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及揚州學派,每每以阮元、焦循為領袖人物,除了其領軍作用外,他們通達的學風、學識則是最能確立其學術地位的基本要素和重要依據(jù)。早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張舜徽評析阮元時說:“焦循又是他的族姊夫,往來尤密。焦循治學不喜依傍,有許多創(chuàng)造性的見解。阮元自然受了他的影響,所以平生研究經(jīng)學,也不以惠棟一派墨守漢儒為然。抱著實事求是的精神,走戴震的道路。不過阮元治學,長于歸納,每喜臚列證據(jù),再從而得出結論,如所撰《性命古訓》,便是一例。焦循治學,長于演繹,每喜根據(jù)舊義,從而引申發(fā)明,推及一般,如所撰《論語通釋》,便是一例?!笨芍^對這對同鄉(xiāng)、同學兼及姻親的學術關系的高度概括。
曾任國史館總裁,創(chuàng)制《儒林》、《文苑》諸傳的阮元,對焦循“知之深”,為之撰《通儒揚州焦君傳》,稱贊他“學不朽”,“綜其學之大指而為之傳,且名之為通儒,諗之史館之傳儒林者曰:‘斯一大家,曷可遺也!”日后,撰《清史稿》、《清史列傳》的史家,皆重申阮元之評,僅增“世謂不愧”的確認而已。將焦循定位于“通儒”,視其為“通學”,阮元在《傳》中有直白的表述:“君善讀書,博聞強記,識力精卓,于學無所不通,著書數(shù)百卷,尤邃于經(jīng)。于經(jīng)無所不治,而于《周易》、《孟子》專勒成書?!薄熬谥谓?jīng)之外,如詩詞、醫(yī)學、形家九流之書,無不通貫?!倍钅荏w現(xiàn)焦循通學的學術案例,當數(shù)阮元所說“石破天驚,處處從實測而得,圣人復起,不易斯言”,王引之所贊其“鑿破混沌,掃除云霧”的易學研究。
凡稍涉清代學術者,都會堅持焦循的“通儒”身份是毋庸置疑的。然而焦循故里黃玨橋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修復其墓時,就墓碑題名頗費躊躇,難以下筆。知其根底者強持當冠以“通儒”;而介于知與不知,或明知而佯裝不知者,則強調(diào)“通儒”乃阮元輩私議,非清廷頒賜。最終以堅持冠“通儒”者收回呈請了結,墓碑僅書“清焦循之墓”,不冠任何“頭銜”或敬辭的呼名叫姓已屬不恭,抹去“通儒”則情以何堪。自“通儒”說面世,在隨后的近二百年間,舉不勝舉的學者無不對焦循以“通儒”尊之;面對上述實況,古人復起,唯瞠目結舌,難作一言半語之辯。
就焦循的學問和品質(zhì)而論,實難僅以“通儒”囿之,要讀透他,是件不容易的事;要研究透他,更是件不容易的事。我在研究乾嘉學派、揚州學派數(shù)十年的歷程中,深感焦循不是尋常人,也不是一般所理解、想象中的讀書人、儒生、通儒、大學者。他的一生十分凄苦,身處社會底層,拼死拼活爭得個“舉人”的身份,勉強步入“紳士”行列,兼及祖上還留了些田地,算得上是中小地主。但是他不事生產(chǎn),又好接濟人,還屢遭鄉(xiāng)猾坑蒙欺詐,好端端的田產(chǎn)在一夜之間被奸猾之徒強取豪奪大半,是個脫不了“敗家子”干系的寒士。
自焦循祖父始,焦家三世習《易》,涉獵堪輿之術,通郭璞經(jīng)術、陰陽歷算、卜筮諸家之學——實際上是世代從事教書、行醫(yī)、算命、相地、入幕的自由職業(yè)。焦循在科試無果、入仕無望的窘?jīng)r中,胸懷業(yè)儒的初衷和對學術的追求,以著書立說終其一生。若是審視他的生活條件,除了售賣祖產(chǎn)田地以解斷炊之急之外,別無他法,同時伴隨其終生養(yǎng)家糊口之技能,則是上述那幾種副業(yè)。事在人為,這種經(jīng)歷使他獲得了極大的知識儲備,也促成他廣泛接觸各種層次的人。將焦循與阮元比較,人們總以為:阮元乃封疆大吏,宦游十三省,師友弟子遍天下,交游極廣,閱歷深厚;焦循僅一次赴京應會試,兩度追隨阮元游幕于山東、浙江,余者唯泰州、揚州、南京一線往返若干次,為著述曾十年不入揚州,是個交游甚少的孤獨者。其實不然,焦循的交友量固然難以比肩于阮元,但仍有眾多的交往者,唯是在層次上顛倒:若以上、中、下三層次人物核算,阮元之結交者以上層居多,而焦循則相反,以下層居多。這是價值取向各異的活動網(wǎng)絡和區(qū)域范圍所形成的,各有其價值。
綜上所述,為焦循作傳不是易事,能真實準確地反映其個人歷史并不簡單??陀^地說,還原一個人的歷史原貌本是難事,何況是一位具有多種身份,行跡貌似隱士、骨里極其復雜,胸懷天下的大學問家,更是難上加難。我有志于揚州學派研究,更醉心于阮元、焦循、凌廷堪三家,意欲為三家分別撰《年譜》、《傳》、《評傳》系列著作。早在草擬《阮元年譜》時,就有心于焦、凌二家的資料搜尋,然而于焦循而言,斷斷續(xù)續(xù)數(shù)十年,惜未得完稿。為之立傳當以先撰《年譜》為是,然而《年譜》之撰是件需吃大苦耐大勞的事,我撰此譜遷延很久的原因正在于此。
梁啟超嘗試寫一二部《年譜》,深知其甘苦,終未能得滿意之作,感嘆道:“由今視昔,影象本已朦朧不真,據(jù)今日之環(huán)境及思想以推論昔人,尤最易陷于時代錯誤,是故欲為一名人作一佳譜,必對于其人著作之全部貫穴鉤稽,盡得其精神與其脈絡。不寧惟是,凡與其人有關系之人之著作中直接語及其人者,悉當留意。不寧惟是,其時之朝政及社會狀況無一可以忽視。故做一二萬言之譜,往往須翻書至百數(shù)十種;其主要之書往往翻至數(shù)十遍。資料既集,又當視其裁斷之識與駕馭之技術何如,蓋茲事若斯之難也?!绷菏纤?,是為撰寫《年譜》者說的公話。我曾有《阮元年譜》、《王念孫·王引之年譜》出版面世,因選材廣泛、取舍得當、內(nèi)容翔實、考評精確,極實用,頗得學界好評。今撰《焦循年譜》,有個繞不開的話題不得不說明。略述如下:
焦循故世后,其子廷琥隨即撰《先府君事略》一卷,凡兩萬余言,述其父生平言行著述甚詳;不久,阮元撰《傳》,更是綜其學之大指,兼及其事跡,翔實可信,足資國史館入選《儒林傳》?!妒侣浴放c《傳》極佳,若要全面、完整地反映焦循的一切,則非《年譜》不行。惜焦循辭世百年亦無大雅君子涉于斯事。時至1927年,閔爾昌耗時兩月撰成《焦理堂先生年譜》一卷;相隔六年,王永祥發(fā)表《焦里堂先生年譜》,時在1933年;四年后,范耕研費十日功草得《江都焦里堂先生年表》稿;后繼者時有類同之書稿行世。然而細審上述諸家之譜,多倉促草成,頗難豐厚翔實;兼之當日時風所然,追求文字簡略,不出譜例,或出而剪裁不當,甚至不標明資料出處,未作精深的考證,可信性大減,雖不能小視其淺顯,但資料單薄則是事實。又六十余年,臺灣師范大學教授賴貴三于1994年推出《焦循年譜新編》,方有新的突破。此編無論質(zhì)量與內(nèi)容皆遠勝于上述諸種譜、表,但也不得不說因受檢索資料的限制,存在許多缺失。況且發(fā)行于臺灣,僅刊印了五百冊,流通受到阻遏,嚴重衰減了該譜的應用效果和影響力。
針對上述情況,學界需要一部更完善的《焦循年譜》,亦與有志于“焦循研究”的我初心相合,于是收拾積稿,復浸淫于斯事。又歷時三年,漸得完稿,譜主焦循的一切事實大體鋪陳就緒。審視譜內(nèi)文字,借助其中考評,勘查時序,依次索引,條分縷析,能給研究者提供諸多重要信息,謂之有引導作用也不為過。但不否認,倘若粗略過目本譜的鋪陳,頗會生出“繁雜瑣碎”的感覺,一而再,再而三,漸進中深有體會的是“時序”特別重要。一人之譜,若有細密而詳盡的時序,就能牽引出同時代千百人在社會舞臺上的種種活動,互相視為對比標志,作參照、考量,對解決研究中的各類問題有不可估量的作用。再者,揚州學派人物皆是綜合性人才,是浸淫多學科、多領域的“雜家”,凡是綜合性介紹他們的專著,切不可有顧此失彼、厚此薄彼的輕率而粗疏的做法。以焦循為例,儒學研究是其主流,但也不能小視其在史學、文學、數(shù)學、醫(yī)學、堪輿、戲曲等方面的從理論到實踐的諸多成就。
乾嘉學派名家薈萃,能不局限于文字訓詁、名物制度,更不做煩瑣饾饤,開拓新義理,走漢宋兼采之路者唯戴震、阮元、焦循、凌廷堪等數(shù)人。戴震的哲學思想不傳入室弟子,獨有揚州學派的阮元、焦循、凌廷堪三通儒皆傳其義理之學,能闡述其義旨而有所發(fā)明。阮、焦、凌三人在新理學道德哲學和哲學轉(zhuǎn)型的社會學的創(chuàng)建和推行中都有極大的貢獻,阮、凌從某種角度上看領先于焦循,或顯得更強勁,但是從接軌戴震的義理之學看,顯而易見焦循則比阮、凌要緊密得多了,焦循著《孟子正義》即是明證。
寫到此處當截止,以《前言》論,對為焦循做年譜之事似無必要再做細析,然于其子焦廷琥當補書一筆。廷琥生于乾隆四十七年,焦循時年二十;逝于道光元年二月十二日,享年四十,離焦循辭世僅六個半月。在撰寫本譜的過程中,知焦廷琥十三歲隨父入浙江學政阮元幕;十四歲助父驗算生員天算試題;是時父有《算學五書》之撰,子則成其助手。尤令人欽佩者,則是助父輯成《孟子正義長編》,再精心撰成《孟子正義》。再排比二焦生卒年:生年,子滯后于父十九年;卒年,子滯后于父僅半年。又見廷琥事跡不凡,大大小小不勝枚舉,于是有心搜羅,穿插于譜中,檢索得父之事跡,亦可牽出子之事跡,二焦事跡在本譜中一覽無遺,故最終易名為《焦循焦廷琥年譜》。
我于乾嘉學派、揚州學派研究歷有年,喜攬基礎工程,從個案入手,頗多收獲;因仰慕先賢阮元、焦循、凌廷堪、王念孫、王引之等揚州學派巨擘,為之撰有系列著作行世;今又撰成《焦循焦廷琥年譜》,以綜括的實證作鋪陳,以翔實精確的考證為依據(jù),條分縷析,使研究者觀瀾索源,獲知揚州甘泉二焦學術、業(yè)績、交游、家世等方面的真情實況,從中發(fā)現(xiàn)新的視覺點,對其有不同往昔、異乎尋常的認識。
(王章濤:《焦循焦廷琥年譜》,商務印書館202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