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羅茨基說到寫詩的目的,認為“是為了在大地上留下痕跡”。
苗強留下了一本書——《沉重的睡眠》。若嚴格地說,是半本。該書是跟漫畫家韋爾喬合作完成的。苗強出詩,韋爾喬出漫畫。
高巖寫的序《兩個人,一本書》介紹了他們之間合作的因由,說他們“有著如此相像的精神氣質(zhì),同樣高度的文化修養(yǎng),同樣精絕的表達方式,同樣的卡夫卡式的憂郁低回的調(diào)子以及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熱烈和陰暗,具象中強烈的抽象感,敏銳的感性背后不可忽略的哲理意味……”
從1964年來到塵世破浪啟程,到2004年落下航行的帆,苗強的人生之船過于短暫,不到四十年。但其詩的容量、重量以及強大的氣場和沖擊力顯然成了他短暫生涯的標志性構造,所以我才說苗強是“人生一半詩一半”。
苗強死于腦出血復發(fā),在此之前,他主要完成了兩件事,一件是寫成一百零二首十四行詩,最后結(jié)集為《沉重的睡眠》;另一件是寫作長篇小說《朱某本紀》(據(jù)說在快要完成的時候,他的生命戛然而止)。后來,這部作品未見任何出版消息,猶如石沉大海。
可以說,苗強此生的光榮,若按照世俗禮儀和文學規(guī)格評價,就定格在艾青詩歌獎上。2004年7月中旬,首屆艾青詩歌獎評選結(jié)果揭曉,在六部獲獎作品中,苗強的《沉重的睡眠》以最高票數(shù)位列榜首。
頒獎詞本身就像深沉、典雅、激蕩、飄逸的詩——“苗強詩集《沉重的睡眠》是生命的奇跡,也是詩的奇跡,他在癱瘓和嚴重失語、失憶后,用詩的語言呼喚感覺,呼喚生命的靈性,以神啟般的智慧與世界對話。語言的神駿從時間深處奔馳而來,與他的生命相遇,從而生動地證明語言是感覺方式而不是邏輯方式,是生命美麗的自我發(fā)生。他的語言純凈而安恬、質(zhì)樸而自然。這位富有才華的詩人和青年美學家,以不滿四十歲的英年溘然長逝,給中國詩壇留下一部感人肺腑的生命絕唱?!?/p>
斯賓格勒在《西方的沒落》的終結(jié)處有這樣發(fā)自內(nèi)心的感喟:“愿意的人命運領著走,不愿意的人命運拖著走。”每每念及此語,不由得悲從中來,苗強的命運和他的詩意王國,以及他的匆促、凄涼而輝煌的人生變奏,讓人百思不得其解。蒼天可問,大地永無回聲,歲月和記憶甚至湮沒了有關苗強的一切。
他留下痕跡了嗎?現(xiàn)在的詩壇似乎將他徹底遺忘了。
我想說,詩就是命,命亦是詩。詩理就是命理。好詩未必有好的運氣。
命理是按照生辰八字來推導的嗎?詩理是按照詩壇的風水排場、地位官爵來排定的嗎?苗強在地下無語。我也無語,但我偏偏不甘心,遂渴望以自己微不足道的點滴文字來祭奠一下這位了不起的詩人。在他的詩中,那地火,那甘霖,那眼淚,那濃稠的血,那靜夜,那獨語,那默默花朵綻放的香氣,漫過了流年的柵欄和擠滿厚厚灰塵的歷史的門窗。
我讀著一百零二首詩,帶著固有的虔誠、孤寂的痛楚,還有哀歌大地的悲摧之心。
苗強仿佛活了,在我面前嘆一口氣。他說:“寫《朱某本紀》寫到最后,就像烈火烹油,來不及收束了,人就掉在死亡的擁抱里?!蔽艺f:“兄弟,你早就寫完了你的一生,那就是在創(chuàng)作十四行詩的日日夜夜的脈搏跳動中,你的魂靈附著在文字上,變成了生命的響動。嘀嗒,嘀嗒,你的內(nèi)臟快要成為記錄時間消失的鐘表的指針和發(fā)條了?!?/p>
當然,我見過苗強,不多的兩三回吧。在沈陽魯迅美術學院的住宅小區(qū)里,我敲著他的屋門,他出來了,身體明顯不便,有一只手很違拗地不聽使喚了。但他就用好使的另一只手,為我端茶倒水,我趕緊阻攔,可是他很堅定地做下去。那一次,我們沒有談詩。地球在動,我們會說“地球在動嗎?”我們甚至也沒來得及談足球、談健康、談生機勃勃的生活和事業(yè)、談童年往事……是的,我們都不善言談,沉默如一張網(wǎng),罩住了兩具似乎關閉了心靈閘門的年輕的軀體。詩意的沉默就像是購銷記憶的呆賬。
很對不起老兄啊,現(xiàn)在你的書放在我手里,書脊都有點開裂,還好沒有掉頁。紙張發(fā)黃了,年輪和時光的折痕還在。2002年9月23日,果然是秋天,我是在秋天去看你的。你家窗外的天很藍,那會兒沒有霧霾。有鴿子嗎?有爬山虎嗎?有蛐蛐叫嗎?我不記得了?!冻林氐乃摺?,我接到滲透著你手掌溫度的書,不自覺地在心里許下祝福,既然死神這次放過了你,那么生活會賜給你新生的希望和更優(yōu)厚的報償。
這心愿我把它記錄在寫給《當代作家評論》的“印象點擊”的文字里。在那里,我將你的詩視為里爾克和特拉克爾精魂的再生!你的十四行詩,是漢語詩歌的祭禮,是生命心血的特別饋贈,是真正的詩歌,是美妙的眼睛、呼吸和心跳的奇異組合。我曉得那是上蒼的造化和恩賜,因為你為詩歌付出了大半個生命。詩歌是你命運的另一種名稱和承命??!
我在2020年暑氣正濃的時節(jié)重溫《沉重的睡眠》,又一次走進了屬于你們兩個人的天地。必須告訴你,你的伙伴韋爾喬也走了十多年了,你們在那個世界會遇到吧。而我此刻坐在電風扇帶來的涼風里,閱讀的目光輕輕落到你們的文字和線條中。那是兩個年輕的生命會聚在一起的靈性世界。你是不到四十歲走的,爾喬是四十三歲走的,死神跟你們開了一個很大的玩笑。記得在爾喬他身后出版的書里,曾經(jīng)留下了他生前對于主的虔誠禱告:“主啊,請讓我慢點走??!”
爾喬是個醫(yī)生,他在處方單和病歷本上畫過畫,就像王小波在五線譜上給李銀河寫信,那叫深情和有趣,那叫頑皮和快活。據(jù)說他愛在畫面上涂抹一些拉丁文,以至于有些讀者誤以為他是個老外。
管他呢,反正你們都諳熟,都青睞中外經(jīng)典里那些時隱時現(xiàn)的神采和意象、趣味和形貌。爾喬的插圖往往像夢游似的,騷動著潛意識里的泥漿和暗潮,就像你的詩歌,往往呈現(xiàn)出更多的屬于內(nèi)心角落的話語流動。
此前,我有段時間在看羅杰·加洛蒂《論無邊的現(xiàn)實主義》,在那書里發(fā)現(xiàn)這樣動人的話:“藝術是個人的行為,是孤寂的個人將孤獨與希望融為一體后誕生的孩子?!比绱苏f來,即便你和爾喬的合作,也注定是兩個人各自獻祭出自己的心意和靈感,然后匯聚熔鑄為精神共同體的生命祭壇?!皟蓚€人的孤獨只是孤獨的一半”,這句來自歐陽江河詩里的警語恰恰點醒了人生和藝術交流的內(nèi)在實質(zhì)。
隔了這么長一段時間,再度欣賞兩個人如合金一樣熔煉出來的書,既像一次發(fā)自內(nèi)心的還愿,也如重新出發(fā)到他們遠行的起點。有些地方原來忽略了,此番會補上一點驀然回首中的驚奇和悟性。比如封二和封三的圖片,從前沒怎么在意,如今越看越覺得那就像是預示兩個人終極命運的某種標示。
封二的前景是一個躺著的人,攤開兩手,伸開腿腳,看上去就是病了或者處于沉睡中。后景畫著許多人的腿部,是來探視,來挽留,還是來告別?封三更抽象,一只手從水面升上去,另一手從空中伸下來,兩只手沒有交集,但感覺是要拉住對方。兩個畫面如果對照兩位當事人的生前身后,我們會在傳遞出來的意味里覺察出命運的一絲莫測和詭譎。
現(xiàn)在兩位安詳?shù)亻L眠于他們的作品里,比以往更加安詳。
毋庸置疑,他們的作品已經(jīng)超越了時間的障壁,大概也會通往歲月的深處吧。尤其是苗強的詩,屬于另類,與同時代大多數(shù)詩人處于不同的精神軌道。當然這首先跟他本人的身世命運相關,跟他的疾病相關。
有人說,苗強是個奇跡。但凡了解一些他生命中最大挫折的人,都會為之唏噓。
1999年3月31日,35歲的他突發(fā)腦出血,出血量達80毫升。開顱手術挽救了他的生命,但手術后的他既不會說話,也不會寫字,連記憶也喪失了。醫(yī)生對他最樂觀的診斷是:恢復兩三年以后,病人可能會借助手勢表達一些簡單的意思。誰都沒有想到,他在得病一年零八個月之后,卻開始了詩歌寫作(見高巖《兩個人,一本書》)。
里爾克說過一句關于宿命的話:“一切都是時至才能產(chǎn)生?!比藗兊葋砹松葋砹舜煺酆湍婢?,等來了希望和工作,等來了愛情和親人,然后也等來了死。苗強等來了腦出血,性命攸關,好在命運之神給了他第二次生。他用自己的102首十四行詩,等來了文學精靈的光臨。
十八年前那個秋天的下午,我在自家不遠處的小園林里捧著《沉重的睡眠》,那會兒苗強還活著。我一下子感受到了來自精神深淵里的光亮。小園林生長著各式各樣的樹,有松、柏、丁香、榆、槭、楓……大地的土托舉著這些年輪不一的樹向著陽光生長。苗強的每一首詩在我眼里也如同不同品類的樹木,綻放著各自迥異的芬芳,但它們的材質(zhì)、斷面、根莖依舊是“詩歌”這棵粗壯的老樹賜予的成長序列。
2000年11月25日,康復期的苗強寫出自己第一首十四行詩。在詩里,他自然而又親切地稱呼自己為“郵差”,是一個“患有懷鄉(xiāng)病的人”。
那是個雪天,“天氣異常陰暗/沒有風/沒有人在外面走動/仿佛這個世界/一開始就下著雪/地老天荒/沒完沒了?!边@時,詩人虛構了一個急匆匆上路的郵差的形象,他讓這個人去遠方告訴另一個人這里下雪的消息,而那個人患有懷鄉(xiāng)病。他是許久以前出走的嗎?無論怎樣,詩人說只要他得知下雪的消息,就會風塵仆仆地往家鄉(xiāng)趕。“他的眼睛和我躲在窗后的眼睛一樣迷?!薄T姷慕Y(jié)尾點出郵差和還鄉(xiāng)者都是同一個“我”。換言之,苗強在詩的洗禮中,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既是送信人,又是接信者。
也許現(xiàn)實中我們分身乏術,但在詩歌的想象里,一個人的使命感和歸屬感終于合二為一了,想來那一刻的苗強是幸福的。他當然不會像海子那樣大聲喊出“幸福說/瞧這個詩人/他比我本人還要幸福!”苗強是不喧嚷的,他在僻靜中品味著詩歌的天籟之音,甚至略帶羞怯和靦腆。他的深情是內(nèi)斂的,無須聲張。
海子的喊是本真的歌唱,苗強的傾吐則是發(fā)自內(nèi)心深處的生命靈魂的呢喃。
從第一首詩開始,他精神漫游的特質(zhì)就已開始呈現(xiàn)。苗強的作品始終沒有放射出逼人的、令人感到窒息的灼熱的高光,他的出場在詩里如同一個悖論,是在場的不在場,或者說是不在場的在場。這是局外人的冷靜打量和審視,有著使者置身于現(xiàn)場的大模大樣的莊重感甚或拘束感。比較起來,海子倒像是司儀,可以隨意任性地操控詩世界里的任何分子,苗強則是帶來消息的人,只是把自己的口信送到精神的一方領地,就算完成了使命而自覺心滿意足。換言之,苗強寫詩如同寫信,他給自己寫,給天地寫,給世間萬物寫,給人生寫。我在他的詩中,聽到了精神的天籟,性靈的低語,還有關乎存在之謎的娓娓彈奏。
一口棺材收斂著我的語言/像秋天美好的收成/一把就被死神拿去/接著沉默的冬天來臨/我恍惚地看著日光燈和病床/白色的被子/以及被子下我的肉體/那些與事物一一對應的詞語/都被一一瓦解/因此事物太孤單/太虛幻/不真實/而書上的詞語/像一個個幽靈在我面前徘徊/并且互相扭打/互相撕裂/不如我的肉體成為語言的殉葬品/與陶俑/財物和器具混在一起/而我的語言被一口棺材所收斂/就像秋天美好的收成。
這是十四行詩的第九首,最初一讀,如遇雷電?!耙豢诠撞氖諗恐业恼Z言”,這一句有著殘酷的美妙感,是思維的風暴。詩人跟詞語的幽靈見了面,而且相談甚歡。
整首詩是一個人經(jīng)歷巨大生命考驗和靈魂撕開一道口子之后的“洞見了某個東西”(海德格爾語)。按照海德格爾的說法,“上路去體驗”才能學會認知和思考,這是真正的詩人該做的事。苗強得了重病,與死神擦肩而過,這樣的經(jīng)驗是極限經(jīng)驗。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從絞刑架上被釋放下來的一瞬間,就像史鐵生癱瘓然后又得了尿毒癥,需要不間斷地透析,生命遇到了極刑般的折磨與毀損,這時候人對語言、對文學勢必面臨脫胎換骨般的吁請、禱告和訴求。
苗強是在無路可走的地方找到了路,是在絕境中掘進。
從前他寫過《卡夫卡的疾病》,其中引用了羅蘭·巴特的話:“不管怎樣,寫作就是播下病菌。而人們可以認為這是撒下種子,從而進入種子的普遍循環(huán)之中?!泵鐝姷倪@篇隨筆發(fā)表于《藝術廣角》1998年第4期,那時他尚未得病,卻以驚人的發(fā)現(xiàn)找到了卡夫卡的心理病癥的出發(fā)點和去向。他說:“‘病人’卡夫卡用他的‘疾病’營建起的紀念碑,是20世紀最為顯眼的文學建筑;我們逗留于它的陰影里,而這濃重的影子仍在向不可知的未來蔓延,似乎一個時代的終結(jié),全看它在哪里結(jié)束……”
疾病的隱喻,大概是文學精神必要的組成部分。如同蘇珊·桑塔格指出的,“疾病是生命的陰暗面,更是一種麻煩的公民身份。每個降臨世間的人都擁有雙重的公民身份,其中一個屬于健康王國,另一個屬于疾病王國?!笨ǚ蚩ㄗ髌分械募膊?、饑餓、變形和被懲罰,曾是一些人思維腳步駐足打磨的敏感地帶,有人甚至認為卡夫卡是遭受了肺結(jié)核的折磨才最終形成了天才的敏感,擁有了迥異于常人的發(fā)現(xiàn)。
同理可證,苗強突發(fā)的疾病,某種意義上也是一種因禍得福。如果他不得病,肯定沒有《沉重的睡眠》的橫空出世。當然,另一方面,如果苗強沒有對中外經(jīng)典遺產(chǎn)進行創(chuàng)造性繼承、淬煉和研讀,即使他得了病,也絕對不會寫出這些驚人的十四行詩。
讓一個人的肉體成為語言的殉葬品。苗強的詩句后來竟然一語成讖,他死在了他的詩中,他的詩升華了他的死。然而,那個秋天我在小園林里徘徊散步,絕對想不到后來發(fā)生的一切。我只是興致勃勃地看著這位新朋友的作品,并禁不住連連嘆氣:這不就是我想找的詩嗎?
我可以說,那些文學的經(jīng)典鑄造了他詩歌風格的骨骼,而他瀕臨死亡的生命考驗與磨礪造就了他精神氣象中的血脈、魂魄和肝膽。
《沉重的睡眠》某種程度上也是詩人與自己的文學恩主或者藝術施洗者的深層次的對話。比如他在第四首中,提到了凡·高:“像凡·高燃燒著的絲柏一樣/我不幸地被命運選中/雷電把我劈開/把我燒焦/天空中/群星瘋狂地涌現(xiàn)/迷失于既定的路途/人們點亮燈盞/卻照亮/不會說話的病人平靜的靈魂……”那個凡·高,曾經(jīng)依托向日葵,依托星、月、夜,當然還有絲柏、鳶尾花、麥穗、土地……一同塑造了他的繪畫王國。在這詩中,苗強也罕見地燃燒著屬于自己的熱情能量。他說接受自己的命運,“像接受一個稀有的紀念品”。這詩充滿不可遏制的疼痛感和悲愴感,以及罕見的希望。在結(jié)尾處,詩人欣慰地將自己想象成一棵高大的云杉,“孤獨地生長在人跡罕至之處”。
苗強長得很魁梧,從外形上看,用高大的云杉自擬并不走樣。關鍵是他扎根在孤寂險惡環(huán)境里的不屈不撓的意志,讓我們看到了更超拔的激情。
直面過生死交界的狀態(tài),比一味幻想到底是有骨子里的差別。在第七首十四行詩中,苗強寫道:“我死過/這是我唯一可以自夸的”。當然,他慶幸自己沒有就此死去,“在沒有通曉人生之前,死亡又有什么意義”。他羨慕那些成熟的果實,“心滿意足地從樹上墜落”,哪怕悶悶地發(fā)出不大的聲響??赡钱吘箤儆谔と胱匀涣鞒痰囊蚬蛄?,沒有強加,也沒有意外?;钪〞匀松?,在苗強眼里,那意味著“具有無限可能”?!氨热?我的呼吸有一種隱約的春天氣息/來自心房的潮汐使大地冰雪消融”。正是在這種從幻滅和絕境里猛然掙脫出來的驚喜感和蘇生意識,讓詩人一下子切入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無限感懷之中。全詩的尾聲寫得漂亮極了,“塵世微微閃爍/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從陰暗的絞刑架走出/目露晦澀的光芒”。是啊,來自上面的一道特赦令,解脫了這位大師的命運重負和死亡恐怖。而苗強明明知道人生的希望有可能是游移的、荒誕的,但是此刻暫且不管,面對絕望和險境,詩歌的“出場”,使一個寫作者在通往語言之路的苦苦跋涉里得以遇見真神!
無論十八年前的閱讀還是現(xiàn)在的重溫,面對《沉重的睡眠》,就好比在無邊的沙漠或者曠野里采到了金礦,這種感覺一直未變。我覺得,那些詩是詩人缺氧后的深呼吸,是用全部身心去透氣換氣,是走過懸崖峭壁后的重新站定,是從深淵中撈取一顆生命和記憶的珍珠之余颯然的心魂覺醒。
苗強的藝術風格通常是平穩(wěn)中見機智,深沉中露才思,婉轉(zhuǎn)里顯深情。與其說他是特拉克爾式的夢幻般的寫作者,不如說他更像里爾克,在思辨、內(nèi)省、歷練和打磨中不斷汲取開掘著詩意的生命源泉。
他善于在現(xiàn)實存在的深處找到個性的發(fā)光體,進而變成文字的彩練和精神的微雕。他的措辭不論宏大深遠還是俏皮優(yōu)雅,不論凝重莊嚴還是活潑激蕩,看起來總是那么深入人心,紓解性靈?!皶俏倚腋5男叹?我不停地鍛煉/以期能得到減刑”(十四行詩第十二首),“我的家/就像一個鐘表匠的家/到處陳列著殘酷流逝的時間”(第十三首),“如果有一座雪山/我在其中行走/像一條蟲子在爬行/身穿絳紅袍子的蟲子/我是個痛苦的喇嘛”(第八十八首),“我僵死的右手的骨骼/僵死的神經(jīng)末梢/如同一條干枯的魚/擱淺于稿紙鋪成的河道”(第六十首)……不同篇章里的抒情主人公的形象、屬性、外觀和內(nèi)涵,實質(zhì)可能大相徑庭,不過最后歸結(jié)到一起,卻都在入骨傳神地拓印、刻寫、勾勒、見證著詩人立體人生的某些斷面、側(cè)面或者背面,從而讓我們捕捉到屬于這個人的質(zhì)感、溫度、靈性還有氣息的一部分。
好的閱讀,應該說是將寂寞還給寂寞,是將詩意還給詩意。或則,“把你的寂寞擴展到廣遠的地方”。當年里爾克給一個青年詩人的信里閃耀過這樣的火苗一般的忠告。苗強的詩,注定也是將他的寂寞擴展到廣遠。
十八年前,在那個清涼的小園林里,當我像尋覓著樹葉上的露滴一樣一行行地搜讀著苗強韌勁十足的詩篇,忽然覺得殘缺的生命才有可能意外地圓滿,壓抑的靈魂才會激發(fā)屬于生命深處的、真心真意的歌唱。
不久之后,我又去看苗強,把上次從他那里借閱的卡瓦菲斯的詩集歸還給他。那時節(jié),我的眼里一片白。下雪了,沈陽的雪應對著節(jié)令從不拖延。
苗強照例又端來一杯水,他年輕的面孔一片潮紅。是出去踏雪的緣故,還是由于縱情的閱讀?記得他曾說過,讀好的詩,是會讓人掉淚的。但是讀卡瓦菲斯,我只是愉悅,并不激動。大師又怎么樣呢?沒有激動就是沒有激動。
苗強聽了我的告白,笑了,很溫暖。我們在一起依舊沒有談詩,仿佛我們兩個人的對面就坐著一位詩神,我們不必說話,只要洗耳恭聽。歲月浸潤著從前點點滴滴的回憶,此刻想來像是幻覺,也像是錯覺。
還是讀苗強的詩吧,那些最好的部分,如同目睹了神跡。
她看見一條龍從天上落進村子里/她往那個金光閃耀的方向跑去/那條龍/大概受了傷/吃力地向井邊爬去/她站住了/看見受傷的龍在井里喝水/這時有個挑水的男人正向井邊走去/她吃了一驚/那條龍氣喘吁吁地盤繞在井邊/可男人什么也看不見/用轆轤在井里汲水/但是井里已經(jīng)沒有水/男人搖著頭回去了/于是就有許多人三三兩兩來到井邊/大家議論紛紛/只有她才知道真正的原因/但她為什么悲傷呢/由于全村人都來過井邊/由于他們看不見龍/而龍又奄奄一息/所以他們在龍身上踐踏/弄得金色的鱗片到處都是/她無聲地哭了。
這是第三十四首,說心里話,直到今天,我也未必徹底搞明白苗強想表達啥。是一種隱喻,一個寓言,一個傳說,一場夢境,還是一個迷醉了自己也迷惑了旁人的童話?
要想徹底弄懂其中的意味和蘊藏,即使經(jīng)過了十八年的沉淀、積蓄和等待,依舊是一道難關。這令我想到海明威在《乞力馬扎羅的雪》中那個經(jīng)典的開頭所預示的——他說乞力馬扎羅是一座常年積雪的高山,是非洲最高的一座山,在被稱為“上帝的廟殿”的西高峰,有一具已經(jīng)風干的、凍僵的豹子尸體。豹子到這樣高寒的地方尋找什么,沒有人作過解釋。小說引出故事的口吻,確實有違海明威通常的慣性思路,卻帶來了新的可能和創(chuàng)意。同樣,苗強的一百零二首十四行詩中,這么寫的也很少,注定是另類的創(chuàng)作。
后來我想來想去,覺得這就是“幻象”啊,是葉芝用一整本書揭示的人類宗教和藝術的整體起源所在。當然,葉芝的《幻象》實在太深奧了,里面有一些星相學、象征主義玄學的成分,不是圈里人幾乎無法接通其信息定位。但是,葉芝筆下呈現(xiàn)言說的詩意、夢境、幽靈、魔幻世界等等,如果用藝術的眼光看,其實就是在表明:人在某個時刻會得到一種特殊的暗示和啟示,進入心靈的幻象的感應時空,于是超驗之感官表象出現(xiàn)了。
苗強寫的那條龍就是幻覺、幻象,是某種精神世界的象征,那個村子的人與這條龍構成了錯位而又對位的關系。包括那個汲水的男人,他們看不見氣喘吁吁直至奄奄一息的龍,他們需要水,但是井里的水由于龍在井邊盤繞而干涸了。龍遇水則生,在民俗系統(tǒng)里,龍和水相伴相生。詩意的龍當然表達了更多的意蘊,妙在詩人沒有說透,而隱藏的部分形成了更強烈的氣場。那個假托的敘述者“她”,像個先知,又像經(jīng)歷者,抑或見證人。人們在盲目中所做的事給龍造成了巨大的傷害,“弄得金色的鱗片到處都是”。可問題是,這些人是在無知中犯錯至犯下罪過的。詩寫到此處就超出了故事表層,進入到思辨的深層,它多少有點像卡夫卡筆下的寓言。卡夫卡寫了許多小故事,每一段都耐人尋味,引人深思。
同樣,苗強的這首詩也太值得我們費心琢磨了。寓言式的存在,從起點到落點,幾乎是人類命運的拋物線。它的超驗性和探索性,打破通常思維邏輯陷阱的追求以及夢境般的嘆息,都將詩的敘述帶到通靈的地帶和邊際。
好的詩,都是神跡,可遇不可求。海子詩里就有許多神跡,比苗強要多,幾乎是脫口而出,破空而來。但苗強的根在大地上,他的浪游和夢游,是一個異鄉(xiāng)人的流浪,向往著精神的故鄉(xiāng)。他老實的詩多于不老實的詩。他骨子里像個哲人,不過是借用了詩的外殼,像鳥借用了谷粒和稻穗生長出自己展翅翱翔的羽翼一樣,游歷到天空深處。
第六十一首詩,寫了一個人總是夜里磨刀的事,古怪、壓抑、有意思。那也是苗強想象力的浪游和翱翔,是出奔和越軌的尋找。
如果一個人總是夜里磨刀/既不是為了/削平果/也不是為了殺人越貨/那么他為什么這么鍥而不舍地磨這把刀呢/而且他磨刀霍霍/如果我們睡不著/會眺望他家的窗口/他點燈熬油/把他的身影鑲嵌在窗口上/直到天亮/才隨著夜色一起消失/如果我們不能忍受失眠的痛苦/還有其他的辦法/我們邀請竊賊高手/這樣他的刀很快到了/我們手里/但是夜里的磨刀聲依舊/第二把刀和第三把刀相繼偷來/據(jù)說/他家沒有別的刀了/但是磨刀聲依舊/也許真如傳言所說/他有一把看不見的刀/不難想象/那該是一把多么鋒利的刀。
初讀該詩,碰巧是在秋夜里。窗外是唧唧蟲鳴,夜雨淅瀝,隱約聽到隔壁上樓的腳步聲,心里懸著一塊石頭。感覺像是武俠小說的鏡頭和場景,琢磨起來又不是。像是詭辯游戲,卻又分明觸摸到那磨刀人的一點心思??傊鐝姷臄⑹?,讓夜都亮麗了起來,再也睡不著覺。磨刀霍霍,那鬼神相接的地帶,時空不隔,人心不隔。
現(xiàn)代詩越發(fā)展,越是高招迭現(xiàn)。
苗強的敘述無疑是高手出招,時隔多年,這樣的敘述也依舊如空谷足音。他的細節(jié)化處理、虛張聲勢的手段以及思辨的戲劇性點染,一浪接著一浪,讓我們驚心動魄,回味無盡。
“豹子到這樣高寒的地方尋找什么”,海明威的疑問,是文學史上輾轉(zhuǎn)不眠的腳步,回響著探秘者的足音。我佇立在苗強詩中“金色的鱗片到處都是”的那條龍的離奇命運前,佇立在磨刀人原來在磨著一把誰都看不見的刀的詭異存在前,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想問一下,在現(xiàn)代詩人中,又有幾人能為我們提供包含如此寬曠的人生、人性的秘密和迷局的作品?
苗強曾經(jīng)自比為一只蛾蛹,“隱身于黑暗的繭中”。他向往光明,但過度的光明又讓他不適應。他寫詩,如同一個異鄉(xiāng)人歸鄉(xiāng),但是腳下的路由于陌生和無助而變得模糊茫然。苗強在尋路,又在迷路,因迷路而失蹤。有時候,我們幾乎找不到他詩歌的出口。來路依稀可辨,去向杳無蹤跡。也許,劫后余生的他更愿意相信今生現(xiàn)實的可珍重、可信賴、可依托。他寫過這樣的句子:“一切屬于光明的東西都完好無損/一切屬于向上的東西都欣欣向榮?!保ǖ诰攀祝┤欢D(zhuǎn)過命運的拐角,他又無法不逼視“在季節(jié)的苦悶期里/痛苦是一種治愈的力量”?!扒镲L起自何處/吹過疾病的家鄉(xiāng)/吹過我/吹過我的鐵鍬和美酒”,他的《沉重的睡眠》第一百零二首的結(jié)尾處如此寫道。這既不卑微,也不高昂,既有沉痛的警語,更不乏生命莊嚴的法相。
經(jīng)歷了開顱手術、失語、失憶,在后來恢復期,他像個小學生一樣重新提筆寫字,每天讀一段《格林童話》和《伊索寓言》。他說起話來很慢很慢,娓娓道來,這是我在現(xiàn)場見證的。如今想來,那就是他寫《沉重的睡眠》的節(jié)奏,不疾不徐,抑揚頓挫,聲聲悅耳,字字動心。他飛升了,在漢語無比美妙的組合重構中,他尋找著詩的光亮和夢的遠方。
有一年,在某個時節(jié)的某一天,我突然收到一封陌生人的來信,是位女士,她想從我這里借閱苗強的《沉重的睡眠》看看,說市面上買不到了。她的來信口吻很誠摯懇切,讓我不能不借給她。那會兒,苗強已經(jīng)辭別這個世界多年了。我略帶疑慮地把書按照地址給她郵過去,我也生怕這本書從此失蹤,就像苗強的失蹤一樣。
我想起他在詩里描繪過一只小松鼠,在校園里,機警地跑過橫道,然后鉆進草叢里不見了?!冻林氐乃摺反蟾攀俏夷軌蛞姷侥侵徊⒉淮嬖诘男∷墒蟮奈ㄒ环绞?。我深信,在我閱讀的目光深處,在記憶的某個區(qū)間,苗強的微笑、呼吸和眼神還會跟我一起翻閱遠去的時光和命運。
許多天之后,我終于收到了那本《沉重的睡眠》,還有一封致謝信。
如此說來,這書等于是一架橋。是心靈的秘密通道和溝通信使的驛站。
“作為一個活人/我此時此刻并不存在/我和小松鼠的命運一樣/都屬于某個超現(xiàn)實主義詩人的某本詩集里?!笔堑?,苗強的生死已經(jīng)不重要了,他帶著他的詩,走向了遠方,走向了永遠,走向了永生!
【責任編輯】 刁長昊
作者簡介:
劉恩波,評論家,供職于遼寧省文化藝術研究院。著有文論隨筆集《為了我們豐盈地生存》《捕捉》,長篇小說《十一月的雨》,詩歌作品集《一地霜月》等。曾獲第七屆遼寧文學獎、第三屆遼寧文藝評論獎、《中國詩人》25周年優(yōu)秀詩評家獎和《當代作家評論》2018年度優(yōu)秀論文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