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候病
何其芳
說我是害著病,我不回一聲否。
說是一種刻骨的相思,戀中的征候。
但是誰的一角輕揚的裙衣,
我郁郁的夢魂日夜縈系?
誰的流盼的黑睛像牧女的笛聲,
呼喚著馴服的羊群,我可憐的心?
不,我是夢著,憶著,懷想著秋天!
九月的晴空是多么高,多么圓!
我的靈魂將多么輕輕地舉起,飛翔,
穿過白露的空氣,如我嘆息的目光!
南方的喬木都落下如掌的紅葉,
一徑馬蹄踏破深山的寂默,
或者一灣小溪流著透明的憂愁,
有若漸漸地舒解,又若更深地綢繆……
過了春天又到了夏,我在暗暗地憔悴,
迷漠地懷想著,不做聲,也不流淚!
閱讀何其芳的這首《季候病》,總感覺耳邊流淌著“秋日的私語”這首鋼琴曲。事實上,這首寫于1932年6月發(fā)表于《現(xiàn)代》雜志1卷6期的詩歌,后來在收入詩集《預(yù)言》中的時候,換了一個新的名字,也就是《秋天》(一)。然而,這一首以“秋天”命名的詩并不寫于秋天,寫于秋天的是另一首在《預(yù)言》中同樣享有盛名并被收錄于中學語文教材的《秋天》(二)?!额A(yù)言》雖然出版時間遲至1945年,彼時,何其芳已投奔至當時的圣地延安,但其中所收錄的詩卻是他在30年代初期最早的詩歌創(chuàng)作。在晚年帶著一種檢討與反思的姿態(tài)談到自己早年的詩歌創(chuàng)作時,何其芳說自己“苦求精致近頹廢,綺麗從來不足珍”(《憶昔》),將它視為“可憐的小書”“一個寂寞的孩子為他自己制造的一些玩具”“在這樣的時候,我還在那里‘留連光景惜朱顏’,實在太落后了?!保ā秾懺姷慕?jīng)過》)。但在《夢中道路》(1936年)中,何其芳在談到他的《燕泥集》第一輯這個時期的作品時說的卻是“這一段短促的日子我頗珍惜,因為我做了許多好夢?!彪m然這其間似乎有著“延安何其芳”與“早期何其芳”之間的姿態(tài)錯位,但關(guān)于《預(yù)言》的大致風格是不難判斷的:冷艷的色彩、青春的感傷、憂郁的夢境、精致的藝術(shù),并同時交匯著東西方詩歌的影響。
“季候病”寫的是秋天,任何一個對中國古典詩歌稍有了解的讀者都不難想到那個綿長久遠在傳統(tǒng)中“傷春悲秋”的主題,雖然其中也不乏揚言“我言秋日勝春朝”“卻道天涼好個秋”的反傳統(tǒng)式的抒情方式,其實也還是這個傳統(tǒng)的一部分。白話新詩發(fā)展到上世紀30年代,不僅證明新詩可以離開舊詩另辟蹊徑,而且經(jīng)過多方的實驗和探索,已在古今中西詩學的基礎(chǔ)上成就了自己的園地。何其芳如何表現(xiàn)“秋天”呢?從一段關(guān)于“病”的問答開始?!罢f我是害著病,我不回一聲否”,只此一句,不僅呈現(xiàn)出“我”此時“病”的狀態(tài),也表現(xiàn)出“我”的一種略帶孤傲、顧影自憐、青春感傷的抒情姿態(tài)。你說我害著病,好吧,我不否認。是什么病呢?“說是一種刻骨的相思,戀中的征候”,青春期的相思病。這大概又是愛而不能實現(xiàn)但又不能忘其所愛的愛吧?何其芳在回顧自己創(chuàng)作道路時說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的“真正開始”是緣于一個“特別的夏天”“一個郁熱的多雨的季節(jié)帶著一陣奇異的風撫摸我、搖撼我、摧折我,最后給我留下一片又凄清又艷麗的秋光,我才像一塊經(jīng)過磨琢的璞玉發(fā)出自己的光輝,在我自己的心靈里聽到了自然流露的真純的音籟?!保ā秹糁械缆贰罚?jù)友人回憶,這個“特別的夏天”是在1931年,這“一陣奇異的風”是他和一位女子之間純真卻無結(jié)果的愛。因此,可以說,是愛情帶給了詩人詩歌的自覺,從此他便以全部的熱情和筆力去歌唱青春、戀愛以及戀愛中的憂愁。1932年6月寫作此詩時,何其芳似乎仍舊沉浸在已成過往云煙的愛情記憶中,以綺麗多姿的意象來抒寫刻骨的相思。
于是接下來有讓我魂牽夢繞的“輕揚的裙衣”“流盼的黑睛”牽引著我的“可憐的心”就像“牧女的笛聲”呼喚著“馴服的羊群”,都是美好的形象。后兩句尤其出奇制勝,以兼容中西的意象和“遠取譬”的手法來喚醒讀者的想象和對語言的敏銳感覺。“笛聲”這一傳統(tǒng)意象積淀著思鄉(xiāng)懷人的情感內(nèi)涵,而“牧人”和“羊群”則是《圣經(jīng)》中的常見意象,用來隱喻上帝和教徒的關(guān)系,內(nèi)含著絕對的虔誠之意。這兩者的并置和張力便產(chǎn)生了中西語境猝然相遇的陌生化效果。同時,其精妙之處還在于,用“笛聲”喻指眼波,打通了聽覺和視覺,這兩句不僅勾畫出戀人“美目盼兮”的難忘眼神,也傳達出“我”對她情感之虔誠。然而,這刻骨的相思也許實在讓人難以承受,于是筆鋒一轉(zhuǎn),對象由“戀人”衍化為“秋天”。于是有適合靈魂飛翔的“九月的晴空”,高大瀟灑的“南方的喬木”,色彩斑斕的“如掌的紅葉”,矯健活潑的“一徑馬蹄”,還有那一灣小溪,其中裹挾著的是“嘆息”,是“寂寞”,也是“憂愁”。
這是詩人熟悉的溫熱的南方,結(jié)尾兩句從夢幻回到現(xiàn)實,一南一北之間千山萬水的阻隔,使詩人憔悴的“戀中的癥候”從春到夏,從夏到秋,未有一絲一毫的減輕,然而,姿態(tài)還是那個姿態(tài),“不做聲,不流淚”。從起始對純粹的愛的歌詠到對南方的秋天的懷想的抒寫,詩人將新詩誕生以來的“愛情詩”升華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和境界?!皭矍椴辉偈且环N社會思想的載體,而是人生美麗與痛苦的情感體驗”(孫玉石《論何其芳三十年代的詩》)。
讀完《季候病》,不得不感嘆早年的何其芳有一顆多么敏銳、溫柔的詩心,詩人像迷戀愛人一樣迷戀秋天,當然,通過這些表達精致的詩句,我們可以體味出,與其說他迷戀的是作為一個自然季候的秋天,不如說他的“病”其實就在于去追求一種秋天式的生命狀態(tài),心靈的開闊和寧靜,靈魂的自由和安詳。通篇寫得細膩婉約,有中晚唐詩歌的影子,其情緒時而憂郁感傷,時而喜悅甜蜜,節(jié)奏上張弛有度,富于變化,使讀者能獲得非同一般的審美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