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能想不到，一兩個“詞”就能讓一名政客的名譽掃地。

2016年6月，加拿大西部艾伯塔省發(fā)生森林火災，導致當?shù)刂辽?萬人撤離。該國媒體對其總理賈斯廷·特魯多進行了采訪，當記者問及政府是否具有應對能力時，他這樣回答——“嗯，當然，我想我們，呃，都知道，呃，當消防員忙于控制一場非常嚴重的野火時，呃，我出現(xiàn)在麥克默里堡（艾伯塔省北部的小城市，火災發(fā)生地），呃，這并不是特別有用的一件事情……”

很快，對該總理的這段采訪視頻就在網(wǎng)上瘋傳開來，網(wǎng)友們紛紛對其進行抨擊?！凹幽么笞畋康模?，總理”，一位網(wǎng)友模仿他說話這樣寫道。網(wǎng)上幾乎“清一色”的批評言論可能會讓你對該總理產(chǎn)生質(zhì)疑：“就這表達能力，還能當總理？”毫無疑問，說話時的“這種猶豫”，是思考草率和缺乏口才的表現(xiàn)。我們從小不是就被教導要在說話中盡量去掉“呃”嗎？

然而，最新的研究表明，這是一種偏見，是毫無根據(jù)的。像“嗯”“唔”“呃”“啊”等這樣的“填充詞”，對于有效的交流是不可或缺的——它能傳遞出我們接下來要說的話的一些重要的信號，這樣交流者可以更好地理解對方。

“呃”后停頓的時間比“唔”的長

研究語言和社會互動的科學家認為，這些“填充詞”使人與人之間的交流變得順暢，它們管理著我們的社會關系，如果沒有它們，我們今天的語言就不可能變得這么復雜。

一直以來，人們都被教導說它們就是“垃圾”，沒有任何實際意義。直到最近，語言學家才認真關注了這些“填充詞”。2002年，有語言學家發(fā)表了一篇具有里程碑意義的論文，這是一個轉(zhuǎn)折點。他分析了大量的對話記錄，得出結(jié)論稱，這些“填充詞”構(gòu)成了一種“附帶信號”（或“元語言”）。從本質(zhì)上說，這意味著在不改變一個句子整體意思的情況下，它們幫助我們理解對話，從而不容易產(chǎn)生混亂。

以“唔”和“呃”為例。分析顯示，它們不僅僅代替了講話中的停頓，還會告訴聽者，講話者即將出現(xiàn)停頓。有趣的是，“呃”之后的停頓時間大約是“唔”之后停頓時間的兩倍。研究者認為，這表明每個填充詞對聽者來說都是特定的信號，而不是一個處理錯誤。這些簡單的“插入”影響著聽眾對接下來將要發(fā)生的事情的預期，引導他們要么耐心地等待發(fā)言者整理他們的想法，要么投入并幫助他們。舉個例子，你正與某人實時對話，他講著講著突然就停了下來，沒有“嗯”或“呃”，你是不是會突然感到有點不安？

這篇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語言學論文引發(fā)了更多關于這些“填充詞”的研究，研究者想知道它們到底是不是引導我們進行對話的某種信號。例如，研究人員發(fā)現(xiàn)，這些詞會讓我們對新事物或不熟悉的事物感到驚訝。他們認為，這些填充詞是一個信號，表明交流過程中產(chǎn)生了一些變化。

在一項實驗中，志愿者被要求戴上特殊的眼鏡（它會跟蹤眼睛的運動），其面前擺放著許多張圖片。研究人員發(fā)現(xiàn)，當志愿者聽到對圖片進行描述的不同句子時，如果該句子中包含一個填充詞，志愿者會更容易地跟隨描述將眼光從一幅圖像轉(zhuǎn)向另一幅圖像。例如，如果他們正在看一張猴子的圖片，這時他們突然聽到“看、啊、烏龜”，他們會更快地將目光轉(zhuǎn)向旁邊圖片中的烏龜。

研究人員還發(fā)現(xiàn)，2歲的孩子似乎不會對“呃”或“嗯”之類的“填充詞”做出這樣的反應，但3歲的孩子會。這表明，我們對這些信號的理解是與其它更復雜的語言和認知技能一起發(fā)展的。此外，我們對“填充詞”的回應高度依賴于語境。如果我們知道一個人很健忘，那么他的“嗯”或“呃”，我們就不會認為是有著重要信息的信號。

研究人員稱，適當?shù)摹疤畛湓~”能讓我們更注意說話的內(nèi)容，從而有著幫助我們記憶的作用。在另一項實驗中，他們讓一些志愿者聽別人朗誦《愛麗絲夢游仙境》。朗誦者故意在關鍵情節(jié)之處加入“呃”字，例如：“與此同時，呃，廚師不斷地向公爵夫人和嬰兒扔盤子和其他東西”，等等。與流暢的誦讀相比，這種遲疑非但沒有讓志愿者厭煩或分心，反而幫助了他們隨后對這些故事情節(jié)進行“還原”——通過精心記憶技巧才能達到的記憶效果，被幾個簡單的“填充詞”做到了。

進一步的研究顯示，人在講話的過程中會有選擇性地用到這些“填充詞”，用它們來表示潛在的概念困難（比如故事情節(jié)的轉(zhuǎn)折），而不屬于發(fā)音問題。

除了幫助我們記憶與處理講話的方式，這些看起來似乎毫無意義的“填充詞”還有一個額外的作用，對人類語言有真正深遠的影響。

與精心準備的發(fā)言相比，平時的自然講話通常是粗略的，充滿著潛在的混亂——因為某個話題的志愿者往往是有著不同的知識背景和水平的人。因此，講話者必須隨時調(diào)整他們的語言以適應彼此。研究人員認為，人們在說話時會不斷修正自己的一些理解，“填充詞”可以為他們提供一些重要的反饋，讓他們在（用詞）錯誤失控之前來得及澄清自己的意思。

一項巧妙的實驗對“填充詞”的這種“會話補救”功能進行了演示。

在兩個不同的房間里，各有一名實驗志愿者（分別記為A和B），他們只能通過在線聊天工具進行交流。接下來A必須準確地告訴B自己在哪里。在他們交流的過程中，研究人員偷偷篡改了B傳遞出來的某些信息。例如，當A向B描述自己在哪里時，B問“在左邊嗎？”這時，研究人員將“在左邊嗎？”改成了“唔？”——“在左邊嗎？”這樣的反饋對A來說，得到的信息是至少B還能辨別左右方向，而“唔？”則會讓A覺得說明B完全懵掉——通過這個簡單的操作，A很快就開始使用更系統(tǒng)的方法來描述他的位置，比如構(gòu)建出了一個坐標。

研究人員認為，如果沒有這種修正過程，想要流暢講話就會變得非常困難。人們需要提前想好要說的內(nèi)容，并用恰當?shù)脑~和句法結(jié)構(gòu)將其清晰地表達出來。這將更像是一種嚴格的計算機代碼，而不是一種靈活、隨心所欲的話語。

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知道，“填充詞”在解決基本交際問題中有重要作用，那么，它們是如何出現(xiàn)的呢？

研究人員在31種互不相關的語言中——從西班牙語到老撾語再到俄語——發(fā)現(xiàn)了“唔”，這表明“唔”可能是一個普遍的“詞”。研究人員認為，像“唔”這樣的短音可以不引人注意地表明我們的困惑，這樣就能把問題傳回給制造者，讓他們來解決——這正是“唔”的意思。人們只需要輕輕發(fā)出一個聲音就行了。

在對話不被長時間打斷的前提下，類似的引導對話的壓力，將成為許多其它類型的“附帶信號”。例如，“嗯”表示我們想讓對方繼續(xù)表達他們的觀點——它更好的表示你想繼續(xù)沉默（直到聽對方講完）。這些簡單的“填充詞”非但不是無能的表現(xiàn)，反而反映出它們在世界各地的交流中是多么的重要。

我們不知道“附帶信號”最初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語言歷史上，但我們知道，盡管它們很容易發(fā)音，但它們是人類語言中所特有的。當一個類人猿發(fā)聲告訴同伴“捕食者來了”，沒有哪一個類人猿會回答“嗯”（來表示知道了），或回答“唔”（來表示疑問）。研究人員目前還沒有觀察到有動物使用這種非常特殊的“會話補救”來進行交流，這是因為“填充詞”背后的認知過程很復雜，依賴于說者和聽者互相適當衡量對方的理解和回應。如果沒有這種“心智”——欣賞他人思想的能力——和合作意愿，是不可能做到的，而這兩種特性在動物身上是有限的。

基于這個原因，研究人員認為，“附帶信號”的進化與語言本身的進化緊密地相連，其歷史可以追溯到幾十萬年前。一些信號的發(fā)展，比如“嗯”或“啊”，甚至可能是我們進化歷程中的一個重要轉(zhuǎn)折點，推動我們從簡單的語法發(fā)展到我們現(xiàn)在認為理所當然的、復雜而微妙的說話方式。我們在聽者表現(xiàn)出他們理解的基礎上，才逐漸造出復雜的句子。如果不是這樣，我們使用的都是簡單的、不會產(chǎn)生誤解的短語。

目前，這仍只是一種假設。研究人員正在使用計算機來模擬不同形式交流的進化過程，來看看附帶信號是如何幫助修復語言的，沒有附帶信號又會怎么樣。他們認為，如果我們不進行“修復”，我們最終會得到一種更簡單的語言。而如果進行“修復”，我們就會有更大的靈活性，讓語言變得更復雜。

如此看來，加拿大總理賈斯廷·特魯多似乎并沒有像網(wǎng)友說的那樣。那些看似簡單的“嗯”“呃”等，并不是愚蠢的標志，而是一種我們潛意識能理解的隱藏的語言，它們可能代表了人類認知和語言復雜性的頂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