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里十二點,外面飄著雨,吳沛東打來電話,要我聊聊方子佳。方子佳是吳沛東的妻子,她的各個方面,吳沛東都比我掌握得周全。自打方子佳和吳沛東結(jié)婚以來,我對她的情況一概不知。
電話里傳出淅瀝瀝的雨聲,但我推測不出吳沛東的所在地,天氣預報說本周內(nèi)南方大部分地區(qū)會是陰雨天氣,東南沿海地區(qū)將有暴雨,廣州氣象局于昨晚發(fā)布了黃色暴雨預警信號,今天下午又調(diào)整為橙色,預示著雨勢有增無減。下雨對我沒什么影響,去年年底公司裁員,我是被裁的五個員工之一。這半年來我養(yǎng)成了宅在家的習慣。但對妻子沒什么好處,她明兒一早還得開車送女兒到市區(qū)上學,再輾轉(zhuǎn)去上班,下雨會使這個過程存在不確定的因素。女兒上小學三年級,能獨自一人搭地鐵上下學,妻子放心不下,執(zhí)意要將女兒送到校門口,吩咐幾句,看著她走進學校。我看了看睡在一旁的妻子,她側(cè)著身,一只腳抵著墻壁,身體和墻壁之間構(gòu)成一個三角形。她已經(jīng)熟睡,發(fā)出均勻的呼聲,聲音里帶著一股濕氣。雨下得有些多了,連續(xù)下了三天,給人感覺久違了陽光明媚的日子,導致聽覺都是濕的,就連墻上時鐘走動的聲音,聽上去也是濕答答的。我把妻子抵著墻壁的腳與另一只腳歸攏,身體掰回正常睡姿,她睜開眼睛看了我一眼,轉(zhuǎn)過身繼續(xù)睡了。我將她滑到腹部的被子往上掖了掖,走出房間去聽吳沛東的電話。經(jīng)過女兒房間的時候,我有意把腳步放輕,生怕把她吵醒。我走到陽臺點燃一根煙,煙火立刻使周圍被黑暗籠罩的一切現(xiàn)形。
“你確實應該早一點打來?!蔽艺f,“我剛迷糊了一會兒,就被你吵醒,這陣子睡眠也不好?!?/p>
“實在是抱歉,我盡量節(jié)省時間?!眳桥鏂|壓低了音量。
我倒不是糾結(jié)于吳沛東打攪了我的睡眠。我迷戀深夜,深不可測的那種夜,在夜里世界變得清凈,唯有時間踽踽獨行,把星光一點點掐滅,繼而使地面塵埃四起。我只是不愿意在夜里接電話,它會打亂夜晚的秩序,更打亂我的心緒。
“你和子佳還有聯(lián)系嗎?”吳沛東終于說了一句抱歉之外的話。
“早中斷了?!蔽艺f,“在你們結(jié)婚之前?!?/p>
“也許后來還有聯(lián)系。”吳沛東小聲地試探,“你仔細想想?!?/p>
“沒有聯(lián)系?!蔽艺Z氣里表現(xiàn)出極大的不耐煩,“一點兒也沒有?!?/p>
我無心再理睬他,掛斷了電話。
2
畢業(yè)旅行的游船上,海風吹拂。方子佳望著游船航行卷起的波紋對我說:“船到了海的盡頭,我們就此別過?!睆哪且院?,我就再沒見過方子佳了。我時?;叵肫疬@一幕,雖有不舍,但無關(guān)緊要了。我遇到了現(xiàn)在的妻子,有了一個活潑可愛的女兒。我們還有再生一個的打算,當妻子像當初生女兒的時候,用心良苦地備孕,重溫育兒知識,一番準備后卻因為我的失業(yè)落了空。
妻子近來卻更加迫切,女兒已經(jīng)九歲,再不要第二個孩子,超過十歲的年齡差距,兩個孩子的相處難免產(chǎn)生難以逾越的代溝。臨睡前,我們一如既往地親吻、相互撫摸,做足了前戲。進入主題時我從床頭柜里翻出避孕套,妻子隨即失去了興致。我們在沉默中做完。妻子撫弄著頭發(fā),眼神充滿乞求地說,你真不考慮再要一個孩子嗎?我們能把日常生活維系下去,也就能再養(yǎng)一個孩子。妻子一向性情柔軟,是她的溫柔使我撐過一蹶不振的日子,如果我工作穩(wěn)定,收入有保障,要孩子的事情尚有考慮的余地,可我失業(yè)很久了。
夏天過去我重新開始找工作,我信誓旦旦地保證,到時候再要不遲。
“你答應我的?!逼拮舆鲞龅卣f,“可不準反悔。”
下半年能不能找到工作,我并沒有把握。技術(shù)迭代日新月異,科技公司更青睞年富力強的畢業(yè)生,他們有著一腔熱血,頭腦靈活,只消培訓一段時間,很快就會成為開發(fā)軟件的骨干力量,更要緊的是能熬夜,有無限可壓榨的空間。我曾經(jīng)也是這支大軍中的一員,而現(xiàn)在,我這副軀殼在這個行業(yè)可利用的價值所剩無幾。無休止的熬夜破壞了作息規(guī)律,白天精神渙散,夜晚不能入眠。不過這因人而異,一個機會主義者再加上運氣的垂青,干這行收入會十分體面。如果有公司收留,我還是愿意去的,去一個損耗精力可以換來報酬的地方,總好過無處可去。
妻子在一家出版社做文學編輯,雖然工資不高,日子還能撐下去。我們都屬于大學畢業(yè)后來廣州找工作,繼而在這里定居的外來人。女兒兩歲時,我們咬咬牙,買下現(xiàn)在住的三居室,才告別了城中村的出租屋。女兒上幼兒園,為了接女兒上下學,我們把牙咬得更緊,買了一輛二手本田雅閣。前年七拼八湊,還完了借款,當時還盤算著換一個更大的房子,為家里增添新成員做準備??蓻]想到我的身體,在愿景實現(xiàn)前垮掉了。公司只注重效益,被裁員也無可厚非。原本我可以接送她們母女倆,妻子之所以開車,是因為她只需要單程跑,下班順便把女兒接回來,如果我開車來回折騰,會多出來油費。我知道,妻子默默地把牙關(guān)咬緊了。
3
第二天一早,雨出人意料地停了。女兒起床后有些懊惱,她以為雨不停就不用去學校了。她還是太小了,尚不明白人世間的許多事情并不由自我的主觀意愿所左右。盡管她有時能夠自作主張,模仿我和她媽媽的字跡,在作業(yè)本上簽上家長的名字,應對老師的檢查。妻子一邊看女兒吃早餐一邊不斷催促。女兒悶悶不樂地吃完早餐,我們一同下了樓。妻子從地下停車場開車出來,我將女兒抱進車里副駕駛的座位,給她系上安全帶。告別后,我上樓換了一身衣服,騎自行車到離家兩公里遠的公園跑步。身體機能每況愈下,我非鍛煉不可了。公園里有一個人工湖,于是附近房價頗高,雖離市區(qū)遠,還是有人為了這個湖來這邊買房。驟雨初歇,遠山縈繞著一層霧氣,湖泊清淺,周邊有此起彼伏的蛙聲,但并不干擾晨間的寧靜。我沿湖跑了三圈,感到身體的某個部位在不斷受熱,體內(nèi)的液體加速冷熱置換,像即將燒開的水。身體確實吃不消了。我放慢步子,索性走起路來。我邊走邊想,必須制訂長遠的鍛煉計劃,將身體恢復到健康狀態(tài),離退休的年紀還早著呢。
我沒有原路返回家中,而是選了另一條迂回的路線。家里變得空蕩,光線暗沉,窗外烏云密布,看來天氣一時半會兒不會放晴。此時妻子應該把女兒送到學校,坐到工位上了。我走進書房,打開電腦,切換到編寫程序頁面。我有些時日沒有寫代碼了。失業(yè)后,我對黑色的編程屏幕有了一種恐懼。我曾經(jīng)堅信不疑那些代碼里蘊含著一個美妙絕倫的世界,可現(xiàn)在,越盯著屏幕看我越感到它像一個無形的黑洞,隨時可能將我吸進去。這半年改變了我的諸多看法。我承認,我不是時代的弄潮兒,但也絕非隨波逐流,如今被浪潮拍打上岸,而我無法改變潮水的方向。我對著電腦,心里混亂,體內(nèi)比剛才跑步時更劇烈地翻涌著,忍不住泛起一陣惡心。我知道,這是由心理抗拒引發(fā)的生理反應,想再從事原來的工作,我首先必須戰(zhàn)勝自己的心理。
手機響了起來,我接通,是吳沛東的聲音:“這個時候打給你,想必你已經(jīng)起床了?!?/p>
“你想知道什么?”我語氣充斥著憤怒。
“方子佳消失了?!眳桥鏂|說。
“什么時候?”我感到詫異。
“我上高鐵了?!眳桥鏂|說,“這件事得當面說。”
這一次是吳沛東先掛了電話。
4
如果不提及方子佳,我不會輕易想起吳沛東。我知道他們結(jié)婚,是在方子佳寄來的結(jié)婚請柬,她的名字旁邊,并列著吳沛東的名字。我那時對那份程序員工作熱愛得發(fā)狂,沒能抽出時間參加方子佳的婚禮。我僅僅是在那張婚禮邀請函上見過吳沛東的名字,這個名字很快成了過眼云煙,只在腦海里留下“方子佳結(jié)婚了”的印記。
我簡單做了一份炸醬面,就打發(fā)了午餐,隨后進入午睡。我做了一個夢,夢里方子佳一襲白裙,在空茫茫的大地上奔跑,四周沒有人,也沒有建筑物,只有看不見的空氣。我奮力地在她后面追趕,嘴里呼喊著她的名字,她卻罔顧一切,遽然翩躚而起,裙裾化為羽翼,在我的視線里遠去。我的喊聲越來越大,直到把自己喊醒,睜開眼只看到一面白墻。
我醒來后看了時間,下午兩點五十分,我以為至少是三點半了。我不斷地回憶夢里方子佳的樣子,她穿著的應該是婚紗,但我沒見過她穿婚紗的樣子。甚至她的長相我都印象稀薄了,無論我怎么在腦海里還原,只能想起模糊的輪廓。我心里涌上一股虛無,心臟跳得厲害,想著找點事情做平復心情。我上求職網(wǎng)查詢了一通招聘啟事,制作了一份簡歷,把簡歷分別發(fā)到五家公司的招聘郵箱后,妻子帶著女兒回來了。
女兒回房間寫作業(yè),我囑咐她寫完一定要給父母簽字,老師能辨別出來。妻子到廚房做飯,她打蛋時,我走進廚房,跟她聊起找工作的事情。
“你可以干點別的。”妻子安慰我說,“不一定非要當程序員,轉(zhuǎn)行做點別的也行?!?/p>
“還能去做什么呢?”進入社會工作以后,盡管換過幾家公司,但我干的都是敲代碼的活,我對自己還能勝任其他工作不抱信心。
“你知道錢德勒嗎?”妻子問道。
“知道,打籃球的?!蔽艺f,“在休斯敦火箭隊?!?/p>
“打籃球的是泰森·錢德勒,我說的是寫小說的雷蒙德·錢德勒?!逼拮舆呌脭嚨捌靼训包S和蛋白攪均勻邊說,“不是一個人?!?/p>
“他怎么了?”我問道。
“他也失業(yè)了,在四十四歲那年,”妻子把攪勻的雞蛋放到一旁,停下雙手,認真地看著我說,“失業(yè)后開始寫小說?!?/p>
“哦?他寫了什么?”我說。
“寫了很多膾炙人口的偵探小說,最著名的是《漫長的告別》?!逼拮诱f,“你才三十出頭,或許也可以試著寫寫?!?/p>
小說里的人會不會像長了翅膀的鳥一樣,離開地面,向天空飛去?我想起了下午做的夢。
“當然會了。”妻子完全停下了手頭的工作,以為她的建議引發(fā)了我的興趣,激動地說,“在一個出色的小說家的想象里,什么都可能發(fā)生?!?/p>
我對寫小說沒有興趣,于是終止了話題。
妻子打開冰箱,突然尖叫了一聲:“哎呀,冰箱里西紅柿沒有了,我想著還夠今晚吃呢?!?/p>
我到樓下超市買西紅柿,掏出手機點開二維碼支付時看到吳沛東發(fā)來的短信:“我到廣州南站了,下雨打不到出租車?!蔽一貜蛥桥鏂|:“不必打出租車,你按照車站指示牌乘地鐵,二號線坐到南洲站,然后轉(zhuǎn)廣佛線,龍溪站下地鐵,C出口出站等我。切記不要錯過龍溪站,不然你就會到達佛山。”回復完吳沛東,我折回超市,多買了兩個西紅柿。
女兒在開飯前把作業(yè)本拿給我簽了字,這段時間她很認真,總能在開飯前完成作業(yè)。我往她飯碗里舀了兩勺西紅柿雞蛋湯、一顆牛肉丸,再從青椒炒土豆絲里夾了一筷子土豆絲。女兒嘟著嘴吃起來。妻子眼神充滿期待地問女兒:“你想不想要一個弟弟或者妹妹呀?”女兒不假思索地說:“想要弟弟?!逼拮有臐M意足地說:“那我們家就會多一個人和你吃飯。”女兒心不在焉地點點頭。計劃要孩子以來,妻子開始有意無意地對女兒進行試探,女兒有時想要弟弟有時想要妹妹,取決于她回答問題時的心情。
妻子不知道,此時有一個人,我大學女友的丈夫,正朝我們家趕來。
5
飯后,我們一家坐在客廳看電視。吳沛東發(fā)信息告訴我到指定地點了。我拎著兩把雨傘出了門,妻子疑惑地問我什么要緊的事,這樣的雨天趕來我們家。我說:“我也不清楚,以前的一個朋友?!眳桥鏂|算不上是我的朋友,如果不是事關(guān)方子佳,他提出來廣州時我就會一口回絕。
雨下得比白天任何時候都要大,我從地鐵站接到吳沛東,打濕了褲腿和半邊肩膀才小跑到小區(qū)樓下。興許是下雨的原因,小區(qū)里唯一的一家咖啡館很合時宜地提前打了烊,似乎篤定不會有人冒著大雨來喝一杯咖啡。我原本打算把吳沛東帶到咖啡館,光明磊落地談,然后告別。將其引到家中,當著妻子的面憶及方子佳,總歸不是明智的選擇??墒且矝]有別的辦法了。等電梯的間隙,我掃了一眼身后的吳沛東,除了舉雨傘的手肘被淋濕以外,其他部位都是干的。吳沛東比我高出一個頭,鼻梁堅挺,肩膀?qū)掗?,乍一看很健壯,實則偏瘦,是那種大多數(shù)女孩子傾心的類型。吳沛東的外形讓我想起一個電影演員,但又不能快速說出該演員的名字來,前些年形象很好,后來傳出與另一位女星糾扯不清的關(guān)系,好不容易經(jīng)營的人設(shè)就此崩塌,漸漸淡出觀眾視野。吳沛東察覺到我在看他,禮貌性地點了點頭,我勉為其難地兩邊嘴角擠出一個不對稱的微笑。
電梯上升的過程中,我還是竭力想表達對客人的友好,問吳沛東:“路上沒吃東西吧?”
吳沛東淡淡地說,在高鐵站吃過麥當勞,還飽著呢。說著眼睛往上翻了翻,我用仰視的姿態(tài)看過去,露出一片駭人的眼白。
兩個和方子佳有過交往的男人無聲地對峙著,不約而同地陷入沉默。我低下頭,呆呆地凝望著正在滴水的褲腿,地面小范圍地積了一攤水漬。沉默是被電梯發(fā)出的一聲冗長的嘀聲打破的,平常極不重要的提示音,這個時候竟然恰到好處。電梯門打開,我感到自己快要在方才幾秒的無措中透不過氣來。我是討好型人格,無論哪方面都盡量讓對方舒服,這一點我的妻子深有感觸。我向來不愿給人添麻煩,被炒掉那天,妻子攛掇我一定要向領(lǐng)導問個說法,不能平白無故接到被裁通知就一響不響地收拾東西回家。那晚我們做愛,剛進入妻子就配合地發(fā)出嬌喘,她竭力鼓勵我依然身強力壯,還可以血氣方剛。但我心知肚明,塵埃落定,局面已無法扭轉(zhuǎn)。
6
妻子聽見腳步聲,已提前開了門,準備好拖鞋,站到門口笑臉相迎。家里許久沒來過客人了,一年前妻子邀請出版社同事到家中小聚,那時購置的拖鞋,聚會結(jié)束以后就暗無天日地躺在鞋柜最底層,現(xiàn)在總算派上了用場。
窩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的女兒興奮地小跑過來,撲閃著眼睛望著吳沛東。我說,叫叔叔。女兒叫了一聲,繼續(xù)巴望著吳沛東,扭捏地搓了搓小手。
吳沛東點了點頭:“問我,你女兒?”
“是,九歲了?!蔽艺f。
女兒見吳沛東不為所動,又跑去坐回沙發(fā)上,無所事事地調(diào)臺。吳沛東這才反應過來,抱歉地說:“哦,不好意思,我應該給孩子帶個禮物的?!?/p>
“沒事兒,小孩子調(diào)皮。”妻子應和地笑了兩聲。
三個人在餐桌前落座,妻子招呼女兒過來,女兒不愿意。其實,我心里的意愿是妻子去陪女兒看電視。
“我們是男孩?!眳桥鏂|說,“十歲,比你們家女兒大一歲?!?/p>
我在腦海里回溯了時間,那次與方子佳告別以后,不到一年的時間她就結(jié)婚了。十二年前我們只背著一個旅行包,走了大半個中國,在每家駐留的旅館無休止地做愛。我們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錢,在一條游船上起了爭執(zhí)。我們背包里除了一盒沒用完的避孕套再無其他,兩個人又困又餓。倚靠著游船欄桿,方子佳淚水像紅塵一般滾滾,對我說:“我累了,這不是我想要的揮霍無度的生活。”彼時我們的工作都沒有著落,像兩個溺水的人,正在慌亂地尋找上岸的機會。方子佳將生日時我送她的戒指從手指取下來,拋向茫茫大海說:“我們分開吧?!蔽易⒁曋渲付萑牒KР灰?,平靜地答應了。我以為只是方子佳一時的氣話,境況轉(zhuǎn)好,她會找我復合。然而沒有,我等來的是她結(jié)婚的消息。
妻子感到插不上什么話,起身進了廚房,拿出兩個酒杯,從冰箱里取出兩罐啤酒,放到我們面前的餐桌上。她接著把陽臺上晾著的衣服取下來,折進衣柜里,進了衛(wèi)生間淋浴。我緩了一口氣,她的確不在場為好,但同時我感到膀胱里憋了些液體,有了一股尿意,可是妻子在我采取行動之前先進了衛(wèi)生間。
7
旅行結(jié)束以后,我回到廣州,找了一份與所學專業(yè)相關(guān)的程序員工作,一晃兒就敲了十余年代碼,似乎有些日子被無形地抽走了。要我絞盡腦汁去回想關(guān)于方子佳的事情,我也只能想起在校期間我們是純粹的愛情,畢業(yè)時迫于現(xiàn)實的壓力離開了對方,僅此而已。我將啤酒啟開倒入兩個杯中,遞過一杯給吳沛東,他舉起酒杯和我碰了一下,喝了一口說:“子佳一直對我感到失望。”
我說:“你挺好的?!眳桥鏂|說:“準確來說,應該是對我們的婚姻失望?!眳桥鏂|說得咬牙切齒,語調(diào)里有一股怨氣,也許是真的失望。吳沛東說著掏出一包玉溪煙,遞給我一支,我擺擺手沒有接。吳沛東兀自點了一根,深深地吸了一口繼續(xù)說:“從結(jié)婚那天起,她就開始失望?!?/p>
空間里氤氳著啤酒和尼古丁的味道,女兒手中握著電視遙控器,皺著眉頭,跑去把客廳的窗戶開到最大,接著關(guān)掉電視,回了自己的房間。
“婚姻總是令人失望?!蔽艺f。
吳沛東說:“從我們結(jié)婚那天開始,子佳的失望伴隨著笑容的減少而加深,失望增多一點,笑容就減少一點。直到她的笑容已趨近于無,失望達到了頂點。子佳每天都是板著臉,我一度以為因臉部肌肉長久地緊繃,她喪失了笑的本能?!?/p>
吳沛東說得云里霧里,像是在編一個不著調(diào)的故事,他要是一個小說家,一定屬于不入流的那一類。我不知該如何接上他的話,想了想說:“你應該找找子佳失望的原因,想辦法補救?!眳桥鏂|說:“
我們結(jié)婚的那個夏天,宴席上賓朋滿座,應接不暇的道賀中,一只白鳥破窗而入,在所有人注視的目光下,白鳥飛了一圈后,又從窗口飛出。子佳當晚對我說,她白天看見那只白鳥的時候,心里莫名地感到失望。”
我有些不解,問吳沛東:“這和方子佳的消失有什么關(guān)系?”
吳沛東將杯里三分之二量的酒一口氣喝完,抿了抿嘴唇說:“我沒太在意,以為她的這種失望會和其他涌上腦際的念頭一樣瞬間消退,但是沒有,它縈繞在我們?nèi)諒鸵蝗盏纳钪?。結(jié)婚以后,我們和所有平常的夫妻一樣,按部就班地過著日子。盡管在失望的籠罩下,子佳依然是個好妻子,第二年我們有了孩子,子佳順其自然地成為一個好母親。就在上周,她不見了,我報了警,該找的地方都找了,沒有一點消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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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吳沛東這么一講,我不禁同情起方子佳,如果我們沒有分開,現(xiàn)今的生活會不會是另一番模樣,我不得而知。我將罐里最后的啤酒倒入兩個酒杯里,舉起對吳沛東說:“我是明白了,子佳這些年是怎么過來的,責任也不全在你,她也曾對我失望,不然我們也不會分開?!?/p>
“她的消失和你有關(guān)?!眳桥鏂|斬釘截鐵,恢復了電話里的堅決,“你們一直保持著聯(lián)系?!?/p>
“絕對沒有?!蔽覙O力辯解,“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見過她了?!?/p>
吳沛東堅定不移地說:“我敢肯定,你們頻繁地見面,在我來到這里的不久前,你們還見過面?!眳桥鏂|嘴角抽搐著說,“你仔細想想,任何形式的見面。”
“那就今天下午,我在夢里見到了她。我說?!?/p>
“除了結(jié)婚請柬,方子佳還向你寄過別的什么東西嗎?”吳沛東突然問道。
我想起還有一張明信片,走進書房,將明信片從電腦抽屜里取出,遞到吳沛東面前說:“這是她留給我最后的紀念?!?/p>
吳沛東接過明信片,上面只有方子佳寫的一行字:夢到黃粱未熟時。明信片的背面是一片汪洋大海。這時衛(wèi)生間的門打開了,妻子從里面出來。我起身快步走進去小便,在和吳沛東的談話過程中,我實在憋得難受。
我解決完出來,明信片落到了妻子手中,她看了看說,這是一首宋詩,黃粱未熟是美夢短促而虛幻的意思,奇怪的是只寫了這一句,這首詩的上一句是:身將白鳥同歸日。妻子說完,將明信片放到餐桌上,神情沒有變化。吳沛東將明信片揉作一團,走向窗臺,將手放開,黑色的字跡脫落,紙張在雨幕中伸展,羽翼逐漸豐滿,繼而形成一只白鳥的形狀,向不為人知的遠方飛去。
【責任編輯】? 陳昌平
作者簡介:
范俊呈,1994年生于云南玉溪,有小說見于《南方文學》《廣州文藝》《青年作家》《作品》《滇池》,詩歌見《詩刊》《草堂》《詩選刊》《詩歌月刊》等刊。現(xiàn)居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