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亞偉
1
當時,他們?nèi)珨D在一間豪華包廂,狂熱地盯著那張擺滿紙牌、鈔票和煙的玻璃桌。在這個荒蕪之地,他們仿佛頭一次發(fā)現(xiàn)眼前的寶藏。如此幸運!他們每個人都在拼命喝酒、抽煙,彼此狂笑不止。
整個房間煙霧繚繞,人們在其中縱情狂歡。只有他一個人還在看窗外。外面陰霾的天空里正下著暴雨。在他眼里,雨水從天而降殘酷地擊打小鎮(zhèn),摧毀幾棵枯樹,攪動池塘里的死水,撥開人來人往的街道上的淤泥,又惡作劇似的把泥水撲打在過往路人身上——那些永遠戴著舊式蓑衣蓑帽、拿著農(nóng)具的農(nóng)人——他們被狂風暴雨恐嚇,身體顫抖著,默默地從窗下走過。透過玻璃窗,徐侖看得清那些遍布褶皺的臉。它們被雨水不斷侵蝕,露出凍僵般凄苦的神情。偶然間,有人抬頭望向窗戶里的他以及他們所在的酒店,酒店里這個巨大的包廂。在同一時間,有這樣一群人躲在這熱爐般的房間里,享受歡愉時刻,仿佛他們在地獄里找到一處小小天堂。他們不關(guān)心自身之外的一切。房間里,他們勾肩搭背,肢體交錯相融,像那些調(diào)混在一起的酒,搭配出另一種人世間的氣氛。
這氣氛令他很不舒服。當時他獨坐窗旁,在房間里顯得不合群。他只關(guān)心外面的雨,想知道突如其來的暴雨給小鎮(zhèn)帶來什么樣的變化,想看到哪怕一點點的奇跡。那時雨越下越大,他覺得它似乎永遠也不會停。漸漸地,整個小鎮(zhèn)變成冬日浴室里模糊的玻璃鏡面。他只好將目光收回。有人早已坐到身邊,試圖和他攀談、說笑,建立某種世俗的聯(lián)系。
而當時,人體的氣息、酒精和煙味都隨之而來。當他們對他開口,它們就鉆入他擴張的毛孔、緊張的肌膚,循著他纖細敏感的神經(jīng),一再地深入??駸岫靵y的氣氛瞬間擊倒了他。他胸悶難受,在眾人一陣大笑后,癱倒在沙發(fā)里。他們(就是這些人)正毫無顧忌地贊美下雨天。他們愿意這場雨下到世界末日,又咒罵工地上糟糕的午飯,希望所有的建筑被雨水摧毀,包括那些險峻的群山和湍急的河流。他們不久前就在它們環(huán)繞下生活。后來,房間的燈光忽然頻頻閃爍,照出他們臉色通紅,眼睛充血。瘋狂的氣息在房間里反復集聚,仿佛某個龐大的肉體在他們之中快速地呼吸。他感到胸腔里的心臟砰砰砰地跳動,也隨他們每一次狂吼或咒罵而沸騰著。
但每一次?,他只要平息這種感覺。
入秋以來,山里總是下雨。
雨水導致工程沒法進行,工地上的人們就隔三差五地休假。大部分人窩在活動板房里消磨時間。屋頂?shù)牟输撏弑挥晁掷m(xù)地敲打著,發(fā)出循環(huán)往復的驟密雨聲。在休息日,這是工地上唯一的聲音。如今他們被群山隔絕,唯一的文明世界是三十多公里外的一個小鎮(zhèn)。
每當放假,就有很多人驅(qū)車來到小鎮(zhèn)。鎮(zhèn)子上有一條南北向的街道,顯眼地方是幾家飯店和一間不供應(yīng)食物的酒店。他們就住在酒店里,輪流在那幾家飯店吃飯。沿街還有幾家雜貨店和一些賣著不知名牌子的服裝店——有時候店門敞開,里面卻見不到一個人。街道最南邊有家水果店,賣一些山里的野果。旁邊是個百貨超市,門口總擺著寫有“特價日全場7折”的黑色花體字跡的牌子——牌子就是包裝用的硬紙盒,那上面飄逸又懶散的字跡倒令某人有點好奇——但幾乎沒人來光顧這里。只有在街道另一頭,才能看見一排小餐館,里面總擠滿人。他知道巷子口那家面館味道最正宗。每次過來,他總會點一份量足味重的鹵肉面,來填補一路顛簸干癟的胃。
這個人叫做徐侖。他是工地質(zhì)檢站里的工程師。所謂工程師,即指不用干體力活,卻也沒法管理別人的人。每次休假,他半是被其他工程師誘騙(湊人數(shù)),半是自己也聽膩了彩鋼瓦上單調(diào)的雨聲,來到小鎮(zhèn)上。每當徐侖坐進店里黑漆漆有點臟的椅子,整個人像是和椅子一起往下陷落。他垂下腦袋,左右搖擺。這地上盡是污垢。在家里他經(jīng)常光顧的那家店也是這樣:它們的地上、墻上總有永遠也弄不掉的深色斑跡。
只是在家的時候,徐侖很少會在雨天出門。像現(xiàn)在,每次他都是坐在店里吃面聽雨。周圍食客雖多,盡皆寡言。他們吃東西卻又快又大聲,顯得很饑餓。他們是附近農(nóng)人、鄰家店員、陌客旅人。也有住在街上的、小鎮(zhèn)上的老食客。這些人就住在店子背后。當這位疲憊的工程師走到店門口,抬起頭。在高處,顯露一些古舊磚瓦,又一些枝丫花木。山里的工程師隱約聽到一些笑語聲。在這種陰郁的天氣里,他常以為那是幻覺。秋日連綿的陰雨,令徐侖感到氣悶,精神不能振奮,似乎自己只是換了一個地方消磨生命。
而另一種消磨方式正在這個鎮(zhèn)子上唯一一家酒店里進行著。他的同事們,他們深諳此中道理,盡情地將欲望釋放在吃酒抽煙,這些最原始最容易獲取的東西上。他也不可避免地被他們裹挾進這些欲望里。假期安排幾乎都一樣:上午在工地上吃完飯,立即驅(qū)車前往山腳下的小鎮(zhèn)。一整個下午打牌喝酒,晚上泡完澡后又繼續(xù)。同樣的人、同樣的地方、同樣的氣味和感覺。這些重復的活動如同那些雨聲一樣開始叫徐侖厭惡。當他提出要去另一個地方,別的什么鎮(zhèn)子逛逛——它們都一樣!只有這些東西。他們懶散而堅決地拒絕了,就好像曾經(jīng)去過別的地方。
而那一回,一整個下午他們都在盡情地玩牌、喝酒。直到吃完晚飯,回到包廂。夜里雨一直在下。房間里,他們又開始不停地丟牌、發(fā)煙。酒店的包廂像一個小小的煙霧繚繞的火山口,每個人臉上泛著燒紅的印子。
2
雨過天晴,人們駕駛車子紛紛離開小鎮(zhèn)。
一路上,他們的汽車緊挨陡峭的懸崖,沿著曲折的山路緩慢前進。山路另一邊是深不見底的峽谷。峽谷底下激流湍急,終年不息。流水來自峰頂消融的積雪。據(jù)說那里只有純白與天空的湛藍??上麄冋l也沒有抵達過。
很快,他們遇到第一個塌方——山路上塌方隨處可見。一個轉(zhuǎn)彎之后,路上堆滿大小石塊。車輛沒法通過。他們只好停下,等待挖掘機和推土機。要是遇上快抵得上一個成年人大小的巨石,還得安排項目駐地的碎石機過來。在哐當哐當?shù)木揄懤锏却?。因為無事可做,他們躲在車里打瞌睡。剛來山里時,任誰都會對這些塌方、落石產(chǎn)生極大的恐懼。在每個人的腦海里都會出現(xiàn)相似的畫面:一顆巨石自山頂墜落,眨眼間把他們連人帶車徹底砸扁,變成雨后工地上的一灘爛泥。
雖然山路塌方頻發(fā),但他們每次都安然無恙。時間一久,那種恐懼幾近消失。等待通車的時候,他們盡可能地躲在車里,在車載空調(diào)的吹拂下,在暖氣氤氳中,他們?nèi)栽谄疵旎厍耙狗趴v的感覺,依舊漫無目的地聊天、講色情段子,最后陷入宿醉的迷途。群山在他們身邊環(huán)繞,令他們自覺渺小,只管尋歡作樂。后來車子繼續(xù)前進,周遭恢復沉寂。車上的人們在夢的險途里繼續(xù)前進,他們的身軀在另一個世界里穿梭。路面顛簸,每個人臉上都露出疲憊的神情。
這種神情最近常常出現(xiàn)在人們臉上。受天氣影響,工程已經(jīng)落后半個多月。每次開工,所有人就得夜以繼日,拼命干活。人人感到異常疲倦。假期只是一劑麻醉劑,令他們輕松幾個晚上,轉(zhuǎn)眼間他們又回到喧囂忙碌的工地。
項目工地坐落在山腰間一處平整坡地,背靠深淵。深淵對面是另一座山。現(xiàn)在人們計劃在兩座高山間修建一條鐵路橋。高速鐵路的一小段。到目前為止,他們已經(jīng)打通工地這邊山體,露出一個黑黢黢的洞口。順著洞口里的隧道往回望,你能一直看下去。你翻山越嶺,穿過更多深淺不一的隧道,回到當初他們開始修建時的那個平原。在平原,他們享受了四個多月風和日麗的生活。后來鐵路延伸至此處,人們就費盡力氣,劈山開路,深入這人跡罕至的群山里頭。像是正在做著某個古人的白日夢?,F(xiàn)如今他們被困在了這片山脈,除了埋頭苦干別無他法。
距離最近一次休假已經(jīng)過去三天。
這三天秋日高照,人們加班加點,忙得暈頭轉(zhuǎn)向。中午在食堂吃飯——就是工地上某片劃分好的露天的區(qū)域——誰也不愿多說話,只是躲在臨時搭建的塑料涼棚下邊吃邊犯瞌睡。有工人抱怨伙食越來越差。惹得老錢每天飯點在附近上躥下跳,盯著那幾個“搗蛋分子”。
工程師們有專門小灶。其實也就是一桌子菜,有葷有素。這桌菜也越吃越膩。最近質(zhì)檢站又一直很忙,質(zhì)檢站的人常去工人食堂吃飯。四處閑逛的老錢見到徐侖慢騰騰地走來,坐在餐桌前,就擠過來朝他抱怨:現(xiàn)在新來的很多工人像是根本沒在工地待過,他們這些人今天嫌棄菜飯味道淡,明天又吵著要吃什么臘肉熏肉。
“這里是工地又不是飯館。有的吃就不錯了!”
對面的徐侖配合地點點頭。老錢悄悄端上一碟鹵豬耳??隙ㄊ撬麖逆?zhèn)上買來私藏的。老錢只會做淡出鳥的南方菜。但他依然掌管食堂,每天對那群工人吆五喝六,沖他們工程師們嘻嘻笑笑。
這時候,涼棚底下幾個還沒走的工人朝他們倆瞅了瞅,又低頭竊竊私語,神色古怪。他掃了眼,知道那是從這山林附近招來的農(nóng)民或獵人。由于沒什么專長,他們就被安排一些諸如搬運石塊、扛抬材料的活計。這工作,現(xiàn)在看來一點也不比在農(nóng)田山林里勞作輕松。
他們中有人抬高聲音,還用手指著他和老錢桌子上的飯菜。
見此情況,老錢立即沉下臉。他徑直跑過去,沖那些人叫罵著。那些人臉色陰霾,瞅瞅老錢又看他幾眼,最后沉默地離開涼棚。他們走在一起如同一團移動的陰云。沒來由地,徐侖想起鎮(zhèn)上那些同樣沉默寡言的農(nóng)人,突然一陣心悸。疲倦感籠罩住他全身,令他難以動彈。
老錢滿意地坐回徐侖身邊。見他沒動那盤鹵豬耳,就用右手的三只肥手指抓了兩片往自己嘴里塞,又問徐侖實驗進度。徐侖告訴他完全快不了。
“這鬼天氣!要不,給你弄兩個人去?”
老錢指指那幾個已經(jīng)走遠的新工。他搖搖頭,忽然冒出一句:
“這地方的人怎么這么黑?”
“嘿!鎮(zhèn)上那些妞不黑吧?!?/p>
“鎮(zhèn)上有妞嗎?說正經(jīng)的?!?/p>
“嘖嘖!”
“他們不是住山里嗎?又沒有太陽照。”
“有點道理!”
“我在山里都變白了?!?/p>
“那你以前——嘖嘖——真夠黑了!”
他們倆一起笑起來。笑聲又被漸漸響起的機器轟鳴聲給淹沒。老錢肉臉一顫,嘴巴咧開,他沖徐侖賊兮兮地一笑。徐侖就知道老錢即將講述那個已經(jīng)講了一萬遍的黃段子——有七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同時被困在小島上,他們每天——徐侖每次只盯著老錢肉鼓鼓的腮幫子,瞧他嘴巴里迸射口水星子。他樂意看他這副表演勁頭,至于老錢講了什么,他根本不在乎,也聽不清楚。老錢吊著一口氣,從開頭講到結(jié)尾,差點沒喘不過氣來。他那禿腦門上汗涔涔,顯然也沒剛來這山里時那么有勁了。他從口袋里掏出兩支煙。兩個人默默地抽完煙,又閑聊幾句。他就離開了涼棚和老錢,慢慢往回走。
一路上,開始上工的工人們在他身邊穿梭不息。疲倦感時不時粘附到他腿上、手上或兩頰。他覺得自己臉上有點燒,走得很慢,慢到其他人完全忽略了他。途經(jīng)工地上那些準備啟動的機器時,他看見有一群人正跪在機器前。走近點,他看出他們雙手合十,在小聲默念。兩個當?shù)厝苏驹跈C器之間。他們光著上身,露出黑漆漆的胸膛,正小心翼翼給那些機器纏樹枝。就像是用繩子把一個人從頭到腳捆住了,到最后他們還打了個死結(jié)。
項目經(jīng)理和工程師們站在一旁抽煙。幾個人臉上都露出古怪的表情,但誰也沒有出聲。這是當?shù)仫L俗。幾次下來,他們已經(jīng)習慣這種儀式,就像習慣連綿陰雨和繁重的工作。徐侖走近他們。幾個相熟的朝他點頭。他眼神疲憊,望著這場儀式,他們所有人似乎體驗到一瞬間的神秘與純粹。
沒多久,儀式結(jié)束。跪在地上的人紛紛站起來,粗魯?shù)厮旱魴C器上的樹枝,把它們隨意地丟在地上。赤裸的兩個人也都穿上工服。很快,機器又在工地上橫沖直闖,碾碎那些新鮮的綠色樹枝。項目經(jīng)理當即活過來。他大聲呵斥左右,工程師們像群獵犬四散查看,工人們已經(jīng)被驅(qū)趕著進入忙碌而有秩序的工作中。只有徐侖像個陌生人穿過工地,回到質(zhì)檢站。在那里,他又開始按照標準規(guī)范,重復上午的工作,只求做到精準無誤。而每一次他都得核對上千個數(shù)據(jù)。
3
第二天下午,他們照例開周會。除了工人還在工地干活,其他人幾乎都來了會議室。因為總工還沒來,他們無事可做,一直在聊天,但沒有人離開這里。
顯然規(guī)則還在這里運行。它們維系著這個龐大無比的白日夢。夢里的人們戴著黃藍紅白的安全帽,或懸在高空或走在懸崖邊或是鉆入剛剛爆破的山洞。整個工地貼滿了大大小小的安全標語。維護秩序、保證安全是他們所謂的頭等大事。
每一天,等到工人們上工,那個皮膚比女人還白的安全員開始在工地上跑來跑去,四處巡視工地。這是個剛畢業(yè)的小伙子,做事說話都特別固執(zhí)。工人在干活,他就用神經(jīng)質(zhì)的目光死死盯住那些個新來的人。就因為前段時間。有個新工,據(jù)說是山里的獵人。他自己從山里捉到一只羽毛絢麗的山雞,邀請幾個好友,打算像往日勞作后給自己弄點吃的。當時那位白膚高個的安全員發(fā)現(xiàn)地上零落的羽毛和密集的腳印。他立即警覺起來,像警犬嗅著這些蛛絲馬跡。他一路查探追到工地背后的隧道。濃煙正從隧道里冒出來。這位年輕小伙當即嚇壞了。他掉頭就跑,剛巧遇見項目經(jīng)理,就一把抓住他使勁往回拽。推搡之中,兩個人回到隧道口。項目經(jīng)理一看也大概明白什么情況,只好硬著頭皮鉆進去。當他們倆心驚膽戰(zhàn)地穿過那片煙霧,忽然看見一點火光,火光中有個什么東西被燒著。突然間許多黑影從四周黑暗里鉆出來,在光亮中現(xiàn)身,一下子擠滿整個隧道。安全員嚇得癱在地上,沒法動彈。據(jù)說當時見多識廣的項目經(jīng)理強作鎮(zhèn)定,厲聲大吼起來。結(jié)果那些鬼怪般的身影忽然縮小,慢慢走到他們面前,正是那些新工人。他們一臉無辜地望著兩人,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
至于他們到底有沒有吃到那只可憐的山雞,他也不清楚?!鞍踩泻ⅰ本驮谒麑γ孀4丝?,老錢正拿那件事笑話他。小伙子臉憋得通紅,憤恨地盯著老錢。老錢洋洋得意,卻沒注意到旁邊項目經(jīng)理的臉色變得很差。
當時雖然及時制止,但項目經(jīng)理和其他幾個管理人員都被總工訓了一通。那些懵懂無知的當?shù)厝?,他們還是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里,總是遲到早退。有些人上工后連人影都看不見。還有一次,有個農(nóng)人偷偷帶酒到山里。他喝得醉醺醺地上工,拿大鐵錘砸石頭,差點把自己的腿給砸斷。無論工地上的管理者們怎么責罵、羞辱他們,還是苦口婆心教育他們,都沒法讓這些人乖乖聽話。直到最后,他們開始扣每個人的錢,情況似乎好了點。正當所有人感到一切恢復正常時。一次會議上,工頭跟項目經(jīng)理和其他人訴苦,說他手底下有個人每天上班不見人影??鬯X!扣工資唄!他們信心滿滿地回答。結(jié)果工頭一臉委屈,說人都找不到,怎么跟他結(jié)賬?失蹤了?!他們終于意識到大事不妙,開始全工排查。結(jié)果發(fā)現(xiàn)總共有五個人消失了。又過了兩三天,人數(shù)上升到七個。
這顯然是逃跑了。得出這個結(jié)論后,所有人面面相覷。這里可是深山腹地,那些人能逃到哪里去?難道真的失足掉進山崖或被猛獸掠去。不管怎么樣,他們還是開始每天晚上巡視工地,以防萬一。由于人手不夠,那時候他也被安排一起值班巡邏。和他搭檔的正是眼前這個滿臉通紅的安全員。
此刻,他們的小伙子正努力講述一個自認為特別好笑的笑話,卻因為講得結(jié)結(jié)巴巴,前言不搭后語,惹得所有人哈哈大笑。至少效果還是達到了。徐侖環(huán)顧一圈,尤其是那些女人個個笑得特別大聲,聽起來很吵。這些女人多半在三十到四十歲之間,常年在工地做文職工作。也許是在工地里待久了,她們個個皮膚粗糙,說話語氣總帶些粗野的男人腔調(diào)。
現(xiàn)在,她們似乎討論起工地上新來的那些工人。據(jù)她們說,這些人最近總是偷偷看她們,眼神躲躲閃閃。“他們肯定不安好心!”一陣毫無方向的爭吵過后,她們下了結(jié)論,宣稱這些人都得趕出去。包括安全員、老錢、項目經(jīng)理在內(nèi)的其他男人,全都盯著她們,連連點頭稱是。其實誰都知道她們幾乎不會出現(xiàn)在工地上。她們寧愿在活動板房搭建的辦公室里一直加班,也不愿意到工地現(xiàn)場來,更不用說遇上那些工人。除非那位臨近退休的總工一時興起,想來施工現(xiàn)場一趟。她們就要作陪,準備紙和筆,戴好安全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在塵土飛揚的工地上。做工的人大都假裝沒看見這一行人。
“那么,我們先談?wù)勛罱┕ぞ徛那闆r。”
至于那位總工,他照例要問東問西。此時,總工剛好走進會議室,左腋下夾著一本黑色軟殼筆記本,右手端著一只陶土色茶杯。把他全部家當攤好在會議桌上,開始絮絮叨叨地問工程進度、問經(jīng)費預算,還問伙食情況。在場每個人輪流回答他,他邊聽邊做筆記,問完后就開始自己的長篇大論。中途那些女人中的某個就會乖巧地給總工那只陶瓷杯里重新倒?jié)M開水。短則一個多小時,長則兩個多小時。大家豎著耳朵,卻老是聽不清總工帶口音的嘴里講了什么。他們都知道,他已經(jīng)到了退休年紀,據(jù)說干完這個項目就要徹底離開工地。但如今的他顯然一點也不想離開這些工作和荒僻的山區(qū),還有勞累的人群。開會的時候,徐侖一直盯著他,知道他是個黑皮膚、小個子的老頭,和當?shù)毓と擞悬c像,但又和他們完全不一樣——怎么可能一樣?他可是個精力旺盛,常常工作到深夜,又在深夜巡視工地,從未感覺勞累,似乎永遠也不會死的糟老頭。
4
當總工喝完第三杯茶,才宣布會議結(jié)束。他們涌出會議室。徐侖夾在其中,打算穿過工地回到質(zhì)檢站。剛剛在開會的那些人里,有一大部分和他一起回到工地。他們很快進入工作狀況,四處查看或指導工人干活。
此時已經(jīng)是下午五點,工人們都還在忙碌。一路上他沒有再看到那些古怪的祭拜儀式。這是工地和當?shù)厝说耐讌f(xié)。他們需要這些人,這些人也越來越需要他們提供的東西:不止是金錢——休假的時候,這些土著拿了薪水,返回小鎮(zhèn),就開始學他們花天酒地。要不就是染上賭錢的毛病,一群人窩在活動板房里玩得不亦樂乎。到后來,他們已經(jīng)離不開這個工地——干農(nóng)活或打獵可沒法賺到這么多錢。有時候一個晚上他們就能把這個月掙到的錢全花光。第二天回到工地,這些黑漢子只好繼續(xù)出賣力氣和時間,弄得渾身臭汗和煙塵。當徐侖走過他們,能看見他們臉上遲鈍、迷惘的神色,仿佛他們剛從美夢里驚醒,惶惑不安。
所幸這種夢是可以持續(xù)的。他知道,他們這些平原上的人都是這么熬過來的。只要這些矮個子們再這樣干滿一整周,等到下一個雨天或假期,他們就可以出去揮霍一切。他不知道,到時候這些人臉上還會不會出現(xiàn)白天儀式上虔誠無比的表情。
那天下午,他離開他們時,又想起那些神秘的儀式。在被你及你的同胞慢慢侵蝕的過程中,這是他們最后的抵抗。當時他就有點慌張,又覺得特別難受,仿佛自己早就在這些秩序的羅網(wǎng)里生存。你僅僅是他人意志的體現(xiàn)。后來等他跌跌撞撞地跑回質(zhì)檢站,持續(xù)工作到晚上九點,那時的他已經(jīng)忘掉一切,只剩下疲倦與饑餓。
不久后,總工宣布每天工作時長再延長1小時,同時加班費翻倍。這樣一來,無論是誰都沒法找到理由推脫工作。所有人進入新一輪的忙碌。
這樣過去一周,徐侖幾乎都是每天下午二點才得空出去吃午飯。人走在工地上也懶得看周圍,只知道沒人理會別人。那些儀式從每天三次急速縮短,如今已經(jīng)是每周一次。而且那些當?shù)厝艘捕紒聿积R,他最近一次也沒碰到。
走進食堂,照例和癱在小馬扎里的老錢打了聲招呼。后者有氣無力地抬抬眼皮,表示友好。最近食堂一直隨工程進度轉(zhuǎn)移位置。又為了全天任何時段都能供應(yīng)食物,老錢不得不一直守在這邊,總是一副累焉了的模樣。他坐下后,就盯著不銹鋼飯盆里的西紅柿炒雞蛋直發(fā)呆。飯菜幾乎每天都一樣,他早就失去胃口。
老錢挨著他坐下,有氣無力地問他最近怎么樣。
他說了句“忙死了”,然后從屁股兜里拿出煙。煙刺激著他的神經(jīng),令他緊張的精神松弛下來。兩個人各自抽完一根,覺得很舒服,就又開始第二根。他們終于有點力氣聊天,卻始終找不到可聊的話題。
那時,他只記得老錢在咒罵總工,但聽起來卻像是用一種虛弱、無力的聲音做象征性的抗議。這聲音如同蚊蚋,隨后他覺得它又漸漸響起來,仿佛加上示威般的擊鼓聲以及步調(diào)一致的呼喊。后來徐侖抬高被震開的眼皮,只見老錢整個人坐在地上。地上隨即堆起一團軟塌塌的肥肉,只有頭頂那顆圓腦袋還默默咬著煙。老錢含混不清地低聲說話。但那種咚咚咚的響聲越來越響,持續(xù)不斷地傳入他耳中。
剛開始的時候,它只是某個雜音。他們也許自動忽略了。但后來它占據(jù)兩人聊天的整個頻道,越來越清晰,就像有人在你身邊咚咚咚地極有規(guī)律地敲擊。他和老錢朝涼棚外望,看見不遠處有人正在砸石頭。那人高高掄起一米多長的鐵錘,一直舉過頭頂,然后攢足勁砸下去。石塊登時被砸出一個大坑。就在他們看過去的那一眼里,這個人像這樣掄著鐵錘沖工地上的巨石砸了一遍又一遍,看得他心驚膽戰(zhàn)。
碎石聲音之大,幾乎蓋過其他做工的人。他們倆甚至沒法繼續(xù)交談,他只好離開,留下老錢一個人喃喃自語,軟弱地抗爭。往回走的時候,徐侖開始留心那砸墻工人。他走近發(fā)現(xiàn)此人臉上異常平靜,既無疲倦又未露出瘋狂的神色,只管抬起砸下,反反復復完成這一套動作。碎石在工人身邊飛濺,擦碰臉頰,此人也無動于衷,只管砸完一堆石頭,又繼續(xù)對付剩余的。只有在這間隙,砸石頭的人才會擦擦汗,稍作休息。他瞧見那人臉上露出疲倦又滿足的神情。這一瞬的變化被徐侖捕捉到。對方又是不停地抬起砸落。徐侖盯著碎石人,從他這持續(xù)不斷的動作里發(fā)現(xiàn)某種瘋狂的意味——此人樂于做這樣的事情,或者說他已經(jīng)陷入這種瘋狂的破壞般的簡單工作里。發(fā)現(xiàn)這點令徐侖一點也不好受。當時他也又累又煩悶,覺得自己體內(nèi)也有種瘋狂的沖動正往上涌。
對面有兩個人抬著鋼材迎面而來,他急忙避讓。在閃身間,徐侖聽見他們渾濁低沉的吼聲。這聲音縈繞上他的身體,隨他前進,在他耳邊持續(xù)地低吼。工地上,一整個合唱隊在他左右來往,歌唱般沖他怒吼,仿佛這些工人隨時可能暴走,扔下手上肩膀上的鋼材,脫下鞋襪,赤腳飛奔進深山林間,遠遠地繼續(xù)怒吼,伴隨爆炸般規(guī)律的碎裂聲,在他們的峽谷里徘徊不已,直到成百上千年也不會消失。徐侖腳步急促,在他們忙碌幾近痛苦乃至瘋狂的日常工作中躲躲閃閃,在他們中尋找出路。他的心臟也跟著奮力跳動,這些疲倦到極點后的感覺,他全明白,只要他回到質(zhì)檢站,開始忙碌起來就能完全融入他們在群山里的合唱了。
但那次,他什么也沒做,甚至沒走開。徐侖就站在陽光底下,清醒地看著那些陷入瘋狂的人們。后來他又發(fā)現(xiàn)不少這種情況:
在工地,有人熱衷于挖掘他們腳下的土地,鑿出一個又一個深坑,仿佛他們打算開墾農(nóng)田,種上莊稼;有人則喜歡在腳手架間爬上爬下,他們是一群灰蒙蒙的壁虎,偶爾間露出身體的某個部分,又消失不見;有的人愛爬到駐地建筑最頂上,兩腿懸空,坐著四處張望;有的人縮在高高的吊車駕駛室,有時一整天都不出來,和這龐大又恐怖的機器融為一體;還有不少人,不帶任何護具,穿梭在那懸在半空的鐵路橋,腳下即是看不到底的峽谷??傆腥藟粲伟愀┥砀Q視,又匆匆忙碌——這些舉動瘋狂而危險,但又相當刺激——他們臉上偶爾閃過激烈神色,是突然的清醒:自己正干一件瘋狂的事情,但又被身體的慣性攜帶著離開,繼續(xù)沉迷下去。
還有一次,他們?nèi)ド嚼锾綔y地形。司機駕駛探測車在林間穿行,繞過一棵又一棵粗壯的樹木。它們長得相當茂盛,高過他們駐地最高點,樹枝交錯,覆蓋整個天空。偶爾光線降落,他們只能憑借車燈和這些光線勉強前進,有時遇到幾個多人合抱的參天大樹,他們又得調(diào)頭再去找路。那時,每個人心口都憋著一股悶氣,仿佛被山林困住,受不了無窮無盡的樹木,被枝葉劃過臉龐、手臂的刺疼感。
后來他們闖入一處空曠草地,長有一些綠色灌木。他們就驅(qū)使車子在那片草地上快速地奔馳:那感覺實在是太棒了。他們都長舒一口氣,留下一路七零八落的灌木叢殘骸。
當他們獲取所需信息,就如計劃開辟新路線。負責清除樹木的先砍掉這些樹,清掃現(xiàn)場的人總跑來跑去、忙個不停,還有碎石頭、搬石頭、挖坑的,直到最后負責爆破的人小心謹慎地埋好炸藥。人人臉上露出那種猙獰又疲憊的神情。一聲巨響在群山間哄然爆發(fā)。所有人又露出狂喜之色,仿佛這爆炸里粉碎一切的力量才是他們期待的。才不是什么工作、項目之類的東西。
這都是他在質(zhì)檢站里忙碌之余想的事。到最近,他幾乎全天都在這地方。質(zhì)檢站是個50多平米,由彩鋼瓦搭成的建筑。里面只有他一個人。其余兩個人已經(jīng)被調(diào)到工地勞作。徐侖從早到晚一直對原料進行檢測,大腦不停轉(zhuǎn)動,一旦停止思考,它就想這些事情——一直以來他自己都有個疑惑,他不知道自己在忙碌時是不是也像那些人那么瘋狂夸張。這事情沒人能給你答案。要是老錢,他也只會說:呸,你這個傻子!但徐侖周身的疲倦越來越模糊,他也缺乏具體、強硬的破壞欲,只是一味地計算、核對,反反復復,既不驚心動魄,也不瘋狂暴躁。
每當他走出狹小的質(zhì)檢站,離開站里渾濁的空氣,他就似乎挽回了一些感覺,但依然提不起精神。再看看外面那些工人,他們已經(jīng)和你們這些外地人差不多一樣了,就差勾肩搭背、相互調(diào)笑。區(qū)別在于,他們已經(jīng)習慣甚至從這習慣里尋出樂趣來,而你只是在思考的斷頭路上徘徊,體會不到如今在這山林里生活的意義,如同在做一場空虛的夢。
5
然而后來他連夢都做不了了。他開始失眠,每天要到很晚才能睡著。在深夜,他思考,企圖找到原因,但思考讓他更加無法入睡。失眠的時候人又喜歡胡思亂想。截止現(xiàn)在為止,他們已經(jīng)有兩個月沒有休假,一直生活在綠色植物和褐色土壤里。
這些天,入睡前很多人都在談?wù)撔℃?zhèn)上的食物、居民還有那些快樂的夜晚。他們很久沒有喝到酒,煙也成了短缺物資。徐侖在其他人睡著后,開始例行思考。這已成為他新的習慣。但這個晚上,他翻來覆去,盡是想在小鎮(zhèn)的那些夜晚。
最近那一次他一直記得。當時有人委頓在沙發(fā)里,始終無法平復內(nèi)心。周圍聲音嘈雜,總有人醉醺醺地走到他面前,往他杯子里無休止地倒酒。喝吧!朋友!喝吧!兄弟!這些稱呼、喊聲太多太繁密,以至于這個人不知道它們從何而來。當時他知道自己的心臟跳得有多快,知道自己早就厭倦這種聚會。但他們輪流走到他身邊,開始親熱地呼喚他:來??!兄弟!干杯??!仿佛正在拯救一個窮途末路、無處可去的人,仿佛在歡迎他回到他們身邊。沙發(fā)里的男人又有些不安。他的臉在燃燒,皮膚滾燙。整個屋子的酒氣朝他涌來,正激起他的欲望。
每次都是這樣。被人勸說,他稀里糊涂喝下第一杯:頭疼、臉燒、心跳加快,所有激烈的感覺全來了——這是他平日盡可能避免的東西。它們除了激發(fā)更多的欲望、消耗精力外別無他用。沒事沒事!有人在他耳邊大聲說話,卻像是在遠處竊竊私語:酒越喝越開心!再來杯嘛。有人就給他倒酒,順手把那瓶酒塞到他手里。他就這樣一杯一杯地喝下去。沒多久,癱在沙發(fā)里的這個人頭腦暈沉。在他模糊的視線里,每個人似乎故意放緩速度,無論當他們突然大笑、高舉酒杯或是因瑣事陷入爭吵,他們總是先瞇起眼,嘴巴慢慢張開,露出一個古怪的仿佛微笑般的表情。接著,他們的肢體朝彼此緩慢移動,愛撫般碰觸對方,又輕輕移開。他們大張的嘴里隨即發(fā)出綿長的笑聲或喊聲。上述畫面一幀又一幀地在他眼前播放,他驚訝之余卻無法深思,因為他的意識也漸漸模糊?,F(xiàn)實里的信號無法抵達他微醺的大腦,只有視網(wǎng)膜前交替變化的光影令他感到自己的存在。它們快速旋轉(zhuǎn),猶如黑暗宇宙里緩緩轉(zhuǎn)動的璀璨星系,引誘他前來,墜入枯寂冰冷的黑暗空間。
直到一個女人高亢的歌聲鉆入他大腦,催使他從昏睡中醒來。他睜開眼,最先看到的是一對對相互貼近的男男女女。他們彼此嬉笑,或面對面跳舞,或擁坐在一起喋喋不休,或三五成群玩牌喝酒。他回過神來,發(fā)覺房間里遲滯、麻木的氣氛正被攪亂,一股狂亂的氣氛正醞釀著。那些突然出現(xiàn)在他眼前的女人,她們一個個地學著男人那樣玩牌喝酒,和他們一起放聲大笑。夜晚瞬間被點燃。房間里,男人們都在她們身邊打轉(zhuǎn)。她們也笑嘻嘻地回應(yīng)他們,放肆地用手碰他們的肩膀、手和臉,卻不讓他們觸及到自己。這些調(diào)笑、這些有意無意的接觸,令每個人亢奮不已。燈光照耀他們的臉仿佛在燃燒。
就在這一張張燒紅的臉里,他尋到正在獨唱的女人。在包廂一角的麥克風前,她幾乎被其他人給淹沒,只露出一張白晃晃的臉。一道亮光單獨打在這張臉上,令它在人群中熠熠生輝、光彩奪目。他不由地多看幾眼。只見燈光繼續(xù)照亮她——可怖的事實立即出現(xiàn)在他眼前——她那被遮掩的額頭紋、松弛的臉頰以及憔悴的眼睛們在燈光下被凸顯。于是他看出她已經(jīng)上了歲數(shù),單靠這些脂粉口紅已經(jīng)無濟于事。他也認出這個女人。她就是項目駐地上那些文員中的一個。還有人群里的其他幾個女人,她們平日里在由活動板房搭成的辦公室里工作,很少出現(xiàn)在工地上。即使露面,也看不到此時這副打扮。假期里,這些女人也來到小鎮(zhèn)。她們涂脂抹粉,精心打扮后出現(xiàn)在他們之中,令他們眼前一亮。
往往只是一瞬間,他恍惚于她們短暫的變化能力。后來他再看向她們已經(jīng)沒有剛開始時的驚艷。在這之后,這些男男女女照例紛紛玩起交杯酒的游戲。現(xiàn)場的氣氛一再攀高,越發(fā)熱烈。
無論他愿不愿意,他還是被裹挾著進入他們之中,和身邊隨便哪個女人擠在一起。兩人各持酒杯,摟住對方手腕,將酒杯送回自己眼前。接著在眾人的鼓噪聲中,他們倆忽然抬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霎時間,更多的鼓動和尖叫涌入他們大腦。男女倆就暈頭轉(zhuǎn)向,面對面相互摟著似的,仿佛兩個人正在親吻。他們的臉幾乎要碰到對方的臉。但他又被拉開,暈乎乎地抓住另一個女人。轉(zhuǎn)眼他們喝下交杯酒,又成另一對了。他換了一個又一個女人。在整個房間里不停旋轉(zhuǎn),努力辨認她們的樣子。沒什么用,他看見的只是一張張白慘慘的臉,正張開涂得鮮紅欲滴的雙唇。它們朝他“吻”來,令他猝不及防。短暫的清醒和耀眼的燈光(當他們倆臉貼臉時),他掠過那些無法忍受的細節(jié)——房間里狂歡的節(jié)日氣氛催使他前進。
到后來,他再也管不了外面那些狂風暴雨、面容凄苦的農(nóng)人,也管不了當晚他該在哪里睡下,做什么樣的夢。他被這龐大的氣氛發(fā)射到高空,騰云駕霧般,又翻了幾個跟頭,落下后恍恍惚惚,兩腿發(fā)軟地走在躁動的人群里,被一個女人抓住。他驚恐地發(fā)現(xiàn)她完全可以抵得上三個他。他慌不擇路地躲開,抓住另一個年輕點的女人。后者尖聲怪叫,酒全灑在身上。他找到借口逃竄般離開這個熔爐般的房間,所有人在身后爆發(fā)出劇烈的笑聲。
其他人回想起的都是歡快的記憶,徐侖腦海里卻閃現(xiàn)出那些難堪得要命的場景。他不止一次從這些聚會上逃跑,亦或是不得不奔出包廂,跌跌撞撞地鉆進廁所。胃里那些已經(jīng)變成漿糊狀的食物,爆發(fā)強烈的個人意志,在他胃里翻騰攪動之后,一往無前地沖進他的食道,從他苦澀的喉嚨里,像工地上噴水槍般噴進白色馬桶锃亮的底部。當時他的胃抽搐蠕動,如同活了般,而他口舌粘稠,似要消融。每次,他總是受驚似的從活動板房里醒來,沒法再睡下去。
6
兩周以后,鐵路橋順利連通,對面山體的爆破工作也基本完成。那座山的對面已經(jīng)看不到高低起伏的山脈。人們眼見山林生活快要終結(jié),歡聲雀躍。這期間,老錢受命去了趟小鎮(zhèn),一路有驚無險,帶回了食物、煙和酒。那些女人也軟磨硬泡一起出去,回來時她們個個容光煥發(fā),仿佛回到年輕時代。她們走在工地上,男人們都用熱烈的眼神盯著她們,把她們當做那些食物、煙和酒,或是更辣的煙、更燒心的酒以及酸甜苦楚反復刺激味蕾的食物。
但最重要的是工程進展順利。每個人已經(jīng)漸漸習慣日復一日的忙碌生活。甚至連失眠夜也成了某些人生活的一部分。徐侖已經(jīng)不再想那些夜晚,也失去區(qū)別工地上的當?shù)厝?、外地人的興趣。祭祀儀式被徹底遺忘。最近兩周,他心平氣和地勞作,看不到任何瘋狂的跡象。也許當初他們都有點瘋狂,后來就完全瘋掉了。既然我們都瘋了,他忙碌之余,還能想到這點,那差不多也恢復正常了。
這個也構(gòu)成不了什么問題。這兩天,工地上又恢復了最初入山時的那些酒局。人們興高采烈,慶祝即將來到的終結(jié)——當然工作不可能停止,只是他們都厭倦在山里的生活。
和他們一樣,他也變得輕松許多。只要有酒局——往往是在老錢的涼棚下進行,他最近儼然成了重要角色,恢復以往的健談與幽默——他都自然而然地融入進去,和粗俗又可愛的女人們斗嘴調(diào)笑,和那些高學歷高智商的工程師們稱兄道弟,干掉一瓶又一瓶酒,最后不會忘了和那些變得精明狡詐的當?shù)厝艘黄鹛數(shù)匚璧?。他和他們一起痛罵小鎮(zhèn)、痛罵山里生活、痛罵彼此、痛罵自己,痛罵工作和食物,痛罵那些女人搔首弄姿又不讓他們?nèi)ヅ?,痛罵黑皮膚白皮膚胖的瘦的奇形怪狀的人,痛罵老錢和安全男孩頻頻爭吵,痛罵這些酒局,和酒局里失去的時光,到最后,他們痛罵著任何他們在酒醉時能想起的一切。
他們無比愉快。每次徐侖從熱烈的酒局里離開,往往要回到工地醒醒酒。整個工地在高聳的探照燈照射下,顯現(xiàn)出明亮的冷色調(diào)的光輝。那些靜止不動的設(shè)備、建筑,在它們與夜晚接觸的邊緣,正揮發(fā)著淡淡的宛如月色的光輝。他走在燈光里,臉被清冷的空氣激得發(fā)寒,腦袋漸漸清醒。
由于進展順利,晚上已經(jīng)沒有人在工地上加班。每一天,他獨自一人穿過寂靜的工地,隨處可見那些發(fā)光的食物,令他警覺又沉迷。這已經(jīng)是另一個星球上的另一處世界,人工的、停滯的又毫無疑問被群山與夜晚淹沒的世界。當他又走上鐵路橋。在橋上,他俯身觀察黑暗的峽谷。它的輪廓模糊,正與黑夜相融,正慢慢侵蝕到他所處的高度,繼續(xù)往上,一直到夜空中那些星星點點以及一輪明月。月色落在他回去的路上,令他想起也是這種冷清寂靜的夜晚,當時他還在和安全員一起巡邏,抓捕那些逃跑的工人。
當時的空氣也很冷。他還記得那個晚上的氣氛。所有人都睡著了,只有他們倆還在空寂的工地里四處走路,發(fā)出令人害怕的聲響。他身旁的小伙子也許是有點害怕或興奮,總是發(fā)出牙齒打架的聲音。
巡邏完工地,他們又到更接近深山的樹林里尋覓。他們打著手電,也不知道為什么,似乎走得越來越偏。走到最后他們倆都有點害怕,周圍全是陌生的樹木,如同黑暗海水里漂浮的巨獸尸體。在林間,他們終于逮到一個人。那個當?shù)厝四樕钒?,在月色里竟顯得如同死人的面孔。那個人告訴他們他想家了,想家里的老婆孩子,想以前的生活。他們倆面面相覷。小伙子想帶那人回工地,令對方惶恐至極,拔腿就跑。他們在樹林里窮追不舍。手電在林間四處照射,擊穿一處又一處隱秘的地方。直到他們再也走不動,手電快沒電了。他們在黑暗中摸索著回去,但是能回哪里呢?小伙子在他身邊害怕得牙齒打架,低聲說著一些蠢話。他則懊惱地拽著他前進,兩個人就像是在黑暗的夢境里穿梭。但是能回哪里呢?仿佛是自問自答。他也不知道方向在哪里。
就是那一刻,他們同時聽到下雨。因為是雨聲先傳過來,穿過樹林,波及工地,在彩鋼瓦的頂棚上面猛烈擊打,提醒他們速速回去。自那以后,山里就開始沒完沒了地下雨。
后來徐侖邊想邊穿越工地。這個晚上沒有下雨的跡象。但他還是預感到有什么會發(fā)生?;氐剿奚?,他躺下后沒有日常性失眠,而是很快就睡去。與此同時,那些熟悉的雨聲翻山越嶺,向他涌來。這場雨下了很久很久,等他意識到時,雨水已經(jīng)徹底淹沒了他們的群山、駐地還有峽谷與樹林,最后匯成一片海。曾經(jīng)高聳的山頂變成小小孤島。他們所有人都穿戴著笨重的潛水服,潛入海底,在魚群和珊瑚環(huán)繞的世界里繼續(xù)勞作。如果從更近的地方來看的話,那就是某個玻璃水缸底部的靜止而斑斕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