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書霞
我是家里最鬧騰的孩子,也是最受寵愛的那一個。我話多,幼時匯報上學(xué)見聞,大了匯報工作事件,交友、戀愛和結(jié)婚等事項都會和母親分享。飯桌上,常常出現(xiàn)這種場景:我興沖沖地講述,父母笑瞇瞇地傾聽。要是有一天,我默默吃飯,他們就會擔(dān)心我不開心。而隨著父母年事變高,他們開始逐漸對我的分享不感興趣了。往往是我講得興致勃勃,父親意興闌珊,母親敷衍點頭。有一次,母親送我出門到電梯口時,竟然叮囑:“別說太多話了,你爸需要安靜。”
走到底樓,我抬起頭,于無數(shù)陽臺中找到父母所在,仰望著母親種植的吊蘭,淚水慢慢浸濕了眼窩:父母原本不是這樣的。
父親有做豆腐的手藝。他常常取了豆子,到機(jī)房磨成豆汁。回家后,父親把豆汁放在灶上,用大火煮開,再把沸騰的豆汁裝進(jìn)豆腐箱子里。父親系著圍裙,在客廳看會兒電視,又踱進(jìn)廚房,查看豆腐箱子,觀測到合適的時機(jī),把準(zhǔn)備好的膽巴水點進(jìn)去。在膽巴的催化下,熱騰騰的滾水豆汁產(chǎn)生了神奇的反應(yīng),變成了豆腐。父親留了一部分,不點膽巴,只是稍稍沉淀,變成豆花。飯桌上,全家人圍坐在一起,就著佐料吃豆花。父親則站著,瞅著誰面前空了,就添上一勺,還再三再四地囑咐:走的時候,不要忘記帶上豆腐。
母親從小在河邊長大,烹魚的手藝極為突出。我最喜歡吃她做的清蒸鯽魚。她把鯽魚擠出內(nèi)臟,洗干凈,裝進(jìn)魚盤里,上屜蒸熟,澆上澆頭端上桌。澆頭極富個人特色,母親在小碗里倒上醋,加一勺白糖,攪一攪,嘗嘗味,覺得合適了,再加辣椒面、花椒面、姜末、蒜蓉,再拌一拌。鍋里燒著水,待水開了,就把這一碗佐料倒進(jìn)去,水滾上兩滾,勾芡,關(guān)火起鍋,撒蔥花,一氣呵成。這佐料酸酸甜甜的,澆在鮮嫩的魚肉上,美味極了。
爸爸不再做豆腐,他腦梗了,再也搬不動沉重的豆腐箱子。媽媽不再做清蒸鯽魚,她不能準(zhǔn)確辨出咸淡,酸甜適口的味道無法再現(xiàn)。
自從過了70歲生日,父母就開始無意識地做著遠(yuǎn)去的準(zhǔn)備。最先發(fā)出信號的是牙齒,他們嚼不動我花費三個小時鹵出來的豬頭肉,只能吃些燉得爛爛的東西;接下來是舌頭,靈敏度降低了,嘗不出我精心烹制的麻婆豆腐;然后是耳朵,聽不清我的談笑風(fēng)聲;眼睛也不甘落后,看不清女兒臉上的小酒窩;現(xiàn)在是腦子,反應(yīng)遲鈍,討厭蕪雜的信息,希望世界緩慢而安靜。
以前,我常常要訴委屈,父母總會一個勁兒地安慰我,給我出主意想辦法?,F(xiàn)在只要我開口,他們就輕描淡寫地岔開話題。我悲傷地意識到:父母與我連接的通道正在變長變窄,直至關(guān)閉。以后我人生中的所有麻煩,他們都不會再過問。
夏天,母親忙著做全家人的毛線鞋子。她身穿一件深藍(lán)底子撒白花的棉麻褂子,底下一條深藍(lán)色棉布褲子,趿拉著鞋子,端了小方凳,去到陽臺上,就著天光上鞋底?!凹依锩總€人都有三雙以上的毛線鞋子,你別那么趕?!蔽覄袼D赣H抬起眼睛,深深地看了我一會兒,說:“我眼睛不行了,得抓緊時間。我怕以后……”她停頓了一下,“你們沒有毛線鞋子穿。”說畢,又低下頭去。
我蹲下來,從后面摟住母親,把臉貼在她寬厚的背上,深情地摩挲著。歲月啊,你慢些走,慢些再慢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