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驊生命終結(jié)那年才32歲,這是一個延遲很久的消息。我認知馬驊是2015年買到《雪山短歌》之后。作為讀者,這遲到的閱讀,給人的感覺像是馬驊的一次再生,我們得以在《雪山短歌》中與他相識、相知,或者重逢。
重逢的意思是,好像自己的生命中早就應(yīng)該有這樣一位詩人朋友。換言之,通過閱讀,馬驊留下的腳印、風采和氣息,注定感召、激發(fā)和吸引我們許多人進入與他詩歌精神同在的共鳴儀式序列。當一個人的生命同構(gòu)了他的詩,他的詩就成了他的另一種肉身,在讀者的想象空間里復(fù)活了。
詩與生命同構(gòu),駱一禾、海子、戈麥、苗強、馬雁均在其中。他們都是早逝者,又都是先知先覺者,他們的命運應(yīng)了荷爾德林在經(jīng)典之作《許佩里翁或希臘的隱士》里提到的,“人隕落,像你熟透的果實,啊,讓他們墜落,這樣他們重返你的根”。
不過馬驊跟上述英年早逝的天才詩人相比,還有巨大的迥異之處、落差之處和斷裂之處。像海子和戈麥,一個臥軌而亡,一個沉水而逝。這是心甘情愿、勇毅而決絕地赴死。駱一禾和馬雁是意外病逝,來得過于突然,倏忽若夢。唯獨馬驊,是乘坐的車不慎掉進了滾滾的瀾滄江。瀾滄江邊的蝴蝶會,小時候曾風聞此地的美妙,不曾想到,蒼天竟這樣收走了一位真正的詩人。
由于馬驊是自愿到邊地給孩子們上課,不拿分文報酬,屬于義務(wù)支教,所以出事以后,他獲得了其他幾位早逝者無法獲得的、來自官方的高度肯定和榮譽。但是,正如知情者在四年后上演的獨角戲《在變老之前遠去》中以新聞報道口吻穿插的臺詞里指出的那樣,馬驊并非一些媒體宣稱的“上?!鼻嗄辏皇鞘裁幢慌扇ァ爸Ы獭钡慕處?,也不是“希望工程”的參與者。他的家在天津,去云南任教之前一直在北京工作。之所以選擇去靠近西藏的明永村教書,完全是個人的行為:一方面他想做些實事,另一方面是出于對藏地文化的興趣,是對另一種生活方式的向往。
漢娜·阿倫特在《人的境況》中談及善行的意義和價值時,不無睿智地指出,“善行必須在完成的瞬間被忘卻,因為哪怕是記憶,也會破壞其作為‘善’的特質(zhì)?!?/p>
由此說來,馬驊深深懂得“善一旦公開顯示,就不再是善的了”的道理。所以去滇藏交接處的明永村為孩子們上課,從一開始他就遮遮掩掩,吞吞吐吐。根據(jù)一些朋友的回憶,他離開北京時謊稱要到越南(這個說法有不同版本,譬如說,尼泊爾、柬埔寨、云南……)等地漫游,或者去周游世界。
因此,他選擇到梅里雪山腳下過那種善的生活,是沒有任何夸耀成分的。出于天性或自然,這才是一個詩人應(yīng)該持有的平和心態(tài)。
馬驊從城市的出走,在另一種意義上,是不是也在回歸梭羅在《瓦爾登湖》里面倡導和實踐的生命自然一體化的價值觀呢?我覺得多少有一點跡象。
讀過《瓦爾登湖》的人想來大概不會忘記梭羅寫過這樣的話:“有一個人說,你在失望中,或者對人生采取漠然態(tài)度時,抓起腳下的一把泥土來,就用這顏色來粉刷你的房子吧。”
馬驊究竟是蘭波“生活在別處”理念的積極實踐者,還是如同梭羅終于在一個小角落里找到了生命歸屬感的、自由自在的精神放逐者,一時間好像還不大容易認定。
但是如果說馬驊在明永村這個小角落感覺到自己的“靈魂被它融化”,的確是印證了另一位詩人和哲人里爾克的價值觀:“無物于我太小,但我依然愛它”(陳寧譯《時辰祈禱書》)。你看他在“雪山來信”第一封書信里,就懇切地對自己的朋友們宣布,“日子很平淡,很清靜,我也樂在其中。每天教書、烤火、喝酥油茶?!薄昂蛯W生把廁所后邊的一小塊地平出來,澆了糞水,準備天氣再暖和一些就種點蔬菜?!薄皩W校的樓旁邊就是山上的雪水化下的溪流,水很冷。每天我就聽著流水的聲音入睡。應(yīng)了韋應(yīng)物的句子:門對寒流雪滿山。”
在此,生活者成了詩意的揭示者。人過的是日子,而日子的深處才是詩。
馬驊之所以選擇平常、平淡,鐘情于簡單樸素,謙卑溫和這些“水日子”,實在是由于此前在上海和北京,包括在廈門擁有的生活,是“火日子”。風風火火的馬驊,在朋友們后來的回憶里,依然不失人間煙火和俠骨柔情。閱讀《雪山短歌》附錄里的文字,是一種莫大的享受,我們借此擁有了馬驊的騷動和激情,享受著他半是神仙半為人的生活。
在此我想引入“老文藝青年”這個概念,以此界定和指稱馬驊本人“火日子”生命的維度和向度。
馬驊1991年入學復(fù)旦。20世紀80年代到90年代,中國高校有一種叫作詩社的團體遍地開花,復(fù)旦詩社很有影響,馬驊浸潤其中,歡欣鼓舞。曉濤在后記“無心短歌”中具體描繪了詩社成員在五角場的大排檔里喝酒聯(lián)歡的情形:“街邊成片地攤,砂鍋抖動著火焰,空氣中散發(fā)出烏托邦的氣息?!彼麄兡切┤?,其實叫孩子更精確,后來猝然成長乃至瞬間老去,轉(zhuǎn)換成了資深的文藝青年。
詩歌在那個商品經(jīng)濟已然轟轟烈烈登場、即將開啟商業(yè)化大潮之際,還沒有偃旗息鼓。年輕的人們還憧憬著艾略特和史蒂文斯,還有那被時間擦亮的《自白派詩選》。盡管與后生們的“存在之間隔著歷史與傳統(tǒng)”,他們卻偏偏“饑不擇食,要一步跨過去”。
據(jù)說馬驊中意自白派詩人中的安妮·塞克斯頓。在《自白:語言與行動》中,他用充滿感性色彩的話寫道:“作為一個詩人,就意味著,他不光要駕馭自己所珍愛的語言,而且要像自己能寫的那樣生活;而作為一個熱愛人類與生命的人,他首先要做的,就是揭示內(nèi)心的傷口,揭露自己的秘密——就是自白?!?/p>
趙瓊、島子合譯的《美國自白派詩選》收錄在漓江出版社推出的“域外詩叢”里,成了那個年代的文學青年案頭必備的神品妙方。讀自白派詩人的詩,是解毒、浸潤、玩味,抑或治療。
西爾維婭·普拉斯傳遞著黑色斑斕的《小賦格曲》,說:“相似的云朵/鋪展成他們的裹尸布。/你不想說點什么?/我是記憶中的金屬片……”
安妮·塞克斯頓也瘋癲得不行,讀她的詩,感覺自己的生命就像一節(jié)燃燒至報廢的汽油桶。她那首向凡·高致敬的詩,取名《星夜》,說:“寂靜的小鎮(zhèn)只有夜的黑鍋煮沸了的十一顆星/哦,閃光的星夜!我愿這樣死去……”
她們兩個人最后都自絕而亡,可以說把自白寫到了生命的最后一道弧線上。
曉濤還提到流行音樂文化的席卷和裹挾,尤其是科特·柯本的搖滾蔓延開校園青春的灼熱浪潮。馬驊想組建一支樂隊,取名“血與沙”,大概是對沉醉“槍炮與玫瑰樂隊”的戲仿?!芭R畢業(yè)時,馬驊和我中文系的師兄、詩人亢旭把一架鋼琴搬上腳踏三輪車,蹬到復(fù)旦東區(qū)女生宿舍門口,引發(fā)了復(fù)旦歷史上最富浪漫色彩的狂熱之夜?!?/p>
黑格爾曾經(jīng)讓我們專門留意和記述沒有溫度的歷史中的余溫。
馬驊的昨天已經(jīng)成為歷史,未曾灰飛煙滅,只因為他生命里那些如煙花燦爛的光點,在同時代人的追記里,匯成了我們閱讀天幕中無盡的精神星光。
《想想他,馬驊》是馬雁寫馬驊的妙文,二馬之間的情誼可能是文學的一段佳話。馬雁詩文俱佳,出身北大,在校期間策劃組織了首屆北大未名詩歌節(jié)。她的詩歌受到北島的稱贊——“中國當下的詩歌太油腔滑調(diào)了,而馬雁的詩中那純凈的力量恰好與此形成極大反差?!蔽易x過馬雁絕大多數(shù)的散文作品,能感受到她文脈里既有古典的風華,又不乏現(xiàn)代人的銳利、豐厚和痛感。因此,她寫馬驊,分量和意義不言而喻。馬驊死后,不少人想用“圣徒”一類字眼綁架馬驊,但馬雁不在其中,反倒是以毀掉罩住馬驊的神龕一類物事為自己嬉皮士般的文字風骨作證。她傾向于把馬驊視為一個神仙,神仙愛玩耍,弄著弄著就“學著妖怪去猥褻了”。在馬驊身上有一種天然嫵媚的本性。馬雁寫出了這個人的戲謔、好玩和多趣的一面。她用近乎頑皮而嘮叨的幽默口吻,述說這位已故朋友的愛好,比如彈吉他、戶外野營、“以某種不夠優(yōu)雅的姿勢坐在電腦前面,或者以并不動人的姿態(tài)抽煙”。他和她在北大游泳池里游泳,并說“不能辯駁的可能是出于好色的動機”。馬雁的文字就這么寫意,而且寫真,一切以性情動人。她當然要寫兩個人最后告別的場景,在馬驊辭別塵途六年之后,女孩的文字絲毫沒有變成風干的臘腸,而是一如新鮮的豆?jié){,從里面能掏出含著珠淚的滾燙——“他穿著紅風衣站在燈市西口,一二月的冷風啊,多么匹配,還有背景故事要去尼泊爾旅行。對于不同的人他有不同的劇本,有時候是越南,有時候是云南,我恰好被安排為尼泊爾,三個字,我很榮幸。他如同悲哀的失戀情人坐在我身旁,我們互相依戀地坐在公交車上去往北沙灘……”馬驊走了,鏡頭淡出,后面接著的是無盡的無聲歲月。
“最后當我們老了,互相不再跋涉著見上一面,連自己的真實也溜掉大半時,還有一部分的馬驊始終溜不掉,像個神仙,像個精靈,像個無賴,像個色鬼,像個天才,像個親人……”馬雁沒有想到自己也跟馬驊一樣沒有晚年。一個人最初寫著悲悼朋友的掏心掏肺的話,訴說著一個老文青的追逐和祭奠,哪想到后來有一天竟也成了紀念兩個人的生命斷章。這就是故事,就是真實,也是人生琴曲里無法更改的偶然又必然的旋律。一個拖腔,柔板,然后是絕響,裊裊地散去。
閱讀馬驊,其人其事,燭照彰顯,探幽闡微,這是開掘他作品的必要準備。
其實,如果有馬驊傳記,我也未必喜歡讀,只是盡意瀏覽那些寫他的單篇文章,只言片語,權(quán)當歷史前行的旁證,或是靈魂留聲機的一部分。
說實在的,我讀許多傳記,幾乎聽不到傳主的生命顫音,我聽煩了傳記作者強作解人的孤芳自賞,聽煩了故作的喧鬧和人為的浮夸。
但是走進馬驊朋友的紀念文字時,因為他們不是為文而文,為傳而傳,而是為人而人,那真心實意里裹藏的人性底蘊和內(nèi)涵,甚至會令歷史為之動容,讓時間暫停匆促的腳步。
寫“生命的旋風吹得我們團團轉(zhuǎn)”的那個廖偉棠,我從未過問過他的身世來路,就是覺得他的詩里有一種本性上的真和親,就視為同好了。在這個精神孤獨、很少酬唱應(yīng)答的年代,你很不容易尋覓到靈魂上彼此相近的曼陀羅花。而我在廖氏的《野蠻夜歌》中發(fā)現(xiàn)了“摩羅詩力說”般的驚喜與顫動,舒卷和別致。讀著讀著,更多的意外和意味來了,竟然有四首寫馬驊的,那不就是串胡同卻等來了明月清風的感覺嗎?
大河奔流,金聲玉振,這是廖偉棠的詩。這樣的人寫馬驊,自然珍貴、稀罕。
廖偉棠筆下含著深情隱痛,等于說歲月把你奪去了,又在詩中賜還給我,友情和詩情互相托舉映襯,在記憶里或在夢境囈語中拓展著別樣的索解和滋味,寄托著別樣的感念與依托。
《荒腔——寄馬驊》開篇即寫道:“想起你時一個女孩擦身而過/若是十年前你我會倒退著吹口哨”,少年時的意氣、孟浪和豐饒頓顯筆下。詩意推進著,似乎引來鬼魂,幻影中恍然見到馬驊在水中砸石、燒詩、點煙……及至用過來人如夢方醒的口氣說:“你是帕索里尼,我不是法斯賓德/我們游戲的大地是血污的床鋪”。后一句意象詭譎,正好跟帕索里尼或者法斯賓德那直指人心的冷硬酷烈的電影畫面感遙遙相接。馬驊跟帕索里尼怎么個比法?或許都是生命的叛逆者,都用死亡意識和藝術(shù)游戲跟宿命開玩笑,結(jié)局都是意外的死法,在人生的上游或者中途迷路了。
在廖偉棠筆下,馬驊的形象在這里是否有點像壞小子,或是追風少年?
《歲暮寄馬驊》寫得更加哀婉、沉郁,從老唱片蒙灰、刮劃、沾滿酒寫起,馬驊也仿佛成了神話中的人物,一個救贖者,無意間將“遺忘在山中那些孩子、鷹和花/一一召回”,作者還引述了馬驊的早期舊作里的話:“在我們小的時候,有個老頭/航行到大?!?,進而用戲謔的筆觸強調(diào),“那老頭當然不是你/你卻把他的黃色潛水艇偷去了/藏在雪山中間”,然后又回到日常的細節(jié),兩個人站在酒桌上,掄著空瓶,繼而要去敲響天堂的門,這樣又一次升華到幻想的醉意。黃色潛水艇的意象,當然來自甲殼蟲樂隊的經(jīng)典歌曲。那歌曲唱出了夢境、希望、樂園感——向往在綠色海里、波浪之下、黃色潛水艇中裝載著樂逍遙的人們,各取所需,過著安逸的生活。在此,馬驊成了半神半仙半人的生命混合體。
《歲暮又寄馬驊》開頭以杜甫的詩作為題記,“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詩人一連兩夜又夢見了故友,在夢中出現(xiàn)了政治大片的現(xiàn)場,“你飾演某個元首/我飾演采訪你的記者/但是你露了餡:雙手支頤,擺出風流浪子的姿勢……”馬驊曾經(jīng)寫過戲,大概也演過戲,故而有此癡夢,有此夢中的魂游。
在《夢中讀瞿秋白,忽憶馬驊》中,作者又一次跨越生死門限,打通與冥界的來往。一部瞿秋白的小說在夢中讀完,想到無法與朋友馬驊分享,不禁涕淚難禁?!?001年,我也曾書寫《餓鄉(xiāng)紀程》和《赤都心史》/兩部和瞿秋白幾無關(guān)系的組詩/你在其中以葉賽寧的形象出現(xiàn),沒想到/你是更為暴烈的勃洛克、更為啞默的帕斯捷爾納克……”
撣去馬驊身上的各種光環(huán)和浮塵,那些優(yōu)雅深情甚至頑皮詼諧文字里散發(fā)出的人性光澤和生命質(zhì)感,會讓我們辨識出馬驊藝術(shù)人格上和精神行蹤里蘊藏的的風骨與特質(zhì)。
一個沉迷于自白派的寫作者、校園詩歌的開拓者、沙龍文化的實踐者,后來觸網(wǎng),又以此活躍在《新青年》上沖浪的人氣之星……最后是命運把他領(lǐng)到雪山邊際,脫胎換骨,大徹大悟,繼而留下了數(shù)十首帶有存在主義標記和古典精神風華烙印的優(yōu)秀詩歌。
試想,究竟是什么將馬驊從都市的浪游人變?yōu)榧鎮(zhèn)浞鸲U意識的內(nèi)省的哲思者,這里面潛伏的生命奧義和形而上的真諦該如何索解破譯?
如果讓我冒昧地從文學精神史的個體現(xiàn)象的類比上發(fā)言,我會說,到了梅里雪山前后的馬驊,其人生軌跡和精神裂變的程度似乎跟杰克·凱魯亞克有一比。之前他是《在路上》的生命狂歡者,入世、玩世之中體味和踐行人性的多元性、豐富性;之后他則成了《達摩流浪者》中推崇和認定的靈性開啟者,在單純凈化、破除我執(zhí)的超越性生命格局里,接通了與天、地、人、神共感同在的信仰之源。
我讀《雪山短歌》,久久玩味,欣賞,會覺得它在整體上的感覺和情境恰好與《妙法蓮華經(jīng)》中傳遞的那種“天鼓虛空中,自然出妙聲”的大化之意相類似。人變小了,天界開了,自然之道如甘霖普降,若云霓在眼,這是生命的澄明之疆,靈性的混沌之地。是贊美,也是祝福;是賜予,也是規(guī)避;是沉潛,也是飛升;是主客渾融,因為是物我兩忘。
濕熱的白天在河谷里消散,天上也隨著越來越?jīng)觥?/p>
四個年輕男人在雪山對面枯坐,等待積雪背后
秋天冰涼的滿月。有水波流蕩其間的滿月,
如天缺,被不知名的手臂穿過;
如蓮花,虛空里的那道霹靂。
這首《滿月》帶給漢語詩歌的成就在于,它沒有言說道,卻無處不在說道。它呈現(xiàn)了圓滿和殘缺之間的空白,為我們指示了詩意的靜謐和靈性的抵達,不是依賴理解,而是源于悟性的。悟性是空,是無,亦是有??帐鞘裁匆馑??空是無相,不可捉摸,隱在其中。但是,抓住了空,馬驊用了那么多的有。許許多多的物象排列組合,卻歸根到底是成全了無,這是詩歌的辯證法,也是哲思的深意和魅力所在。
尤其收尾句“如蓮花,虛空里的那道霹靂”,不是深諳佛法而悟性精進的人是難以道出的。讀到此處,我亦不覺念及魯迅的“于無聲處聽驚雷”的妙義。魯迅的好友內(nèi)山完造曾有譬喻,說魯迅是深山中的佛神。這是索解魯迅人生藝術(shù)堂奧的另一思路和法門。馬驊于靜謐深處如遇霹靂,就像我們在大雄寶殿聽見梵音,當然更有著精進不怠的渾然蒼茫氣象。據(jù)說釋迦牟尼說法,門徒如聞獅吼,那不就是如聞蓮花座邊的霹靂嗎?
馬驊從前的網(wǎng)絡(luò)簽名是“普天下風流才子,蓋世界浪子班頭”,取自關(guān)漢卿《南呂一枝花·不服老》,將其癖好追求和個性風骨盡然昭示。但那是曾幾何時的“我執(zhí)”與“我有”。而在雪山冰川和孩子們的功課之間,在佛與藏地的信仰皈依之間,馬驊的生命本質(zhì)發(fā)生了巨大的、悄然的改動和置換。他曾按照藏民的習俗去轉(zhuǎn)山朝圣,祭拜遠方和心里的神。
我想說,寫作從一開始是關(guān)乎肉身情感,到了一定的階段是關(guān)乎命運無常,最后是抵達信仰和道的層次。馬驊生命中最好和最后的寫作就是“見道之言”,在道途上言說生命的晦暗與光亮,思索靈魂的遮蔽和敞開,探討個體心性的困惑與澄明。
這個人的精神世界一下子就通透了,“心地光明一笑啊”,弘一師雋語里道出的娓娓溫情,在馬驊的字里行間漸次呈現(xiàn)。
這時候他看世間萬事萬物的眼神、體態(tài)、口吻還有語詞,都浸潤了生命的大愿力、大觀照、大悲憫、大眼界、大心胸、大氣象,可到了筆端,卻不是長河萬里的氣勢奔騰,而是收縮內(nèi)斂,虛化為一條使心境洞悉、澄澈、開闊的款款靜流的小溪。
佛的解脫和看開,不是棄絕和漠然生活的態(tài)度,而是在生活中找到超越性的克制煩惱和障礙的生命之源。
“往回走”和“往里去”構(gòu)成了馬驊詩歌的精神價值和言說的立場與方向。從哪里往回走呢?從世俗里,從無明中,從心靈的遮蔽物內(nèi)。“往里去”,是回歸本性、本源、本義,有點海德格爾晚年詩學中探討的“去蔽澄明”“讓存在朗照”的意味。
讀馬驊的《雪山短歌》,我們好像重返生命之初那種不可遏制的明亮和光芒,仿佛令人第一次睜開眼看到雪谷里的太陽,看見了牛馬、泉水、雪花,還有孩子、經(jīng)卷、酥油茶……
馬驊的這些詩,整體上屬于短章,絕大多數(shù)是五句,比俳句略長,規(guī)模跟唐宋詩里的絕句大致相仿佛。一口氣唱誦下來,不累不慌。詩意到了最純凈的地段,語言自己開始說話,而不是詩人在強迫著自己宣講。詩人是借助本真的語言言說著“道”,包括自然之道、生命之道,還有悟性和醒覺之道。
看他筆下的《山溪》:
石頭的形狀起伏不定。雪水的起伏跟著月亮。
新剝的樹木順流而下
撞擊聲混入水里,被我一并裝入木桶。
沸騰之后,它們裹著兩片兒碧綠晶亮的茶葉
在我的身體里繼續(xù)流蕩。
整首詩不動聲色,默默察覺,信筆出行,點到而止。這是馬驊看取山溪的靜觀法,他樂于以清明透視的目光與諸多事物為伴。詩里有動感,亦不乏靜態(tài),身內(nèi)身外自在圓融,打成一片。
不管走路還是坐臥,無論冥想抑或沉吟,馬驊的心是那么安詳平和地與自己、與世界講和了,從前的火氣、意氣,還有豪氣,仿佛蒸發(fā)掉,只留下潭底清澈靜謐的水影與波光。
隱者馬驊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段時間里,寂然返照,徹悟通達,而其筆下的詩句依然是活潑的,元氣淋漓,閃爍著人性的智慧和光芒,展示了事物本身的韌性和亮度。那里沒有凌空蹈虛、高高在上的故作姿態(tài),也遠離了味同嚼蠟的枯禪死禪。
馬驊的詩仿佛深山絕壁上開出的野花,每一朵的鮮亮都照亮了混沌的塵世迷茫和人性的無邊幽暗。
我讀《雪山短歌》,會不自覺地想起這樣一句話,“樹葉在它即將落下的時候,是最美的”。
命運安排馬驊在即將辭別世界的一刻,留下了那最美的詩,成為最美的告別。
“凡事對機便是好”,一位具有大智大慧的修行者如此點化世人。馬驊聽到了嗎?也許,他曾經(jīng)帶著自己的預(yù)感走向了死亡。就像他帶著信賴走進詩篇。
說實在的,馬驊寫這些詩總是有一種無心的幸福感如愿抵達,這我們從許多字句里不難辨識。
夜里,今年的新雪化成山泉,叩打木門。
噼里啪啦,比白天牛馬的喧嘩
更讓人昏聵。我做了個夢
夢見破爛的木門就是我自己
被透明的積雪和新月來回敲打。
2004年6月7日,馬驊寫下這首《春眠》,十三天之后,他就因車禍墜入瀾滄江。
如果說轉(zhuǎn)山是身上的事,馬驊繞著雪山峽谷最終望見了神明的淚水和殿堂。那么做夢就是心上的事,那是愿望的另一種承接、滿足和兌現(xiàn)。
不妨讓我們看看從前介紹馬驊到明永來的另一位朋友、人類學學者郭凈對《春眠》寫作的背景分享:“詩里的意境有可能來自春節(jié)那幾天的印象。這一年村里人通過給游客牽馬賺了不少錢,都在歡天喜地地過年。馬驊呢,一定也和大扎西喝酒,也可能和大家一起跳了弦子。但更多的時候,他只待在小學校的宿舍里,讓安靜的夢幻填滿心靈,在心安理得的寂寞中,傾聽新雪融化的聲音?!保ü鶅簟对谔摕o中冒雨趕路》)
弦子是藏族傳統(tǒng)歌舞的稱名,馬驊是精通此道,還是初來乍到略微通曉,別管了。反正在節(jié)日里能與村民無忌地嬉戲,就像平素投入整個身心地跟孩子們教書為伴一樣。在雪鄉(xiāng)的天地造化里,這個詩人的內(nèi)心深處當是安穩(wěn)而幸福的。
即便如此,馬驊還是沒有打算終老此地。實際上,后來他準備離開了(雪山來信第七封已經(jīng)明言此事)。明永的支教歷程倘若在他活到年邁之際,或許只是一段短暫出走的歲月而已。然而,命途叵測,一切計劃都勾銷于死亡的深淵里,變得蒼白、虛幻。
實際上,馬驊對于自己的死早有預(yù)感。讀他雪山來信的第六封信,其中談到科目考試結(jié)束后和學生搭車回村的情形,“車子在瀾滄江邊的山腰上迂回前進,土石路上不時看到滑坡的痕跡。江風獵獵,連續(xù)陰雨了一個月的天氣突然好起來。落日在雪山的方向恍恍惚惚,神山卡瓦博格依然躲在云里。擠作一團的二十來個學生開始在車里唱著歪歪扭扭的歌。薄薄的日光時斷時續(xù)地在車里一閃而過,開車的男人滿臉胡茬兒,心不在焉地握著方向盤。學生們把會唱的歌基本上全唱了一遍,我在銳利的歌聲里渾身打戰(zhàn)。有一個瞬間我覺得自己死了。這樣的場景多年以前我在夢里經(jīng)歷過,但在夢里和夢外我都是一個小學生。圣經(jīng)中的先知以利亞曾在山上用手遮住臉,不敢去直面上帝的榮光。在那個時刻,我突然想起了遮住自己面孔的以利亞,我覺得自己不配擁有這樣的幸福……”
死亡的預(yù)感掉進了幸福的深淵,這就是馬驊生命終點到來前的觀感、體察和預(yù)兆。
他還年輕,他渴望上路,渴望像凱魯亞克那樣“在路上”浪游。故而,在梅里雪山腳下的短暫停留,其實不過是為了兌現(xiàn)“在變老之前遠去”的生命抱負和理想!然而,一個人這樣地出走,卻無法掌控行程,不知不覺踏進了一條不歸路。想來,高更去塔希提大概也有同樣的意味。他們都死于自己超越世俗障壁和文明枷鎖的渴慕。在經(jīng)歷了渴望自由的沖動與激情的洗禮之后,他的詩歌也實現(xiàn)了藝術(shù)上、精神上的永恒!
馬驊的《雪山短歌》讀起來宛如他自己的安魂曲,也如山川大地的祭奠、招魂和禮贊。那些詩仿佛一個個奇異的宿命因緣,每一字每一句都碾過自己的神經(jīng)和血脈。無論今生的祈愿,還是來世的眺望,無論此刻的發(fā)心,抑或明天的愿景,在馬驊的詩里,都疊印一份驚喜,一次充盈,一回探尋,一縷深吸……
我們在今天閱讀那些詩,就等于接續(xù)了馬驊隔世的傳唱。因為真正的閱讀,就是與自己或他者的生命歷程展開心靈的接力賽。
荷爾德林曾有如下言說:“不在顯赫之處強求,而于隱微處鍥而不舍,這就是神圣?!蔽矣X得馬驊的作品當?shù)闷疬@樣的評價。
《雪山短歌》里有塵世的歡歌與悲苦,也有精神的沉迷和勞作;有心意的內(nèi)斂和伸張,也有個性的沉潛與靜默;有修行者遠遁的視角,也有入世者通達的旁觀。
馬驊在他最后的生命激流里,啜吸著詩歌的靈感,吐納著混沌的真氣。他的詩歌既是跳動的、躍進的,又是安謐的、祥和的,既是沉下來的鼎,又是升起并飄飛的云。走入《雪山短歌》的世界,人會變得敏銳,學會靜觀與內(nèi)省。詩意的靈動,本來就是讓人找到內(nèi)在的持有,只有它才是外界成為精神流向的依傍與尺度。
于是你讀《唱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佛典的慈悲和善意,不僅“沖洗哀傷的心”,而且“為驚恐中的萬物加持”;讀《日出》,看到大自然的另一種壯觀、活力與給予——“夜霜吮干了草葉里的最后一線生機,在呼吸間隱去/雪山在日光中充血,又平息”;讀《麥收》,宛如在米勒或者凡·高流動的畫面里聆聽到了耕種者和勞作者的心跳的脈搏,——“濕潤的黃被扔在田里 等著太陽和鐮刀/彎腰,從土里揀一年的收獲,請了農(nóng)忙假的小學四年級學生/也跟著一起搶先聞到了麥芽的香氣”……
馬驊的詩意書寫,唱響了生命內(nèi)在的樂章,唱響了自然交響的節(jié)律,就像人和外界的一種相約、相思和相許,體現(xiàn)了對神明的呼喚和應(yīng)答,接通了萬物自身的胎動與脈息,這在現(xiàn)當代漢語詩歌流向中是少見的成就。
他愛世界,將它的夢想和虛無、理念和實體、喧嘩和靜寂、贊美和唾棄彼此環(huán)扣,交相打磨,如出一轍。他愛人生,把它的豐盈和落魄、美好和丑陋、熱烈與寂寞、希望和幻滅梳理成心靈抑揚頓挫的、純粹而通靈的詩篇。
有幾次,在深深的靜夜里,捧著《雪山短歌》,仿佛嗅到出水蓮的香味,觸及佛經(jīng)典籍里穿越塵埃的氣脈,恍然遇到菩薩微笑面容里的光。
馬驊的詩雖小雖短,氣場卻浩大莊嚴,詩歌寫到了極致,注定是絢爛之極歸于平淡。暗夜微光,虛室生白,是袖里乾坤的妙。凌波微步,遠勝廣場上的舞。吳道子的幾筆線條,那才叫水墨,不是隨便一個人肆意亂潑。當下人寫詩,很多人沒有節(jié)制,胡亂來,隨口道,也就沒了詩里的意境和味道了。
馬驊《山雨》的幾句,宛如吳帶當風,又似梅妃醉舞。“從雨水里撐出一把紙傘,外面涂了松油,內(nèi)面畫了故事: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通往云里的山路上/夢游的人走了二十里路,還沒醒/坐在碉樓里的人看著,也沒替他醒/索性回屋拿出另一把傘,在虛無里冒雨趕路。”
寫了什么?就是行路吧,可是別人費了千言萬語吃力表達的,遠不如馬驊來得那么簡凈、通透、自然,就像一幅無比樸素簡單的素描。
這里面當然還有寓意,如同好一點的故事內(nèi)里都有“夾層”一樣。馬驊就像那拿著另一把傘趕路的人,什么都經(jīng)歷了,什么也都明白了,于是上蒼收走了他。
優(yōu)雅的詩弦戛然而斷。
【責任編輯】 刁長昊
作者簡介:劉恩波,評論家,供職于遼寧省文化藝術(shù)研究院。著有文論隨筆集《為了我們豐盈地生存》《捕捉》,長篇小說《十一月的雨》,詩歌作品集《一地霜月》等。曾獲第七屆遼寧文學獎、第三屆遼寧文藝評論獎、《中國詩人》25周年優(yōu)秀詩評家獎和《當代作家評論》2018年度優(yōu)秀論文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