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曉云
別號,指中國古代人于名字之外的稱呼,簡稱號(別署、室名)。別號多為自己所起,也有的為他人所起。別號的寓意非常豐富,往往代表著主人的身份地位、性格志向、理想操守等。特別是文人的別號(別署、室名)更是一種自我表達(dá)、自我標(biāo)榜的方式。
別號圖則是以別號(別署、室名)為題材創(chuàng)作繪畫的一種藝術(shù)現(xiàn)象,別號主人自己或委托他人對別號的寓意進(jìn)行藝術(shù)創(chuàng)作,往往蘊(yùn)含著強(qiáng)烈的象征意味:有的借用物象的象征意義,直接圖解號義;有的通過對自然空間、書齋別業(yè)和人物活動的描繪,間接體現(xiàn)別號概念,闡釋別號主人的人生經(jīng)歷、思想情操與精神追求。張長虹認(rèn)為,“別號圖”既寄寓著別號主人的山林之思、隱逸之情,更是一種“精神的肖像”(張長虹《精神的肖像:名人“別號圖”與山林之思》)。因此,在有“別號圖”的人物研究中,可以通過圖解別號圖,探究別號主人的精神世界和人生追求,從而為研究人物思想變化、人格特性和人生選擇提供一種研究角度。
一、吳昌碩別(室)號圖種種
吳昌碩(1844—1927),近代著名藝術(shù)大家,別號眾多,有香圃、薌圃、香補(bǔ)、劍侯、苦鐵、苦鐵道人、老缶、缶翁、缶道人、老蒼、大聾、鄉(xiāng)阿姐、酸寒尉、破荷亭長、蕪青亭長、五湖印丐、無須老人、梅花主人、樸巢、蕪園、癖斯室、青蕪室、鐵函山館、篆云軒、齊云館、金鐘玉磬山房、禪甓軒、缶廬、去駐隨緣室等幾十個(gè)。吳昌碩在幾十年的游學(xué)、游藝、游宦生涯中,請人創(chuàng)作或自繪多幅別號圖,中晚年時(shí)期尤多。這些別號圖以山水、園林、肖像等文人畫常見題材為主,代表性的有《蕪園圖》《蕪青亭長圖》《酸寒尉像》《倉石圖軸》《癖斯堂圖》《秋林寄興圖》等。
(一)《蕪園圖》
蕪園,是吳昌碩早年居所名稱,據(jù)吳長鄴《吳昌碩年譜簡編》記載,清同治四年乙丑(1865),吳昌碩22歲,“是年父娶繼室楊氏,舉家遷居安吉城內(nèi)桃花渡畔。先生所居小樓僅堪容膝,題名曰‘篆云樓’。屋前有園,名曰‘蕪園’”。
資料顯示,吳昌碩在游歷中囑師友同道為其繪制《蕪園圖》多幅,并自繪《蕪園圖》,目前能看到的存世作品就有7幅,都以山水為題材創(chuàng)作。圍繞同一別號創(chuàng)作如此多的別號圖,在別號圖史上也是少見的。
1.楊伯潤、吳滔的《蕪園圖》(圖1)這幀圖卷由楊伯潤(1837—1911)于1880年夏和吳滔(1840—1895)于1886年9月所繪兩幅《蕪園圖》裝裱而成,卷首為楊峴(1819—1896)書“蕪園圖”三字及題詩跋,跋云:“我昔曾讀蕪園圖,問君許結(jié)園鄰無?!『ザ辉?,堇錄舊作為苦鐵道人之屬。天寒墨凍,揮灑不能如意,詩中所謂盡潦草也乎!正之。藐翁楊峴并識?!睏畈疂櫵L《蕪園圖》近景為雜樹、梅竹、溪水,中景有茅屋數(shù)間,環(huán)以圍墻,有一人正入門洞。款云:“竹樹自蕭散,水石亦深竅。主人碩不歸,滿園多秋草。庚辰年夏日蒼石仁兄屬即正,楊伯潤?!眳翘纤L《蕪園圖》近景為水、坡,有假山石、松、梅竹等雜其間,有竹籬笆伸向遠(yuǎn)處,遠(yuǎn)處有茅屋及水邊亭榭??钤疲骸吧n石先生之屬,丙戌年秋九月,吳滔畫于來鷺草堂?!苯酉聛硪来问?880年8月吳昌碩的題記及詩,金樹本、施浴升、凌霞、江標(biāo)、潘鐘瑞、徐康、蔣玉棱、朱鏡清、崔適、陳如升、張文田、胡、萬釗、諸宗元、楊峴、張度、章鈺、楊志立等題跋,時(shí)間跨度從光緒四年(1878)友人施浴升作“蕪園記”開始至光緒丁酉(1897)之年楊志立題詩,歷20年,集20多人次的題記。
2.吳云《蕪園圖》(圖2)
此圖為吳云(1811—1883)作于1880年9月,款云:“蒼石賢宗家有十畝之園,古樹幽篁,雅有山林之趣,茲因筮仕江蘇,署其名曰‘蕪園’,意甚深也。他日功成身退,今之所謂蕪者,安知不與綠野平泉后先輝映哉。索余為圖,惟荒寒蕭率之?始足發(fā)揮高致,余滋愧矣。庚辰年秋九月,榆庭老人識于婁東寓齋?!苯盀殡s樹、山石;中景為茅屋兩間,圍以芭蕉、竹子,中有一人伏案讀書,茅屋一側(cè)為長長的竹籬;遠(yuǎn)景為竹籬分隔的兩個(gè)世界,籬內(nèi)幾株花叢,籬外為若隱若現(xiàn)的溪岸、水草,一派清凈、悠遠(yuǎn)景象。
3.顧承《蕪園圖》(圖3)
此圖為顧承(1832—1882)作于1881年,其款云:“蕪園圖,用王摩詰閉戶著書多歲月意,以應(yīng)蒼石尊兄大人雅屬即正。辛巳立夏前一日,樂泉逸史顧承?!眻D繪茅屋、籬笆、蒼松、翠竹、苔石,屋內(nèi)有一讀書人,籬笆門正對一坡地,一家禽正從門內(nèi)走出,一派寧靜悠然的山居讀書景象。
4.陸恢《蕪園圖》(圖4)
此圖為陸恢(1851—1920)作于1886年5月,圖中近景為溪流、岸石、巨樹,一茅屋掩映其下,屋內(nèi)三五人圍幾而坐,相談甚歡;中景為圍墻內(nèi)茂盛雜樹,一片繁茂;遠(yuǎn)處巨石聳立,左右對峙,其中一山間小徑蜿蜒,直達(dá)山頂。用筆蒼厚而不失清腴之氣,營造了幽深靜謐的意象,是其中年力作。右上楊峴題識云:“陸君廉夫?yàn)椴市掷L《蕪園圖》,妙在筆底,有雄直氣,藐翁旁觀,俯首至地題記。時(shí)丙戌五月六日也。越日,藐翁又詩曰:蕪園氣蕭森,密樹無昏曉。微聞人讀書,書聲在樹杪?!睆目钭R看,兩次為其題款,可見深受楊峴欣賞。
5.吳滔《蕪園圖》(圖5)
1887年3月吳滔又繪一幅《蕪園圖》。左上款云:“苦鐵先生蕪園圖。丁亥三月,吳滔畫于來鷺草堂?!瘪堰吷嫌袇遣T題跋云:“庾信園荒花可憐,幼安榻破繩牢牽。牛羊下來日將夕,雞鳴不已桑樹顛。古人不見來者誰,老屋日日樘斜暉??瓷桨资鋸?fù)落,出門行徑微乎微。石門吳伯滔老友畫蕪園圖見寄,伯滔未嘗一至蕪園,而圖中之景約略能似。蓋予之園,破屋數(shù)間外,老樹叢竹,山石犖確而已,伯滔于蕪字上著想,故能仿佛,豈尋常畫師所及哉。因題二絕句,缶道人記?!眻D中溪流潺潺,竹木參天,濃蔭蔽日,雜草叢生,中有木橋中架通兩岸,兩三屋面溪傍石而建。此幀筆墨蒼茫沉郁,從吳昌碩題跋可看出他對這幅相當(dāng)滿意,認(rèn)為寫出了他胸中的蕪園意境。吳昌碩對吳伯滔的畫評價(jià)甚高,正如他在《石交集》中對吳伯滔的評價(jià):“其畫以渾厚勝,古意盎然。先輩典型,得君不墜,非時(shí)人所可抗衡也?!?/p>
6.蒲華《蕪園圖》(圖6)
此圖為蒲華(1839—1911)繪于1891年冬日,蒲華題:“何年疊石傍池塘,林木清暉映草堂。月靜梅花風(fēng)動竹,秋聲容易到春光,倦教老鶴守蒼苔,費(fèi)卻蘭成試賦才。道是小園蕪不盡,他年陶令自歸來。辛卯冬日,倉碩先生仁兄兩正,作英弟蒲華。”近景為山、竹、樹,兩間茅屋圍以竹葉梅花,一人臨窗而坐;中景為假山壘石,一側(cè)植茂密梅竹,一草亭于偏隅而立;遠(yuǎn)景巨石錯落聳立,遠(yuǎn)山以淡墨暈染。全圖筆墨蒼潤,構(gòu)圖繁復(fù)。讀書人與山林為伴,雖寂寥,卻自由閑適。蒲華描摹出好友吳昌碩所要追求的理想境界。
7.吳昌碩自作《蕪園圖》(圖7)
此圖作于1893年,縱76.1厘米,橫33.2厘米,現(xiàn)藏浙江省博物館。用篆書題“蕪園”二字,自題詩云:“無多邱壑蔓寒藤,記得題松小閣登。草篆十行誰得似,怡亭扶起李陽冰。興來頻臥北窗風(fēng),夢里蕪園有路通。溪鳥淲煙魚潑剌,移山手段學(xué)愚公。蹇驢風(fēng)雪別巖阿,愧煞苕溪隱志和。何日買書松下讀,濁醪粗飯補(bǔ)蹉跎?!庇煤喒P線條勾勒松樹枝干,用團(tuán)墨渲染成近石和遠(yuǎn)山,茅屋在竹石掩映下僅露出屋頂。構(gòu)圖布局不拘常法,幽疏濃郁的筆墨,凸顯蕪園之“荒蕪”。
(二)《蕪青亭長圖》(圖8)
蕪青亭長,為吳昌碩在蕪園時(shí)的別號。1879年冬,吳昌碩在蕪園刻了一方“蕪青亭長”和“飯青蕪室主人”(兩面?。?,邊款云:“余既辟蕪園,又縛草亭為延眺處。每當(dāng)霜落風(fēng)高,萬象森露,與松柏同青者,惟此蕪耳。己卯冬,倉碩刻于樸巢。”
《蕪青亭長圖》是一幅人物圖,為癸未年(1883)春三月任伯年(1840—1896)為吳昌碩繪制。
畫家以寥寥淡筆勾勒幾棵樹、籬樁,以濃墨寫草亭頂。畫中吳昌碩身著長衫、席地而坐,雙手放入袖中,目光炯炯有神,氣質(zhì)溫文爾雅,若有所思。右上題楊藐翁隸書題名:“蕪青亭畫像?!比晤U款識為“蕪青亭長四十歲小影。癸未春三月,山陰弟任頤寫于頤頤草堂”,鈐白文印“山陰任頤”,右下角鈐朱文壓角印“頤頤草堂”。任伯年為吳昌碩繪過多幅不同時(shí)期的畫像,其中光緒十九年癸巳(1893)與尹沅繪《吳昌碩五十小像》(圖9),縱115.5厘米,橫53.5厘米,與《蕪青亭長圖》當(dāng)為同一系列肖像別號圖。吳昌碩自題:“長镵白木柄,飽飯青雕胡。生計(jì)昔如此,田園無處蕪。而今一行吏,轉(zhuǎn)負(fù)十年租。何日籬邊菊,陶潛共酒壺?!眻D中吳昌碩布衣芒鞋,肩扛長镵,獨(dú)立于山水之間,頗有歸隱田園之意。
(三)《酸寒尉像》(圖10)
“酸寒尉”為吳昌碩在蘇州做“小史”時(shí)的別號?!端岷鞠瘛肥侨尾隇閰遣T繪制多幅畫像中最精彩的一幅,作于1888年8月。題款云:“酸寒尉像。光緒戊子八月,昌碩屬任頤畫?!睏顛s題:“何人畫此酸寒尉,冠蓋叢中愁不類。蒼茫獨(dú)立意何營,似欲吟詩艱一字。尉乎去年饑看天(君去年繪《饑看天圖》),今年又樹酸寒幟。蒼鷹將舉故不舉,跕跕風(fēng)前側(cè)兩翅。高秋九月百草枯,野曠無糧仗誰飼。老夫老矣筋力衰,丑態(tài)向人苦遭棄。自從江干與尉別,終日昏昏只思睡。有時(shí)典裘酤一斗,濁醪無功不成醉。尉如鹽薤我如堇,不登嘉薦總一致。尉年四十饒精神,萬一春雷起平地。變換氣味豈能定,愿尉莫怕狂名崇。英雄暫與常人倫,未際升騰且擁鼻。世間幾個(gè)孟東野,會見東方擁千騎??噼F道人正,七十叟楊峴題?!?/p>
畫中人頭戴紅纓帽,足著高底靴,身穿葵黃色長袍,外罩烏紗馬褂;雙臂交拱胸前,眼睛正視前方,意態(tài)矜持,神情尷尬且窘迫。畫家以淡墨草草勾寫面部,略加皴擦,神采畢現(xiàn)。馬褂、長袍直接用沒骨法涂出,濃淡適宜。
對“酸寒尉”稱號,吳昌碩曾作長詩自嘲云:“予索伯年寫照,題曰‘酸寒尉像’。頂涼帽,衣紗袍褂,端立拱手。厥狀可哂。與予相識者皆指曰,此吳苦鐵也。因題詩寫意,并以自嘲。”(《缶廬集》)并于次年(1889)又刻印“酸寒尉印”一枚,款曰:“酸寒尉自刻印,時(shí)己丑十有二月?!?/p>
(四)《倉石圖》(圖11)
吳昌碩青少年時(shí)遭遇太平軍兵亂,逃亡中避難鄣吳村附近一叫石蒼塢的小山村,得當(dāng)?shù)厝司葷?jì)才存活。為紀(jì)念這段死里逃生的經(jīng)歷,吳昌碩遂自號“蒼石”。倉石、昌石、蒼碩、倉碩等名字,皆從“蒼石”演變而來。1879年,吳昌碩刻“蒼石”印。
《倉石圖》(浙江省博物館藏)為吳昌碩請胡公壽(1823—1886)于光緒乙酉(1885)秋繪制,縱124.5厘米,橫58.3厘米。圖中繪一大一小兩塊頑石相倚而立,稀疏野草覆蓋石脊,構(gòu)圖奇險(xiǎn)。胡公壽題曰:“蕪園主人鋤地得石,狀古樸色黝然,主人賜石名曰倉,索余圖之。畫成爰作贊曰:瞻彼蒼石,風(fēng)骨崎嵚??v筆減筆,大癡云林。頹然其形,介然其質(zhì)。主人曰:噫,伴吾守拙,異置庭前,朝夕周旋,不畏霜雪,不知?dú)q年,太倉儲粟,小倉藏書,石亦名倉,厥義何居。光緒乙酉秋仲,識于滬北枕淞閣中。華亭胡公壽?!绷碛袟顛s和仲復(fù)題款。題款中說明了“倉石”的寓意。
(五)《癖斯堂圖》(圖12)
吳昌碩在31歲時(shí)刻“癖斯”印,邊款云:“和嶠有錢癖,杜預(yù)有《左傳》癖,非余斯焉,癖斯。甲戌二月,昌石道人?!眳遣T“道在瓦甓”印邊款云:“舊藏漢晉磚甚多,性所好也,爰取《莊子》語摹印。丙子二月,倉碩記?!彼凇扼緩]別存》自序中寫道:“缶廬長物唯磚硯,古隸分明宜子孫。賣字年來生計(jì)拙,商量改作水仙盆?!?888年又刻“磚癖”印。由此看來,吳昌碩癖于漢晉古磚及相關(guān)石刻文字。
《癖斯堂圖》是顧麟士(1865—1930)于1900年為吳昌碩所作,題曰:“癖斯堂圖。庚子中秋為苦鐵先生正。顧麟士?!眻D中近景為一叢茂盛樹葉;中景為一屋,一側(cè)傍山石,一側(cè)繞籬笆,屋內(nèi)一人伏案讀書。門前正對一巨石,兩棵古樹越過屋頂。畫風(fēng)恬淡清麗,好一幅山中讀書圖。
(六)《秋林寄興圖》(圖13)
《秋林寄興圖》不是直接以別號命名的別號圖,但蘊(yùn)含著吳昌碩對故里的思念和向往,是間接意義上的別號圖。此圖為吳谷祥(1848—1903)于1882年所作,題云:“秋林寄興圖,壬午歲莫,為蒼石先生寫。”吳昌碩題:“夏之日又冬之夜,醒更無詩醉輒眠。匏系一官安足問,且來脫帽看秋天。自從浩劫離居后,茅屋秋風(fēng)破不堪。贏得畫圖如故里,六橫山下下溪南。壬午涂月,昌碩自題?!眻D中吳昌碩端坐石上,臉帶微笑,神情安詳,物我兩忘,畫面流露出恬淡平和的文人生活氣息。卷尾,吳昌碩自題七言詩一首,款署“昌碩”。此作是目前所見他最早用“昌碩”這一名號的作品。
二、別號圖鏡像解讀
(一)人生經(jīng)歷的真實(shí)寫照
上面所舉這些別號(室號)圖,從光緒庚辰年(1880)夏創(chuàng)作的《蕪園圖》到庚子年(1900)創(chuàng)作的《癖斯堂圖》,貫穿吳昌碩的青、中年時(shí)期,是他極為艱辛歲月的寫照。
1.“滄桑人世殊”的刻骨之痛
吳昌碩出身世代書香門第,少年時(shí)期雖家道中落,但也能耕讀自足,日子過得平靜安詳。打破沉寂的是太平軍與清軍在江南的內(nèi)戰(zhàn),給吳昌碩一家?guī)頊珥斨疄?zāi),改變了他的命運(yùn)。咸豐十年至同治三年(1860—1864),安吉被太平軍控制長達(dá)5年。在這5年中,吳昌碩歷經(jīng)逃難、饑饉、瘟疫,故園被毀,家破人亡(只剩下他與父親)。戰(zhàn)亂的慘狀,逃亡中的驚恐、無助,失去親人的悲傷,成為揮之不去的慘痛記憶。也正是這個(gè)過程磨煉了他堅(jiān)強(qiáng)的意志,也為他的藝術(shù)提供了豐富的滋養(yǎng)。在《蕪園圖》中,吳昌碩用自題款記錄了這段不幸遭遇,家破人亡的痛,使他直到晚年仍無法釋懷。每每提到早年的悲慘經(jīng)歷,他不免“老淚揮淋浪”??梢韵胂螅埦秤鱿嗤?、同病相憐的友人們作畫時(shí),《蕪園圖》是一種傾訴,更是一種控訴,也因此劫后重生的蕪園令人倍加珍惜和向往。
2.“竊愧升斗求”的窘困境遇
30歲左右時(shí),吳昌碩游學(xué)湖州、嘉興、蘇州、上海等地,以賣字畫、刻印、作館養(yǎng)家糊口。1882年家小移居蘇州后,為供養(yǎng)家人生活,吳昌碩在賣字刻印之外,還托人求職,在縣衙里擔(dān)任一名“佐貳小吏”。做小吏,盡管整日辛苦,收入?yún)s只能勉強(qiáng)維持一家人生計(jì),清貧的狀況沒有什么變化。他曾在寫給老師潘芝畦的詩中說:“蕩宦如游民,浮家累妻孥。一屋雨打頭,達(dá)旦聲咿唔。呼名烏友朋,閉戶人菰蘆……”作為一個(gè)低級的小官,他沒多少薪水,又很辛苦,在等級制度森嚴(yán)的官場里還不得不事事小心,如履薄冰。最能表現(xiàn)窘相的就是《酸寒尉像》了:皂靴紗袍,外罩短褂,端拱著雙手,小心謹(jǐn)慎的樣子,一副酸寒局促之態(tài)。其時(shí)吳昌碩已經(jīng)45歲了,眼看將屆知天命之年,仍然一事無成?!霸煳锉緪畚?,墜地為丈夫。昂昂七尺軀,炯炯雙青矑。胡為二十載,日被饑來驅(qū)。頻歲涉江海,面目風(fēng)塵枯?!眳遣T在很多詩句中,都寫出了生活的愁苦和內(nèi)心的焦慮。
3.人格精神的投射:自高唯有石先生
吳昌碩之名含“石”,一生以石自許。在《倉石圖》中,胡公壽用奇絕頑石比作吳昌碩堅(jiān)忍不拔的個(gè)性,以蒼古的水墨寫出石的傲然孤挺,物象簡單,卻有一股剛勁、厚重之氣撲面而來。正是吳昌碩自我性格與心靈的映射。
“富貴神仙渾不羨,自高唯有石先生。”吳昌碩喜畫石。他筆下的石頭,常常與松樹、紅梅、水仙做伴。他有這樣的題畫句:“梅花、水仙、石頭,吾謂三友。靜中相對,無勢利心,無機(jī)械心,形跡兩忘,超然塵垢之外,世有此嘉賓,焉得不揖之上坐……”他還說:“畫牡丹易俗,水仙易瑣碎,惟佐以石可免二病。石不在玲瓏,在奇古。人笑曰:此倉石居士自寫照也。”在其70歲所作的《拳石》圖中,吳昌碩寫道:“昨夜落星化為石,雷斧鑿竅窮天工。兀然不動似砥柱,可置滄海橫流中?!边@首詩表達(dá)了對石頭品質(zhì)的贊賞。
吳昌碩一生飽經(jīng)滄桑,用石自比,有一種蒼涼、壯闊之氣,也象征其在艱難環(huán)境中倔強(qiáng)的個(gè)性,為其作品平添了雄強(qiáng)剛毅的氣象。
4.仕進(jìn)與歸隱的矛盾:“永作蕪園長”的美好向往
傳統(tǒng)文人畫家的別號山水圖里往往呈現(xiàn)這樣的圖景:蒼松挺立,卓然不凡;窠石危然,小溪潺潺。翠竹蒼松之中,幾間屋宇顯然;柴門緊閉,一老夫子,閉門讀書,琴書、松窗、蘭室、清風(fēng)明月相伴。此圖表現(xiàn)出桃花源般的意境?!妒張@圖》《蕪青亭長圖》《秋林寄興圖》《癖斯堂圖》等都營造了這種意境。
不可否認(rèn)的是,作為傳統(tǒng)文人,家學(xué)淵源深厚的吳昌碩背負(fù)著“我祖我父皆通儒”的壓力,他在游學(xué)游藝的同時(shí),一直懷有仕進(jìn)之心,總是不忘功名。中年時(shí)期的吳昌碩,也曾非常積極主動地謀求仕進(jìn),由于只有秀才身份,只能通過捐納、求人保薦等方式,走得極其艱辛。吳昌碩有30多年的仕途生涯,從早期的典史、佐貳等下層官吏到中期縣丞、“一月安東令”,再到晚期義渡局委員,一直四處奔走,事務(wù)繁雜,沒有擺脫一官如虱的“酸寒尉”身份。以至于他的老師俞樾也感到不解:“吳子蒼石……知君之詩老而愈工也,乃君之官況則何其老而愈窮邪?雖然方今事孔亟矣,君嘗小試于安東,亦未能竟其所施,不如姑以吏隱于吳,金石書畫之外以詩自娛,亦庶幾漆園之傲吏矣……”
俸祿微薄、生活艱難,兼濟(jì)天下的壯志亦郁郁難酬,每每悲苦郁悶時(shí),家鄉(xiāng)蕪園躬耕自給、潛心學(xué)藝的田園生活,故里溪南的秋林令他無限懷念。他遙想:什么時(shí)候能像陶淵明一樣,不為五斗米折腰,歸耕田園,南窗讀書,三五好友讀書談藝,再現(xiàn)當(dāng)年在蕪園的美好歲月?他在《自題小像二首》之一中云:“松如古仙人,石為壽者相。共秉堅(jiān)貞心,不變古形狀。王郎工寫生,著我坐清曠。澹焉忘塵慮,高契羲皇上。羲皇不易求,無懷未遽讓。誰解靜中趣,南山兀相向?!痹谒墒g的清曠之地,一位面對南山、自謂“羲皇上人”(陶淵明《與子儼等疏》中語)的高士形象,正是吳昌碩的向往對象。其詩云:“東鄰西鄰攜酒壺,南枝北枝啼胡盧。綠竹滿庭自醫(yī)俗,青蕪作飯誰索租?眠展蕉陰葉葉大,坐聽檐雨聲聲粗。夢醒燈火逗寒碧,城頭曙色翻鴉雛?!保ā妒張@夢中作》)只能寄情《蕪園圖》《秋林寄興圖》以解歸而不得的苦悶,看到畫圖就如看到故鄉(xiāng)一樣:“贏得畫圖如故里,六橫山下下溪南?!?/p>
可以說這種既追求仕進(jìn)又欲歸隱田園的矛盾心態(tài)一直貫穿吳昌碩的整個(gè)中年時(shí)期。
另外,別號圖作為古代文人的交游互動方式,可以從中看出別號主人的社會活動圈層。從吳昌碩別號圖的畫者和題跋者來看,可看到一個(gè)時(shí)間跨度大、年齡跨度大、身份職業(yè)眾多的交友圈。他為了生計(jì),為了學(xué)藝精進(jìn)、仕途進(jìn)階,通過鄉(xiāng)誼、學(xué)誼,尋師問友。其師友有文字記載的有200余人,有朝廷重臣、碩學(xué)大儒、收藏大家、藝壇名家、工商翹楚,也有落魄寒士、狷介清客、市井藝人,吳昌碩都與他們切磋、砥礪,廣取各人所長。受他們鼓勵與提攜,加上自我勤奮與領(lǐng)悟,吳昌碩學(xué)養(yǎng)日厚,才有晚年登臨藝林高峰的成就??梢哉f交游直接影響了吳昌碩中年之后的人際軌跡、思想狀態(tài)、創(chuàng)作理念。他們相互間的書畫酬唱、鑒賞,為藝壇留下了寶貴的資料。
約稿、責(zé)編:史春霖、金前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