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方曉
夜幕下,十里祁原,軍帳連角。大戰(zhàn)過后,鴉聲蒼涼,月影清冷,正是一派肅殺景象。凝神細聽,卻分明有隱約的琴鼓之聲從中軍傳來,讓人一時忘了傷痛。
中軍大帳里,爐火熊熊。隨著琴師雙手翻飛,時而輕柔,時而剛毅的音符或如水流,或如云起,延綿不絕。而比這音符更輕柔、更剛毅、更延綿不絕的,是大帳中間那個曼妙的舞動著的身影。其舞姿千嬌百媚,如流動的情緒,似起伏的心意,任誰觀賞之下都會心神激蕩。尤其是帳中這群整日里游走在生死邊緣的披甲死士,更是完全陶醉其中了。這是一曲《胡旋舞》,后世一位偉大詩人曾寫詩頌之:“弦鼓一聲雙袖舉,回雪飄飖轉蓬舞。左旋右轉不知疲,千匝萬周無已時。人間物類無可比,奔車輪緩旋風遲?!?/p>
將軍,百戰(zhàn)不死的傳奇將軍,每次大戰(zhàn)回來,剛踏入中軍大帳,來不及脫去血漬斑斑的甲衣,就必定會迫不及待地聽這樣悠揚的琴聲,觀這樣輕柔的舞姿,心中征伐之念不知不覺就悄然散去了,而生與死、功與名,也暫時拋卻在了腦后。
舞者名叫蘇紅衣,一位長相俊美的青年伶人。那年,將軍揮師北征,一舉攻克祁州,在一群瑟瑟發(fā)抖的“戰(zhàn)利品”中,一眼就看到了他,非常驚奇,覺得他雖男兒身,卻唇紅齒白,楚楚之態(tài),如帶雨梨花般惹人憐愛,遂收在了身邊。更令人驚奇的是,這位蘇紅衣居然一身伶技,演、唱、吹,無所不精;尤善舞蹈,曲中起舞,比將軍帳中那些舞女更艷,更柔,更通人意。將軍喜愛他,到哪兒都帶著,甚至同席共榻,親密無間。
時下,豪強紛爭,稱王稱霸者不在少數(shù)。將軍帳前有甲士十萬,身后有沃野千里,為王之心久矣。可是,最得力的部下罕浩卻堅決反對。在罕浩心里,朝廷雖風雨飄搖,傾頹之態(tài)久矣,可畢竟是百年正朔,人心還在,希望還在。將軍蒙恩日久,當思上報君王,下報黎民,挽狂瀾于即倒,而不是裂土為王。
很多次,將軍都想借機除了罕浩,可罕浩在軍中多年,打仗不懼死、不攬功;為官不貪財、不欺下,深孚眾望,所以總無下手的機會。昨晚,在又一次遭到罕浩的當面頂撞后,將軍盛怒,在寢帳里與人密謀要毒死他,泄一時之憤,同時掃清自己稱王的最后障礙。侍奉一旁的蘇紅衣欲言又止,臉上閃過一絲不安。
琴聲正急,舞姿正盛。將軍滿懷感激地對帳前諸將說:“攻城略地,誰一馬當先?守土安邦,誰不辭辛勞?自然是罕浩啊!”于是趁興命人賞罕浩烈酒一杯。罕浩并不推辭,接過這杯酒,又意外地從侍者手中拿過一只空酒杯,均分之。然后動情地表示,自己愿與將軍共飲這杯酒,以示上下和睦、主仆同心。說罷,將半杯酒舉到了將軍嘴邊,作碰杯共飲之狀。將軍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右手微側,竟欲拔腰中長劍。
在這生死時分,一個曼妙的身影輕盈而上,長袖翻飛之間,就將兩只酒杯接了過去,撲哧一笑,說道:“正舞得口渴,還是便宜了小人吧?!边@人正是蘇紅衣。眾目睽睽之下,只見他將兩只杯子里的酒復合為一杯,一飲而盡。此時,華麗的琴聲堪堪將歇,伴隨最后一個音符的落地,蘇紅衣轉身退出了中軍大帳,如往常一樣。只有將軍看得分明,蘇紅衣退出時的一剎那,欲轉又還,似有萬千悲傷襲來。
將軍心內如焚,等這出“鴻門宴”好不容易結束,立刻上馬,沿著蘇紅衣留在雪地里的足跡狂追。終于,他看到蘇紅衣了,那曼妙的身子就橫臥在一水洼旁,嘴角一抹血絲,早已沒了溫度。將軍將蘇紅衣抱在懷里,孤苦、悲憤倏地涌上心頭,又化作漫天的哀怨,飄落身上,痛徹心扉。他放聲大哭,如虎泣,似龍慟,驚天動地。他沒有看到的是,兩只酒杯緩緩地從蘇紅衣長袖中滑落,碎了一地。
三個月后,將軍借故一口氣誅殺了罕浩及其部屬八百多人,不管不顧地在祁州稱王。五個月后,其部將紛紛反之,歸順朝廷,將軍死于亂陣之中,尸身碎如酒杯,只剩一只寬大的衣袖,在亂風中翻飛,如招魂幡,似伶人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