韓秀

一

從美國東部的紐約州開車越過國境線，繼續(xù)向東北方前進，就會來到加拿大一個美麗的城市叫作魁北克。整個城市高踞在丘陵之上，俯瞰著圣勞倫斯河。此地的居民日常使用法語，面對游客的時候也會使用英語。市中心高聳著城堡飯店，這個飯店不但非常入鏡，是游客們一定要想辦法拍下全景照片的偉岸建筑，而且，在這個飯店的藝廊里，我們能夠很輕松地看到一些非常重要的藝術(shù)家的作品，比方說馬蒂斯，比方說達利，比方說畢加索。不只是大家都熟悉的畢加索的抽象作品，甚至還能看到他的早期作品，充滿古典主義的美好，很容易看懂的母子深情。

魁北克市聚集著來自世界各地的藝術(shù)家，圍繞著城堡飯店呈放射狀的街巷里，或是坐纜車下到河濱街區(qū)，我們都能夠看到無數(shù)的畫廊、藝品店。多半的時候，畫廊主人就是藝術(shù)家本人，無數(shù)有關(guān)藝術(shù)的談話、交易就在這里愉快地進行。版畫尤其受矚目，甚至有一條街，整條街上展示的都是版畫藝術(shù)。折疊椅上坐著的藝術(shù)家，一邊照顧生意，一邊抽空刻銅版，表情專注，是這條街上的尋常風景。

這樣的一個城市必然有著壯觀的美術(shù)館?？笨耸械膰⒚佬g(shù)館非常特別，兩個截然不同的建筑聯(lián)合成為巨大的整體：一個部分是廢棄的老監(jiān)獄改建，從外表看很沉重、很陰暗、很堅固的古老磚石結(jié)構(gòu);另外一個部分則是新建的玻璃空間，寬敞、明亮、活潑、開朗，內(nèi)部設施都是線條流暢的白色硬件。兩棟建筑之間的聯(lián)結(jié)非常復雜，需要搭乘電梯，而且需要在地下通道步行很久。如此這般，也就提供了更多的展示空間，也為觀眾提供了更多元的展示內(nèi)容。

我在2018年5月23日，一個溫暖潮濕的早晨來到這家美術(shù)館。館方工作人員抱歉地說，正在布置古典藝術(shù)的一個展覽，無法入內(nèi)參觀。他雙手一攤，“您只能看現(xiàn)代藝術(shù)的部分了，實在抱歉”。我謝了他，徑直走進森嚴的老監(jiān)獄大門，心想，這座建筑本身就有著古典的意味，看過之后，再來走近現(xiàn)代藝術(shù)會是很有趣的體驗。

果然，幽暗的室內(nèi)關(guān)閉了大半，策展人帶著工作團隊正在門后靜靜地布置展覽?？植赖臉翘菥镅b置著大型的現(xiàn)代雕塑，歪歪扭扭向上延伸直抵天窗，讓我們想到當年囚徒們仰望那遙遠天光時的絕望心情。但是，人類的樂觀精神是永遠存在的，當年，就在這座看不到任何美麗事物的監(jiān)獄里，一個囚徒畫下了一束鮮活、優(yōu)雅的捧花，獄方很人道地將其懸掛在壁壘森嚴的上層通道墻壁上。我相信，這束花給了無數(shù)曾經(jīng)被囚禁者巨大的慰藉與溫暖。監(jiān)獄改建成美術(shù)館，這束美麗的花仍然懸掛在老地方，像一束溫柔的陽光沖淡了整個建筑令人窒息的氛圍。

在前往新建筑的途中看到現(xiàn)代藝術(shù)的展示，一幅油畫讓我們感覺到區(qū)隔與疏離。畫中一位老者漠然地與我們對視，他身后的人們或是面目模糊或是只讓我們看到一半身影甚至只有側(cè)面的一小部分，層層疊疊的空間區(qū)隔了他們，使得他們無法交流。這樣的一幅作品似乎是現(xiàn)代人生活的某種寫照，令觀者印象深刻。我看到一位年輕的觀眾站在這幅畫前，下意識地將手機關(guān)機，放進上衣口袋里，不禁微笑起來。另外一件作品是五個立體的面具，鑲嵌在正面是玻璃的木質(zhì)展示柜里，我們透過玻璃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們有著不同的色彩、不同的表情，或沉思，或激昂，或喜悅，或哀傷，我們會不由自主地關(guān)心他們，想要知道他們的故事。

畫廊綿長，訴說著現(xiàn)代人內(nèi)心深處的種種思緒。我們一路聽著這些傾訴，一路走向更為寬敞的所在。忽然之間，我們從陰暗中走進一個白色的巨大空間，弧線、直線、三角形、矩形、正方形組成的寬闊世界，寬敞的階梯帶領(lǐng)著我們前往不同的展室，讓我們看到現(xiàn)代藝術(shù)所表達的不同訴求，對人類命運的關(guān)切與展望，對大千世界無盡的好奇心，對宇宙奧秘永不退縮的探尋。

終于，感覺累了，坐在巨大玻璃窗前的白色長椅上歇息一下，無意中抬頭，面前出現(xiàn)了另外一個畫面。戶外青翠的草坪上，巨大的紅、黃兩色現(xiàn)代雕塑好像手臂奇長的風車一樣，在蔚藍色的空中緩緩地轉(zhuǎn)動?？笨耸卸囡L，在城堡飯店的高地上，風勢尤其強勁。這風車轉(zhuǎn)得這樣緩慢當然是因為沉重，于是我們了解，這是金屬的雕塑，給人沉穩(wěn)與寧靜之感。在美術(shù)館里接受了那樣多的訊息、那樣多的啟迪之后，我們格外需要沉穩(wěn)與寧靜。

我的視線平行，看到一位工作人員，他蹲在高聳入云的風車下面，正在整理花壇?？笨耸形挥诒钡?，春季的到來比我居住的美國北維州整整要晚兩個月，已經(jīng)是5月下旬，郁金香同櫻花都還在含苞欲放的階段。這位工作人員正在郁金香花叢里尋找寥寥可數(shù)的野草，把它們連根拔起來放在小竹籃中;他感覺到我的視線，便轉(zhuǎn)過頭來，滿面笑容地隔著玻璃揮手打招呼問好。我也笑著回應他，感謝他的辛勞。似乎，在這一瞬間，室內(nèi)與室外同時融入了一幅畫里，非常的現(xiàn)代，又非常的古典，充滿人與人之間、人與大自然之間、人與藝術(shù)品之間溫暖的情誼……

二

2017年的圣誕節(jié)頗為冷清，這一年輪到我們小兩口到岳家過節(jié)，我們決定到美國的最南端去，并非為了避寒。外子Jeff的愛車是一部福特公司的絕版敞篷車“雷鳥”（Thunderbird），馬力超強，在大都會地區(qū)走走停停幾乎沒有用武之地。Jeff深知愛車的委屈，便決定要讓車子在海天一線的美景中飛馳一番，Key west是最佳選擇。我當然贊成，因為海明威從1931年起，在那里的一所大宅住了一段不太短的日子;海明威是我最喜歡的美國作家之一，去看看他寫小說的地方，那是再好也沒有了。

一切順利。元旦這一天，我們連同雷鳥一道在佛羅里達州中部下了火車，飛車近三百多公里向美國最南端進發(fā)。果真，碧海藍天之間，一條珠練一般的道路連接著一連串的小島，真是海天一線。雷鳥在陽光下意氣風發(fā)平穩(wěn)飛馳，Jeff終于一償心愿。我靜靜看向周邊，不久前颶風過境留下的創(chuàng)傷正在平復中，雖然仍有卡車停在路邊做最后的清理工作，但整個災區(qū)已經(jīng)秩序井然，商店開門，餐館營業(yè)，繁榮而平和。海上漁帆點點，港口漁獲正在上岸。若是海明威還在老地方住著，這樣的好天氣，大概正興致勃勃同朋友一道駕船打魚……

終于，抵達地標零英里的Key west，隔海相望，九十六英里之南就是古巴，那也是個海明威住過的地方。我們住進燈塔旅館，海明威故居就在對街。剛走進房間，兩頭貓跟蹤而至，一黑一黃，安閑自在，似乎這地方是她們的地盤。毫無疑問，愛貓的海明威確實就住在對街。至于那著名的燈塔并非在頭頂，而是在旅館身后，海明威半夜醉醺醺返家，全靠這盡責的燈塔指路，到了燈塔跟前，就看到了自家大門，再聽到貓叫，那就萬無一失，可以推門而入。

現(xiàn)如今，是我們推門而入。導覽人員正詳細介紹海明威的四次婚姻，還自以為幽默地警告在場年輕男士，“千萬不要把你的女友介紹給海明威認識”，引發(fā)一陣無聊的哄笑。餐廳懸掛的威尼斯水晶吊燈、水深九英尺的超大游泳池之類都是海明威第二任妻子的“杰作”，海明威愛的是藝術(shù)品而非奢侈品;至于泳池更是不必，小說家有大海為伴。

我關(guān)心的只是保姆房間里一只樣式簡單的白色儲物柜，那個毫不起眼的小東西是海明威放置手稿的地方，他把寫完了的稿子在這里放上一陣，再拿出來修改，然后才會寄給出版社。我伸手撫摸著這個油漆剝落、沒人注意的小柜子，情緒復雜。我們都有過這樣的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一個抽屜、一個紙板箱、一個小柜子，在我們用筆寫稿的年代?！艾F(xiàn)在，我們把稿子寄放在‘云端里，寄出前的修改已經(jīng)不落痕跡?！蔽腋Ｃ魍@樣說。

人們跟著導覽觀賞群貓，叫著她們的名字，白雪公主、小王子、夢露、丘吉爾之類。

我一個人靜靜來到海明威的工作室。這是一個兩層的建筑，樓下是堆放雜物的儲藏室，樓上是小說家寫稿改稿的地方。當年老廚房與此地連通，清早五點鐘，海明威端著咖啡從廚房來到這里，要到下午兩點鐘才離開。1948年，老廚房與通道在暴風雨中倒塌?，F(xiàn)在，工作室的門口建了鐵扶梯，一道向上，一道向下，方便游客入內(nèi)參觀。我拾階而上，走進空闊、冷清的工作室，三架書，書架上方是小說家獵取的大動物標本，這些標本在這里助他寫完《非洲的青山》。兩張簡陋的木頭桌子，上面置放著兩臺老舊的打字機，就在這兩臺打字機上，海明威完成了《午后之死》、《戰(zhàn)地鐘聲》、《全有與全無》以及幾篇重要的短篇小說。桌子后面的木頭椅子，坐在上面九個鐘頭絕對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所以，海明威大約會在室內(nèi)踱步，朗讀他剛剛寫完的文字。工作室的窗臺上有一個大號的水瓶，室內(nèi)有一個僅能容身的小洗手間，再無其他。我跟他說，“我來看您，您是那樣熱情的人，文字是那樣的直白清爽平實，卻繼承了無可救藥的家族遺傳。每念及此，我總是非常的傷心”。海明威苦笑，“更多的人卻認為我再也寫不出好東西，只有自我了斷”。那只是遲來的榮譽帶來的誤解而已，我的心里有著一些憤怒，但我沒有出聲，只是把一支筆留在桌上，筆桿是維吉尼亞州的楓木。離去之前回頭望，海明威正拿起那支筆細細端詳，臉上露出溫暖調(diào)皮的笑容。

回程遭遇大雨，何止是大雨，整個美國五分之四的土地都籠罩在凝重的冷氣團中。換句話說，我們正從美國溫暖的最南端撲進酷寒帶來的冰雪風霜之中。雷鳥的車棚拉起，快速飛進傾盆的冷雨之中。此時此刻，雷鳥展現(xiàn)了她的英雄本色，怒目圓睜，展翅翱翔，完全無懼惡劣天候。Jeff碎碎念，真是對不起，天氣這么差。我大聲贊嘆，這才是雷鳥威風八面的好日子啊。

瓢潑的冰雨中，將雷鳥送上火車，我們也走進了溫暖如春的車廂?；疖嚋蕰r啟程，兩小時后停靠路邊，因為搬道岔被厚厚的冰層封住。解決之后，走不遠，再度停車，因為柴油短缺，而且運送柴油的車子無法準時抵達。車窗外雪霧彌漫，乘客們都了解路況有多么危險，各自尋找打發(fā)時間的辦法，安靜等待。

在等待中，天亮了，列車周圍一片銀白。太陽升起來了，白熾的光線強烈地照射著鐵軌旁邊的鋼鐵設施，只見半英尺厚的冰雪以極其緩慢的速度一毫米一毫米地融化，背陰處則動靜全無。此時此刻，我們還在美國的南部，外面的氣溫是零下十八度。

時間流淌，本來應當在火車上度過十六小時，結(jié)果我們在那里度過了三十七小時。重溫了海明威的《渡河入林》同一本短篇小說集，心生異想，盼望著再回到Key west約海明威去釣魚。然則，此時我已經(jīng)站在自家門前的冰天雪地之中，零英里地標已經(jīng)在南方九百多公里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