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遠(yuǎn) 牽
那是一個夏天的中午。玻璃罩里的小座鐘咔嗒響著,手撕日歷用銹鐵夾子固定在昏黃的墻上,日歷上的日期是20世紀(jì)70年代的某天,那時的我小小的,個頭同影壁墻角的那簇小榆樹一般高。奶奶說那榆樹跟我一般大,但奶奶有時候會忘了我到底是四歲了,還是六歲了。
奶奶記性越來越差了,我的記性也好不到哪兒去。那時的我是個懵懂的孩子,世界在我眼里,總帶著一些似懂非懂又迷糊不清的色彩。
太陽懶洋洋的,蟬兒在老榆樹上叫得斷斷續(xù)續(xù),我也剛從一個懶洋洋的午覺中醒來。我覺得自己輕飄飄的,迷迷糊糊,我看見一塊松軟香甜的面包。這面包是我爹從城里帶回來的,它看上去松軟焦黃,帶著一種奇異的芳香。它厚厚方方,中間還有神秘氣泡孔隙。它一定好吃無比,難以置信的是,這么好的東西竟然只屬于我一個人,可我不舍得吃,想吃的時候我就心滿意足地看它一會兒。在我目光一天天的啃嚙下,這面包也一天天變得干巴巴了,發(fā)硬了。過了七天,眼看面包就要壞了,我才把面包一片片撕下來慢慢地掃蕩了個干干凈凈,渣都沒有剩一點兒。
現(xiàn)在想想,要是將松軟香甜的面包直接吃到嘴里,我就該跟院子墻角上曬太陽的那只貓沒什么兩樣了,我一定會被認(rèn)為是饞嘴貓;而等我把面包放干巴巴了再吃,才會被夸作懂事、讓人省心的好孩子。吃要省著吃,喝要省著喝,所有的人都是這么說的,奶奶也是這樣對我說的。
我打死也不承認(rèn)自己是只饞嘴貓,但我也想那些好吃的東西啊!我想紅紅的大蘋果,我想嘎嘣響的白冰糖,香脆的爆米花,還有酸甜的橘瓣罐頭……想起這些來我就忍不住地開始吧嗒嘴。
我一吧嗒嘴就餓,人一餓眼里就會有精光。我用眼里的精光一掃,就看到了桌子上的大海碗里竟然盛著滿滿的一碗白粥,白粥冒著絲絲熱氣。
屋子里很安靜,奶奶的身影在糊著窗戶紙的窗格外的灶間來回挪動,她挪著小腳來回忙碌著。我瞟了一眼那碗熱粥,就躡手躡腳像小老鼠一樣溜下炕席,趴著身子剛好夠著桌案。
那是一碗我從來沒喝過的粥。它是白面做的細(xì)糧面粥,不是玉米面做的粗糧面粥!這白晶晶的粥看上去精細(xì)滑膩,熱氣騰騰中有一股誘人的甜香,粥的甜香讓我想起那塊曾經(jīng)舍不得細(xì)品的面包。我突然決定要讓自己大膽當(dāng)一回饞貓了!我低下頭偷偷嘗了一口,那滋味又甜又潤,舌頰生香,偏偏那會兒又覺得非???,本來我打算只喝一口的,可喝了第一口又想喝第二口,喝了第二口不知不覺就又喝了一半,結(jié)果喝了一半后又忍不住開始喝剩下的另一半了。直到那碗甜滑可口的細(xì)白面粥被我一口氣全喝進(jìn)了空蕩蕩的肚里,意猶未盡的我還用舌頭把碗底舔得像洗過一樣干凈。
我心滿意足地用舌頭在嘴上畫著圓圈,慢慢回味著那碗白粥比平常喝的黃米面粥不同的美妙,這美妙我要好好回味。
一會兒奶奶掀門簾進(jìn)來,她一眼就看見了桌上的空碗,奶奶臉上帶著一點兒吃驚,然后她馬上開始緊緊盯住我問話。
“哎,咱粥呢?”
“喝啦!”我干脆地應(yīng)著。
“你喝了?”
“不是我!”一碗粥下肚讓我渾身長了不少勁兒,忽然有了與奶奶周旋一下的底氣。
“不是你是誰,唵?”奶奶的目光銳利地瞪著我。
“他呀!”我一臉認(rèn)真地指著墻壁上的畫像說。
“撲哧”,奶奶已經(jīng)忍不住笑出了聲。她用手指住我的鼻子說:“你這個小賴皮,一會兒工夫就偷喝了這么一大碗白面粥,也不怕燙著!”
我偷看了一眼奶奶,奶奶的眼雖然老花了,但她笑吟吟的眼神在告訴我,她什么不知道?
說實在的,我有一點難為情,我等著奶奶責(zé)怪我,但奶奶只低下頭笑著問我:“好喝嗎?”我馬上回答說:“好喝得不行!”然后我又說,“白粥比黃粥好喝,我還沒喝夠!”
奶奶樂了,她放大了嗓門說:“沒喝夠以后咱們就再做!”
但到后來,我卻再沒喝過奶奶做的白粥。當(dāng)時白面供應(yīng)太少,后來我知道那碗白粥原本是要先放在桌上晾一會兒,給爺爺專門補養(yǎng)身體喝的,沒成想叫我喝了個溜光。
一晃,奶奶已經(jīng)離開我三十多年了?,F(xiàn)在我偶爾會想起奶奶,想奶奶的時候,我想到的是一碗白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