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莉
月光鳥
你知道鐵片削得足夠薄也能飛翔,一些夢和另一些夢鉚起來就是翅膀。當體內(nèi)忽然分泌、堆撞并升起淚珠,才頓悟皎潔的月光最思慕優(yōu)美的扇動,一個人命里的欲望經(jīng)此獲得輕盈的釋放。
一遍又一遍,我說。眼睛里映現(xiàn)走過的森林、村莊和濕漉漉狹長的小道。這條小道是怎樣伸向天窗的?伸向你的耳朵。樹枝降下它們的手臂,風搖著懸浮的云朵,竟然把自己搖睡了。
你那么驚奇。驚奇就是創(chuàng)造力,就是愛,就是圓形的花朵不由分說沖進你的瞳孔,種植并擴展大自然的香氣,就是迷蒙的月光終于有了棲息地,在你的身體里邊流淌邊消失邊重新出生。
然后下雨了,下雨多好呀,雨在陽光中,宛若飛濺的火花。曾經(jīng)的凄迷被點燃,一圈又一圈,噼噼啪啪地響過之后,慢慢浮動……枯槁的柵欄,睫毛下的幽暗,井然如墓地般的秩序,輕輕落下來……
彈琴的少女
她的輕柔源于指肚上蜿蜒的水流。
星星的碎光梳理細柳,隨夜風搭建音樂的旋渦,將她圍攏。
她的臉一半明凈,一半在黑暗中——那深不可測的海。
當游魚棲息在她的頭頂,她長長的發(fā)絲開始漂游。手臂默然細聽,這朦朧分泌的泛音……
為何會暗戀一個遙遠的人?窗前的光線悄悄發(fā)生變化。她通過遙遠的眼睛,看見云和藍天;通過遙遠的手,開始彈奏色彩;通過遙遠的心甚至靈魂,指尖被注入激動、歡欣,以及隨后的恬靜。
由此,一幅畫被那遙遠完成,最初的凝眸變得不再分明。喜歡啊,還未曾說出口;怨,也沒有理由。
她的午后,很可能是“遙遠”的黑夜。
黑夜,珍珠閃光,投下漂亮的陰影。她默默地,收起蜿蜒的水流。
神奇的水洼
車輪碾過也會復原的鏡子。鏡片只是瞬間開放小浪花,然后慢慢凋謝。
像一個緊張的人終于松弛了筋骨,安寧的皮膚服帖,不再鼓起風暴。
但是倒映的天空在無聲移動。
陽光的箭鏃射中了烏云,烏云倒下或退后,讓出一大塊藍。
這是小小的水洼,是它召喚了雷聲,引來了雨。大地不平,所以有了它。
我在高處倚窗,腳踏實地亦遑遑;而斜對面緊閉的西窗已一躍而下,至水洼深處,漸露安泰之色。
小小水洼,至深至遠。當我走到它的跟前,側(cè)望過去,目力不能窮其疆界,猜想疲累的宇宙或許也在此躲藏、小睡。
陽光越來越炙熱、盛大,屋檐之水滴越來越遲疑,越來越輕白的云朵飄過屋頂,飄于更宏闊的藍。
小水洼聽到了飄過的聲音。它一點點收斂身體,一點點打薄羽翼,飛了起來……
不安的玉蘭
玉蘭在高處,眨巴著眼睛。那些白色花瓣,因為風把陽光吹進她身體里的緣故,正在顫抖。
大片顫動的光澤,在鎮(zhèn)靜的藍空中尤顯不安,像是舉著浪花的人不小心泄漏了大海。
來到人間。車輪駛過街道的沉悶的聲音拖拽著耳朵恰如潮聲堆疊,遙遠的鳴笛玻璃薄片般閃爍又消失了,忽高忽低忽左忽右的腳步翻著書頁一樣翻著主人的呼吸。
他在移動,在仰望?;钪褪菍ふ遥?,是秘密的回響。
他一會兒把玉蘭拉近,一會兒又推遠。他在返回自己的路上消耗著目光。這目光堅定又遲疑。
當?shù)谝黄裉m花瓣凋落,另一片開始蜷縮。
但是無法阻擋了,幼嫩的葉子冒出來開始訴說,忍著新鮮的疼痛。
河水之心
三角形的河灘伸向河水,恍若優(yōu)美的箭鏃,隨時會被射出。
時間在表盤上滑行,更在某些事物深處潛伏。
一只漁舟泊在河畔,因為一道禁令而退守寧靜,漸漸披上陳舊,生出倦怠之心。黑暗包藏在它的腹部,似在聆聽。
微風打開了波瀾,陽光用金片斂收著。
我看到一只山羊在河岸高處吃草,身后的白云恍若它身上的毛,被風拉長了。
風是漫不經(jīng)心的。
藍天也放了假,藍得幾乎透明。
我走在河邊,初夏,近午,后背覆上薄薄的汗。一聲燕鳴斜拉著翼翅,制造恍惚的清涼。
安靜其實是有聲音的,那聲音和我的心跳共振、交織,織成絲綢。
自以為是的厚重順著絲綢,不知不覺,滑向河水深處。
冬天的下午
白云變身鱗片或絲綢,弄花了天空。
樹木因為掉光了葉子而層次分明。這有梳理目光的作用,所見皆如明鏡。
道路亦然,貼著冰。時間在上面滑行。
太陽瞬間降到高樓的第二層,它已掏出內(nèi)心;但于人間,仍是隔膜太厚。
冷有時并不那么直接,會暫時藏起舌頭,然后拐一個大彎忽然探向你的咽喉。
一片喑啞的落葉,在孤零的眼睛里滾動。
沒有被運走的雪,無可奈何地在那里存命。
但不經(jīng)意的風仍帶走她薄薄的呼吸,一小片、一小片魂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