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俊呈
陶小瓷讓我抽空去找她,我抽空到她的住處,她人卻不在。陶小瓷住的公寓不像她說的那么好找,我按照她給的路線,還差點走錯路。她向我哭訴,大學畢業(yè)的這一年來,她的大部分時間是在搬家中消磨過去的,搜尋了諸多招租信息,環(huán)境好的住不上,差一點的又覺得委屈。搬來搬去,找到這個公寓,陽臺上能看到云,最終確定住了下來。陶小瓷說,你抽一個時間,來看云吧。我去的時候天已經黑盡,可以看星星看月亮,唯獨看不了云。我對看云興致索然,主要是看看她。
入秋已有一段時日,廣州仍然余熱未消。路邊的銀杏樹開始零丁掉落下葉子,有了蕭瑟之景,但風拂到臉上,還留存著夏天的溫度。街燈昏黃,樹葉悠揚飄轉,落在行人身上,猶如一首挽歌。我到達百度地圖指示的地點,給陶小瓷發(fā)信息:我來了,你不在。陶小瓷回復:你在原地等我,馬上趕回來。
我等了將近十分鐘,仍不見陶小瓷的身影,我有點擔心她是否清楚我等她的原地是何處。
我想應該帶點什么,小區(qū)旁邊有一家寵物店,我走進去買了一只貓,黃白相間,肥得像個雪球,寵物店旁邊是一家水族館,于是順便買了一缸魚,有五條,六種顏色。打算送給陶小瓷養(yǎng),不知道她喜歡還是不喜歡,反正我喜歡。陶小瓷叮囑我?guī)媳R曼,她說,你怎么也得把這個活物帶來。我沒帶來盧曼,活物倒是帶來了兩種,算是有了交代。
盧曼來自云南,過去的一年,我們的努力都是為了在廣州容身。我們在一起,很大的原因是出于相互的同病相憐。起初只是住一起,當時我剛畢業(yè),出來找工作,在網上征詢合租者,盧曼聯(lián)系上我,說有合租意向,可以見面談談。見盧曼那天,她扎一個馬尾,穿一條淺藍色的牛仔褲,上衣藍白相間,眼眸深邃,笑起來有酒窩。她的笑容使我著迷。為了看盧曼笑,我常常想著法子逗她,看她配合以慣常的笑,這是我和她合租期間的樂趣來源。盧曼早我一年畢業(yè),學校比我好,第一份工作不大滿意,沒干兩天就辭了。盧曼咬牙切齒地對我說,沒錯,工作第一天就辭了。我擔心會對盧曼的日常起居帶來不便,她說,你擔心的話我找別人合租了。我說,那我不擔心了。盧曼說,湊合住一段時間看看,再沒有工作就滾回去云南。那段時間我和盧曼早晨出門,穿過長長的巷道搭地鐵,各自去面試,晚上回來接著投簡歷。大大小小的公司都投了個遍,也都被騙過,廣州把我也把她留了下來。主要還是我們不情愿走?,F(xiàn)在盧曼回去了,當然是出于自愿。
盧曼發(fā)來在飛機上拍的照片,白茫茫的云朵如同她的肌膚,她說是云南上空的云朵,和別處的不一樣。我沒看出有什么不一樣,回復了一個笑臉。她說,你知道我在飛機上想什么嗎。我說,什么都不要想,美美地睡上一覺,就從夢鄉(xiāng)到了故鄉(xiāng)。她說,原以為我們度過了最艱難的時日,可是沒有。我說,會好起來的。盧曼不再回信息。第二天發(fā)來一條地理位置說,降落了,向你道一聲平安。我沒有回復她,我不知道應該回復什么。我感到有些累了。
我一左一右拎著一只貓和一缸魚返回陶小瓷住的小區(qū),她已經在保安亭等我了。我說,久等了。陶小瓷說,讓你久等了才是。我沒想到陶小瓷變得這么客氣。陶小瓷領我上樓,樓道很窄,反向而行的兩個人得側肩才能通過。我把貓和魚遞給她說,送給你養(yǎng)。陶小瓷把貓籠放進廚房的走廊,魚缸放到書柜上,開始脫外套。我說,這么著急。陶小瓷說,陽臺有人,不是那個意思,我有點熱。我望向陽臺,一個男人弓著身體,踮起一只腳,在擺弄一臺望遠鏡。陶小瓷喊了他一聲,男人轉過身來,朝她諂笑,擠了兩下眉,又專注向虛無的天空。也許沒有看到我。我小聲對陶小瓷打探道,他比我更好?陶小瓷說,你有盧曼了。我說,她去了云南,養(yǎng)病,抑郁癥,兩個月前醫(yī)生說的。陶小瓷說,不可能,她性格那么好,這病找不上她。我說,她主動找上了這病也說不準。陽臺上的男人走了下來,看樣子三十來歲,屬于偏矮型,臉型比橢圓更圓,卻不接近圓,架一四方形邊框眼鏡,胡須濃翳,應是有些時日沒有刮。發(fā)量稀少,摻了幾根白,但鏡框下的眼珠炯炯有神,不顯頹靡。男人穿一件格子白襯衫,配一條黑色運動七分褲,腳上夾一雙人字拖。人字拖夾得有點特別,在第二個腳趾與第三個腳趾之間,大腳趾的地方空了一塊,顯得不太合群。他掏出一包紅塔山,抽出一支扔給我,我沒接住,掉到了地上。我不抽煙,出于禮貌還是撿了起來。男人兀自點燃,深吸了兩口,吐出濃密的煙圈對陶小瓷說,說好了今晚看電影的。我問道,什么電影?陶小瓷說,賈樟柯的新片《江湖兒女》,等會兒一起去看。我說,不太關心江湖上的事情。陶小瓷吭哧一笑說,你以前不是這樣。男人有點不耐煩,嗯了一聲嗓子說,小瓷說你要來,一起買了票的。
看完電影陶小瓷很開心,她在前面踮著腳走,兩個沉默的男人并排跟在后面。陶小瓷回過身來問,火山灰應該是最干凈的吧?她雀躍地顧盼左右,沒有人應和。陶小瓷感到氣氛不對,自言自語說,經過高溫燃燒,煙灰不就是最干凈的。在場的人都知道答案,劇情告訴了我們。如果是以前,我相信我會回答她,并對電影評頭論足一番,甚至可以斬釘截鐵告訴她,以后帶她去看火山,反正有辦法把她哄開心。以后是什么時候呢,像現(xiàn)在這樣活著,以后就順其自然地到來,然后悄無聲息地過去,神不知鬼不覺。我相信他也會這般回答她,并告訴她會帶她去看火山,前提是我不在。每個男人都可以對女人信誓旦旦,盡管他們從來做不到,她們還是愿意天真地相信,但有另一個男人存在時,他們會理性地發(fā)覺那樣的謊言是多么滑稽可笑。
陶小瓷提議到咖啡館坐會兒,我拒絕了。三個人走走停停,陶小瓷看出我去意堅決,找話打圓場,介紹我和男人認識。他叫張佩文,三十出頭,學的是美術,想做個畫家,但靠畫畫活不下去,進一家動漫公司工作以后,給生活帶來了質的改變。我對張佩文說,你比我好,我原來是個詩人,寫詩活不下去,選擇了寫小說,也活得不怎么樣。張佩文說,慚愧得很,雖然名字是佩文,跟你們寫小說的比起來,讀書少得可憐,名字與人實在是不般配。我說,我挺愿意和一個畫家交朋友。張佩文說,我也挺想結識小說家,不是一個,所有的小說家我都想結識,我對他們矛盾的生活充滿興趣,他們在生活中養(yǎng)貓同時又養(yǎng)魚,不會想到貓會把魚吃掉。我察覺到話里有茬,無心辯解,走進了地鐵站。
我結合盧曼的病癥約談了心理醫(yī)生,醫(yī)生是個中年男子,說話卻語調溫婉,一字一句地對我說,全世界有三億多人得上這個病,在我國的患病率大約是百分之四點四,也就是說,每一百人中會有四到五個人患上這個病,見怪不怪了。我說,說重點。他說,你這樣的情況我見得多了,調理調理,沒什么大不了的。我說,要怎么調理?醫(yī)生說,不可一概而論,要根據(jù)你的職業(yè)、性格、經歷等等諸多因素。我說,我原先在一家廣告公司寫文案,女朋友去云南后辭了職,現(xiàn)在賦閑寫小說,每當有人問我是干什么的,我就說我的職業(yè)是小說家,但他們總是不以為然。醫(yī)生說,不要被眼前的困境擊垮,天無絕人之路,出去旅游也是個不錯的選擇,我相信你會成為了不起的小說家。我說,您真是一個偉大的心理學家。醫(yī)生的臉嚴肅起來,擺擺手說道,不是的,我是心理醫(yī)生,不是心理學家,兩者不能劃等號。我說,我覺得您很懂心理。醫(yī)生笑了起來,說,看樣子是你在開導我。我說,醫(yī)生,我還能活多久?醫(yī)生不假思索說,還不是想這個問題的時候。我說,什么時候可以想?醫(yī)生說,最好什么時候都不要想。
我把心理醫(yī)生說的話發(fā)給盧曼,跟她說一通不要被眼前的困境擊垮,天無絕人之路。我還給自己算了一卦,前程光明,我們都會很好的。盧曼發(fā)來一串風景照。我沒有心情點開任何一張。聊天框顯示對方正在輸入,許久跳出一條信息,盧曼說她去做飯。我把聊天框切換到陶小瓷的界面,告訴她我辭職了。陶小瓷問什么時候。我說,那天去找你,說是看云,到的時候天黑了,沒看上,倒是看了一場電影。你說抽空去找你,我那天辭職了,正好有空。陶小瓷說,盧曼知道嗎?我說,她去云南以后才辭的,怕她難以承受,沒敢告訴她。陶小瓷說,我明白。我說,我有個困惑。陶小瓷說,什么困惑?我說,看云的人能不能看出哪一朵云不快樂?陶小瓷說,那你再找一個白天,提前給我招呼,再來看一次。
陶小瓷住在第十一層樓,距離地面三十余米,我是第二次去見她才留意到的。那天張佩文上班去了,陶小瓷本來也在上班,被我臨時的一個電話叫了回來。我對陶小瓷說,我今天午睡時做了個夢,醒來很想見你。陶小瓷說,那你來找我,我這就請假,一個半小時后見。
站在十一層樓的陽臺上,極目望去,遠遠地能看到廣州塔的上半身。陽臺不大,陳設還算齊全,物件放置稍顯凌亂,但各得其位,有著內在的秩序。陶小瓷搬來一張圓木桌,兩邊擺了沙發(fā),說,我去煮咖啡,你躺在沙發(fā)上再睡會兒。我說,我先看會兒云吧。我盯著天文望遠鏡瞄了一會兒,感覺沒啥意思,躺在沙發(fā)里直犯迷糊。陶小瓷端上咖啡來時我已經睡著了。陶小瓷說,你做了什么夢?我說,哪一個夢,我剛才又做了一個,有點忘記了。陶小瓷說,你說醒來想見我的那個。我說,夢到大學的時候,我窩在圖書館寫詩,寫得一塌糊涂,多么晚走出圖書館,你總是在等我。陶小瓷說,那會兒總能等到你。我說,我沒有別的去處。陶小瓷說,可是也回不去了。我說,等了多少次,還有印象嗎?她說,確定關系前有二十幾次,我日記里有寫,不算在一起以后。我說,發(fā)生關系前的呢?陶小瓷將笑未笑,努了努嘴說,幸虧沒讓你得逞。我說,你想過沒有,那樣等不太值當。陶小瓷說,我在一本書里看過,喜歡上一個人就一直等他,直到他知道你在等他。我說,后來我知道了。陶小瓷說,后來我也知道了,書里說的不對。我說,有一回冬天,那天是最冷的一天了吧,我走出圖書館,遠遠看到你哆嗦著站在冷風中,我突然想抱住你,把你舉起來。我問你冷不冷,你說冷,我說冷也沒辦法,都怪這天氣。大晚上我拉著你的手在校園里瘋狂地跑,停下來時手心已經滲出了汗。你呼著熱氣說,你知道一個跑步的小說家,寫了一本書叫《且聽風吟》,剛才跑步有風聲掠過耳朵,你想起這個名字。我問你小說家叫什么。你說叫村上春樹。我說不認識。你看著我說你覺得我也可以寫小說。我就是那一刻下定決心寫小說的。陶小瓷眼神迷離,端起咖啡抿了一口,緩緩滑進喉嚨,說,我也懷念那時候。我說,畢業(yè)那會兒,你考上了教師,以為你要去鄉(xiāng)下教書,我不想找工作,一心沉浸在小說世界里,沒想到后來你還是又回到了廣州。陶小瓷說,適應不了教書的生活,開學沒多久,我就呆不住了,想回廣州重新找工作,也是來找你。我說,那會兒我剛和盧曼同居,開始只是湊合住著,盧曼本來打算沒有工作就回云南另謀出路,我心一軟就同意了,是我沒等你。陶小瓷眨巴了幾下眼睛說,不怪你,是我來晚了。陶小瓷顯然不想繼續(xù)話題,頓了頓嗓子問,盧曼怎么樣了?我說,醫(yī)生說不用太擔心,重在調理。黃貓從屋里探出頭來,一搖一擺挪到陶小瓷腳邊,直往她腿上蹭,陶小瓷抱起貓,嘴里發(fā)出咿咿呀呀的聲音向它挑逗,而貓心不在焉,眼睛盯著別處,抬起爪子有一搭沒一搭與其互動。
陶小瓷放下貓,打開手機看了看說,你還有時間,我把為你留著的還給你。說完開始一層層褪去衣服。脫到一半我阻止了她,提醒她這里是露天陽臺。陶小瓷說,陽臺怎么了,不久前我還在陽臺放一只風箏呢,風箏飛得真高,地面上的人頻頻仰頭瞻望,比他們仰望廣州塔的姿態(tài)都要虔誠。我說,沒必要脫光。陶小瓷解開牛仔褲扣子,利索地往下一拉,從口袋掏出一只避孕套,匍匐到我身上,舌頭纏住我的嘴唇,她的長發(fā)埋在我的胸口,清新的發(fā)香與口唇濃郁的咖啡味道在嗅覺中渾然為一體,好像記憶中一種古老植物的香味。陶小瓷雙手緊緊抓住我的肩膀舞動起來,發(fā)出溫熱的喘息,一股熱流蔓延到我的全身,兩具重疊的身體猶如一片海域,在洶涌的浪濤中,不由自主地起伏。
我看見天空一群白鴿徐徐振翅,在恒穩(wěn)的節(jié)奏中穿云而過。白鴿占領天空一隅,飛翔中呼朋引伴,因距離傳到我耳里已變得稀薄。不知它們將去向何處。白鴿漸漸脫離我的視野,飛向更遙遠的云層。陶小瓷呼哧帶喘地說,腿麻,動彈不了了。我旋即摟住她的腰,將她嬌小的軀體覆壓在身下。天地浩大,白鴿必尋一處棲息,盤踞天空并非長遠之計,遷徙的彼地或許還不及此處的景觀。想到這里,我蓄積全身的力量噴薄而出。完事后,陶小瓷整理好穿戴,氣喘吁吁地瑟縮在沙發(fā)里,額間滲出濕漉漉的汗珠,如同淋了一場雨。陶小瓷遲疑半晌之后說,我再煮兩杯咖啡。
陶小瓷重新端上兩杯咖啡回到座位上,我說,張佩文對你怎么樣,他的年紀大你很多。陶小瓷說,我不想拿你跟他比較。我說,當然,寫小說跟畫畫有本質的區(qū)別。陶小瓷說,那天看完電影,我想問的不是火山灰干凈不干凈,我想像電影里那樣,有一個人,可以對他說,我想吃燒麥了,他能說,掉頭,去呼和浩特,可是你和張佩文都沒有。我說,本來我想說,有朝一日帶你去看火山的,那一天我正好辭職了,腦海里揮之不去的是電影插曲葉倩文唱的那句:多少期待多少夢,皆因心里多孤寂。陶小瓷說,接下來有什么打算?我說,成為大學時候你告訴我那位小說家一樣的人。陶小瓷說,近期的打算。我說,去一趟云南,找盧曼,今天就是來向你告別。陶小瓷說,你和張佩文的區(qū)別,在于他放棄了當畫家的想法,而你固執(zhí)地堅信自己能寫小說,但這不能說明誰更勇敢。我說,他活得比我灑脫。陶小瓷說,你也不是沒有放棄,至少你放棄了我。我說,我辜負了你,可盧曼正是需要我的時候。陶小瓷說,明白。我說,你應該多到地面活動,成天待在陽臺,你又不是樹上的男爵。陶小瓷說,在這座城市里擁有一個這樣的陽臺,我已經竭盡了全力,我的生活一直這樣處于漂浮狀態(tài),在這個陽臺,我能看見天空浩渺,看見星河璀璨,短暫逃離無可奈何的人間。我理解不了樹上的男爵,你有你的世界,我走不進去,張佩文給了我一個翱翔于寰宇的空間。我說,這空間總歸可望不可及,不太現(xiàn)實。
坦率說,我拿捏不準現(xiàn)在的我在陶小瓷心里是什么位置,我們有過難忘的過去,可時間明擺著表明了,我們已經漸行漸遠,也許在不久的將來,我們懶得去調度記憶,刻意將彼此淡忘。即便往昔刻骨銘心,可回憶起來莫名地多了幾分刮骨療傷的意味,回憶比忘記使人膽顫,于是我們對自己網開一面,佯裝活在當下,將記憶封存,任其蒙塵。臨走前,陶小瓷拿出一幅畫說,張佩文給你畫了一幅畫,畫的名字叫《星月夜》,梵高也畫過,照原樣畫的。我接過畫,畫面是靜止的,定睛看星河流淌,像個漩渦,盯久了還真感覺整個人被吸了進去。只能看出個大概意思,我看不出水平高低。陶小瓷說,按理說,應該張佩文親自交給你,可是你要離開廣州了,我現(xiàn)在替他給你,你就笑納吧,你應該和他做朋友。我說,畫我收下了,你替我謝謝他。朋友的事再說吧,以后還能不能見上面都說不準呢。
地鐵里人潮涌動,正是下班的當兒,也許張佩文也在人流里,但我們沒有遇見。我們融進人流,必定在人流中消失。這人世間贈予我們的無聲告別,總有一天我們要由衷領受,一次又一次,直到最后一次。我們各尋歸處,以一去不返牽強告慰。心里涌起一股悲涼,我掏出電話,琢磨著打給盧曼,電話撥通,我又旋即掛斷,要說什么都無從開口。想起那天看電影的歌,我?guī)隙鷻C,想再重溫一次,搜索了歌手的名字,驀地跳出一首《珍重》,我點開播放,葉倩文唱得深情款款:他方天氣漸涼,前途或有白雪飛。在擁擠的車廂里,面無表情的人群中,我閉上眼睛,任淚水奔涌。不知道為什么,就是想哭,不管不顧地哭,車廂里的人瞥來雜陳的眼神。我看著他們,表情無驚無恐,忽地心生羨慕,想成為其中的每一個人,只要不是現(xiàn)在的自己。循環(huán)聽了幾遍,走出地鐵,空氣潮濕,也像哭過一場。我想起哭得最猛烈的一回,是小學五年級,一個午睡的時刻,我的祖父再也沒有醒過來。父親到學校接我回家奔喪,我在公車上一路痛哭,車途在我的呼喊中顛簸。后來的人生境遇,我再也沒有在人群里哭。如今時過境遷,此情此景,心境竟這般趨同。
一路上我走得踉蹌,沒有喝酒,卻有酒醉的感覺。回到出租屋,晚上八點多,過了飯點,沒有絲毫餓意。我趴在床上,想酣暢淋漓地哭一會兒,醞釀了許久,情緒總是上不來,心里盡管難受,可使盡渾身解數(shù)也擠不出一滴眼淚。索性下床,用透明膠貼上張佩文的畫,拍了一張,借點藝術氣息。接著房間各處拍了一通,美顏以后,挑了幾張,放到招租網站。寫了幾句說明:房屋轉租,兩室一廳,設施齊全,干凈整潔,拎包即可入住,末尾備注上聯(lián)系電話。收拾了一些盧曼的用品,明天給她寄過去。房屋轉出去,我就徹底離開這座城市。洗了澡,在電腦前正襟危坐,接續(xù)一個小說情節(jié),寫了刪,刪了寫,反復咂摸,總覺得別扭,意味欠了點,于是一個刪除鍵整段化為烏有。我站起身,窗外的黑夜袒露孤獨,失敗永遠存在,欣慰在于不至于敗得太徹底,假如生活能夠如此刪改,大概就不必患得患失。
翌日,我把東西打包,給盧曼寄了過去,順便給她發(fā)了信息,我辭職了。盧曼發(fā)過來一張照片,背景是一望無際的向日葵地,草長及她的膝蓋,她身穿白色毛衣,一條黑色裙子,帶一頂遮陽帽,頭倚向一朵葵花,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酒窩淺顯,似笑非笑,雙手呵護著葵花,照片的邊緣有半輪太陽。盧曼說,看到向日葵,你想到什么?我說,我想到梵高。我沒有告訴她還想到了星夜畫,想到張佩文,也許他還想做一個畫家。盧曼說,不是呢。我說,向日葵沒有你好看。盧曼說,這寓意著向陽而生。我說,你說的我都同意。盧曼說,沒關系,辭了就辭了。我說,你不問問為什么。盧曼說,我也辭了,你不也沒問。我說,我來找你。盧曼說,那你來吧。我說,等把房子轉租出去,這房子還沒到期,不然房東那里退不到押金,當初付一押三呢。盧曼說,好。我說,可能我們得過一段拮據(jù)的生活了。盧曼說,我知道。我說,謝謝你。盧曼說,心情不好的時候,我就沿著這片向日葵地一直走,走到盡頭,再從盡頭走回原點,冬天的葵花,在陽光下開出花來。這么大片向日葵地,走著走著心情就舒暢了。我說,嗯。中午打印了一沓出租傳單,貼往城中村的各處公告欄,回來后覺得把電話給出去不妥,下午又去一一撕掉。第二天想了想,給出去也無關緊要,于是又去貼上。
由于不用上班,睡眠有足夠保證,醒來已接近中午,每天心緒難平,有一種浪費生命的罪惡感。趕緊跳下床洗漱,穿戴整齊,鄭重地坐回電腦前,一個勁喝涼水。腦海里浮想聯(lián)翩,打開電腦又一片空白,周而復始,止步不前。內心躁亂不安,看房間里什么都不順眼,只想趁早逃離??捶空吡攘?,繞了幾個彎子,有意接手者接近于無。房子最后還是沒能轉租出去,房東執(zhí)意房子不到期堅決不退押金。耗完了所有耐心,訂了一張到昆明的機票,盤算著一走了之。
張佩文的電話是我在排隊等候登機時打來的,凝噎了半天說,最近出了點問題。我說,什么問題?張佩文說,你帶來的魚缸空了。我說,里面不是有魚嗎?張佩文說,魚被貓吃了,貓卡在魚缸里,被水嗆死了,也可能是淹死的。我問,什么時候?張佩文說,上個月。我說,陶小瓷沒告訴我。張佩文說,陶小瓷不會告訴你了,她在陽臺放風箏,失足墜樓了。我說,你再說一遍。張佩文說,上周五,我在公司加班,接到鄰居電話,趕到醫(yī)院人就沒了。我說,操你媽,都過去一周了。張佩文說,前一周沒緩過來,用了點時間,想想還是告訴你,你在哪里?我說,我剛上飛機。張佩文說,陶小瓷的骨灰她父母來取走了,帶回了鄉(xiāng)下。我說,我跟你沒完。張佩文說,那天我們看完電影分手后,我向陶小瓷保證過,以后帶她去看火山,她說你也會帶她去。我畫了一幅畫,跟陶小瓷說那是流動的星空,其實按巖漿的樣貌畫的,染了藍色看不出來,本質是紅色的巖漿。我曾經向往赴湯蹈火,做火熱的巖漿,吃盡了苦頭,才知道自己做不成畫家,沒那個能耐,后來盡管冷卻,可是它升騰為星空,使我不由仰望,夢想做個畫家。我一言未發(fā),掛斷了電話。
飛機抖動著升空,塵世在后退中縮小,阡陌交雜延展,通向各自的窮途。山川不再起伏,鋪在黯然的平面上,不再動彈,河流涇渭分明,貫穿其間,每一滴水,都有一個好去處。景物轉瞬消失,被廣袤的白取代,太陽有點刺眼,但刺眼得舒服。旁邊的人閉目養(yǎng)神,我敲了他一下,問現(xiàn)在有多高。他說到了平流層,好歹得八九千米。我說,但我感覺很安全。他重新閉上眼睛,張著嘴睡了。云朵白得盛大,偌大的天空仿佛只能容得下一種顏色,天氣應該不錯,我卻生發(fā)出一種冰冷。這種冷的感覺,使我置身當初,拉著陶小瓷的手在校園里奔跑,那天是最冷的一天了吧,我走出圖書館,遠遠看到陶小瓷站在冷風中哆嗦,我突然想抱住她,把她舉起來。我問陶小瓷冷不冷,她說冷。大晚上我拉著陶小瓷的手在校園里瘋狂地跑,停下來時手心已經滲出了汗。陶小瓷呼著熱氣給我介紹了一個小說家,她還說我也可以寫小說。我就是那一刻下定決心寫小說的。陶小瓷的話冒著熱氣,不斷在我耳邊回響,我感到她近在咫尺,我撲騰雙手,話語卻如同沙漏,無聲地沉沒。養(yǎng)神的人睜開眼睛,朝我這邊望了一眼,我問他有沒有看到一個姑娘。他說,我睜開眼只看到你。我說,你剛才睡著了嗎?他說,沒有,想一些事情。我說,想什么事情。他說,云彩的成分是什么?我說,不知道。他說,是雪花構成的。我說,不可能,離太陽這么近,早晚得融化。他略帶躊躇,望向機艙外說,雪是一種高溫物質,我女兒說的。我說,你女兒多大?他遲疑了一下說,四歲,想看一場雪,不過沒有機會了。我想問為什么,但終究沒有問,他看著云層,牙齒咬緊嘴唇,蠕動了幾下,好像有話要說,卻欲言又止。雙方沉默了好一陣,我說現(xiàn)在沒有下雪,周身的白,充滿了雪意。他眼中帶淚,頻頻點頭。
我走出機場,盧曼已經等候許久了。盧曼從身后抱住我,她的手很涼,我觸碰時顫栗了一下。我轉回身說,我們現(xiàn)在去哪?她說,回家。盧曼的話擲地有聲,在我的人生中,第一次感到家的沉重。我頭腦暈眩,發(fā)出一陣干嘔,盧曼敲打著我的背說,也許是剛下飛機的緣故。我說,還是待在空中踏實。盧曼挽起我,并行走出幾步說,可是總歸要降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