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淳
詩曰:綿綿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
1
賣屋合同昨天已經(jīng)簽了,朱奶奶開始琢磨屋子里的老物什。
高低柜表面的漆锃亮锃亮的,常年鋪著白色抽紗,找不到一點兒瑕疵,誰相信那是半個世紀的家伙?小山屏肯定是要搬走,那是朱奶奶和陳爺爺結婚用的床,丟掉是壞兆頭,夫妻要散的??p紉車是幺女陳子青的嫁妝。子青搬了幾次家,不耐煩了想要扔,朱奶奶勸不了,只好搬回自己屋里先放著。玻璃柜里的珊瑚扇,那是30多年前二兒媳婉柔第一次跑廣交會帶回來的,在那時是很稀罕的工藝品,客人們來家里喝茶都會多看兩眼。
朱奶奶翻找來翻找去,有一個鏡子,不知道去了哪里?
“什么鏡子?。俊贝髢合笔绶疾挥浀糜羞@么一面鏡子。
“銅的,不大?!敝炷棠膛跗痣p手比劃著銅鏡的大小,說,“邊上有瓜藤和蝴蝶?!?/p>
她往窗外望了一眼,下雨了。最初,雨滴落在鄰居家灰藍灰藍的屋瓦上,落墨時極深,滲開后變淺,淡然無色,于是,雨滴便重重地、密密地落下來,打得瓦片無處留白。雨花在屋瓦上朵朵濺開,像許多晶瑩花白的小東西在跳呀,蹦呀。在同一扇窗口,她曾經(jīng)抱著年幼的大兒子陳子忠在膝頭,哄著他:“不要哭不要哭,媽媽把外面那些蹦蹦跳跳的水蚱蜢抓進來和你玩。”
鄰居家平房的屋瓦低低的,比自家在南安里這棟小樓矮了一層。五六歲的子忠雙手攀著窗欞,盯著窗外的雨們,他一直以為瓦上跳動的真的是水蚱蜢。
朱奶奶伸手撩開米黃色的窗簾,摸了摸墻上的鐵釘頭:“原來掛在這兒的……”原來?不,銅鏡掛在這兒已經(jīng)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銅鏡是陳爺爺當新郎官兒布置婚房時添購的。他說瓜藤和蝴蝶圖案,叫作“瓜瓞(蝶)綿綿”,寓意子孫興旺,更妙的是,鏡子背面竟然刻著“陳朱之好”四個字,仿佛專為他們而做。新娘子紅著臉,目光躲閃地低下了頭。
忽然,貍花貓蹦跶過來,踩得舊物什們“咯噔咯噔”作響。朱奶奶瞅了貓一眼,莫不是貓把銅鏡弄丟的?她煩惱地坐下來,窗外的雨滴已經(jīng)連成線,細細勻勻垂在鄰居家的屋檐下,像一掛清涼的簾子。
淑芳看著婆婆找鏡子,心思卻不在這里。她開始發(fā)愁,這么多大型家私,搬到自己家里放哪兒好?老人家的東西件件丟不得,勸是勸不了的。
最初,提議賣屋的是淑芳。
淑芳的孫子再過一年半就要讀小學了,學位不理想。二胎已在淑芳的兒媳張如腹中醞釀,原來小小的剛需房變得更小了。添丁未添財,淑芳在省城媒體工作的兒子陳孟顯然有了而立不立的憔悴。
淑芳退休已經(jīng)六七年,子忠退休也一年多了。8年前,陳孟在廣州成婚,子忠和淑芳幫他買了婚房,便沒有什么積蓄了。如今陳孟又要換房,淑芳只好做做婆婆的思想工作。畢竟老太太84歲了,獨居也不合適,淑芳提議搬過來一起住,老房子賣了,當是幫子孫一個忙。
朱奶奶笑瞇瞇的,答應了。
淑芳也沒想到事情這么順利。
五年前,朱奶奶迎來了四世同堂的晚年,她覺得一切很好。在廣州的長孫陳孟為她生了曾孫。在鳳城工作的二孫子肥仔也找了對象。肥仔是朱奶奶二兒子陳子孝的孩子,今年32歲了。朱奶奶還有一個外孫女曼麗,是子青的女兒,在上海工作,逢過年必來看她。曼麗今年29歲了,她告訴外婆,在事業(yè)未成之前是不會結婚的。
朱奶奶很是開明,她說不用急。陳爺爺結婚的時候都37歲了。
這話假如子青聽見,是要發(fā)脾氣的。
陳爺爺如果還活著,現(xiàn)在有100歲了。陳爺爺比朱奶奶大了16歲,是南下干部,原籍陜西武功人。南下干部中老夫少妻的情況很常見,但當年這樁婚姻組織卻并不支持,因為朱家成分不好。陳爺爺戎馬半生,娶了朱家女兒,在政治前途上是個污點。
周圍的人都不看好陳爺爺和朱奶奶之間的感情。他們通常這樣想,朱奶奶只是看中陳爺爺可以每天坐在臺上講話,陳爺爺只是看中朱奶奶年輕的容貌。但朱奶奶卻堅信他們之間是革命的友誼。
少女時代的朱奶奶,有好幾次在早晨上學時發(fā)現(xiàn)老師不見了。老師只留下一張字條,說他要打仗去了,還號召大家一起加入革命的隊伍。朱奶奶覺得有上過戰(zhàn)場的人和沒有上過戰(zhàn)場的人不一樣。她雖沒有上過戰(zhàn)場,但有好幾年她都艱難地存活在戰(zhàn)場上。
戰(zhàn)火在頭頂紛飛,婦孺?zhèn)兌氵M土溝。她和她的祖母把捏好的飯團分給同一條土溝里的人。每當此時,小孩們總是眼巴巴地盯著她們的手看。大白天,雙“手”抱頭的狼狗會出來吃人,活的死的都吃。誰也不知道,那度日如年的戰(zhàn)時歲月是怎么過去的。
然而都過去了。
開會的時候,朱奶奶一定是興致勃勃地搬著板凳條坐到第一排的。她手里拿著筆記本,認認真真地聽陳爺爺講話,記錄著,有時候是落實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任務,有時候是開展政治學習。無論哪一種,都很美好。在看不到盡頭的鄉(xiāng)間小路上,有鋪著綠色水田的原野,有團著蚊蠅和果園的丘陵,濕潤的蒿草撐不破露珠,只見陳爺爺和工作同志們遠遠向前走去。大中午的烈日炙烤著田埂邊光禿禿的白色巨石,有人說看見陳爺爺戴著草帽站在石頭上,有人說陳爺爺脫了草帽在扇風。
恍若隔世,陳爺爺已經(jīng)走了很多年。老屋里光影轉移,每扇窗都能看到不同的春天。每一年的開始都有不同的風兒吹進屋里。樓梯的扶手旋轉出讓人看不懂的曲線,天花板的浮雕似乎蜷縮著未綻放的金絲菊。陽臺的石欄柱樣式典雅,舊舊的,卻干干凈凈的。艷麗的三角梅順著一墻的老藤從一樓開到三樓,擋去了半個夏天的暑熱。蜘蛛悄悄地在大門后拉網(wǎng),蜻蜓停歇在某年燕子筑下的窩邊。
歲月靜好。
這老屋原是陳爺爺分的房子,后來房改政策下來,變成商品房,落了陳爺爺?shù)拿?。陳爺爺走后,房子由朱奶奶繼承。
賣屋的合同昨天已經(jīng)簽了。窗外四五層樓高的木棉開始飄絮,一團團落在草地上,白絨絨、軟綿綿,煞是可愛。陽光下,六七層樓高的玉蘭落著白色的花瓣,把樓下的大眾車鋪成了“香車”。這是肥仔剛買的車子,卻沒有停車的地方,只好擱到祖母樓下,現(xiàn)在屋子要賣了,以后也不知道停哪里了。
2
孕婦不宜熬夜,不過張如熬夜寫稿的習慣是改不了了。再說,這是第二胎,對她而言輕車熟路。今晚,她依舊任性地把燈光混進咖啡的騰騰熱氣里,熬夜看完母校論壇里一條長長的帖子,并且擲地有聲地告誡樓主:這樣的婚不能結!
下完這個結論之后,張如心滿意足地睡下了。每天孕吐的例牌也被不相識的同門師妹一條接地氣的長帖給治好了。
第二天,報社沒有采訪,張如還沉浸在昨夜的帖子里——真是氣憤,怎會有這樣的人家?
“我的一個師妹,”張如這樣介紹,“談了個男朋友,二線城市公務員,沒什么錢,也還沒買房。本來說好了,婚前男女同出首付,落雙方的名字?,F(xiàn)在男朋友家里突然變卦,首付不要女方的錢,也不愿意落女方的名。多會算計?這可是婚前財產(chǎn)。那未來婆婆竟然說出這樣的話,說女方如果有積蓄,房貸還有一百多萬,可以先還掉一部分房貸?!?/p>
“哎呀,真是過分!”飯?zhí)美?,同桌的女同事們紛紛不平起來。大家一直在關注,師妹后來分手了沒有。
張如是陜西彬城人,她慶幸自己沒有遇到這樣的奇葩。婆家雖在廣東,但據(jù)說祖上也是陜西人。盡管離彬城還有一段距離,家里老人卻堅持說“就是一個地方的”。這樣也好,說明婆家沒把自己當外人。
3
挺著五個月的大肚子跑腫瘤醫(yī)院,對郭曉雪來說已經(jīng)是第十五天。懷孕的前五個月,曉雪被重點保護,什么活兒都不讓干,郊區(qū)也不能去,現(xiàn)在事發(fā)突然,便什么都顧不得了,只好長途顛簸從鳳城跑到廣州,在醫(yī)院照顧外公。
曉雪還在媽媽肚子里的時候,父母就鬧離婚。媽媽說,生曉雪還未出院,曉雪爸就把離婚材料準備好了,非常絕情。曉雪媽再婚了,曉雪從小跟著外公長大。曉雪從復旦大學畢業(yè)之后回到鳳城,就是不希望外公一個人孤零零。
現(xiàn)在,曉雪自然而然地去找了她在廣州生活的爸爸。爸爸有個同學在腫瘤醫(yī)院當醫(yī)生,爸爸請他加以關照。爸爸幫曉雪在腫瘤醫(yī)院附近租了個房子。老人家這病,一天兩天是離不開這座城市了。
晚上八點半,曉雪重重的身子倚在醫(yī)院過道的椅子上。白晃晃的日光燈下,不知哪棟樓哪一層傳來隱約的哭嚎之聲。曉雪一陣發(fā)怵,就見爸爸從長廊里快步走過來。爸爸又是高興又是愁地問,肚子這么大了,怎么是你一個人帶著老人來?曉雪搖著頭,個個說請不了假。
爸爸又生起了陳年老氣:這幫人,還是這個德性!
曉雪補充道:“文俊下個星期能來換一下我,過一星期,我再來?!卑职终f:“這怎么行?你既然來了,要么在廣州待著,要么回去了不用再來。挺著個肚子來來回回跑絕對不行?!睍匝﹪@了口氣:“可是,我也沒法連續(xù)請長假?!?/p>
爸爸問:“你三舅呢?小姨呢?他們不用上班啊?!睍匝┑溃骸艾F(xiàn)在盡量爭取讓他們過來,但是都說要在家?guī)O子,估計也不會來了。”爸爸搖著頭:“我的意思,如果文俊來廣州,換你回鳳城,你就別再跑來了,請個護工,我時不時過來看一看。你覺得呢?”曉雪道:“看醫(yī)生怎么說吧?!?/p>
爸爸問:“錢帶夠了嗎?”曉雪道:“錢是夠了的。您進去看看外公嗎?”爸爸拿出一根煙:“算了讓他睡個好覺吧?!薄跋壬?,這里不能抽煙”路過的護士瞥了他一眼。爸爸又把煙放回去。
晚上9:45,阿姨來了,就是曉雪的繼母。阿姨帶來了一些水果,囑咐曉雪照顧好自己,她有空就過來幫忙。阿姨說她有個同事,請過一個不錯的護工,叫曉雪不要省錢,懷孕了千萬別干力氣活。另外,阿姨還囑咐,出租屋里比較復雜,要把財物放好。曉雪連連點頭。
醫(yī)生看到曉雪一次就說她一次,說孕婦待在這里不好。有一回外公跟她說:“小雪,你都長大了,我也活夠了,別折騰外公了?!睍匝┚涂蘖耍夤终f:“小雪啊你別怕,爸爸媽媽都不要你,外公要你?!?/p>
曉雪算是把老公文俊盼過來了,可以有個人陪著擔驚受怕。
文俊唉聲嘆氣,他也不想提這些事情,但事情還得兩個人商量著解決。文俊跟曉雪原本攢了錢,計劃在鳳城買下房子。結果購房合同簽下來,曉雪的外公卻突然病倒。錢帶到廣州來給外公治病,首付款就缺了個小角??墒牵瑹o論大角小角,都足以讓首付款給不成了。
房子買不成便罷,但合同違約,文俊家便要賠給業(yè)主方房款10%的違約金。曉雪問過一個做律師的老鄉(xiāng)兼同學,結論很不好。這真是缺了個小角,吃了個大虧。
曉雪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把文俊留在醫(yī)院照顧外公,自己就按著地址找到了父親在五山的家。
她說:“爸,能不能借我點錢?”她把事情頭頭尾尾跟父親說了。她的意思,盡管外公還在醫(yī)院,咬咬牙房子還是應該買下來,賠違約金太無辜。
老郭愣了一下,曉雪好像還是頭一回叫他“爸”,沒想到一開口就是借錢,他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曉雪說完就不問了,和弟弟坐下來玩了一局游戲,沒吃飯就回去了。
晚上,曉雪回到出租屋里,阿姨打電話過來問她,身體感覺怎么樣?她說沒有感覺,也不吐。阿姨電話剛掛,爸爸就給她發(fā)了幾段長長的微信。
爸爸說:“小雪,你的選擇是對的。盡管外公不是你一個人的外公,但你從小由外公帶大,你先行墊付了一切費用,爸爸很高興。因為這件事,你的房子買不成了,還要賠償違約金,這很可惜,但是爸爸不能幫你補足首付款。
我和你媽媽離婚了,你判給了你媽媽。離婚的時候財物、撫養(yǎng)費等已經(jīng)分割清楚。如今你也已近而立之年,比我當初還大好幾歲。我妻離子散地離開鳳城之后,只身回到武漢打工。一切并沒有很順利,我又回到廣東??焖氖臅r候,我才和你阿姨結婚。雖然現(xiàn)在在公司是管理層,但再過四年我也要退休了。你弟弟才上高一。
廣州和鳳城不一樣。現(xiàn)在這些臭小子,如果父母不幫忙,靠著他自己,要等到猴年馬月才能買得上房。
現(xiàn)在家里的積蓄,是你阿姨和我一起掙下來的。這件事情我沒有跟你阿姨說,她也不會同意的。
畢竟你大了,又出嫁了。文俊家庭還可以,這件事看你公公婆婆能不能幫到你們。
如果買不成,不要太沮喪。爸爸也是四十幾歲才有現(xiàn)在這個房子,你們還年輕。另外,鳳城是祖籍,你們不用像大城市的外地年輕人一樣,要靠房子來落實嬰兒的戶口,一切可以慢慢來?!?/p>
曉雪看完了微信。老郭的答復,是基于曉雪借了錢不還的假設。曉雪嘆了口氣,爸爸又發(fā)過來一條微信:“關于你所擔憂的違約金,若業(yè)主不告,你們就不用賠償。請將外公病情告知對方,請其關照!”
但是,那個律師同學告誡過曉雪,實情不能告訴對方,以免對方掌握太多。
4
初秋的海風和牛田洋的大水蟹似乎來得不合時宜。子青扯著嗓子走進螃蟹王那間望海的檔口:“阿超,你媽在不在?”做螃蟹生意的王超聞聲迎了出來:“她快回來了,青姨進屋喝茶!”
子青直搖著頭進了門去:“阿超啊,真是家丑不可外揚!家丑不可外揚!”門外海天云影,蠔田縱橫,并不知道哪兒是螃蟹的一畝三分地。點點白鷺掠過,落在不知名的竹竿尖上。
起初,子青和王超媽媽、二嫂婉柔是一起下鄉(xiāng)的知青,在橡膠園割橡膠。三個人無話不說,是過命姐妹。子青更把婉柔往家里帶,最終成了她二嫂。然而,過命姐妹終熬不過姑嫂的啰嗦日常。只要有合適的素材,她們便會用來向?qū)Ψ阶兿囔乓?,或者冷嘲熱諷。螃蟹王家的海景檔口,成了她倆爭取中立者的戰(zhàn)場。
子青拈起茶杯,抿了一口生茶,說:“喝就喝吧,我喝這個必然睡不著,反正也是睡不著了?!彼畔虏璞骸跋仁谴笊┞杽游覌屬u我爸那個老樓,說要接我媽去一起住。賣房的錢自然是給她那個在廣州的兒子添著買房。結果老二家突然跑出來哭窮,說肥仔結婚買房的錢不夠了,賣老樓的錢也要分給肥仔?!?/p>
子青大撫掌:“婉柔這個人是影后來的。前陣子還跟我炫耀,說肥仔和她未來兒媳多有本事,買房全部不用父母一分錢。房子看定了,多么大,多么好,說漏嘴了吧?”
一個兩三歲的孩子用繩牽著一只螃蟹在門口溜。孩子是王超外甥。螃蟹的大腳被牢牢困住,剩下八個小腳跑得飛快。子青皺了皺眉頭:“螃蟹能玩嗎?看被咬到?!?/p>
王超答了聲:“不怕?!庇置β曉忧啵骸斑@樣是不好?!?/p>
“不過,”王超又不合適地說了句:“可能老人家想著幾個子孫平分,也不算偏心?!弊忧嗾f:“對,你說得沒錯,我媽也同意了。可是大嫂就說,既然這樣,老娘沒來由只住在她家,也應該去二哥家住一住?!?/p>
子青說著,把翹起來的腿放下去,放下去的腿又翹起來,甚是煩躁?!敖Y果婉柔又說,他們家就兩間房,沒有多余的房間給婆婆住,而且最初是大嫂提出來讓老人賣屋搬去她家住的,說得特別好,說要自己照顧老人的。老大家里房子大,一間客房、一間書房常年空著,擺一間書房在那里,也不知道哪個在讀書?一聽老人說要分一些給二孫子做婚房首付,就變臉了?要跟親兄弟算計這個,太過分。老大家的好歹是在省城換第二套房了,老二家的可是還沒成家呢?!?/p>
王超一邊泡著茶一邊說:“食伙頭,老人家輪著住,這是一向的慣例啊。”
子青翻著白眼:“婉柔就這樣,她現(xiàn)在每次見到我,都要提曼麗怎么還不找對象,而且必然強調(diào)女孩跟男孩不一樣。”說到這里,子青心堵得很,她這個生死之交的閨蜜,近三十年來一直以生男生女的落后思想碾壓她。
王超笑了笑:“什么年代了,還說這些話?曼麗人漂亮,又是大律師,不能隨便下嫁。”子青聽了,心更堵了。她那個生死之交的閨蜜兼嫂子,近五六年來一直在刺她的心。她的曼麗,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就是學習尖子,在班上是班長,入了少先隊是三道杠,二十年前獲得過五枚雛鷹獎章,進了共青團是團支書,復旦大學畢業(yè),一直都是她的驕傲。盡管這輩子只有一個女兒,但是這個女兒怎么也比隔三差五被老師叫家長的肥仔強。
可是誰知道畢業(yè)以后,命運掉轉了。肥仔連二本都沒考上,老老實實回老家,如今穩(wěn)穩(wěn)當當在一個好部門捧鐵飯碗。曼麗從小斗天斗地,如今斗得怎么樣?反正也不清楚。婉柔笑著說:“我們家的沒出息,好歹在身邊,天天看得見,不像你們那個有出息的,弄得你們晚景凄涼?!?/p>
王超也生氣了:“怎么這么說話?在上海發(fā)展,肯定比回鳳城強。”
“不過,”王超又不合適地說:“曼麗要是想回來,那也得趁早?!彼t虛地笑了笑:“我們鳳城是鄉(xiāng)下,都看重女孩的年齡?!蓖醭戳丝醋忧酀u變的臉色,忙補充道:“當然了,她要是回來,以她的專業(yè),我不信她考不上個法檢系統(tǒng)的公務員什么的?!?/p>
子青臉上方平和下來,若有所思。
臨走,王超笑容滿面地拎給子青一桶水蟹,桶上蓋著塊蚊帳布片:“青姨,桶里的您拿回去,國慶曼麗從上?;貋?,正好吃上這個。不是我吹,這是正宗牛田洋大水蟹。遲些時候南澳的烏蟹有了,我再給您送一些去。”
子青“哎喲”了一聲:“烏蟹現(xiàn)在可不便宜啊?!庇謫枺骸斑@水蟹能放那么久嗎?” “能!”王超打著包票,“把蚊帳布蓋著,只要蚊子不叮咬,過了國慶都生生猛猛?!?/p>
王超從小是曼麗的追求者,如今他還存著這個念想。但是你打你的官司,我賣我的螃蟹,合不合適他也不知道,只是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
5
兩個老男人坐在一起,除了煙霧繚繞,還是煙霧繚繞。
南安里鐵牛大排檔的家庭聚餐已經(jīng)結束,其他人都散了,帶著歡與不歡。陳子孝拉了拉陳子忠,讓他留一下。子忠又坐了下來。兄弟倆對著一桌子狼藉盤碗,種種食物的余味雜陳著,仿佛剛剛那一家子吃飯的氛圍。
子孝說:“大哥,沒想到小妹鬧這么一出,跑來要分老娘房產(chǎn)?我們鳳城的傳統(tǒng),什么時候有外嫁女回來分房分地的?”
子忠敲了敲煙灰:“按現(xiàn)在的法律,她是可以分的。”
子孝來氣了:“你說可以分的那個,叫作遺產(chǎn),遺產(chǎn)!老娘還活著呢。再說,她缺錢嗎?非要在別人家辦大事的節(jié)骨眼兒上跑出來搗亂?!?/p>
的確,妯娌還沒掰扯清楚,小姑又插一腳。小姑插了這一腳,妯娌反倒不打了。子孝通情達理地說:“大哥,之前大嫂說讓老娘輪流在兩家住,我覺得合理,我老婆也想通了。反正肥仔可以住宿舍,等婚房買下來,他又搬出去了?,F(xiàn)在肥仔那間房就騰了出來,剛好老娘住。大嫂說得也對,阿孟生二胎了,你們得去廣州帶孫,不在鳳城,老娘肯定是我們來照顧的?!弊又掖曛^濾嘴,嘆了口氣。
“問題是,現(xiàn)在老娘生氣了,說房子不賣了!”子孝又激動起來。子忠苦笑著:“那能怎么辦?她現(xiàn)在不賣了,我們也沒有辦法?!弊有⑶昧饲米雷樱骸昂贤己灹耍毁u就是違約,要賠違約金。有這個違約金賠,房子都不用賣了?!?/p>
子忠吐了吐煙圈:“這……買家不一定告我們吧?”子孝有些急了:“大哥,難道買家不告我們,就真的不賣了嗎?咱們兩家的大事可都在那里懸著呢?!弊又矣謬@了口氣:“那你還想逼老娘???”
子孝搖了搖頭:“我只是跟你討個主意。買家也是很久沒動靜了,也沒來催我們辦手續(xù),據(jù)說沒在鳳城,去廣州出差了。這倒是好機會。我想找個人,就說是買家的律師,來要違約金。老娘現(xiàn)在哪有這筆違約金……”
子忠聽著聽著,突然拍案而起:“你要是跟我討主意,我也贊成不賣了!”子孝也站起身來,揚開聲音:“難道阿孟的房子不買了嗎?”子忠冷著臉道:“反正是換第二套,換不成就擠著?!?/p>
6
朱奶奶坐在陽臺的藤椅上,很肯定地說,房子不賣了:“房子賣了,家要散。”
陳子忠站在陽臺門邊怔了怔。他雖不贊同弟弟的“計策”,但心里還是犯嘀咕,萬一買家真來告呢?上哪兒騰出這筆違約金?除了違約金,還有雙方的律師費,這一筆可不小啊。他抬了抬眼睛,瞥見樓下鐵門進來兩個人。他們真的來了?就是那對買房的年輕夫妻,文俊和曉雪。
他們有些尷尬,甚至難以啟齒,卻最終謙卑而冒險地以實相告。
朱奶奶起身彎腰,用同樣謙卑的語氣撒了個謊,說出自己“違約”的原因:“因為我想念我的老頭,離開這里,我不知道去哪里找他?!?/p>
他們一方不買了,一方不賣了,便商量擇日再簽一份協(xié)議書,作為和平解除合同的憑證。
事情的和平解決,陳子忠覺得是一塊石頭落地,子青覺得自己作為女兒的損失沒有發(fā)生,其他人對此各有各的不悅。
這個時候,曼麗回來了。
她聽二舅說起了事情的經(jīng)過,覺得事情大可不必如此解決。大家都坐成一圈,聽她說。她說,現(xiàn)在事情對我方有利,雖然我們不想賣,但是對方現(xiàn)在沒錢了,無法繼續(xù)履行合同。我們可以告他們違約,拿了違約金,結果沒有變,屋子仍然是我們的。
現(xiàn)場有好幾個人都說有道理,希望曼麗可以教教外婆怎么走起訴程序。
但是,在那個秋天的早晨,朱奶奶就不起床了。她病了,無法出門去折騰起訴手續(xù)。曼麗安慰大家:“沒有關系,這一塊我熟,可以代辦,外婆負責簽名就行了?!?/p>
曼麗第一次接觸買方的時候,發(fā)現(xiàn)女主人很面熟。對方叫出了她的名字:“曼麗,前陣子我聯(lián)系你,你不是說在上海嗎?什么時候回的鳳城?”
曼麗這才認出曉雪來。曉雪的容貌已經(jīng)完全變了樣,臉色蒼白、雙眼疲憊,兩頰虛虛地鼓著,頭發(fā)又短又蓬,身體臃腫,衣著也很隨意,像是穿了睡衣就跑出來似的。畢業(yè)這些年,她們基本沒有見過面,只通過通訊工具偶爾聯(lián)系。大學的時候,她們可是天天見面。鳳城考到復旦大學的人不多,那一年就只有她們兩個。在外地,老鄉(xiāng)格外親。
曉雪說:“曼麗,你幫我出了那么多主意說是要從法律的角度保護我,怎么現(xiàn)在反過來要起訴我?”
曼麗笑著說:“沒有,我不是要起訴你。我看到合同是你,專門出來見見你。是真的,外婆不愿意起訴你,我怎么可以起訴你?房子又不是我的?!?/p>
曉雪點了點頭。
回來之后,曼麗跟家人說,曉雪特別可憐,從小沒爹沒媽。
老屋的院子里,肥仔拿著雞毛撣子在掃大眾車上的玉蘭花瓣。曼麗說,這新車弄得這么臟,一點兒都看不出來是新車。肥仔笑著說:“昨天開去洗車,平時25塊,節(jié)日漲到了45塊,嚇得我趕緊開回來。”肥仔說話總是帶著冷幽默。
曼麗問:“聽說你又分手了?不是快結婚了嗎?”
“價值觀不一樣?!狈首写驍嗨脑?,“有一點什么隱私都捅到網(wǎng)上去。寫了兩萬字的冤情在網(wǎng)上。有矛盾不是和我這個做男朋友的商量著解決,而是跟一些看熱鬧又不明就里的網(wǎng)友去瞎聊,聊到三更半夜。網(wǎng)友得出結論說我是渣男,說我們家都是壞人,她就堅決跟我分手了唄?!?/p>
“嘖嘖,兩萬字的冤情?誰受得了?二哥,她肯定是侵犯了你的隱私權或者名譽權了。”曼麗興奮起來,“二哥!你可以告她的呀,真的?!?/p>
肥仔將雞毛撣子往車屁股上拍了拍,呵呵笑著:“曼麗,你跟廣州的大嫂是越來越像了。我是真怕你們。有一年她回來,不記得是什么事情,她不依不饒纏著我說,你可以曝光他的呀,真的。”
肥仔開車走了。子青出門問女兒:“郭曉雪就是跟你一起考到復旦大學的那個同學呀?你看看人家,人家都要生了。你看看你!”
曼麗說:“我是明天的機票,我先去收拾東西了?!?/p>
前來幫朱奶奶打掃衛(wèi)生的家政阿姨跟出門來問子青,這個鐵鏡要不要?是床底下掃出來的。子青瞪大了眼睛,要,要,這個你不能拿去賣,這個不是鐵鏡,是銅的。銅鏡的圓周有瓜葉藤蔓,手柄處有兩只蝴蝶,這就是朱奶奶一直在找的東西了。
詩曰:螽斯羽,詵詵兮。宜爾子孫,振振兮。
責任編輯:姚陌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