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夜晚,風(fēng)把白天的燥熱吹開了,稻穗在月光底下懶洋洋地飛。從長山子鄉(xiāng)到城里的土路上,阿大一跛一跛,跟在他爹身后。
阿大套在一件洗得看不出顏色的棉褂里。褂子實在太大了,顯得人又矮又瘦。腳下趿拉著一雙老舊的翻毛皮鞋,沾著圈爛泥。他的塌鼻子和小眼睛都和爹一個模樣,眉眼喪氣地向下垮。阿大爹勾著背,走路有點晃。一陣風(fēng)過去,爹頭頂?shù)难蚱っ蓖崃?,露出蓬亂的頭發(fā),寬大的罩衫猛地向后飛起,像一只瘦弱的鳥張大了翅膀。
“爹,爹,慢點,我腳疼?!卑⒋髱е耷唤械馈5鶉@口氣,彎腰揉揉兒子腳后跟。兩條又細(xì)又長的影子貼在一起,映在路邊白楊樹的樹干上。
“這不是給你上學(xué)穿的皮鞋嘛!非要穿,還不是只有走啊。天亮前咱們要到城里,不然咋趕上大馬戲?哭啥,要像個兒娃子的樣子?!?/p>
“爹,你腳咋不疼?”阿大抽抽噎噎地問。
“我咋不疼?我的腳還有毛病呢,腳掌心是平的,一點彎兒都沒有,和你的不一樣?!钡b牙做出苦臉來。
“腳掌心那咋會沒彎兒?”阿大止住了哭,望著爹。
“唉,二十三年前,那是一九二四年,我還是個小伙子,從甘肅走到新疆來,整整三個月,才到長山子鄉(xiāng)。那以后我老覺得腳疼,走路像有鉆子往里頭鉆。村里醫(yī)生給看了一下,說我是平腳,走不了遠(yuǎn)路,不然腳就廢了。一個莊稼漢不走路咋行?。酷t(yī)生想了個法子,叫我在鞋子里塞一團(tuán)棉花,墊到腳心那兒。哎,一下子好多了。我現(xiàn)在就塞著棉花呢,還用布條,長長的一根,把腳給纏起來,不然棉花老要掉出來。”
突然,白楊樹林里撲棱棱飛起什么東西,把兩個人都嚇得一顫。路上,一個行人都沒有。牛羊的糞便碾在車轱轆印子里,向前方的黝黑延伸過去。
阿大昨晚這個時候已爬上炕,光著身子挨著姐姐鳳仙和鳳玲。長山子鄉(xiāng)的夜冒著涼氣,三個人裹在一大床紅地兒碎花的棉被里。窗外,一棵棗子樹把落在炕頭的一團(tuán)月光,輕輕搖散了。阿大側(cè)過頭看見姐姐們的臉在月光里一跳一跳的,他悄聲問:“姐,我明天去城里給你們帶點兒啥?”
“稀奇了,你能帶啥?”二姐鳳玲嗤了一聲,“把自個兒給帶回來就不錯了。”
“阿大,你去好好瞧瞧那個大馬戲,眼睛睜得大大地瞧,回來給姐姐講講都是咋回事。”大姐鳳仙柔聲說,盯著墻上的毯子。月光把花紋照得很白,很結(jié)實。
那是村里的沙依提大媽用和田羊羊毛給他們織的。維吾爾族人每家都有一張,地子大都是深紅色,上面的花紋卻找不到兩張完全一樣的:開力肯(四瓣花)、卡其曼(散花圖案)、阿娜古麗(石榴圖案)、夏米努斯卡(麥加式圖案)……各有樣子。原本這毯子該鋪在地上,可誰都舍不得。媽把它掛在炕頭,一家人當(dāng)畫一樣地看,吃飯看,睡覺也看。有時,阿大忍不住伸手去摸,硬邦邦的粗羊毛扎在手心,癢癢的。他閉著眼睛把臉貼在毯子上,那上面的每根線頭都張開了,熱烈地散出羊膻、馬奶子和濕答答青草的味道,從線頭尖鉆進(jìn)他塌陷的鼻子里去。每次外面下大雨,阿大家土房頂上漏雨下來,姐弟們總是幾下爬上炕,小心卷起毯子,收在墻角。等大雨過去,天放晴,三個人抬著潮乎乎的花毯子出去,平平地鋪在院子里,直到毯子上的花一朵朵曬開了。
下午阿大和爹出發(fā)的時候,大姐給阿大塞了塊剛打出來的熱馕,說:“阿大,走一晚上的路,不帶點吃的咋行?”
阿大往嘴里塞了口風(fēng)干了的馕,含糊地說:“爹,上次去城里坐的六根棍馬車,這次咋不能坐了?”
“說是人太多啦,城外的馬車都擠不進(jìn)去,大路都堵著。咱們走小路,也得趕一早開城門的時候進(jìn)去,要是晚了,人多,連走路的都進(jìn)不去,可就麻煩了。上次,就是二月間嘛,陳艷春唱《四郎探母》,哎,你不知道那次去了多少人,好像就把誰家的小孩給踩壞了?!?/p>
“爹,你去聽了?”
“哪兒有那個錢?我和你媽在東門戲園子外面聽,好多人都扒著墻頭聽。散場的時候,地上撒得到處都是戲票,你媽撿了一張,紅紅的,長長的,好看得很,現(xiàn)在還留著呢?!?/p>
“爹,那你看沒看過大馬戲?都演些啥?”
“我沒看過。上回村里有人去看,說陣仗可大了。草地上搭了個大帳篷,一聲鑼響,鉆出些猴子,嘩一下,沖到人的眼皮子底下翻跟頭。有一只猴子,突然一跳,掛在一個男人的脖子上。那人長得又粗又壯,可膽子小。他一邊尖叫一邊亂跑,忘了脖子上還吊著猴子呢,毛茸茸的尾巴在他臉上掃來掃去的。哎喲,他差點暈過去……后頭,好多匹大馬從帳篷里奔出來,男人女人穿著節(jié)日的衣服,站在馬背上,像彩色旗桿子,怎么都倒不下去。他們打著口哨,揮著馬鞭,飛一樣,漂亮得很……”
稻田在霧氣里向后退去,白茫茫的戈壁和天空的交界處突然炸開一道縫,金色噴涌而出。阿大第一次看見戈壁灘上的日出。他張大了嘴巴,看著遠(yuǎn)處連綿的雪山、灰青色的城墻都被澆筑成了金色。
阿大上次來城里是春天。他坐在馬車上,看見從東邊奔來一條青綠色的河流,一浪接一浪,沖到木橋墩子上,撞一下,發(fā)出一聲巨響,吐出一層厚厚的白色泡沫,任憑木橋墩子受驚了似的搖晃,河水徑直向西奔去。馬車剛下橋沒跑出幾十米路,又上了一座橋,寬窄和模樣都和上一座一模一樣。阿大回去和姐姐們說:“到了南關(guān),我們剛走過一道橋,又來了一道,長得一樣,我以為到了鬼門,咋走都繞不出去!”二姐斜著眼睛,說道:“切,那個叫頭道橋子和二道橋子,你就瞎顯擺吧,以為你姐沒去過?!”大姐笑瞇瞇地用手戳了一下二姐的胳肢窩,等她“哎喲,哎喲”地叫起來跑了,回頭拍了拍阿大的頭說:“等你長大了,有本事了,就去城里,做個城里人,姐姐們也沾光??!”
阿大一邊咯吱吱地踩著木頭橋往上走,一邊說:“爹,等我大了就來城里干活兒,把你們都接過來住?!?/p>
“為啥要去城里住?”
“城里啥都有,咱們長山子啥都沒有,只有土地?!?/p>
“我從甘肅跑到長山子鄉(xiāng)來,就是為了這塊地啊。有地,有水,人就能活。人活著,啥事不能干?沒有土地你能干啥?”
“我……賣葡萄,賣西瓜,啥都能賣。”
“葡萄、西瓜從哪兒來的?不是打土里長出來,還能從手里變出來?”爹笑著說。
兩個人來到南門城墻下。南門已經(jīng)開了一扇,守城門的是一個回族老頭,正打著哈欠推著另一扇門,哐——哐。一架架馬車、驢車從里面駛出來,后面跟著一串吆喝聲。阿大和他爹避讓開,斜著身子擠進(jìn)城門里去。阿大摸了一把城墻上的青灰色的磚,冰涼。
進(jìn)了南門是城里的商業(yè)一條街。阿大顧不上腳疼,眼睛轉(zhuǎn)著到處看。六根棍馬車、皮包車、流線型的小黑殼、蘇式皮卡、小汽車……在街上往來不絕。一輛油亮的美式吉普車按著喇叭從街頭開過來,慢吞吞地從人群里穿過,阿大和一群孩子跟著滑動的車子越跑越快,他伸手差點兒就要摸到光滑的車身了,卻一把被爹叫著扯了回去:“摸壞了,可不得了!”
阿大在街道上左鉆右躥。所有的東西都是新鮮的。和田的艾德萊絲綢、地毯、桑皮紙,庫車的疙瘩胰子(肥皂),焉耆的蘑菇,喀什的土布……賣土布的商店一家挨著一家,大多是小門店,兩扇門臉插板門,卸掉插板,把門敞開就露出整個小店了,一個柜臺,一條長板凳。白大布(粗布,用于擦洗的布)、喬爾彈大布(白細(xì)布)、帶色兒的大連布,一卷卷胡亂堆在柜臺上、門口。一個五六十歲的維吾爾族男人,拿把雞毛撣子在布匹上不停地拍打著,拍打一下,灰飛起一層,慢慢往下落。旁邊有四五個頭上包著彩色頭巾的維吾爾族女人,站在浮動的灰塵里,大聲說笑。一個小男孩趁他們不注意,突然扯開一匹布,抓住布頭,向前跑去,一卷白布飛快地轉(zhuǎn)動起來,扯出去足足有十多米長,街道上瞬間鋪上了一道雪白的地毯。女人們尖叫起來,在后面邊追邊罵,阿大聽不明白她們罵的是什么,只覺得聲音高高低低的,好聽極了。那條白布在陽光底下跳動著,他忍不住也往前跑了幾步。
春節(jié)那次,爹在這條街上的一家洋貨店扯了塊“蓋子貨”,給阿大的兩個姐姐做過年的新衣裳,整個長山子鄉(xiāng)都轟動了,鄉(xiāng)里頭的人哪兒見過這種洋貨,過年那幾天總有小媳婦大姑娘,巴巴地趕到家里來,專門看“蓋子貨”,伸手小心地摸摸布料,嘆息說:“洋貨就是不一樣,好滑溜?!贝蠼忝看味技t著臉掙脫開,二姐站在姑娘們中間,大大方方地給她們看,高興了,還脫下衣服挑一兩個相好的,叫她們也穿一穿。阿大跟著去城里,可不是沖著新衣裳,那是女娃的事。他聽說,大十字街有家店鋪里放了臺話匣子(留聲機(jī)),非扭著爹帶他去看看,那話匣子里面有沒有藏人。
阿大和爹走到高繼旺青貨店門口。門前一根老木樁子,拴著一匹枯瘦的駱駝,跪臥在地上瞇起眼睛。大門敞著,院落寬敞,搭著天棚,商販們進(jìn)進(jìn)出出。門口被十多個挑擔(dān)和推車擠滿了。阿大一車車看過去,吐魯番的葡萄、庫爾勒的香梨、伊犁的蘋果、和田的核桃、庫車的杏干、托克遜的花生和葵花子、達(dá)坂城的大豆,還有,鄯善的甜瓜,有幾個裂了口的,橘黃色的瓜肉癱軟出來,汁液黏糊糊地往下流。幾只蒼蠅在空中亂飛亂撞。
爹拉起阿大的胳膊叫:“阿大,走了!”阿大聳著鼻子,使勁聞著空氣里混雜的果香,雙手緊抓在板車邊不放。一串紅得冒紫的葡萄,落進(jìn)阿大的懷里。一個紅黑臉的高大漢子,閃著一對和善的眼睛,笑著對阿大說:“渴了吧?”爹臉上一紅,伸手要攔。漢子擺擺手說:“哎,沒幾個錢,這個天兒,鮮貨運(yùn)出去,路上時間耽擱久了要壞完。沒事,沒事?!迸赃厰D過來一群小孩,盯著這個漢子,嘴里叫著:“高老板!高老板!”漢子隨手從車上抓了些干果,一人一把,小孩歡叫著,散了。
出了商業(yè)街,便是老馬市。過去這里只賣馬,現(xiàn)在什么牲口都賣。巷子不寬,勉強(qiáng)擠得下兩駕馬車,兩旁錯落擠著些土平房。巷子里混雜著各種牲畜的氣味、喘息聲。牛、羊、馬、騾子、駱駝、毛驢,還有雞鴨和鴿子在人群里走來走去。阿大迎面撞上一匹駱駝,咧著嘴直沖過來,他嚇得一躲,爹的笑聲從前面?zhèn)鱽?,被一陣鴨子的叫聲淹沒了。高鼻梁、深眼窩的大叔叉起手討價還價。兩旁的馕房、烤包子鋪、抓飯鋪,冒出滾滾的煙子和羊肉的膻味。阿大和爹穿過嗆人的煙子,擠出了巷子,迎面就到了廣場。
說是廣場,不過是個土壩子,從這頭看不到那頭。人擠人,人貼人,無數(shù)只腳在地上蹭來蹭去,不時揚(yáng)起一陣黃土,把人籠在里面。黑色的腦袋擠在推車和鋪面房頂上,像大群烏鴉,頭使勁向前探著。
阿大拼命向前擠,一邊叫起來:“爹,爹,馬戲是不是都完了?。俊比祟^攢動,人們踮著腳尖往里看著,嘴里不住感嘆:“哎喲,哎喲!”阿大邊跑邊跳,還是什么都看不見,爹邊走邊彎下腰,手一扯,把阿大兩只胳膊一拽,就把阿大扛在了肩上,洪亮地喊道:“阿大,看見了嗎?”
阿大趴在爹的肩頭,向里面張望。
人群中的空地上,立著根粗壯的木樁子。兩個穿對襟碎花小褂的女人,正說笑著,展開一張紅色布幅,上面粗粗刷了幾個黑字。阿大認(rèn)得“大”和“馬”字,還是爹教他的。一個滾胖的中年男人,大咧咧提個喇叭站在前面。這人把身上的黑色棉布褂和大襠褲都撐滿了。一走路,褲襠和腰上勒著的布條,連同他的肚子一起甩來甩去。
“沒有馬嗎?”爹扛著阿大踮起腳尖向里張望。
阿大的前面站著個禿頭,禿頭的個子高,阿大往左邊晃,禿頭也往左邊晃,阿大往右邊晃,禿頭也往右邊晃,阿大急了,在爹的胸前蹬著兩只腳,叫著:“爹,爹,這人擋著我,啥都看不見??!”那禿子的后背被來回掃了幾腳,他轉(zhuǎn)過頭,狠狠瞪了一眼阿大,吼道:“慌啥?都沒開始,這不都等著呢嗎?他娘的,崽崽子!”
阿大的眼睛鼓得圓圓的,還想說什么,雙腳被爹一把扯住,動彈不了。只聽“鏘——鏘——”兩聲鑼響,剛剛安靜下去的人群又騷動起來,互相推擠著,往前擁。
“鏘——鏘——”鑼的聲音又大了一點兒。
阿大擰著脖子往里看,只見空地上兩只毛猴子蹲在地上敲鑼。一只身上勉強(qiáng)有毛,稀稀拉拉的;另一只溜光的,綻出肉紅色的皮。
阿大不管有毛沒毛,一下高興起來,大叫:“猴子敲鑼嘍!”有人跟著叫:“猴子敲鑼嘍!”“敲鑼嘍!”
兩只猴子站起來,兩只爪子舉過頭頂,很有模樣地敲了一陣鑼,一面走,一面咧開嘴,點頭哈腰的。
“猴子鞠躬嘍!”阿大又叫了起來。人群嘩地哄笑開去,后面的人也怪叫:“猴子鞠躬嘍!”兩只猴子在人群前面走來走去,敲一下鑼,走幾步,又敲一下。人們耐心地等待著,看它們還要玩出什么花樣。鑼聲高高低低地響了一陣,兩只猴子走累了,前后坐在地上,鑼扔在一邊。一只撓著腦袋,歪頭看人;另一只,背轉(zhuǎn)身,屁股撅起來對著聳動的人頭,整個身子埋了下去。
阿大著急地問:“為啥只有這兩個猴子?”爹還沒答話,人們邊鼓掌邊跺腳,震得黃土飛揚(yáng),路旁的手推車、鋪面屋頂直晃動??盏厣希恢獜哪膬河周f出了五六只猴子,它們被一浪浪巨大的掌聲嚇蒙了,拿著鑼,也不敲,只呆呆地瞧著人。阿大眼睛都不敢眨。
領(lǐng)頭的猴子,個兒最大,弓腰坐在猴群前面,嚴(yán)肅地瞪著雙枯黃的眼睛。突然,它屁股一抬,兩條腿站立,莊重地舉起右臂。
隨后的幾秒鐘過得很慢,擠滿人的廣場上,有人輕輕咳嗽的聲音都聽得清。
只見它把右臂伸直了,露出灰白色的胳肢窩,又伸出另一只爪子,在亂糟糟的灰毛里撓了幾下。
阿大緊緊扒著爹的頭發(fā)。
猴子又撓了一陣,慢慢把右臂放下,發(fā)出滿足的呻吟聲,屁股一沉,坐了下去,揚(yáng)起一層黃土。
人群哄鬧起來。有人扔了一把花生。領(lǐng)頭那只一躍而起,從地上抓起幾顆,跳開了,邊跳邊往嘴里塞。人們眼巴巴地看著另外幾只猴子,它們懶懶地撅著屁股爬過來,看了看,又懶懶地坐回去,爪子在手臂、大腿根、屁股四處摳撓。
領(lǐng)頭那只嘴里的花生嚼完了。它看了看四周,慢慢張開嘴,張得很大,打了一個哈欠。
阿大不由得也打了一個哈欠,眼睛模糊地升起一團(tuán)煙霧,里面現(xiàn)出一張猴子的臉,齜牙沖他笑呢。他整個人向那團(tuán)煙霧撲去。鑼聲、嚷嚷聲,都漸漸離他遠(yuǎn)了。
“哐——哐——”鑼聲又響了。
“散了,散了??!”
阿大懵懂地抬起頭來,吸了下嘴邊的口水。人群正退潮一般地往后退。阿大慌忙拍著他爹的肩膀叫:“咋了,咋就散了?”
“你自己睡著了能怪誰?”爹一彎腰,把他從肩頭上顛了下去。阿大一屁股坐在地上,四仰八叉地半躺著,嘴里大叫:“你不叫我,你咋不叫我……”他哭了出來,越哭越傷心,幾乎要號起來了。
禿子正跟著人群往外走,看了一眼坐在地上蹬腿哭的阿大,罵道:“小崽崽子,哭個屁啊,你不是皮實得很嗎?”他往地上呸了一口。
阿大哭著說:“我走了那么遠(yuǎn),就是看這個戲,咋就……咋就完了……”
禿子面無表情地說:“有個屁的哭頭。就幾只老猴子來回走,走他娘的一個多小時,出來一匹馬也要死不活的,繞著圈走了半個鐘頭,人連個跟頭都不翻,還大馬戲呢,他娘的就是把我們當(dāng)猴耍?!?/p>
阿大抬起淚眼看著禿子,說:“你騙人,咋會這樣呢?”
“我騙你咋了!小崽崽子!”禿子說著,罵罵咧咧地走遠(yuǎn)了。
“爹,你說,都演了啥?”阿大抖著嘴唇問。
他爹抓住阿大的衣領(lǐng),邊擠邊喊:“阿大,跟緊了??!一會兒人……別不見了!”
爹把哭喪臉的阿大扯出人群。兩個人不說話,一路走到南門口的吾吾子羊羔肉店。開店的是個回族人,叫李占祥。光緒三十三年,這家店就開了。那時候老板叫李生華,傳到李占祥,已是第三代。人們也不管李生華、李占祥,都叫“吾吾子”。日子久了,本名倒沒人叫了。
兩人往店里一坐,爹叫道:“吾吾子,來兩碗羊肉湯,稱一塊……半塊吧,腿把子肉!”一個戴白帽子的小個子男人“哎哎”地答應(yīng)著,滿面堆笑,端上來一碗羊肝,只有兩片,加一片熟羊尾油,說:“這個不收錢,送的!”爹把羊肝推到阿大面前,叫他快些吃。
阿大問:“爹,你咋不吃?”
“我怕油大?!?/p>
兩大碗剛出鍋的羊肉湯端上來。阿大一口把兩片羊肝吞了,流了一嘴的油,問:“爹,你快說,大馬戲演了啥?”
“先吃!”阿大爹埋頭啜了一大口滾燙的羊肉湯,嘆息了一聲,“攢勁得很!”
吃飽了飯,阿大爹摘下頭上的羊皮帽子,摸了一會兒,掏出兩張折了幾折的票子遞給吾吾子,一大一小抹著嘴巴往南門外走。
等他們走出城門,日頭高了,戈壁上的沙子晃眼睛。
阿大搖著爹的胳膊問:“爹,快說,你都看見啥了?”
“哎,開始就是那幾只老猴子,后面可不知咋的,突然躥出來好多只猴子,像從地里冒出來的,把人嚇得都往后退,那些猴子長得可稀罕了,都長著毛,個個眼睛睜得像馬奶子葡萄,圓溜了?!?/p>
“它們干啥了?”
“一只一只猴子爬那個木頭樁子。幾下就上去了,不費勁。那些只猴子,站在木樁頂上,雙手舉高了要掌聲。人使勁鼓掌,把手掌心都拍紅了,它們才一個跟頭翻下來?!?/p>
“直接翻下來?那么高!”
“是啊,一個個的,都會翻跟頭。一只只連著翻,在天上翻出花了。我們正叫喚呢,又沖進(jìn)一匹馬,前頭兩只蹄子舉起老高,感覺是一下飛起來,停到半空了?!?/p>
“啥顏色的馬?”
“跟咱們家門口棗樹上的棗子一個色,紅亮紅亮的?!?/p>
“馬上面沒人?”
“開始我也以為沒人,結(jié)果那馬打了個響鼻子,蹄子往前一撲,我才看見有人藏在馬肚子底下呢?!?/p>
阿大眼睛都直了:“人咋能藏在肚子下面?”
“我咋知道。那人腳一勾,從馬肚子下面翻到馬背上去了,坐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模炒虻弥敝钡?。也看不清他的動作,一晃,他就站在馬背上了。人還來不及拍掌,他單腳一點,在空中翻了個跟頭。眼看著他頭朝下要掉下去了,哎喲,腦袋往馬背上一頂,人倒立轉(zhuǎn)了一圈,旋風(fēng)似的!”
阿大垂下頭,長長的眼睫毛上忽閃著幾滴亮晶晶的東西,低聲說:“我啥都沒看到?!?/p>
爹摸了摸他的額頭說:“沒看到就沒看到吧。下次還能來看?!?/p>
“村里都知道我要來看口里人演的馬戲,結(jié)果……我……我回去咋給他們說……”
“那有啥,就照爹給你說的講?!?/p>
阿大盯著爹的臉,問:“能行不?”
“有啥不行的?我給你說,那幾匹馬又高又大,馬叫起來,聲音比公雞打鳴還響。好多只猴子就在馬蹄子底下鉆來鉆去,眼看要被踩到,一滾,沒影了。幾個小伙從這匹馬跳到那匹,身上是白色綢子做的衣服褲子,腰上系的寬皮帶,頭上頂著白禮帽,腳上踩著皮靴子。衣服褲子上鑲的花邊和扣子,都是金色。人一跳啊,衣服褲子在空中抖起來,簡直看不清楚人,只剩一條條金光在馬背上閃。等最后一跳,幾個小伙子同時立在馬背上,雙手往高一舉,一個亮相,啪,停了!這演出才叫圓滿啦。那時候才看清楚小伙子的臉,長得都漂亮啊,濃眉毛,大眼睛,卷頭發(fā),像大姑娘一樣?!?/p>
阿大捂嘴笑了起來:“男的咋還能像大姑娘啊……”
太陽底下,戈壁灘上的沙礫閃爍起來。阿大掙脫了爹的手,翻了個跟頭,大聲喊:“爹,快看,我像不像演大馬戲的?”風(fēng)和沙礫碰撞出快活的沙沙聲。一前一后,兩個晃動的黑點,消失在耀眼的金色里。
責(zé)任編輯?劉升盈
【作者簡介】烏圖禾,女,寫作者。1981年出生于新疆烏魯木齊,1999年考入四川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學(xué)院。曾從事營銷策劃、劇目制作等工作?,F(xiàn)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