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原名梁莉,女,寧夏人,現(xiàn)居蘇州。寧夏大學(xué)中文系漢語言文學(xué)教育專業(yè)本科、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古代文學(xué)專業(yè)碩士?!秴侵薪逃斓亍肪庉?。有小說、散文作品陸續(xù)發(fā)表于《飛天》《延河》《朔方》《滇池》《鹿鳴》等文學(xué)刊物。
1
朱荔給人高冷的感覺。但在殷寶珍面前,她高冷不起來呢,那是因?yàn)橐髮氄湔莆账睦系住?/p>
隨便挑一樣說吧,朱荔的雙眼皮就不是天然的。朱荔從小就比別人多長個心眼兒,表現(xiàn)在行動上,就是超乎常人的敏感。十八歲那年,朱荔離開小鎮(zhèn)念大學(xué),用替廣告公司撰寫文案賺來的錢,偷偷給自己拉了雙眼皮,從此就像換了個頭。沒人識出破綻,因?yàn)槭中g(shù)不是一般的成功啊,比朱荔姐姐的歐式雙眼皮天然多啦。二十多年后,這種變美的效果,同樣顯現(xiàn)在朱荔的女兒青玉身上。這就是為什么大老遠(yuǎn)的,殷寶珍一家攢著勁兒過來,要給女兒菲菲眼皮上劃拉一刀的原因。不管時光怎么流逝,她們中學(xué)時代結(jié)下的那段溫柔、忠誠的友誼,就像企鵝溜冰場的月光,雪絨花般飄落下來,讓亮光光的冰面都暈出茸茸的毛邊感。
朱荔很想盡地主之誼。但臨近年末,她幫人打官司忙暈了,想不出更好的辦法招待他們一家子。要命呀,他們留給她的時間只有半天,明天一大早就要返程。后來,她腦回路清奇,提議去坐摩天輪——她的記憶恐怕還沒從旋轉(zhuǎn)木馬那個年代緩過神來吧。
朱荔開車,她的車技貌似差得不是一丟丟??偸敲月贰⒖村e導(dǎo)航,這讓她顯得氣急敗壞,缺乏耐心。她說設(shè)計(jì)城市道路的人肯定是個大笨蛋、路癡。律師事務(wù)所的人或許大抵如此,談判水平?jīng)]得說,生活技能可不是一般的差呀。貴氣而厚重的發(fā)髻,半截白膩膩的脖頸兒,一身質(zhì)地不菲的淺蟹灰西裝套裙,象牙白縐綢襯衫,戴著珍珠母貝腕表的手牢牢把住方向盤不放。從殷寶珍坐的副駕駛這個角度看過去,朱荔是那種不可抹殺的職場女精英,令人擔(dān)憂的女司機(jī)。
“我們就怕麻煩你。”殷寶珍說?!澳氵@么忙,我們跑來給你添亂來了?!?/p>
“是啊,我們來的不是時候。”郎坤接上去。
幸虧菲菲術(shù)后留在酒店休息,不然他們一家子非整個三重奏出來不可。朱荔可不希望他們把小地方人的那種生分帶過來,弄得大家都扯不起閑話。
殷寶珍個頭不高,胖嘟嘟的,不過還是挺優(yōu)雅的。一身杏仁色的好皮膚,不帶一個雀斑兒。大眼睛里依然汪著水,只是變渾濁了,好像磨毛的玻璃彈珠。朱荔記得那時候她美麗的小嘴時常迷惘地噘著,好像想起什么傷心事來。現(xiàn)在她的嘴唇變小變薄,時不時發(fā)出短促而緊繃的笑,類似于馬的輕嘶。包括她的好脾氣,也近似于脾性溫良的馬兒。過去每當(dāng)朱荔遇到悲傷或過不去的事,她都會溫柔地貼過來,握住她的手。朱荔每天早晨醒來,想到殷寶珍,都莫名其妙地開心。
那年夏天的一個午后,在朱荔家院子的榆錢樹下,她們偷吃了她爸爸窖藏的一罐米酒。結(jié)果吃醉了,倒在床上摟著睡著了。朱荔先醒過來的,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殷寶珍都有了乳溝,還是很深邃的那種。她假裝翻了個身又睡去,但呼吸已經(jīng)很不勻了。還有一次,她們躲在學(xué)校的女廁所抽煙。殷寶珍偷她老爸的。她趁他午睡,從他眼皮子底下的上衣口袋里摸到香煙殼,抽出一支,把煙盒抖勻放回去,整個過程像個老手。她們輪流吸那支煙,試著朝空中吐煙圈,但每次都失敗。朱荔說我們怎么那么像女阿飛呵,又說你爸爸的煙可真心難抽。殷寶珍說我看你這個樣子很享受呢。結(jié)果呢,這些話和煙霧,裊裊婷婷地送到隔壁男廁所,很快她倆就臭名昭著啦。
2
郎坤走出站臺時,讓朱荔大吃一驚。他那么瘦,像紙片人,風(fēng)衣鼓起風(fēng)包來。殷寶珍解釋說大前年他去工地查看工程進(jìn)度,忘記戴安全帽,工程監(jiān)理給他匯報(bào)工作時,他邊走邊聽,結(jié)果一腳踏空,從三米高的平臺上掉下來,后腦勺先著地,摔壞了?!澳鞘且淮巫児剩袼肋^一回?!币髮氄溲a(bǔ)充道。朱荔攏住她的肩,感覺那肩膀比她能承事多了。
朱荔找泊車位時,郎坤已搶先買好門票。朱荔臉上一陣燙,但她沒說什么。走到檢票口處,郎坤說:“我就不進(jìn)去了,我正好坐在外面吸兩口煙?!?/p>
“你不會因?yàn)楹ε掳??”朱荔目光鎖定他說?!澳强赏耆珱]必要啊?!?/p>
“他有點(diǎn)恐高呢?!币髮氄浠卮?。
“我自個兒在這里坐會兒好了?!崩衫ふf。
殷寶珍笑了:“自個兒坐著,就是我老公現(xiàn)在最大的樂趣呢。”
那可是全球最大的水上摩天輪,坐落在粼粼波光的湖面上空。遠(yuǎn)遠(yuǎn)望去,猶如一架綴滿百寶箱的大風(fēng)車。吊艙里只有她們兩個人。摩天輪似乎根本沒在移動,盡管她們知道吊艙正在以令人難以察覺的速度上升。下方的事物也在一點(diǎn)點(diǎn)變化,那些歐式風(fēng)格的尖頂城堡、小溪、吊橋、樹木,所有東西都像玩具一樣精巧完美,地面上的人變得弱小。她們升得越來越高,目測都快一百來米了。湖面在眼前鋪展開來,深色的水面上,有閃閃發(fā)亮的波紋,盤旋的水鳥,豎起桅桿標(biāo)志的游艇碼頭,快艇尾后迅速排出的白浪。
“你不怕吧?”朱荔說?!拔冶WC不會有任何問題,還可以一清二楚地看到風(fēng)景變化呢。”
“真棒?。 币髮氄涓袊@道?!拔艺娓吲d沒白來,想想天堂也不過如此?!?/p>
“哦——,當(dāng)然。”朱荔說?!昂芸煳覀兙鸵竭_(dá)至高點(diǎn)啦。瞧見沒,整個兒湖面像一只金雞,這里面可都是有來歷的。傳說當(dāng)年吳王夫差的女兒瓊姬,就是從這里跳湖自盡的。對面那個雞心似的湖心島,是瓊姬面湖思過的地方。她老爸那會兒可給西施迷惑得五迷三道,連女兒的話都聽不進(jìn)去了。還有左首那條長堤,是清代的商業(yè)街呢,待會兒帶你們?nèi)ツ抢??!?/p>
“那個島能上去嗎?”殷寶珍問。
“當(dāng)然,我們待會就可以去。”
“哦,還是算了,以后有的是機(jī)會?!背聊艘粫髮氄溆终f,“看到你真高興啊,以后我們要多找機(jī)會聚聚。說實(shí)話,除了你,我這些年好像都沒什么真心朋友。”
“記得我們過去有多瘋嗎?”朱荔感慨道。“那個溜冰場還記得嗎,還有溜冰場的燈光?怎么都忘不了呢。有時候,我頭一抬,總以為是一輪月亮在我眼前明晃晃地照著。”
“怎么會不記得呢,那些日子一去不復(fù)返啦?!币髮氄湔f著,摸索出包里的紙巾,用力按壓了一下眼角。
那會兒,就在吊艙小小的天地里,在被懸空的世界里,她們沉默下來。望著遠(yuǎn)處無法確定的東西,一種從地面緩慢剝離、飄飄忽忽、難以言喻的感覺,在朱荔心中升起。從十幾歲到四十幾歲,這中間有多大的跨度啊,屬于她們共同的東西,卻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F(xiàn)在這部分被凸顯出來,就像這會兒,被高高地舉在半空,幾乎是停滯的狀態(tài)。那些夢想、誓言、謊言和錯誤,仿佛就在變幻不定的云層背后,一直都在那兒,從來沒有發(fā)生過變化。唯一變化的,卻是她們精心雕飾的面容下,那些一不留心就暴露出來的衰老和恐慌,那些謝幕了卻還留下影子的白月光。
3
那時候,朱荔家有個帶花園的院落,她父母住東廂房,她和姐姐朱櫻住西廂房,殷寶珍經(jīng)常去她家蹭吃蹭住。白天,她們?nèi)齻€假扮仙女下凡,披著紗巾,爬上土丘或矮墻,飄飄然飛下來。魚池邊洗濯一番,無病呻吟兩下,再假裝父王召喚,匆匆飛回天庭。朱荔很容易入戲,表演過頭。有一次,她嫌不過癮,爬高了,飛下來的時候,崴到腳脖子,一夜之間腫得像條瓠瓜,變成了瘸腿仙女。夜里,她們躺在床上,互相講述最喜歡的顏色、花朵,迷戀的電影明星、流行歌曲。講到興頭上,會像貓頭鷹那樣叫上兩嗓子。朱荔的母親把窗玻璃敲得砰砰作響,威脅她們再敢叫一嗓子就把她們統(tǒng)統(tǒng)扔出去,或者用針線把她們的嘴巴縫住。有時候,她們半夜結(jié)伴去小便,蹲在蘋果樹下,借著月光看那些發(fā)亮的液體,怎么像蛇一樣蜿蜒著消失了。偶爾會聽到蘋果落地的聲音,那悶悶的一響,都把朱荔的記憶砸出隕坑來啦。
關(guān)于朱櫻和她男朋友的新鮮事,朱荔總會第一時間告訴殷寶珍。她表演他們親嘴的動作,形容他們像兩條餓瘋的小狗,啃在一起,互相蹭來蹭去?!罢孀屓藧盒摹!敝炖笳f。她猜他們肯定做過那種事了,不然她們蓋的粗羊毛毯上怎么會有股怪味兒,難聞死了!“他們真不知道羞啊,”朱荔說?!拔疫€要在那張床上睡覺呢。她以為把床單拉拉整齊別人就不知道了?我去!”
她們經(jīng)常趁朱櫻跑出去和男朋友約會的機(jī)會,把她的化妝盒抖翻在床上,拼命往臉上抹那些個粉餅啊、睫毛膏啊、口紅啊。朱荔的臉,蒼白得都足以友情出演恐怖片里的女鬼。殷寶珍的嘴巴,涂抹得像小說《德古拉》中的吸血鬼。她們笑抽成一團(tuán),刺猬那樣在床上滾來滾去,眼淚都飛濺出來了,可就是停不下來。她們真是臭美到家啦,用燒紅的火鉗互相給頭發(fā)燙卷。那股臭烘烘的糊味兒,朱荔可真是永生難忘。每年夏天,她們都把花園里的鳳仙花采下來,加明礬搗碎,包進(jìn)繡球花的葉子里染指甲。睡到半夜手指腫脹得難受,都不肯前功盡棄。朱櫻說你們的指甲一定是給屁熏黃了才這么難看吧。她把一瓶涂上后顯得手很白的焦糖色指甲油,藏得比耗子洞還深。但那有什么用呢,朱荔總有辦法搞到手。
朱櫻有一件鈷藍(lán)色的羊毛大衣,帶著一個很奢華的白狐貍毛領(lǐng)子,是她男朋友送的。朱荔有一次偷穿出來,站在殷寶珍旁邊,心里有一種深深的、不由自主的、無法言說的優(yōu)越感。殷寶珍顯得有點(diǎn)不知所措,只好去研究路邊的電影海報(bào)。
她們試著改過名字。朱荔是從朱麗變來的,殷寶珍變成殷希厽。在沒正式公布之前,她們已經(jīng)開始用新名字互相打招呼、寫便條了。在學(xué)校里,她們把作業(yè)本和教科書上的名字用削筆刀輕輕刮掉,重新寫上新名字。
“殷希厽—?”老師晃了晃作業(yè)本,紅了臉?!昂霉殴值拿?,我們班里根本沒這么個人呀?!?/p>
朱荔這個名字卻沒遭到任何非議,因?yàn)樗拈L相啦、性格啦、舉止啦,和這個名字毫無違和感,發(fā)音也一樣。誰都不覺得別扭,而且他們更喜歡和現(xiàn)在這個叫朱荔的漂亮女孩做朋友。沒過多久,朱荔把家里的戶口本偷出來,自說自話地去公安局改了名字,等于板上釘釘。這件事,她沒告訴殷寶珍。
殷希厽這個名字就不好說了。從寶珍跳到希厽,除了有種怪怪的、不搭調(diào)的感覺外,還有點(diǎn)故意為難人的味道。既然殷寶珍的新名字沒得到大家認(rèn)同,她改名字的心也就死了。
4
冬天來了,那些下河摸魚、進(jìn)樹林摘野草莓之類的戶外活動都只能停了。她們無聊透了,晃悠到溜冰場附近時,給場上勁爆的音樂、男男女女的尖叫、口哨聲和風(fēng)一般的速度吸引過去。她們的腳立刻就絆在那里,盡管她們誰都不會溜冰,連冰鞋都沒摸過。
溜冰場在南寺橋橋堍,離朱荔家只有兩條大街遠(yuǎn),中間隔著一個農(nóng)貿(mào)市場。在朱荔的記憶中,溜冰場大門口,立著一對半米來高的石膏企鵝,笨笨的、傻傻的。她們管它們叫企鵝先生,因?yàn)榱锉鶊龅睦习迨切值軆蓚€。溜冰場過去是一所小學(xué)的操場,后來經(jīng)過一番改造,變成了一個長方形的大冰場。四周用鐵欄桿圍起,冰場中央高懸著一只大射燈,打出一輪月亮般的白色追光。周圍是忽明忽暗的小彩燈,制造出流星劃過夜空的燈光效果。錄音棚里一首接一首放著音樂,《野人的士高》《越夜越有機(jī)》《搖啊搖》《兔子舞》。兄弟倆雇了幾個小青年,專門控制燈光、音樂,清理冰面、積雪,以及到處亂扔的香煙頭、飲料瓶、包裝袋。還有一對老夫妻,從穿著打扮上估摸,和這對兄弟應(yīng)該沒什么關(guān)系,負(fù)責(zé)收售門票和日常管理。
“你猜他們是親兄弟嗎?”在溜過兩次冰、摔痛過好幾次屁股、出過一番洋相后,她們汗津津地靠在橋頭的欄桿上,望著往來的車流,朱荔問殷寶珍?!拔铱床幌?。”朱荔自問自答?!暗艿芟駨哪嗟乩锱莱鰜淼?,哥哥像草地里的蛇。”
“我猜是表兄弟吧?!币髮氄湔f?!案绺缦裆呙??他只不過是瘦而已,像被風(fēng)抽打過?!毕肓艘粫终f,“他都不怎么說話,眼睛都不帶瞄一下人,好像瞧一眼別人會立刻要了他的命?!?/p>
朱荔眼前浮現(xiàn)出哥哥的樣子,高而瘦的身體,失血的膚色,冷漠的細(xì)眼睛,看人時意味深長的眼神。“我猜他注意到我們了,你摔倒時,我看到他往我們這邊使勁瞧呢。他又不是第一次見人摔倒,肯定是你裙子張起來的時候,給他看到啦?!?/p>
“看到什么呀,我穿著牛筋褲呢!難道你沒摔過?你的尖叫也夠夸張的,我估計(jì)沒人會聽不到吧。”
同樣,在她的想象中,企鵝哥哥也一改冷漠,被她的美貌、她超凡脫俗的氣質(zhì)所打動。他對她的愛,與日俱增,難以自拔,愛到后來都禁不住憂郁了。他的眼睛意義無限地注視她,慢慢俯下身子,虔誠而無法自持地吻她美麗的眼睛、圣潔的額頭、柔軟的頭發(fā)。但無論發(fā)展到哪一步,他都不會亂來一氣。他會尊重她的意愿,等待她的下一個暗示。
“你讓他吻你了?”殷寶珍窮追不舍,不肯漏過任何一個細(xì)節(jié)。
“如果吻額頭也算的話,那就是了?!敝炖蠡卮稹?/p>
“可他明明知道我們是好朋友,為什么對我連招呼都不打一個?”
“什么,你去溜冰場了?居然不告訴我!”
“我沒去?!?/p>
“那你怎么會碰到他?”
“話說你那位企鵝先生的腳不可能被溜冰場的冰給凍住吧,他總要到別的地方去,也許他正在去找你的路上呢。鬼才知道!”
“哦——”
企鵝先生會來找她嗎?或許只是時間問題。他太專注于起步不久的事業(yè),還有手頭的大部頭讀本,導(dǎo)致他暫時騰不出手來思考另一件人生大事。這樣一想,朱荔就原諒了他的缺場。但困于缺乏臨場經(jīng)驗(yàn),導(dǎo)致這場戀情的場景總是在原來的套路上來回打轉(zhuǎn),滿足不了她的更大渴望。于是,她把沉甸甸、毛茸茸的頭發(fā)塞進(jìn)爸爸的鴨舌帽,套上朱櫻的派克服,打扮得古里古怪的,在夜晚溜出去,沿著溜冰場后門一帶晃蕩著。隔著一堵圍墻,尖叫和冰刀刮擦聲時不時鉆入耳朵,弄得她心里刺癢癢的。她順著一棵槐樹的粗枝椏,爬上去,撥過那些惱人的枝葉,看下面溜冰的人。冰場中央,那道追光非常炫目,影子似的飛來飛去。彩燈也很美,忽明忽暗,流光溢彩。兩隊(duì)人馬在打比賽,他們在安靜的戀人和一排排搖搖晃晃的女生之間來回穿梭,比試旋風(fēng)般的速度,炫弄各種花樣滑冰。張開雙臂,在冰面上突然騰空一躍,再不就是打著旋兒,停不下來。朱荔看了一會,覺得沒意思了,并沒有她感興趣的東西,她打算離開這里。就在落地的那一刻,突然聽到暗處,有人警告地喊了一聲,她慌得差點(diǎn)一頭栽在地上。
原來是企鵝哥哥!在距離不遠(yuǎn)處,等他認(rèn)出她來,他突然說:“你過來,我問你一件事。”
朱荔走過去,心跳加快,兩腿發(fā)軟,腦袋一片空白。不過,她是誰呀,她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闹炖?,拎得住世面的朱荔。即使幻想中的愛情真的來了,魔力驟顯了,她照樣能表現(xiàn)得矜持而不為所動。
“你說,媚蘭如果知道她丈夫在外面有女人了,她會怎么想?”
“啊?”
“你忘記了?《飄》里面有沒有寫到這一段。發(fā)現(xiàn)衛(wèi)希禮和郝思嘉之間的私情,那個可憐的女人她會做些什么呢?你的小腦瓜子里面有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哦——我不知道。媚蘭最后不是死了嗎?她都死了,還會有什么想法呀?!?/p>
“你可真是個殘忍的女孩子?!彼奈⑿u漸消失了,眼神變得嚴(yán)厲起來。“現(xiàn)實(shí)中呢,如果她還活著,她會不會非常痛苦,痛恨那個給她制造傷害的人?”
“我不懂你在說什么啊,制造什么傷害?到底誰傷害了誰?”
“好吧,讓我來告訴你?!彼呓?,湊在她鼻子下面,她幾乎能嗅到他呼吸里射出的冰冷的白色火焰?!巴V鼓切┲e言吧,小姑娘!不要再抱任何幻想,這對你沒什么好處。我相信你這么聰明的腦殼里,不會想不明白這里面的道理吧!”說完,他拍拍她直愣愣的肩膀,走開了。
她居然在沒搞清楚他是有老婆的情況下,就忙活著搭建屬于自己的愛情殿堂了,真是鬼迷心竅、魔鬼上身?。∮绕渥屓诵呃㈦y當(dāng)、毫無準(zhǔn)備的是,被人當(dāng)場逮著,赤裸裸地戳穿謊言,一針見血,句句扎心,她恐怕至死都難以忘記啊!如果可以的話,她想立刻從地球上消失。
7
殷寶珍已經(jīng)連續(xù)遲到幾次,班主任清點(diǎn)黑名單時,叫到她的名字,抬起頭。“怎么回事,你又有了?”全班同學(xué)哄堂大笑,殷寶珍的臉霎時紅成烙鐵。她的作業(yè)本上經(jīng)常沾滿墨水和污漬,被各科老師打出一個個鮮紅的大叉或者一連串驚悚的問號、感嘆號,課本也總是丟三落四,她解釋說背英語單詞背得太晚,落在枕頭上了。老師考她單詞,她不是張嘴結(jié)舌,就是陷入一團(tuán)迷霧。殷寶珍瘦了,蒼白了,眼睛里沒光了,甚至連頭發(fā)顏色也變淺了。
殷寶珍生病了,請了一周病假。生病期間,朱荔去看望她。她沒精打采,一臉消沉,正望著窗外發(fā)呆。朱荔幫她把落下的功課補(bǔ)上,一起做完家庭作業(yè),又打了一會兒俄羅斯方塊。見殷寶珍的情緒有所好轉(zhuǎn),朱荔就回家去了。
第二天是個禮拜天,殷寶珍突然來找朱荔,提出去展覽館看怪胎。她說這話時,好像胃痛發(fā)作,表現(xiàn)出一種夸張的焦灼和難耐。朱荔記得那天,她們走在大街上,在午后陽光的追逐下,像兩條各自心懷鬼胎的小狗。
穿過展覽館那條陰森可怖的過道時,隱隱約約聞到空氣里有股怪異的氣味,仿佛是走在葉的腐爛和尿的氣息里。她們在這種空氣中走了很久,又好像走了沒多久,一個閃爍著詭譎光線的房間出現(xiàn)后,她們不由自主地被那種奇特的光吮吸而進(jìn)。然后,她們看到眼前這一幕:在光怪陸離的長方形展臺上,放著許多盛滿液體的透明玻璃瓶。每個瓶子里面都懸浮著一個靜止不動的嬰孩,看上去仿佛是浸泡在陳年老酒壇里的人參果。他們形狀怪異可怖,柔軟的藻類似的身體蔓延出一股腐爛的死亡氣息,緊閉的雙目和面帶圓滿的微笑,仿佛在不動聲色地召喚著某種神秘的魂靈。她們無聲地穿行在瓶子與瓶子之間,看到自己蒼白失血的臉在上面閃爍不定,被不斷切割成各種抽象的形狀。她們聽到自己的心跳,仿佛冷漠的石頭,在一下一下重重地敲擊身體。她們感到呼吸快要停止,喉嚨口有一股難聞的氣味即將噴涌而出。這時候,她們開始往外走,越走越快。后來幾乎是一路奔跑著,沖向花壇邊的石凳。殷寶珍趴在那里,痛苦地嘔吐起來。
太陽照在身上,朱荔感到一種堅(jiān)硬的冰涼。
在回去的路口,朱荔聽到殷寶珍的聲音在身后嗡嗡響起:“朱荔,我肚子里好像有個東西?!?/p>
“什么?”朱荔回頭,詫異地盯住她。
“有個東西,在我肚子里,老是在動?!币髮氄湟荒樛纯嗟卣f。
“你到底在說什么?”朱荔瞪大了眼睛。
“朱荔——”殷寶珍幾乎帶著哭腔了?!拔覒焉贤尥蘖?,我要死掉了!”
朱荔倒吸了一口冷氣。
兩天后,朱荔陪殷寶珍坐著大巴車,到另一個鎮(zhèn)醫(yī)院打了胎。
那是朱荔第一次了解到,殷寶珍遲到都在干什么。一開始,殷寶珍對企鵝弟弟的糾纏表現(xiàn)得像一條戒備心十足的小狗,后來就暴露出她小女孩的幼稚。他是靠激將法解除她的武裝的:“你該不是害怕了吧?”
“別以為我是個膽小鬼!”
“我打賭你不敢和我去一個地方。”
“現(xiàn)在就去!”
從醫(yī)院回去的路上,朱荔對殷寶珍說:“那件事是你告訴他弟弟的吧?我其實(shí)第一個應(yīng)該想到的人就是你。”
“你可千萬別生氣啊,我知道我錯了。……但是,我不得不告訴你,如果不是因?yàn)槟愕哪切┰?,我怎么會答?yīng)他弟弟呀!”說完,殷寶珍把頭偏向窗外,無聲地啜泣起來。
朱荔沒說話。關(guān)于她和企鵝哥哥之間的戀情,她壓根兒沒意識到。那些想象出來的癡情告白、讓人臉紅心跳的示愛動作、電擊一般的身體反應(yīng),會把殷寶珍刺激得理智失控,引火上身。但是,無論如何,她都不打算原諒殷寶珍的大嘴巴。她被人當(dāng)場揭穿后的無地自容、尊嚴(yán)掃地,可真夠她這輩子消受的。殷寶珍背叛友誼,違背諾言,打破游戲規(guī)則,為此付出的代價,只能由她自己承擔(dān)。盡管她道歉了,但這無補(bǔ)于事啊。望著她顫如蟬翼、備受折磨的肩膀,朱荔隱隱感到滿足。她在友誼上占了上風(fēng),贏得了主動權(quán),并且超越了她。此刻的殷寶珍,在她看來,已經(jīng)變得可有可無,她再也不會被那美麗的臉蛋和溫柔的性格所打動了。
8
從摩天輪水上公園出來后,朱荔又帶殷寶珍夫妻在湖邊走了走??纯磿r間差不多,開車返回酒店,接到菲菲,打算帶他們?nèi)ピ鹿獯a頭一家露天餐廳酒吧。那邊風(fēng)情濃郁,晚上客人多,有菲律賓歌手駐唱。朱荔清楚年輕人就喜歡這一套。不過,她也是這邊的常客,白天事務(wù)纏身,晚上一個人過來透口氣,聽聽爵士樂,喝一小杯杜松子酒。有月色寵愛,她甚至都覺得再去找個男人,等于是跑來添亂的。那種侯麥電影《綠光》中對愛情的“偉大期待”,她早就失去期盼了。
朱荔第一眼看到菲菲,略略吃了一驚。是因?yàn)榭吹揭髮氄涞呐畠憾奸L成大姑娘了,青玉不也十八歲嗎?或許因?yàn)樗趪饬魧W(xué),長期不在身邊,沒這么強(qiáng)烈的刺激。但是難道非得對比才會警醒到時光流逝得如此驚心?她想起有一次,和事務(wù)所一個年輕女孩去上海出差,朱荔自以為手腳麻溜利索,沒料到在乘地鐵進(jìn)站出站這種事上,她都慢半拍,腦子不夠使。如果真到老得被嫌棄的那一天,也就算了,最怕這種半吊子。
菲菲坐在汽車后排,顯得過于興奮,以至于都緊張得冒汗了。鏡片背后的眼皮雖然腫浮浮的,卻已經(jīng)能看出不小的變化。朱荔想到自己當(dāng)年,和她一樣,為了臉蛋兒,也是夠豁出去的。
菲菲已經(jīng)交男朋友了。他們邂逅于大學(xué)餐廳,菲菲在那里打工做收銀員。他們認(rèn)識不到一個禮拜,就搬到學(xué)校宿舍外面租房子住了。
她男朋友當(dāng)時點(diǎn)了份芝士豬柳蛋帕尼尼漢堡套餐。她建議他不妨換個套餐,好吃還分量十足。他要么是太窘迫,要么是太固執(zhí),不愿意更換?!拔页赃^,味道不錯?!彼f。打包拎走的時候,他又在柜臺邊磨蹭了一會兒。“如果愿意,晚上一起去看場電影?”
她愣了一下,但很快說: “OK?!?/p>
放暑假,菲菲沒打招呼就帶回來一個男孩子,殷寶珍當(dāng)場就炸了?!芭⒆蛹易钪匾氖鞘裁矗孔哉渥詯?!”
“噢!親愛的媽媽?!狈品茡ё∷牟弊??!澳呀?jīng)out了!您以為我們還要像你和爸爸那樣,‘以前的車馬很慢,書信很遠(yuǎn),一生只夠愛一個人?太酸啦!我們的愛情觀是,愛情來得太快,就像龍卷風(fēng)!”
這些都是殷寶珍在車上告訴朱荔的?!澳沁吺遣皇浅鍪鹿柿耍俊崩衫ね蝗徽f道,同時撳下車窗玻璃。
朱荔掃視了一下后視鏡:“我們可以從前面那個路口掉頭。沒關(guān)系,時間來得及?!?/p>
他們就餐的位置很不錯,坐擁大半面湖景。夜晚的湖面,經(jīng)過燈光點(diǎn)綴,和白天看,又是一番風(fēng)情,有點(diǎn)水上夜巴黎的迷人氣息。露天遮雨蓬下,坐滿客人。餐車底座上,伏著兩只慵懶的文藝貓??腿酥胁簧偈菓偃耍蕾嗽谝黄?,耳語低笑,碰著啤酒,等待樂隊(duì)演奏開始。背景音樂是一首浪漫藍(lán)調(diào),《I believe》。
“朱荔阿姨?!狈品菩Φ馈!澳任覌屝≠Y多啦。她老人家現(xiàn)在是追劇達(dá)人,《大宅門》都扒出梗了。一到晚上,就惦記著‘拉閘這回事兒呢?!?/p>
“編排自個兒的老媽,是菲菲的拿手絕活兒?!币髮氄湔f。
“菲菲說的也沒錯呵?!崩衫ふf。
菲菲點(diǎn)單,三下五除二,不到兩分鐘,就在pad上下好單了。一會兒工夫,女服務(wù)生送來煎恩利蛋、菲力牛排、西班牙海鮮飯、南瓜濃湯等各式餐點(diǎn)。郎坤點(diǎn)了一大杯扎啤,朱荔陪殷寶珍喝阿薩姆紅茶。七點(diǎn)左右,樂隊(duì)演奏開始。主唱是一個棕色皮膚、一頭獅子頭卷發(fā)、勒著緊身衣的女歌手。“Boy yeah!”一上來就捏著嗓子、擺開胯來,氣氛一下子被調(diào)起來了。
“Jack Stauber的《buttercup》!”菲菲叫道,開始搖頭晃腦,跟著節(jié)奏律動。“哈哈,握著我的抱枕,這是一顆甜到讓人跳起來的?!獭?!”
“她說什么?”殷寶珍湊過去問。
“太吵,聽不清楚?!崩衫ふf,眉頭微微鎖了一下。
確實(shí)沒法兒聊天,太鬧了,朱荔覺得。不過這樣也許更好,音樂可以填塞掉很多東西,包括人與人之間的隔膜與尷尬。她望著對面的殷寶珍,她們互相示意,舉杯。隔著一張桌子,卻好像隔著一片汪洋,看不清彼此的面容,微笑卻依然釘在臉上,直僵僵,舊撲撲,一幅老畫似的晃著。
時間差不多了,朱荔站起身,打算去埋單。突然被殷寶珍一把摁回到座椅上,她驚了一跳?!拔襾怼!币髮氄湫α??!敖裉爝@個單由我們買,已經(jīng)夠麻煩你了。”
郎坤給菲菲使了個眼色,菲菲沒接到,她正泡在音樂里呢。
“菲菲!”殷寶珍叫了一聲。菲菲扭過頭,莫名其妙地瞪著他們。
朱荔窘極了,她想甩脫殷寶珍摁在肩膀上的手,一股熱流突然辣辣地從手背上傳來。
“媽媽!”菲菲叫了一嗓子?!澳惆阎炖蟀⒁痰氖謩澠屏?!”
殷寶珍立即縮回手,一迭聲地說了好幾個“對不起”,并且忙著四下打轉(zhuǎn),尋找紙巾。
朱荔趕緊擺手:“沒事……劃破點(diǎn)皮而已,哪里有那么金貴……”說罷,她只好坐回來,端起檸檬水呷了幾口,四面望望,調(diào)整片刻,聽到布魯斯音樂流入。這時,一抬頭,望見一個女人低著頭,往臺階下一徑直走。近了轉(zhuǎn)彎處,才追認(rèn)出,那背影是殷寶珍。
從酒吧出來,朱荔送他們到酒店,互相道別。她一個人回去的路上,車子等在紅綠燈路口。她從未發(fā)現(xiàn)車流尾燈如此鮮紅,像一連串閃爍不定、揮之不去的身影,直到望不見的盡頭。朱荔把頭扭向窗外,偏巧撞見一輪月亮,懸在當(dāng)空,明亮非常。
她渺茫聽見,砰——蘋果落地的聲音。
責(zé)任編輯 郭曉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