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長春
母親一生吃苦耐勞在農(nóng)村,為了生計,長年累月黃牛一樣默默耕耘,從來無怨無悔。她最幸福的事情,就是村邊地頭有一片屬于自己的小菜園。
農(nóng)村人從不講究吃喝,他們只知道面朝黃土背朝天以刨土為生,就算地里種了一些蔬菜,也常常舍不得吃,挑那些最好的拿到集市上換些零花錢。我家的菜園比村上其他人家的都要大些,因為母親從小喜歡種菜,而且種的菜也特別好,家里吃不完,就用架子車?yán)芥?zhèn)上買。每年快過春節(jié)時,我就給母親幫忙,整車整車的蘿卜、白菜、大蔥、蒜苗、菠菜、芫荽往街上拉,賣完菜,母親總要給我買幾個作業(yè)本或一件新衣服作為慰勞。多少次,我和母親迎著絢麗的朝霞滿載而去,裹著落日的余暉空車而歸,一路坎坷一路歌,盡管汗水淋漓,心里卻是美滋滋的。
當(dāng)時的農(nóng)村還不富裕,種點菜生怕人偷,母親就在菜地里用幾個木棍配苞谷稈搭個棚子,美其名曰:菜庵。人字形的菜庵里,剛好夠鋪一床寬的草席,上面隨便放條被子和布單,就可以臨時休息。夏季的時候,地里種的西瓜和甜瓜熟了,一到晚上聞到瓜香就不想回家,便干脆摘個西瓜,吃飽后就住到了棚子里。炎熱夏夜,明月當(dāng)空,獨自一人席地而躺,耳邊是此起彼伏的蟬鳴蟲叫,像天籟的催眠曲一樣,把人不知不覺帶進(jìn)美妙的夢鄉(xiāng)。睡到半夜被呱呱的蛙鳴驚醒,側(cè)耳輕輕靜聽,陣陣嘹亮而節(jié)奏感極強(qiáng)的喧鬧中,隱隱傳來花開的聲音。那聲音非常微妙,或濃,或淡,或遠(yuǎn),或近,細(xì)細(xì)飄灑,好似一只夢游的夜鶯,銜著云朵輕輕掠過曠野,在我的靈魂深處掀起層層漣漪。鄉(xiāng)村的夜晚,夜晚的菜地,如此清幽曠達(dá),少了白天透明的沸騰,多了夜晚朦朧的恬靜,很喜歡在這樣如詩如夢的園子里走走,伸伸懶腰散散心,享受縹緲的夜風(fēng)。清晨,我被美妙的蛙鳴鳥叫喚醒,揉著惺忪的睡眼,看霧靄下的菜苗蠢蠢欲動,它們像一群剛出生的娃娃,在大地母親的懷抱里深情地呼吸,幸福地成長,讓人感到勃勃生機(jī)無處不在。這時,母親已經(jīng)迎著晨曦開始在菜園里勞動了。
母親在菜地里拔草和澆水的時候,家里的那只小黃狗總跟在她的身后,尾巴一搖一搖的,與母親形影不離??吹侥赣H扔出一把雜草便跑過去,用肉嘟嘟的鼻尖圍著草堆嗅來嗅去,好像草里藏著什么寶貝似的,抑或那草的味道非常好聞,使它陶醉和留戀。它邊用鼻尖聞,邊骨碌著眼珠看看天,或豎著耳朵聽聽風(fēng),時而甩甩毛鞭似的尾巴在身上拍打幾下,那樣子,實在可愛極了。有時候,我躺在棚子里看書,狗在眼前跳來跳去,突然感覺自己就成了地里的一棵正在拔節(jié)的菜,或一只漫天飛舞的蝴蝶。
最美的是秋天的菜園,瓜果飄香,歡聲笑語,一派豐收景象。紅的辣椒,紫的茄子,黃的南瓜,綠的白菜,扁的豆角,圓的冬瓜,細(xì)的絲瓜,粗的蘿卜……晶瑩剔透的西紅柿像小燈籠與翠色欲流的小黃瓜相映成趣,紅彤彤、毛茸茸、脆生生,一排排掛在枝葉間,在湛藍(lán)的天空下,組成一幅妙趣橫生的鄉(xiāng)野風(fēng)景畫。
秋已盡,冬又來,園子里只剩下稀稀疏疏的綠色,籬笆上發(fā)現(xiàn)一朵小花還在肆意地綻放著最后的精彩,小菜苗也在努力地茁壯成長,仿佛是春夏時節(jié)遺留下來的點點倔強(qiáng),煞是好看。風(fēng)一吹,淡淡的清香便撲鼻而來,讓人如癡如醉。
依稀記起,有一次我跟在母親背后,在菜園里拔草,就非常奇怪地從她身上聞到過這種味道。那究竟是一種怎樣的芳香哦,好像風(fēng)吹大地的泥土氣息,又似春芽萌發(fā)的陽光味道,有點兒暖暖的甜,又有點兒淡淡的咸,是那樣的神秘莫測和沁人心脾。
如果說生活是一冊無名的菜譜,那么,每一桌豐盛的宴席,就是由無數(shù)個鄉(xiāng)村菜園與各種佐料組合的食品博覽會。個中滋味,只有種菜的人才能真切體會。
日子就像菜園里的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舊的老去,新的出來,我們弟妹三個,也在母親夜以繼日的養(yǎng)育下漸漸長大。后來,我們弟妹三個為了心中的夢想,便接二連三離開了那一方水土。時光如梭,一去不復(fù)返。現(xiàn)在,土地還是那塊土地,菜園也還是那個菜園,可母親已從年輕步入老境。與母親一起步入老境的,還有那曾經(jīng)炊煙裊裊的村子。如今,村子里能種田的只剩下母親那個年紀(jì)的老人了。母親也想進(jìn)城,可是她舍不得那相依為命的土地。用她自己的話說,那塊土地是她的命根,也是她最后的歸宿,讓她離開土地,就是在要她的命。
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城里安了家,想把母親接到城里享些清福。可她一聽說要離開家鄉(xiāng)便老淚橫生,說什么也不去。我和弟弟妹妹通過多次做她思想工作,并口口聲聲承諾,過一段還會把她送回來,最后母親才同意跟我們一起走。
放心吧,媽,你在城里住夠了,想回來時,我們就把你送回來了,現(xiàn)在交通方便。我和弟弟異口同聲地安慰她。
好說歹說,母親總算信以為真,才依依不舍地跟我們上了車。
自從離開老家,離開了她那朝夕相伴的小菜園,母親的臉上就沒笑過。進(jìn)城后,雖不缺吃喝,可母親一天從早到晚總感到缺少些什么,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總是念念不忘老家那塊土地,及土地上的棵棵青苗。令人痛心的是,母親進(jìn)城沒多久就得了腦出血。雖然及時送到醫(yī)院保住了老命,但也留下了嚴(yán)重的后遺癥,從此只能靠輪椅為生。我那可憐又可敬的母親啊,以后是再也不能下地干活了,再也不能像過去那樣到她的小菜園溜達(dá)了。我們知道她內(nèi)心很痛苦,可又有什么辦法呢?
為了減少她偏癱后的空虛,我想了很多辦法都不頂用,有時索性把屋里的電視聲音調(diào)大些,想借此吸引她的注意力,喚醒她那沉睡的記憶,但她都好像什么也沒聽見一樣,要么兩眼瞪著茫然一片,要么低頭望著腳尖陷入某種沉思。她生病后似乎對什么都沒了興趣,就連我和弟弟妹妹在一旁使勁兒叫她,或故意找個話題逗她,她也只是目瞪口呆地嗯一聲,蔫蔫地像霜打的茄子,面無表情,獨自傻笑一下,也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有一天,我不經(jīng)意間打開手機(jī)相冊里的一張老家菜園照片,在她眼前晃了晃,母親見到那片熟悉的綠,頓時有了精神,空洞了很久的眼睛一下子生動了許多,嘴角瞬間浮出一抹久違的笑意。她目瞪口呆看了半天,笑著笑著,就有兩顆豆大的淚珠從那干癟的眼眶里悄悄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