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我時常有些寂寞之感。在原來我和建法的暢談中,我們進入老年以后,會經(jīng)常一起行走四方,他醉酒,我熏煙,話題肯定是文學。如果他也隨身帶著茶壺,我們就喝茶。但他生病了。我去哪里開會,熟識的朋友都會關切地問我建法的狀況,這常常是我內(nèi)心至暗的時刻。
好像是在南京的一個會議上,我發(fā)現(xiàn)建法右腿站立時吃力,走路時拖沓。我問他,他說有一段時間了。我說你要去看看醫(yī)生,他說什么人幫他看過了,應該沒有問題。但情況沒有如他說的那么樂觀,反而嚴重起來。當時建法還兼著《東吳學術》主編,我們時常在蘇州見面,我再次建議他去我們學校的附屬醫(yī)院看看,并聯(lián)系好了醫(yī)生。建法一向固執(zhí),這次聽了我的意見。在完成各種檢查之后,醫(yī)生朋友做了病情分析和可能性預測,建議手術。建法聞之,說回去考慮考慮。
在離開醫(yī)院的路上,我感覺建法和嫂子都傾向于手術。可第二天他卻來電話說,不做手術吧。我有點出乎意料,電話中還是建議他遵醫(yī)囑。再見面時,我?guī)缀蹩嗫谄判牡貏袼中g,但我感覺到了他對手術的恐懼。有一段時間,我和連科兄不時勸他手術,他就設法回避我們。建法的孩子氣在這一點上也是淋漓盡致。我無法判斷如果手術,狀況會怎樣。
建法應該是上天安排他辦雜志的,而且最適合做主編。建法大學畢業(yè)后放棄了在機關工作的機會,選擇去編文學雜志,這是他最正確的選擇之一。建法的個性在官場是缺點,在文學界是優(yōu)點。我們都會說沒有個性就沒有文學,其實沒有個性也很難成為一個好的文學評論雜志的主編。我和建法相識時已經(jīng)是20世紀90年代末了,之前他是一個傳說。2001年上半年我在臺灣東吳大學客座,暑期回來后,建法邀請莫言和我去大連。這次見面的成果之一,是我和建法策劃了持續(xù)多年的“小說家講壇”。由此我們有了深入的接觸和往來,我也有了很多近距離了解他的機會。這種友誼因文學而建立,在不斷的學術交流中加深。我們互相啟發(fā),很長一段時間相得益彰。
某種意義上,文學評論雜志辦得風生水起,是從建法主編《當代作家評論》開始的。建法在辦刊上有自己的見解和堅持,別人幾乎很難影響他,其中包括他基本不接受行政對雜志在學術上進行干預。這在現(xiàn)在的秩序中,自然會引起一些非議,但建法并不在意,他覺得只要把雜志辦好就可以向各方面交代。應該說他做到了這一點。建法是個永遠在路上的編輯家,行走四方,介入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批評的第一線。他的背包里,總是放著新出版的書和雜志,在廣泛的閱讀中篩選作品、物色評論者、邀約作家撰寫創(chuàng)作談。建法在這方面有些神奇,他對好作品的判斷通常是準確的,而且堅持原則,即便是很熟悉的作家,如果他認為作品不值得評論,也一樣會冷靜對待。一個雜志的主編當然不可能對所有作家作品都有準確的判斷,有時也難免失誤,但建法辦刊物的經(jīng)驗之一是,文學評論雜志的主編應當熟悉作品并做出自己的判斷。
和建法打交道的批評家,主要是20世紀五六十年代出生的這一批,后來他又花力氣培養(yǎng)70后批評家??梢赃@樣說,《當代作家評論》是幾代批評家成長的搖籃。建法其實并不隨便約稿,他會反復思考誰適合寫誰。如果覺得這位批評家可以信任而且能夠?qū)懗鱿駱拥奈恼拢麜评l(fā)表多篇此人的文章,或者為其組織小輯。為優(yōu)秀的批評家創(chuàng)造良好的學術條件,建法不遺余力。我們這一代批評家中的大多數(shù)都受到建法的啟發(fā)和幫助,盡管和建法的關系有深有淺。在這一點上,建法的學術品格大于江湖氣。
雜志通常有固定的欄目,但欄目過于固定,又可能會失去生氣和文學批評的新的可能性。建法開闊的視野、敏銳的學術判斷和勇于創(chuàng)新的能力,在欄目設置上也能充分體現(xiàn)出來。除了那些固定欄目,建法還根據(jù)文學思潮、創(chuàng)作趨勢不斷設置新的欄目,從而使《當代作家評論》始終處于當代文學研究的前沿狀態(tài)。
其實建法也是一位學術型的批評家。復旦大學出版社出版的《對話時代的思與想》,收錄了他在編輯之余的部分文章,這些文章或宏觀或微觀,對當代文學的識見可圈可點。如果有更多的時間,他在文學批評領域會有更多的建樹。建法在當代文學研究領域還有另外兩個貢獻,其一是持續(xù)多年的文學年度選本編選,這項工作一直持續(xù)到去年。去年的建法,只能用一只手指敲打電腦鍵盤,但他還是編好了2019年年度中篇小說選。嫂子致電我,問能不能給這個選本寫篇序,我立即放下其他工作完成了任務。其二是作家作品研究資料編選,他按照專題編選了《當代作家評論》文選,還編選了莫言、賈平凹、閻連科的研究資料。建法的文學評論、選本和研究資料,為當代文學研究留下了可資參考的重要文獻。
建法辭去《東吳學術》主編后,身體每況愈下,在嫂子陪同下去徐州、昆明、南寧等地尋醫(yī)和休養(yǎng)。我們時常電話,他開始還能清晰表達自己的觀點,慢慢開始有些不連貫。我和季進曾專程飛往南寧看他,在嫂子的攙扶下他還能走路,簡單交談??匆娢覀儌z,建法一直笑嘻嘻的?!赌戏轿膲分骶幯嗔嵝植粫r看望建法,在生活上對建法非常關心。她邀請建法和我們一起午餐,但建法婉謝了,我們都注意到建法很在意自己的公眾形象。學昕兄特別重情義,常去沈陽看建法,然后我們長時間電話,我聽他說建法的每一個細節(jié)。我和連科兄、學昕兄第一次去沈陽看建法時,建法還能用手機短信和我們交談。他聽我們說話沒有問題。第二次是大雪過后,我和連科兄、清華兄、林白飛沈陽,建法見到我們想說什么說不出來,淚水從眼角流了下來。記得前一次在建法家,沈陽的朋友高暉兄劉慶兄建議我們各自留幾個字,我寫的是:文學建法。
作者簡介:王堯,教授、批評家、小說家。現(xiàn)居蘇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