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喜媛
一盆富貴竹和文竹移進斗室,與我相伴已有數(shù)年。春去秋來,日漸濃密,枝葉青青,迎風低語,似有一雙隱秘的手在照料它們。
這常讓我想起父親,以及那些枯瘦又豐盈的年月。
父親出生于富裕家庭,因為祖父的緣故,三歲始讀書,一直讀到初小畢業(yè),忽遇世道變了。腳后尚有四個弟弟排隊等著念書,家道中貧,不得不被迫回家務(wù)農(nóng),但他骨子里流動有文脈。
當時恰逢全國“農(nóng)業(yè)學大寨”,各地掀起大規(guī)模的農(nóng)田水利基礎(chǔ)建設(shè)。我父親毛筆字寫得好,大隊干部早有耳聞,于是安排我父親去寫大字。
父親一手提著石灰漿,一手攥著大掃把,一雙草鞋早出晚歸。在水壩下,坡田上,扎開馬步,暗運臂力,龍飛鳳舞,在土地的肌膚上刻下一行行醒目而遒勁的大字。
上面的干部到鄉(xiāng)下來檢查,每見那些田間地頭上的白色標語,無不頷首稱贊,竟關(guān)心詢問書寫的作者是誰。一來二去問得多了,我父親的名聲居然傳遍周邊十里八村。
那時大隊搞活動,興演文明戲,諸如《沙家浜》《紅燈記》,年紀輕輕的父親又當起導(dǎo)演,領(lǐng)銜和幾位同齡人拉二胡伴奏,把紅色文化宣傳得熱火朝天。
十六歲那年,父親在隔壁大隊教書。身高一米八的他,穿一襲軍綠色長大衣,戴上海牌手表,無論往哪兒一站,都是玉樹臨風的模樣。可是志得意滿的父親樹大招風,也不知不覺成了我們大隊個別干部的眼中釘。
三年后,我們大隊小學成立,父親升任該校負責人,吃的是商品糧,穿的是棉布鞋,寫的是漂亮的粉筆字,深得全校師生愛戴。突然有一天,一頂莫須有的帽子卻扣到了他頭上,被勒令回家務(wù)農(nóng)。
父親倔強,明明受了冤屈,卻不愿去找人申訴,繼續(xù)接受面朝黃土的命運安排,但農(nóng)閑時間,他還是書不離手、眼不離書。
又到春天了,父親放下書本,跟隨祖父去犁田,原本拿捏粉筆的手這時換上了牛繩,牽著牛走在前頭。扶犁的祖父本是書生,根本不懂農(nóng)活,牛也欺生,不聽使喚,父子倆犁了半天還在原地打轉(zhuǎn),鬧得旁人在田埂邊哄笑。祖父駕馭不了牛犁不成地,惱羞成怒,轉(zhuǎn)而怪他兒子沒牽好牛繩,牛鞭子于是雨點一樣落在我父親身上。
生活就開始這樣虐待我父親,但父親卻對未知的生活充滿了熱情。
翌年,父親與我母親結(jié)婚。
那時參加集體勞動的吃工分,平均四角錢一天,不參加勞動的,需要上交八角錢一天給隊里。
為了不在一棵樹上吊死,我父母商量好分工,母親去參加集體勞動,父親到外面做手藝,里外配合,希望找到一條活路。
在我們村子附近,有一片亂墳崗。關(guān)于亂墳崗的各種靈異事件,早已家喻戶曉,傳得神乎其神。有說半夜聽到嚶嚶哭聲的,有說從墳包后看到綠光的,有說從樹丫上撒沙子的……總之,凡路過的人,抱頭鼠竄,回到家時,燈光下一照,臉若白紙,背脊上冷汗直流。一天晚上,父親在外吃了飯才起身回家,月光慘淡,亂墳崗在迷蒙中倍顯陰森凄涼。父親途經(jīng)那里時,放慢了腳步,走到一半,隱約聽到背后似乎有撒沙子的聲音,但他沒有回頭——老人教導(dǎo)過,凡是這種異樣情況,絕不可回頭,以免看見不該看見的東西。那時,父親年輕,血氣方剛,陽氣旺盛,是個無神論者,不信鬼邪。他穩(wěn)了穩(wěn)神,繼續(xù)不緊不慢地往前走,可身后的異響還是如影相隨。怎么辦?要是常人,早已腿軟,嚇丟了魂。然而當時,父親作了個驚人的舉動,他索性不走了,隨便往路邊一坐,用力咳了三聲嗽,又用手在額頭上連拍三下。他身上僅有的武器,便是一盒火柴和一包旱煙絲,他不急不忙卷了一支“喇叭筒”,“嚓”地劃燃一根火柴,大口大口地吸起煙來……說來也怪,異響消失了,周圍寂靜無聲。父親抽完這兜煙后,站起身來,拍拍屁股,頭也不回地離開,一路“風平浪靜”回到家。
多年以后,我父親孤身夜走亂墳崗的故事,仍然被村人所樂道。
然而,沒有人知曉父親彼時彼刻是否身心發(fā)毛,血冷如冰。后來,有了兒女,有了書籍,父親心里那盞燈也漸漸明亮起來。
他先是學油漆、學理發(fā),后來又學會了閹雞閹豬。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的老家鄉(xiāng)村,閹雞閹豬是一門很吃香的手藝。每個鄉(xiāng)只有一名獸醫(yī),供不應(yīng)求,鄉(xiāng)親們即使提前預(yù)約十天半月都輪不上,獸醫(yī)忙得團團轉(zhuǎn),尾巴翹到天上去了,鄉(xiāng)親們也急得團團轉(zhuǎn)。父親見到機會,就置辦了一套工具,先是幫家里解決了這類閹割禽畜的問題,練得了好手藝。漸漸的,親戚朋友求上門來,父親心軟,能幫則幫。見父親手藝好,閹過的大公雞只只長得膘肥體壯,本村及鄰村的都來找我父親。家里新開的“業(yè)務(wù)”,形勢大好。
可突然有一天,公社里那名獸醫(yī)氣勢洶洶地沖進我家,理直氣壯地收繳了我父親閹雞閹豬的工具。那時父親恰好不在家,母親轉(zhuǎn)過背去抹眼淚,嘴里嘟噥說:“買工具的本錢都沒掙回來呢!”
生活之窗,又被關(guān)閉了。幸好,裝在一個人腦子里的學問是拿不走的。
我大襟伯父是大隊書記,同時是一個飽讀詩書的老先生,是他家那一帶有名的禮生。
什么叫禮生?禮生,指司儀,即儀式的主持人,有的地方叫先生。就是喪事行禮時,在旁邊唱“起”“跪”“叩……”的那個人。他們識文斷字,能說會道,通曉各種禮儀流程,懂各類文書,會寫對聯(lián),統(tǒng)籌安排,應(yīng)變協(xié)調(diào)能力非常強。在白事中,禮生是必不可少的,道士或僧人可請可不請。
在湖南民間,喪事辦得很隆重,以此彰顯亡者兒孫的財富和臉面。最多的要請四五個禮生,我大姨父便是那個主事的禮生,當?shù)厝朔Q家祭禮生。忙不過來時,他便叫我父親去幫忙寫對聯(lián),或在靈堂的第二張桌子上唱一唱“獻爵、獻饌、獻牲”或“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之類的禮儀。父親悟性極高,跟了三五回,有關(guān)靈堂知識、祭文布局、聯(lián)語章法,各路禮數(shù)諳熟于心。
古語說:“什么樣的蟲鉆什么樣的木?!?/p>
父親舞得動毛筆,冠得成挽聯(lián),唱得成哀腔,禮生這個職業(yè),就像是為我父親“量身定做”的。
人在茫茫一生中,能找到自己合適的位置何嘗不是一件幸事?
其時我們一家還住在祖屋里,忽然有兩天不見父親蹤影。我納悶之余去問母親。
母親說:“李家村倒了個老人,請你爸當家祭禮生去了。早上天不亮就起床,夜晚你們睡著了他才回來,自然見不到?!?/p>
我“啊”了一聲,說這兩天我和小伙伴們都在那院子里看熱鬧,沒看見父親。
于是我留了個心眼。
下午去李家村玩耍時,感覺靈堂內(nèi)外變得莊嚴肅穆。靈堂大門和主家的門外,大大小小貼了十多副對聯(lián),白紙黑字,蒼勁有力,透著新鮮的墨汁味兒,那是父親的筆跡。細讀對聯(lián),每聯(lián)的最后一個字都押韻,什么“悼慈母克勤克儉,念娘親正品正言?!薄俺踉滦呛觾A別淚,六親戚友寄哀思。”具體內(nèi)容我還似懂非懂。
父親這會兒在干什么呢?我心里充滿了好奇。
我像個猴子樣竄到靈堂后邊的廂房里,果然看見父親坐在桌子邊,桌子上攤開一桌的筆墨紙硯,父親手臂上戴著個藍色布套,那是做禮生的標志。
主家頭上扎著孝布,雙手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糖水蛋跨過門檻走了進來,臉上堆滿感激的笑:“東楊老師,辛苦了,來來來,喝口糖水?!?/p>
主家放下碗,歪著頭去看父親面前的字,眼里露出敬慕:“喲,家祭做這么長了啊,東揚老師好才情?!?/p>
父親擱下筆,謙遜地笑,正要回話,一眼瞥見了我。我沖父親做了個鬼臉,扭頭就跑開了。
晚上,我正在油燈下寫作業(yè),父親回來了。一進屋他就從褲袋子里掏出一包東西來,放在餐桌上。
那是一包用黃紙包著的零食,有炒熟的葵瓜子和花生,還有寸金糖。
我們幾姊妹一見,眼睛都亮了,“雞爪子”伸得比誰都快。
母親嗔道:“看把你們饞的,這可是你爸嘴里省出來的,主家給的干茶呢?!?/p>
我向父親投去感激的目光。
父親坐在凳子上,臉上掛著愉悅的神情,他聳聳鼻翼,笑了笑說:“慢慢吃,個個都有份,明天爸還給你們留?!?/p>
按我們那兒的風俗習慣,人亡故后一般要在靈堂里存放一周,最少也有五天。
出殯那天清早要舉祭,幾個村的人傾巢而出。除了舉客祭,大家最愛看的是舉家祭。
何為家祭?
家祭就是對亡者一生的總結(jié)。歷數(shù)亡者平生的辛勞及功德,代表亡者給兒孫、給親友、給鄉(xiāng)鄰一封最長情的告白書。
那天,我也早早起床去李家村看熱鬧。
舉家祭的時候,全場鴉雀無聲。
鳴炮、樂止,孝子賢孫披麻戴孝,跪滿了靈堂,俯首默哀。
我父親清了清嗓子,他在醞釀音調(diào)。
念家祭好比唱歌,起音太高了,唱不上去,太低了在喉嚨里打轉(zhuǎn)。它還講究語速的快慢,腔調(diào)的長短。煽情的地方語速緩而沉,腔調(diào)哀而長。才情高的禮生通常自己拿捏到位,形成自己獨有的唱腔,高低回還,如泣如訴,往往令堂上堂下哭聲一片。
父親用一種固有的哀讀唱腔,開始讀祭文。
幾分鐘后,匍匐于地的孝子賢孫們,有人扯袖子抹眼淚,有人抽抽噎噎……
再往下接著讀時,做女兒的以頭搶地,號啕大哭。
靈堂外的聽眾也無不唏噓,淚眼汪汪。
他們從亡者的悼詞中,聽出了人生的苦難,生老病死,在所難免。他們的淚水,不僅出于憐憫,還聯(lián)想到了自身的經(jīng)歷、走過的路、吃過的苦、受過的屈……誰說不是呢?眼前亡者的今天,就是自己的明天。
家祭字字血淚,句句深情,如“杜鵑啼血猿哀鳴”,余音繞梁不絕,聲聲叩在孝子賢孫的心坎上,讓孝者痛心疾首,不孝者羞愧難當。
約莫半小時后,父親緩了口氣,換回平常的語氣念——讀畢,孝子升……
這時,靈堂內(nèi)像煮滾的一鍋粥,做兒子的眼淚鼻涕成了一家人;做女兒的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胸口劇烈地起伏;有的還想拿頭去碰棺柩,幾個人都拉扯不起……
聽眾們還沉迷在悼詞當中,有喜有悲,有哭有笑,他們點頭砸舌,紛紛贊祭文做得好、做得細,把一個人一生的苦處、難處都寫出來了,平時只想得到,卻說不出。
父親雙手抱拳,朝各位打拱道歉,說本人嗓子不好,有幾處地方唱不上去,望多包涵。
接下來是發(fā)喪。
這種場合最為混亂不堪。誰捧靈牌,誰打梁傘,誰舉花圈,誰拿挽聯(lián)……
這時,父親已不是我平時眼中的父親。
父親站在靈堂外屋檐下,手持擴音器,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鎮(zhèn)定自若地吩咐。很快,人群不再喧嘩,每個人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大家不再忙著去翻自己送來的花圈挽聯(lián),但凡每個人舉一樣就行。孝子們長幼有序,依次出行。
一時間,鞭炮齊鳴,大樂小樂長奏,一條長龍樣的隊伍出了村子,在田野中蜿蜒,送亡者最后一程。
途中幾次走走停停,家祭禮生一分鐘都不可大意,得留心整個隊伍的速度,抬靈柩的抬夫們累了,孝子們要下跪以示謝意。上山時,路窄坡陡,抬夫們一時上不去,嗓子里吼兩吼,禮生又要提示孝子們下跪……這叫逢山跪山,逢水跪水,此舉也是做兒女的報答父母最后一次恩情,讓亡者熱鬧歸西,體面歸西。
午飯后,父親滿面紅光地回到家,帶回來兩大碗酒席菜。母親看到菜碗堆得冒尖,笑道:“你父親吃菜和貓一樣,十碗菜根本沒怎么動,留回來給你們打牙祭。”
父親忙說:“飽了飽了,酒足飯飽?!边呎f邊從他的褲袋里掏瓜子花生糖粒兒……
我注意到,父親臉上的陰霾一掃而光,臉上展露出來的笑容舒坦自在。這種神情,前所未有,他眼里再也沒有少時手握牛繩的惶恐,沒有做農(nóng)活時的苦楚,沒有做手藝時的謙卑。他的舊學底子深厚,通文墨,懂聲律,正好可以派上用場。盡管做禮生是為亡者服務(wù),但畢竟可以展現(xiàn)他的才能,可以撰寫哀聯(lián),可以編寫家祭。
從此,父親有了另一個隱形的身份:禮生。
按照今天的說法,他是一個真正的民俗文化踐行者。
不當禮生的時候,白天勞作過后,父親總是捧著書看,他的床頭,都是些磚頭一樣厚的書籍,諸如《三國演義》《西游記》之類的名著。這些書看起來年代久遠,書皮發(fā)黃,有些邊角還微微翹起,父親每翻一頁,都要很認真地把抹那翹起的書角,他翻書的聲音很輕,看得也仔細。晚餐后,在煤油燈光下,他總愛給我們講書本里的故事。講到動情的地方,他的眉梢上揚,鼻翼聳動,身臨其境一般。
父親的話語里,從來不提錢和權(quán),但他對作家卻非常崇拜。他不止一次提起:“世界上什么東西都可以流走,都可以消失,唯獨知識不會,它裝在你的腦瓜子里,誰也偷不走。所以說,一個作家,一生中如果能夠著書立傳,那是最了不起的!”
家里有了書香,耕讀人家的靈魂得以安放。
幾年后,我家建成了大隊第一棟紅磚樓房。
庭院有二百多平方米,五尺高,東邊右角處有一塊簸箕大的石頭,一半覆蓋黃土,一半裸露。
自古有人說竹子是為了報答和平,意味著家庭變得更幸福,同時竹子也寓意著上升,有著優(yōu)雅的氣氛和堅韌的性格。父親想必是抱著這種“平安如意節(jié)節(jié)高”的理念,去后山嶺上挖了一株帶根的竹子,種在這塊“石簸箕”上。
當時有人問及我父親,為什么要栽這玩意兒,父親淡淡一笑說:“竹子的根系發(fā)達,讓它扯住這土墻,牢靠點。”
這株竹子沒有辜負主人,迎著陽光,它喝著雨露,節(jié)節(jié)拔高,不到三年,它的子子孫孫占滿了整個“石簸箕”,有的還擠進了土墻上,它們的根系像一條條八爪魚,牢牢地守護這一方庭院。
不管怎么說,父親的戔戔私愿,竟也馬馬虎虎地實現(xiàn)了。
祖父和叔叔們需要一根扁擔、一擔撮箕、一根晾衣竿,都會想到這蓬竹子,他們握一把彎彎的柴刀,圍著這幾十根大小不一的竹子,用挑剔的目光,慢慢遴選,選中一根,“咔嚓”砍下來,裁成自己想要的長度,然后點燃一個干稻草火把,把竹片伸入火焰中燒烤,直到竹片由青變黃,空氣中散發(fā)清香,意味著火候恰到好處,才迅速將它彎曲定型,一個勞動工具的初坯就形成了。
我們小時候愛釣魚,父親用竹片和紗布制作了幾副罾,既消遣了時光,又改善了家中伙食。
這些,都離不開竹子的功勞。
竹子并不是每家每戶都種有,勞動工具卻誰都需要,隊上有些人家,也常覬覦這蓬竹子,有事沒事找到我家來,嘴里搭訕天氣,眼睛卻老往那蓬竹子瞟。搭訕完了,摸著后腦勺說:“哎呀,你這蓬竹子長成林了,好像我家里需要根晾衣竿,撮箕也爛了……”
父親早知來者醉翁之意不在酒,手一揮,說:“想要根竹子是吧,自己砍,莫把筍子踩斷了?!?/p>
每天早晚,父親都要去那蓬竹子下站一站,看一看。昨晚“生了”幾根,被人砍了幾根,他都了然于胸。
有時候,父親坐在屋檐下捧一本書,累了就點燃一兜旱煙,透過煙霧,他望著門前這蓬竹子,微瞇了眼,若有所思。
有風拂來,竹葉沙沙作響,竹梢向父親點頭致意。
原來,破這平平一日間單調(diào)的,是門前這蓬竹子。
慢慢地,我家門前這蓬竹子,已成了一道風景。它給人帶來生活便利的同時,也給我家?guī)砹寺闊?/p>
四季輪回,竹葉辭別枝頭,有些落葉歸根,有些落在了毗鄰的蓄廄上,若是相安無事的兩家人,自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善鞘莱?,常伺機而動,現(xiàn)在逮著了機會,哪肯放過?于是,那家女主人叉著腰站在竹子下破口大罵。一回兩回,我母親佯裝聽不到。
在一個狂風暴雨的夜里,有兩根竹子折斷了,落在鄰人的瓦背上。這下捅了馬蜂窩,那家女主人和她兩個兒子都狂罵起來。我母親生性膽怯,紅著臉,硬著頭皮去應(yīng)付,哪里是人家對手?父親從外面回來后,自知理虧,尋了把柴刀,把那兩根折了的竹子砍了。本以為息事寧人了,但沒過兩天,大隊干部來到我家庭院,先沒進屋,而是駐足那蓬竹子下,察看一番才進了我屋,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繞了半天說明了來意。那天剛好我父親在家,明白村干部的意思后,冷笑一下:“‘什么?我家竹子占了人家的天了?要砍!’天大的笑話,朗朗乾坤,這天,是老百姓的天,是大家的天,難道是哪一家人的天?竹子種在我自家的地盤上,如果有一根筍子鉆到別人的地盤上,我馬上拔掉?!?/p>
大隊干部臉上訕訕地,坐坐就離開了。走到那戶人家去,談了半個多小時才出來。
后來,事情升級了。
不久,一個領(lǐng)導(dǎo)在大隊干部的陪同下,光臨我家寒舍,這次的形勢比上回嚴峻得多。
目的只有一個,還是圍繞那蓬竹子。
兩家代表現(xiàn)場談判。
對方要求:凡是擋在她家瓦背上的竹子都得砍掉。
我父親的態(tài)度明確:竹子沒有妨礙任何人,也沒有妨礙任何事物,憑什么砍?
談判僵持了一個多小時,互不妥協(xié),干部們嘴巴講出了白泡泡也無濟于事。
沒辦法,領(lǐng)導(dǎo)擼起袖子,叫人找來一把柴刀,走到那蓬竹子邊,左瞧瞧,右看看,選了兩根歪斜的竹子。砍完后,丟下柴刀,齜牙咧嘴,攤開手掌一看,打了兩個大血泡。
自此,這蓬竹子在很長一段時間,沾染了許多唾沫星子,承受了比刀子還利的目光,但它們“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南西北風”。
父親還是一如既往地關(guān)注它們。
母親不止一次在我們面前嘮叨:“你爸呀,就像門前那竹子——氣高,俗話說,山高隔水,氣高隔財嘛?!?/p>
我略略明白,父親為何像護犢子那樣捍衛(wèi)著那蓬竹子了。
父親不是個優(yōu)秀的農(nóng)民,勞動之余,他沒有特別的嗜好,就是喜歡看書。當然,他還當禮生。
父親當禮生,不但得到主家的尊敬,還有人找上門來,拜他為師,其中一個還是他曾經(jīng)教過的學生。
父親有一本寫對聯(lián)的小冊子,這些對聯(lián)用久了,用濫了,有千人一面感。父親通常與孝子詳談,了解亡者生前事跡,在家打草稿、寫對聯(lián),寫完反復(fù)誦讀,見我們湊過去看,便告知我們說:“知道嗎?七律詩平仄格式要講究平仄,就是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
寫完了對聯(lián),父親還寫家祭,出殯前一天晚上,在家熟悉祭文,坐在桌邊,拿著稿子,扯長音調(diào),抑揚頓挫地唱……
父親當禮生那幾天,心無旁騖。在主家屋里裁白紙、折格子、寫字、張貼,忙個不停。每晚歸來,父親臉上總是春風滿面,話也明顯多起來,有時甚至會破天荒地輕輕吹幾聲口哨。
那次從隔壁大隊當禮生回來,從口袋里摸出幾張皺巴巴的一元兩元的紙幣。
我瞪圓眼睛問:“爸,你辛苦好幾天,就得這幾塊錢?。 ?/p>
父親笑了笑說:“怎么,嫌少???當禮生不能發(fā)財,這是人家舉客祭的錢,主家屋里窮,給我的紅包沒要?!?/p>
年少的我,還不太理解父親的用心。長大后才明白,原來,做禮生也要講德藝雙馨。
都說禮生這碗“百家飯”不好吃,一旦寫錯一個字就會招來別人詬病,甚至當著千人百眾羞辱。父親當了二十年禮生,從未出過一次差錯。
這,絕非父親精通專業(yè),還與他的實誠有關(guān)、敬業(yè)有關(guān)。
后來父親和母親都來到我生活的那個城市,居住了十多年。但凡聽說老家有人歸西,父親總要感慨一番,并詢問是誰在當禮生,喪事辦得如何……
有一回,聽說他的學生當禮生,在寫給亡者親戚的報喪書中錯了一個字,結(jié)果在酒席上,遭人斥責,幸虧他老婆也在吃酒,當場回敬道:“人生在世,哪個吃得老,學得全?哪個沒一點失錯?”后來眾人都來打圓場,才算過去。
父親因沉疴頑疾,那年盛夏,回到了家鄉(xiāng)。他的生命已進入倒計時,所有人都在等著他咽氣。當時,父親就睡在臨近竹子旁邊的東屋。
二十五瓦的燈泡通宵亮著。
父親已無力睜眼,嘴里“咿咿呀呀”的,我以為父親要交代后話,連忙將耳朵貼上去……
“我夢到……黑白無?!现么值蔫F鏈子……進屋來……套住我頸脖,要……拉拉我走……你……去叫你娭毑(祖母)幫我……幫我燒幾片紙錢……”(祖父十多年前就掛在了我家堂屋上。)
若非我親耳所聞,誰能相信這天方夜譚?
憶父親年輕時,獨自從亂墳崗里走過的故事,不勝唏噓。
生活的經(jīng)歷告訴我,人的生命是一種氣場。
回鄉(xiāng)的第十天,氣溫逼近四十度,父親的身體慢慢降至零度。
丈余長的竹子,不知什么時候已悄悄越過庭院,接近透明玻璃,向窗內(nèi)窺視……沒有風,竹梢卻在微微顫抖,它們是在向老主人永別嗎?
父親雙眼怎么也合不上。
據(jù)母親說,父親常講自己小人無大志,這輩子不求當官,也斂不了財,但愿老了后回到家鄉(xiāng),當禮生,看看書,再寫寫文章,今生足矣。
平生志未酬,父親怎瞑目!
作為老屋新主的兄長,去年擴充庭院,為了斬斷與鄰家的糾葛,果斷地將那蓬依然挺拔、生生不息的竹子連根鏟除,把土圍墻建成水泥石頭墻,真是“夜聞馬嘶曉無跡”。
春節(jié)回鄉(xiāng),我佇立在當年那蓬竹子邊,發(fā)現(xiàn)那塊既是蝸角亦是乾坤的“石簸箕”灰飛煙滅,一時若有所失,恍若隔世。
風來了,它在我身邊旋轉(zhuǎn),如父親的手,摩挲我的發(fā)梢,沉吟一番,嘆息一番,又走了。
忽又想起我斗室里種植的富貴竹和文竹,枝葉青青,在時間的角落里安靜蓬勃生長,內(nèi)心不由得充盈起來……
責任編輯? ?侯建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