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岸
秋天很快就到
從野外歸來,帶回早晨的露水,用它栽培紫色的雛菊。我夢見它開滿無人的村莊。親人們都已走散。他們?yōu)榧竟?jié)減輕了思考和重量,留下遍地雛菊,蓋住大地復雜的表情——秋天很快就要到來。
天空露出它多余的部分,藍色的波浪一直在支撐著我們余下的生活。
煙火起落,長大的詩人去了遠方的城鎮(zhèn)。
在遙遠的多雨的南方,秋天會推遲。風暴摧毀了海上的一切。潛水旺季過去了,城市里漂浮著彩色的草帽。生硬的建筑,喂養(yǎng)失語的家庭和他們黑色的獨子。
你一定要好好活著,為身體里的雨水找到泄漏的出口。
秋天就快到來,我要再次回到山里,挖出過冬的皮膚。這珍貴的禮物,我已羞恥于再次使用。我要把自己交給黑夜的村莊,交給那片將要枯干的雛菊,在黎明前不再依賴任何一種色彩。
弄
一生都在它的陰影下。
我是說命運。
從《說文解字》里,我看到了事物的多重面相,歧義里并生出夜色一樣的莊嚴。
像一個強迫癥患者,我向字句里索求真相,這簡直是徒勞而虛妄。
如果能從一個漢字的折轉角落里獲得古老的安慰,嘗試把自己安頓在一條合適的解讀中,這何嘗不是另一種虛無。就像所有的風,總有它的由來。
我循著它的路徑,浮萍之上,星空落花流水,留下寂靜的光的疤痕。
疤痕之內藏有生命的密碼。
那或許是命運的暗示與邀請,撥弄著大海的琴弦,迷惑著沉心于律法的行者。在孤獨的島嶼上,他重建了一個獨立的元老院,他與白發(fā)和海水分享了肉體的權力。
他不是立法者,也不是執(zhí)行官。他是以法律的名義采證我們的沉默,還是以繆斯的身份誘逼 我們心靈的秘密?
燈塔已點亮,半島之春悄悄來臨。
三 月
我透過窗口感受著那樣的誘惑。窗外有幻影。有白樺林。有蔚藍的風聲在天空掠過。誰都沒有開口說話,這是三月了。寂靜的大氣中彌散著融雪的味道,潔凈、涼爽又悒郁——
透過白樺林的喧囂我聽到了什么?
什么也沒有聽到。三月過后,風把我們從雪中抬出來,不再沉湎于記憶。
風空曠地刮著。白樺林在風中一點點融化。
埋在生活的人們從容地回到林子里,臉上浮現出疑問和憂傷。
他們已經等待多久了?
我不再認為,那渺小的主題是他們的命運。
我跳躍過時間的絆繩,將要和他們一同歸來——
你也曾經在這里。我在聲音里尋找。在夜里我提燈來到虛構的地點。風搖動枝丫。林中的斧斫聲,又將憂傷的節(jié)奏送來。
我在生活。寫著從容平靜的一年。像寫著村莊的雨雪和黃昏的窗戶。而我的夢想將在這里緩慢地成長,像午夜的樹木一樣。它將被你遺忘,像樹葉落滿風的手臂。
三月過后,我們沿著風聲回到那里。走自己的路,繞過這個生生不息的星球。
蒼 耳
蒼耳的一切都將在第二天得到證實。我指的是從內容到形式,以及介于這兩者之間的靈魂。但整整一個夏季,蒼耳帶來的不是夢魘,不是風聲以及野獸在秋風中閃亮的皮毛。
它堅定在我的移動之間:筆與唇,關照與內斂。
蒼耳像一個遲到的醫(yī)生,對著錯誤的診斷艱難地更改。也許對于我和山中最后的一批游人來說,停留或離去都是最后的飛翔,影子在蒼耳洼中潮濕、繁衍著。
最后的一個下午是從蒼耳開始的。
那些孩子長大成人,他們像細胞分裂,從母體上脫離開去。風吹著他們的身子,而我則沿著一根疼痛的刺找到理由。在紛紛揚揚的秋天的羽毛中,我的欲望比河水更加澄明,但卻依然藏著洶涌和不可測的動機。
蒼耳帶走的是一大部分人。各色的臉,如早到的雪。荒原不承擔一切。蒼耳也將在命運之外忘卻這一切。如果拔掉它渾身的刺,如果讓風吹折,蒼耳會依舊經歷,在皮毛和草叢間移動,在流水和秋風之中尋找飛翔的可能。
在我們到來之前等待著人性的接納。
九月的一天
和想象的不同。我躲在建筑物的陰影中,用力抗拒著幻覺的襲擊。從樹林到空蕩蕩的砂礫路,時光靜止,麻繩一樣的風擦著它上面的灰塵,像擦拭一顆凝固的心。
我離開有多久了?像一次冬眠。秋風硬而直,把我吹醒。
道路一直空著,只有落葉在翻滾。我想象它已原諒了我,不再追問我來歷不明的生活。不再讓群山無辜地彎曲一次,承受落日的燙傷。
如果,我回到荒野的更深處,那些黑色的雨滴會從土地上起身,找到它們自己的巖石,找到一棵椴樹變得如此柔軟的根源。褐松雞也會走出灌木叢,拍打翅膀,把空山弄出聲響。
我不會走進它們的生活。炊煙飄起之時,群山這巨大的島嶼,再一次覆蓋黑暗的海面。
我尾隨著人群、昏黃的燈火,學著躺在充滿異味的板床上,練習黑夜的語言。
四月已遠
幾只狍子又靠近了松湖。
它們那么傻,完全不會數數。我不知道它們是真的傻還是故意的,反正也沒誰去求證,反正都是交給了群山。此一時彼一時,五月?lián)尣蝗ニ脑碌陌籽?,也擋不住夜空中發(fā)光的石頭一點點融化。
每次經過湖西的灌木叢,我都要躺一會兒,聞一下嫩芽的香味和樹根飽含了汁水的味道。我一直以為,這樣就能把它們留在我的身體里。
午后的暖陽下,小狍子傻傻地在樹影里盯著我。有時我輕噓它們,更多的時候我自顧自曬太陽,讓身體里好多不知名的小東西都醒過來。身體敞開了一切都好辦。它們愿意去哪兒就去哪兒,反正也沒誰記錄它們隱秘的軌跡。
四月已遠。群山也在朝著一個不確定的方向行進。
也許會帶著我們,或者把我留給循環(huán)的風,留給隨風而來的另外的一個季節(jié)。就像現在,我的身體已經融化在陽光下,但我還是沒有把握確定自我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