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有愧,不想辯駁,只想她好好活下去,他想她一直恨他,也好過從此忘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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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鋮,大廈千間,夜眠八尺,良田萬頃,日食一升。你要何時才明白,我所需的本不是這些?
一
一九八七年,香港。
《江山情》劇組試鏡男主角,門口條凳上坐了一水的熟面孔,皆是無線表演班的藝人,肩背挺得筆直,俊秀奪目,其中最挺拔耀眼的那個是陸鋮。
戲本子提前發(fā)到手里,為求出彩,多數(shù)人演的都是男主初入江湖,英雄救美的片段。輪到陸鋮,他推門進去,鞠了一躬,從立著的道具里選了把長劍,使出了劇里男主的華山十二式。劍使得干凈利落,少年人的英氣勃發(fā)全含在里面。
“你演的這是?”
“第十六場。男主出師,于華山山頂舞劍?!标戜吺樟藙Α?/p>
“為什么是這一出?”
“少年初涉江湖,意氣風發(fā),要以一腔熱血屠官匪。江湖從不平靜,但也從不缺澄澈的少年人,這便是我理解的江湖情?!标戜叴鸬玫嗡宦?,他故意取巧,提問的人是韓季,他給出的自然也是韓式江湖的標準答案。
韓季似乎對他的這個答案很滿意,點點頭招呼他等在外邊。他瞧見韓季臉上的笑,以為十拿九穩(wěn)。關門時,他抬眼瞟到最左邊坐著的何如姍,她正望向他,他禮貌地點頭回以微笑。
何如珊這人,他是知道的,她是徐氏新晉的制片,在上部影片中,他們有過合作。她同他年紀相仿,為人聰明、老練。
試完最后一個演員,陸鋮仍等在外面,直到所有人都離場時,才發(fā)了慌,敲敲門,進了剛才的面試間。三人位上,只余下一個何如珊,她并未理會他,正捧本書讀得津津有味。
陸鋮不忍打擾,又因實在無聊,便禁不住將目光移向何如珊。
何如珊絕不是第一眼美人,但細細看時又有種別樣的英氣。她的臉頰不尖,大眼濃眉,下頜略微方了些,但獨獨一雙眼神采奕奕。她手上捧著的書正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無人生還》。
“兇手是法官?!标戜叧敛蛔?,腕間的表已指向了十點。
“我知道。”她頭也不抬,應了一句。
“那你還看?”陸鋮脫口而出。
“我還知道你是故意說出那番話的,《江山情》其實你只看了你演的那一頁吧?”何如姍聳聳肩,索性向陸鋮攤牌。
她瞧見了陸鋮眼里的慌亂,他前天才從上部戲殺青,哪有多余的時間琢磨劇本:“我們要的男主,不但得聰明、睿智,還需沉穩(wěn)。陸鋮,韓季那樣的老狐貍怎會看不出你是故意討巧的。這部戲,你做不了主角,但男二號,我已向劇組處舉薦了你,我正在此處等消息?!?/p>
“為什么?”
陸鋮羞于啟齒的還有后半句——為什么知道了這些還肯用他?
“我樂意?!焙稳缟汉狭藭靷€懶腰,俏皮地回一句。
她樂意的是哪一樁?陸鋮只知道,一九八七年的她在那時并未正面回應他。
二
何如珊選中陸鋮,原是一樁生意。
年前時,她同徐氏董事談判,得到了做獨立制片的機會,可以使用許氏的影棚拍電影。但偏生遇著了影業(yè)寒冬,無線影劇的藝人抱團,只認老派的韓季、華風,鮮少有人接她拋過去的橄欖枝。
便是在這時,她在劇組中留意到了陸鋮。
陸鋮在無線的劇中扮演的多是跑龍?zhí)椎募滓冶?,但天分和伶俐勁絲毫不輸男主。最重要的是,他是個獨行俠,從不與無線的師兄弟們抱團。她思量著,或許橄欖枝可以拋給他,于是便向韓季力薦陸鋮演《江山情》中的男二號。
陸鋮在《江山情》中扮演的男二號是個酸腐的秀才,出口閉口全是之乎者也,臺詞拗口、蹩腳,又多到無從下手。常常是劇組的人都睡了,他仍在勤懇地背臺詞。
“飯舒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
夜里涼風入骨,陸鋮饑腸轆轆時,提著熱湯噓寒問暖的是劇組的茶水陳:“陸生,夜里風大,喝了湯水再背?!?/p>
小火煲的雞湯,放了黃芪提神,湯汁濃,入口香味不絕。他背了七八日,茶水陳便也掐著點來送了七八日的湯。
起初,陸鋮以為這是劇組的夜宵。直到某次茶水陳說漏了嘴,他才知道,這雞湯是何如姍送來的私人份。
她先是舉薦他演男二號,然后是送雞湯,她頻頻送過來的好意,讓他起了疑。他一時間猜不準她的心思。
何如姍向來是只夜貓子,夜里整理樣片,選片子時,聽到陸鋮在后院熬夜背臺詞。她生怕他熬壞了好容顏,無法擔起她劇中的角色,便日日叮囑茶水陳送雞湯。
她是千金買馬骨,卻不想那千里馬先坐立不安。
陸鋮來叩門,立在門扉處,吞吞吐吐:“何小姐——”
他不傻,也曾聽得一些小演員依傍富家千金的事。但何如姍抬眼,一雙眸子澄澈,倒叫他覺得自個心思過分齷齪:“我……雞湯油脂大,喝多了影響上鏡。”
何如姍點點頭,瞧見陸鋮往后退兩步,轉身出門,又叫住他,故意打趣:“陸鋮,你就這樣謝我?”
“何小姐,可想去吃夜宵?” 陸鋮慢騰騰地又問了句。
這是半山道上的蒼蠅館子,難得的是,海鮮粥熬得又鮮又香。何如姍小口抿著喝,對這粥贊不絕口。他坐在一邊,小心翼翼地觀察身旁的她。不過一頓飯的工夫,他便發(fā)覺,成日里風風火火的她,竟又不認路,又怕蛇蟲。
第二日陸鋮照例在外面背臺詞,茶水陳又滿面笑意地來了:“陸生,何小姐特意叮囑了,這回是魚翅,養(yǎng)顏,不長肉?!?
陸鋮接了,不再找何如姍,生怕再去一回,魚翅便又變作燕窩。
劇組殺青時,辦了場篝火舞會,紅裙的何如姍開場,打扮得俏皮,光了腳踩著拍子走出來,在篝火的映襯下靈動得像個仙子。
何如姍在他面前伸出手,他握住,小心翼翼地帶著她在草坪上旋轉。
“怎樣,陸鋮?下部戲來做我的男主可好?”何如姍仰臉望向對面的陸鋮,向他拋出橄欖枝,“你想清楚再回答我——若是,”若是不愿意,也無妨,她還想再說,卻被他輕輕打斷。
“好?!标戜咁D了頓,點點頭,微風將她的發(fā)梢吹亂,他卻只瞧見了她眼里燎原的火。
三
彼時的香港影圈,為首的全是韓季、陸川這樣的老派導演,題材多半關乎江湖兒女。陸鋮并非硬朗的長相,并不得老牌導演青睞。他應下何如姍,一半因她眼里妄圖改天換地的理想之焰,一半因這是權衡利弊后的最優(yōu)選擇。
“陸鋮,后日正式開拍,你需明日來提前適應角色?!焙稳鐘欉f了劇本,于哈欠聲中囑咐陸鋮。
陸鋮接了劇本,瞧見她眼底的烏青,來時早聽劇組的人對她喋喋不休的夸贊,說她如何同徐董據(jù)理力爭,又如何熬了幾宿,在開機前改出了讓董事會滿意的作品。
聽罷,他心內對何如姍倒是更多了幾分欣賞。
陸鋮第二日來劇組報到,影棚內只有三人:場務、攝影、何如姍。
何如姍瞧見他,笑得合不攏嘴,先遞過去一件戲服。他接了,瞧見是件女裝,皺了眉。
“何導,可是拿錯了?”
何如姍搖搖頭:“陸鋮,未拿錯,我們需要拍幾張電影海報做宣傳用?!?/p>
“我在劇組扮演的主角未穿過女裝,我也不愿穿女裝為你拍電影海報。你若想拍,為何不找女主?何導若是覺得這樣戲弄旁人有趣,那我今日便先走了。”他早先曾聽說有劇組專愛在拍攝之初使些下馬威作弄新人,不想今日被自己遇見。他扭了頭,氣呼呼地往外走。
何如姍瞧見,小跑幾步追上了陸鋮,扯住他的衣袖,解釋:“陸鋮,我絕不是要戲弄你,我同你說件舊事?!?/p>
何如姍口中說的是一件刊載在《新都報》上的舊事。一九七一年時,油麻地有位姓徐的小姐,念法律專業(yè),讀書讀得極好,畢業(yè)時卻因女性的身份找不到一份合適的工作。昨日的《新都報》里,往事又重演,又有位畢業(yè)的女性因為性別而找不到工作。
“然后呢?”陸鋮耐著性子聽完。
“我想幫幫她,若男人可穿女裝,做女子做的事,那女人便也可穿男裝,做男子能做的事。我想多一份公眾的聲音被聽見,你若實在不愿意,便算了?!逗愤@部電影本就是為少數(shù)人發(fā)聲的電影,我原想著……”何如姍忐忑地向陸鋮表明心意。
“我不戴假發(fā)?!标戜呣D身走回化妝間,說出最后的底線。
“陸鋮,謝謝你?!焙稳鐘櫟穆曇衾餄M是喜悅。
陸鋮沒回話,心內對何如姍又多了份好奇。新聞,他昨日翻報紙時也瞧見了,但他自幼便在油麻地長大,那里魚龍混雜,多半是艱辛地討生活的人。若心思全用在顧全自己上,誰能有心思關心一個陌生人的死活?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但偏生殺出來了個不一樣的何如姍。
四
《蝴蝶君》劇組正式開機。陸鋮眼里的少年氣完美貼合戲本子里雌雄莫辨的蝴蝶君本人,又兼得他的骨相和皮相都堪稱完美,經(jīng)得住攝影師從各角度拍下來,一場戲拍下來,人人都贊何如姍押對了寶。
何如姍看陸鋮,自然是越看越喜歡。鏡頭里的他干凈俊朗,臉上并無多余的表情。鏡頭外的他,不開心時亦無多余的表情,只微微地皺眉表示不悅。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如他一般克制喜好的,倒是并不多見。
難得見他發(fā)一回脾氣,還是因茶水陳。
彼時,何如姍正在現(xiàn)場,茶水陳來送水,因水中未加冰塊,六十來歲的茶水陳被經(jīng)紀人罵得紅了眼。
那經(jīng)紀人在圈內頗有聲望,無人敢上前勸阻。何如姍素來是個暴脾氣,剛要上去替茶水陳出頭,陸鋮倒搶先一步?jīng)_了上去。
他那出頭的方法也十分干凈、利落,他擋在茶水陳的面前,將自己手中的茶水潑了經(jīng)紀人一臉。
那經(jīng)紀人何曾吃過這樣的虧,轉瞬間便同陸鋮廝打在一處。
兩人被工作人員拉開,陸鋮青了額頭,經(jīng)紀人腫了眼。
“陸鋮,我真覺得你十分了不起?!焙稳鐘櫶骊戜吷纤?,本想來夸贊他勇敢正直、勇于同惡勢力斗爭之類的,可贊美之詞還未說出口,便被他打斷。
“何小姐,你想多了。我今日肯出頭是因為茶水陳是我養(yǎng)父?!标戜吚浔鼗亓艘痪?,但心里還是生了怯。
上流圈子里好出身足可抵萬金,他自動將何如姍也歸為了那個圈子:“若沒有別的事,我便先走了,今日十分抱歉,若他來尋醫(yī)藥費,掛在我的賬上便好?!?/p>
誰能想到人前桀驁不馴的陸鋮,心情不好時,鐘愛到腸粉店做刷碗工消氣。他刷碗時,迎來了不速之客何如姍。
何如姍斜斜地倚在櫥柜前,含笑望向陸鋮:“你仍在生氣?”
“沒有?!标戜厯u頭,絲瓜瓤子仍握在手里,溫水將一雙手泡得發(fā)了皺。
“我找了你半天,我只是來同你說一句,我同你認識的那些人不一樣。我絕不會因別人的出身而看輕一個人。”何如姍的聲音軟糯,落在陸鋮的耳邊,倒像是解暑的清風。
“知道了?!标戜吥晟贂r便出來養(yǎng)家糊口,最先在無線做藝人,因出身吃了不少苦。聽得何如姍這般說,他只覺得渾身上下的刺皆收起來了。
“那你不許生氣了?!?/p>
“知道了?!?/p>
彼時的陸鋮欲言又止,他其實還想問一句,今日若換作別人,是不是何如姍也會出來尋?念頭剛一閃過心尖,他的耳尖便泛了紅,心內這才恍然大悟。
五
《蝴蝶君》上映,好評如潮,陸鋮憑著這部片子角逐了那年的最佳男演員,最終因一票之差,同獎項失之交臂。何如姍作為劇組的主創(chuàng)人員,也一并到了現(xiàn)場。
陸鋮站在臺上,眉眼中帶著淡淡的疏離和落寞。
儀式結束后,劇組在酒店聚餐,陸鋮興致不高,應酬完,一人躲去了酒店的露臺。何如姍看見,以為他是因為未得獎,于是帶了塊蛋糕去露臺上安慰他。
“莫要灰心,你還這樣年輕,日后的前途不可限量?!焙稳鐘櫿驹陉戜吪赃?,拍拍他的肩安慰一句。
“那你呢?何如姍,定了何時去美國?”陸鋮回眸,何如姍瞧見他眼里盡是憂傷。
他在聚餐時從旁人口中聽得,何如姍要去國外讀書。一想到再也見不到她,他忽然覺得心內涌出大片的失落,比他未拿獎還要難過。他本計劃于今日捧著最佳男演員的獎杯對她表白,但偏偏事與愿違,他同獎杯失之交臂。
“何如珊,你可喜歡我?”露臺上,陸鋮不經(jīng)意地發(fā)問,他喝了些酒壯膽。
“陸鋮,我若說喜歡你,你要怎樣答?無非是干脆地拒絕……”何如珊的臉頰泛了紅,她幾乎是調笑般地將真心話一口氣吐露了出來。
“為何要拒絕?”陸鋮望向何如珊,一雙眸子深邃得像是頭頂?shù)男亲?,聽到自己期望得到的答案,他歡喜得像是綻放在空中的煙火,“何如珊,我亦喜歡你。”
若是從前,他絕不會輕易向誰表明心意,但他也清楚地知道,這些只是因為從前的那些人里并沒有何如姍。
“陸鋮?”何如珊側身,驚訝得再也發(fā)不出聲,她一向以為陸鋮是“人間清醒”,“你要想清楚,你如今剛有了些名氣——”
“我知道?!标戜吰沧煨π?,難得地露出一抹少年般稚氣的笑,月光澄澈,他側了頭,落了吻在何如珊的額頭,“我同你保證,此后,無論際遇如何,我都愿與你同進退?!?/p>
那時的陸鋮年少有為、意氣風發(fā),是差一票便獲得最佳男演員的人,是前途一片光明的新星,他只覺得人生美好,一切盡在掌控中。
何如姍離港去讀書那日,陸鋮才知道古人說的離愁別緒、相思之苦。他比古人還要矯情幾分,光是望著她離開的背影,他的憂愁便如陰雨落在心頭。
“何如姍,你知道嗎?你去多倫多那日,彌敦道落了很大的雨。外面那株廣玉蘭,被風吹落了十七朵花?!?/p>
六
何如姍與陸鋮秘密戀愛。
陸鋮因《蝴蝶君》里的出色表演,受到導演的賞識,邀約不斷。他當紅,但在片場時仍是最兢兢業(yè)業(yè)的那一個。彼時,正流行古裝劇,多苦多險的戲,他都親自吊威亞,從不叫苦、不用替身。
一部戲拍完,他身上總是青一塊紫一塊,新傷疊著舊傷。但因心中憧憬著何如姍和他美好的未來,他便覺得一點也不苦。
平日里,除了片場,陸鋮更多的時間便是貓在家中給何如姍寫信。隔著太平洋,他又不能日日坐飛機去看她,聊以慰相思的便只有鴻雁傳情。
他在信中同她分享身邊的點滴趣事,一樁樁、一件件,事無巨細都告訴她,好似她仍伴他左右。天晴時,天陰時,天半晴半陰時,不拍戲時,他都想著她,有時也恨筆力不逮,遠遠寫不出心中所想、所念。
半月后,何如姍準時回信來,一來一往間,是日子里難得的浪漫。
這一年,陸鋮最引以為傲的是接到了韓季的電影邀約。
韓季又同陸鋮合作,約了碰面,談劇本。敲定了合作細節(jié),酒桌上觥籌交錯是必備項,陸鋮作為后輩,畢恭畢敬地給他敬酒。
“陸鋮,你日后定會發(fā)展得很好。”韓季笑瞇瞇,陸鋮卻從他的神情中察覺出來一絲異樣。
韓季臉色潮紅,擠眉弄眼地拍拍他的肩:“陸鋮,你小子果真機靈,你早就知道了吧?何如姍是徐先生的外孫女,拍《江湖情》時,我就看出來了,她待你和別人不一樣?!?/p>
陸鋮一怔,這時才明白韓季話中的深意。他起初以為韓季肯用他,是因他的實力和水準,現(xiàn)今再蠢也明白,這深意里含著對徐先生的忌憚。
“徐先生只有她這么一個外孫女,陸鋮,你前途不可限量啊?!北娙艘馕渡铋L地望向陸鋮,他的才華和演技好像瞬間被完全否定,他在他們的眼中不過是吃軟飯的后生仔。
夜里,陸鋮失眠,翻來覆去想了一宿后,第二日醒來,好似變了一個人。起先拍電視劇、電影,他總要先看劇本,劇本合眼才肯拍。而今,凡是找上他的片子,他囑托經(jīng)紀人一概不推,全接了。若他有了足夠的錢,至少旁人議論他時便不會把他說得這樣不堪。他希望她站在她面前時,金錢堆疊起來的底氣能稍微足一些。
拍了半年后,他理所當然地荷包鼓了,人也被冠上了“爛片之王”。
“陸鋮,大廈千間,夜眠八尺,良田萬頃,日食一升。你要何時才明白,我所需的并不是這些?陸鋮,你應當珍惜你的羽毛。”在海外的何如珊自然也知道了這個消息,她失望,想在信中輕輕點醒他。
陸鋮收到,將信折成紙玫瑰,在燭臺上燃燒了。她所需的不是這些,那原因里有一半大約是他給不起。
何如姍寄出去的信,石沉大海,盼不到回信時,她便決定親自去看看陸鋮。同他沒爭辯幾句,他便先冷著臉對她放出狠話:“何如珊,你生來便擁有的一切,是我努力一生也未必能擁有的。香港一年才出幾部佳作?我若只等著這幾部,便什么都沒了?!彼麅刃暮鋈簧鰺o數(shù)種陰暗、齷齪的心思,她從未對他說過她身后是何等顯赫的家世,是不是也因他是個赤手空拳、一無所有的窮小子。
何如姍氣沖沖地回了屋,因太生氣,翻來覆去睡不著,恰巧趕上半夜變天下起了雷雨。刮風閃電已是可怖,偏巧還看見了窗前晃動的人影。
何如姍大著膽子,將窗戶推開,那人影被窗撞了一下,吃痛地喊了聲。那聲音,她很熟悉,是陸鋮的。
“陸鋮,你幾歲了?跑人家窗邊躲雨?”何如姍急忙將窗戶推得更開一點,瞧見了窗子旁立著的陸鋮。他渾身被淋得濕漉漉的,頭發(fā)在額前結成一綹一綹。
“你不是說你害怕打雷?”陸鋮經(jīng)不住她一直追問,嘟嘟囔囔地抱怨了一句,他怕她害怕,便偷偷躲在了窗戶邊。但因生氣氣昏了頭,他未想過,半夜立在窗戶旁做癡漢比聽見打雷聲更讓人可怕。
何如姍瞧著陸鋮的窘迫樣子,笑出聲。
七
年末,陸鋮受邀參加了無線的新年晚會。
陸鋮難得唱了歌,是首頗為經(jīng)典的曲目《一生所愛》。歌詞經(jīng)典,他唱到情動處,歌詞中的每一句都讓他想起何如姍。
他唱完后,到了經(jīng)典的快問快答環(huán)節(jié),主持人調侃陸鋮:“陸先生,可有和你一起跨年的友人?”
陸鋮撓撓頭,靦腆地笑一笑:“有,”隨即他又拿起話筒補了一句,“不是友人,而是……愛人?!?/p>
這樣肆意張揚的表白,惹得臺下的掌聲和口哨聲響起一片。彼時對面看轉播的何如姍亦愣在了原地。她在切洋蔥,洋蔥熏到了眼睛,眼淚大滴大滴地落下來。屏幕上陸鋮的形象卻越發(fā)清晰,眉目俊朗的少年正立在臺中央向世人宣告,她是他的愛人。
“傻瓜,前程都不要了嗎?!焙稳鐘權哉Z,眼淚止不住地往下落。
門鈴聲響起時,何如姍慌忙擦了眼淚,去開門。幾乎沒有懸念,門外風雪中立著的是坐了十六小時飛機趕來的陸鋮。他穿件黑色大衣,脖子圍了條棗紅色的圍巾,露出的一雙眼滿是疲憊。
“何如珊——”他剛開口,就發(fā)覺嗓子啞了,他笑一笑,抬手將一個紙袋遞給何如珊,用口型說,“禮物?!?/p>
“不是接了新戲?”何如姍替陸鋮沖杯蜂蜜水,他解了圍巾,她才瞧見,他滿面通紅,伸手探一探他的額頭,果真是發(fā)燒了。于是,她拿了條冷毛巾敷在他的額頭上。
“想來看你。”陸鋮悶悶地應了一聲,握著何如姍的手不肯放開,“何如姍,我想你了?!?/p>
“陸鋮,徐老爺子的事,你氣我沒有同你說。我現(xiàn)在就說給你聽好不好?徐老爺子確實是我的外公,我幼年時曾走失,六七歲時才被他尋回,我們并不親近。我也從未想過倚仗他?!彼寡?,“我——并不是因——”
何如姍還想再說,陸鋮忽然靠了過來,帶著滾燙的氣息,囈語一樣地在她耳邊低喃:“知道了。何如姍,我們這一生都不要再分開了,好不好?”
“好?!?/p>
她待陸鋮睡著,拆了禮物——是一對包裝精美的耳塞和一個晴天娃娃,中間夾著一張卡片,上面寫著他娟秀的楷書:“何如姍,有我在的每一日都是艷陽天?!?/p>
八
兩人遇到的最后一個阻隔,是徐先生為何如姍定下的婚約。徐老爺子斷不會看上陸鋮,他為何如姍挑選的是家世同樣顯赫的宋家,強強聯(lián)姻,是豪門首選。
何如姍跟陸鋮哭訴時,他握了她的手,鄭重其事地囑托道:“何如姍,成婚前一日,我會來救你?!?/p>
何如姍得了他的承諾,只覺得萬事皆在陸鋮的掌控中。
但一九八七年的何如珊和一九六七年的徐姍——她的母親一樣,都未等到前來營救自己的心上人。唯一不同的是,她不哭不鬧地回了徐宅,而母親徐姍在悲痛中撇下襁褓中的她跳了海。
其實,并未有什么太大的阻隔,徐老爺子在最后關頭選擇了妥協(xié)。跟一九六七年一樣,徐老爺子也許給何如姍一個承諾。若陸鋮愿意舍下一切,有膽來,他才會相信陸鋮對她的真心,才會放心將掌上明珠交到陸鋮的手中。
陸鋮沒來,徐老爺子又在何如姍的心頭補上了最后一刀,他將那張報紙攤開遞到了她的眼前。
“如姍,這世間最不稀罕的便是愛,我希望你以后不要被情愛所傷,不要重走你母親的老路。我已通過私人關系查到,陸鋮搭了今天的飛機出國了。你若不信,可查今日的《明報》第二刊?!?/p>
便是這一刀,砍去了何如姍心內所有的希冀,冰凍了她關乎愛情的所有幻想。
半月后,何如珊答應了宋之遠的求婚。兩人的婚宴定在維多利亞舉行,婚紗是法國采購的高定,光是裙擺便拖曳出三米長。鐘聲響起時,她只覺得早前的那個自己已死了?;楹?,她將大量的時間和精力投入到了外公手中那個龐大的商業(yè)帝國。
她眼光獨到,瞄準新興的房地產(chǎn)市場,將徐家百分之二十的股權拋出,購置地皮。簽署協(xié)議那日,對面的買家竟是多年不見的陸鋮。
何如姍坐在對面,只覺得胸口隱隱作痛,看向陸鋮的眼神,勉力裝作個陌生人。
“何小姐——”陸鋮簽完字,欲言又止地望向何如姍,眼中又閃出灼灼火焰。
“陸先生,合作愉快?!焙稳鐘櫪涞厥樟虽摴P,快步走出了會客廳。她不愿再從他口中聽到任何關于他們的從前。她生怕他一開口,她便將先前的傷痛都忘了。
自此,何如姍和陸鋮再無交集。
陸鋮輾轉著從別人口中聽到的消息,無非是何如姍又收購了幾家公司,投的那只股又漲了,在商場上如何沿襲徐老爺子的威名叱咤風云。他曾遠遠地看過她幾眼,她自信、獨立、漂亮,只是那雙漂亮的眸子中再未帶過笑。她眼底的星辰暗淡下來,他才知道他犯下的是一生都不能被寬恕的錯誤。
九
又過去七八年,陸鋮改做幕后,徹底失去了一切與何如姍有關的消息。如外界報道的一般,他仍是個沒定性的浪子,身邊環(huán)繞著的美女環(huán)肥燕瘦,但從未有一人能如愿做得了陸太太。
某年跨年夜,無線征集最難忘的銀幕角色,《蝴蝶君》翻紅,忽然有人提到了陸鋮??缒暌寡莩獣难s到經(jīng)紀人手中時,他本是要拒絕的,瞧見了末尾處何如姍的簽名,連忙改了心思,匆匆地接了。
“陸先生,這么好的片子,不知當年為何沒火?!苯?jīng)紀人在一旁嘆道。
“無線的董事也去?”他對著鏡子打理領結,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一句,其實不過是想旁敲側擊地問一句何如姍董事是否會去。
“應該都去?!标戜叺慕?jīng)紀人未領會他的心意,溫暾地接了句。
跨年夜,陸鋮應邀去了現(xiàn)場,正在化妝間化妝,經(jīng)紀人伏在耳邊輕輕說了句:“陸先生,無線那邊出了訃告,何如珊突發(fā)心肌梗死,搶救無效——您看,我們要不要送一個花籃過去?!?/p>
陸鋮垂眼,頓了頓,沒再說話,只覺得冷風夾雜著外面的風雪撲面而來。他披了外衣,仍止不住地哆嗦。
他本是要唱《蝴蝶君》的主題曲的,立在臺上時,開了口,唱出的卻是《一生所愛》。
伴奏臨時改了,他在臺上清唱,未唱幾句,聲音哽咽,有前排的觀眾瞧見他眼眶濕潤。他完全慌了神,下升降臺時,快了一步,從上面跌了下來。
這一覺睡了許久,久到他忽然憶起了舊時住過的福利院。在夢中,他瞧見有只流浪狗從裂開的柵欄處躥了出來,要撲向對面的小姑娘,他慌忙擋在了前面。那狗咬住了他的腿,小姑娘嚇得哇哇大哭,聲音引來了值守的看護,他方得救。
“哥哥,謝謝你。哥哥,我不會忘記你的?!?/p>
夢境中,那女孩一個勁地對著他說謝謝。她轉過臉來時,他認出了她。那模樣分明是幼時的何如姍。
幼時的何如姍被她那人渣父親遺棄在福利院中,在被徐先生尋回前,救她一命又待她溫和的陸鋮便是天神一樣的存在。
陸鋮的記憶混亂,一時間是幼時的何如姍,一時間又是同他做交易的徐先生。
“徐先生,為何是我?”陸鋮望向徐先生,并不覺得自己有何與眾不同之處。
“如姍正滿世界尋你,你對她確實有些不同。”徐先生抬眼,若有所思地看一眼陸鋮,“有時,健忘倒確實是件好事。事成后,我會轉讓百分之五的股權給你,陸鋮,有了它,可保你一生無憂?!?/p>
他在這一刻終于明白,徐先生口中的日后是何種用意。徐先生不愿何如姍重蹈覆轍,走她母親走過的老路。他于徐先生而言,確實是一顆合適的棋子,若想一擊致命,斷了何如姍關于愛情所有的幻想,他是最合適的那個。
這場殺死愛情的預謀里,旁人唯一沒有料到的便是他這顆棋子的胸膛內也跳動著一顆心。他不是沒有心動過,他曾偷偷違背自己和徐先生的約定,如約去接她逃跑。只是,在過道處,他被徐先生的手下打斷了腿。他調養(yǎng)了一年,做了復健,才能重新站起來。而彼時的她已帶著對他滿腔的怨恨做了別人的妻子。
他心中有愧,不想辯駁,只想她好好活下去,他想她一直恨他,也好過從此忘了他。
財富、地位、精湛的演技,年少時,他所渴求的一切,借徐先生的手,都一一實現(xiàn)了。在那時,他以為犧牲掉的不過是個何如姍,他以為這漫漫余生,再尋一個何如姍是極容易的事。
只是,他未料到的是,何如姍便是何如姍,失去了,便永不會再有。
眼淚從眼角滾落,他探手將那吸氧的管子拔了。這世上沒了何如姍,于他而言,不過處處皆是樊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