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 葵
2021年3月16日,半年多前才走馬上任的加州大學總校長Michael Drake宣布:加州大學和期刊出版社愛思唯爾達成“里程碑式”的協(xié)議,愛思唯爾同意立刻把加州大學大量的研究無償?shù)靥峁┙o全世界。在全球合作抗擊新冠病毒的時刻,這個協(xié)議讓更多的加州大學研究成果及時分享給世界各地的研究人員,更彰顯了開放獲取科學研究成果的價值[1]。
新協(xié)議的達成給前后膠著3年多,鬧得沸沸揚揚的加州大學和出版巨頭愛思唯爾之間的談判劃上句號。根據協(xié)議內容,加州大學研究人員不僅能再次閱讀愛思唯爾旗下的所有期刊,而且因為愛思唯爾同意改變先前加州大學的期刊訂閱模式,加州大學所有研究人員從此能以開放獲取方式在愛思唯爾期刊上發(fā)表文章。該協(xié)議是愛思唯爾與北美大學之間簽訂的最大的一個期刊協(xié)議。
盡管對這項協(xié)議的媒體報道和宣傳是加州大學,其實背后的功臣是加州大學的圖書館聯(lián)盟:“加州數(shù)字圖書館”(California Digital Library,CDL)。
加州大學是美國加州公立教育的旗艦,由分散在加州各地10個完全獨立的可以授予博士學位的大學組成,其中絕大部分學校在世界學術排名中名列前茅。學校還受美國能源部授權管理3個有2萬多研究人員的國家實驗室。盡管這些大學在學術和管理上是高度獨立而且彼此競爭,但在一些管理功能上是緊密合作甚至用一塊牌子辦公的,在圖書館方面尤其如此。雖然各圖書館有獨立的管理系統(tǒng)和預算,但早在電子資源的萌芽階段,加州大學經過反復醞釀,徹底放棄以前管理聯(lián)合目錄的“圖書館自動化部”(Division of Library Automation),并在1997年重新打造了一個在現(xiàn)在看來具有超前意識的圖書館聯(lián)盟CDL。這個聯(lián)盟的宗旨是利用新興科技來改變數(shù)字信息出版和獲取方式[2]。這次和愛思唯爾的談判正是CDL全權負責的。如果從CDL宗旨來看加州大學和愛思唯爾的爭論,就發(fā)現(xiàn)這其實是加州大學一步一個腳印走到現(xiàn)在的必然結果,這次談判的結果絲毫沒有背離CDL的初衷,所以加州大學對這個結果這么興奮也就不難理解了。
聯(lián)盟的核心工作是優(yōu)化加州大學系統(tǒng)的圖書館館藏,因為數(shù)字資源在加州大學各校圖書館早已成了館藏建設的大頭,CDL的主要工作是為聯(lián)盟成員館談判和管理(包括編目)共同采購的數(shù)字資源,也負責系統(tǒng)內的紙本去重和聯(lián)合儲存。關于CDL,需要說明兩點:一是“加州數(shù)字圖書館”這個名字雖然像是什么加州政府圖書館或加州高校的圖書館聯(lián)盟,但其實只是加州大學10個圖書館的聯(lián)盟,沒有其他任何非加州大學圖書館成員;二是和其他聯(lián)盟相比,盡管CDL并沒有自己的實體圖書館和直接服務的讀者,但它卻有幾十個獨立編制和包括館藏采購在內的每年近2,000萬美元的預算[3],相當于一個獨立大型圖書館的預算。這個設置十分精妙:在資源談判中,它并不僅僅代表各館談判,也是一個投資方。這不光給予它十足的發(fā)言權,而且在一些關鍵的昂貴的資源的最后拍板上,會是關鍵的一票。因為在很多昂貴資源談判的關鍵時刻,盡管可以談到很有吸引力的價格,總有猶豫的圖書館;如果有了CDL,它加一份,會進一步減低首次采購的總價,讓猶豫的圖書館有“過了這個村,沒了這個店”的感覺而下決心。正因為有這么一個既出力又出錢且“不吃草”的“馬兒”,對成員館來說,只要參加CDL帶頭談判的資源,不僅可以節(jié)省談判精力,而且可以對資源的質量有信心。同時,因為CDL還負責共同購買資源的編目和管理每年的續(xù)訂賬單,所以成員館只要到時通過內部轉賬付各自的份子錢就可以了。因為愛思唯爾期刊庫是每個加州大學圖書館都購買的數(shù)據庫,所以和愛思唯爾談判當然也就由CDL全權負責了。
關于加州大學和愛思唯爾之爭,筆者在《圕人訪談:加州大學與愛思唯爾決裂到底是怎么回事》中已有詳細的探討[4],為了敘述的一致性,下文簡單地概括。
表面看,加州大學和愛思唯爾2019年談判就是5年一次的期刊訂閱合同的例行續(xù)約談判。由于舊合約的終止日是2018年底,因此續(xù)約合同談判在2018年中就開始了。談了8個月后無果,加州大學在2019年2月28日公開宣布談判破裂。愛思唯爾出于姿態(tài),讓加州大學繼續(xù)使用現(xiàn)刊到6月底,但之后加州大學只能使用獲取之前已經購買的并永久擁有的約85%期刊內容,加州大學各校直到2019年7月初還可以訪問愛思唯爾數(shù)據庫,所以對加州大學真正的影響是在2019年秋季開學直到2021年3月。
加州大學系統(tǒng)10所大學聯(lián)盟(CDL)每年支付給愛思唯爾約1,100萬美元的訂閱費,這是整個加州大學系統(tǒng)期刊訂閱費的25%[5]。因為這是加州大學圖書館系統(tǒng)一個單一價值最高的資源,所以高額的訂閱費用的確是這個續(xù)約談判的一個重點。最讓加州大學氣不過的是期刊訂閱模式下的收費方法:整個加州大學產生了美國論文總量10%,加州大學師生為愛思唯爾貢獻良多,其18%論文發(fā)表在愛思唯爾期刊上,而愛思唯爾期刊8%作者來自加州大學,另外有大量加州大學學者是愛思唯爾期刊的編委[6],所以愛思唯爾對圖書館和作者兩頭收費不公平。
但千萬不要認為加州大學為了這點錢而不顧其成千上萬研究人員的利益,因為1,000多萬美元對每年有365億美元預算的加州大學并不是太大的負擔,談判破裂的真正原因是愛思唯爾不愿滿足加州大學的一個核心訴求:確保加州大學的研究成果全面開放獲取,而這對加州大學來說是一個大是大非,半點不可含糊的目標。
目前世界上大多數(shù)學術圖書館采用的是傳統(tǒng)訂閱模式—付費閱讀(Pay-To-Read,PTR),也就是圖書館出錢訂閱期刊讓研究者閱讀。這種商業(yè)模式的缺點是期刊價格高速膨脹,但圖書館在期刊價格上沒有發(fā)言權。據數(shù)據顯示,1999-2019年的20年中,期刊漲幅高達240%,同期消費者指數(shù)只增加68%,而美國圖書館經費沒有增加[7]。這種模式有幾個很不公平的地方:其他國家(尤其是欠發(fā)達的亞非拉國家)的研究人員無法獲取知識;不屬于訂閱這些期刊的人士沒法獲取科研成果,并以此來幫助他們改善生活或提高社會地位;提供研究資金方和研究參與人(如研究對象)未必能獲取期刊內容。
在前述形勢下,應運而生的是開放獲取(OA),其包括綠色OA和金色OA[8]。
綠色OA最典型的例子是作者完成稿件后自行存檔(self-archiving),一般是存入所屬機構知識庫,這個版本是在沒有期刊進行編輯之前的所謂最后版本。這個做法的主要弊端是版本混亂,因為要決定哪個是最后版本并不容易。另外,由于來自各方,尤其是出版商的障礙,存檔工作并不容易,造成各學科和機構的開放獲取程度不一。另外,由于作者還是希望把文章登在著名刊物上,所以對開放獲取的意愿不高。這些原因直接導致這種出版模式發(fā)展緩慢。
金色OA是指出版商從作者及其機構處收取文章出版費(Article Publishing Charge,APC),然后立刻或延時(有禁止全文下載期,embargo period)刊登在期刊上供人免費閱讀下載或分享。這種模式的缺點是:費用由作者承擔,但并不是所有的研究都是有基金贊助的。申請豁免文章處理費對很多人是一種額外的時間負擔,而且很多人未必知道有這回事。另外,整個過程比較復雜,不夠標準化,而出版商有對作者和訂閱方兩頭通吃(double dipping)的可能。
既然上面這些選項都有缺點,加州大學的理想模式又是什么呢?簡單說,一種是由作者所在的圖書館、大學、為研究提供資金的基金會等多方付費出版,而對閱讀者免費的出版模式,也就是多方付費出版模式(Multi-Payer Pay-To-Publish/Multi-Payer PTP);與之相對的則是所謂由作者單獨付費的單方付費出版模式(Single-Payer Pay-To-Publish/Single-Payer PTP)[9]。
因為由多方出錢支付出版費用,多方付費出版模式受到的阻力相對小,出版商的基本利益可以得到保護,不至于會虧錢。圖書館則希望一旦該模式成了慣例,文章處理費由為研究提供資助的基金出,而圖書館或所在機構只要負擔沒有基金贊助的作者寫的文章就可以了,他們出的份額可能比原先傳統(tǒng)的訂閱模式要少,整個過程的執(zhí)行會比較順暢,但加州大學最看中的是研究成果可以免費分享給全世界。當然,必須強調的是:如果實行這個模式,因為沒有訂閱費,實際費用會和一個機構或學??蒲腥藛T的人數(shù)和其研究成果的數(shù)量掛鉤。如果圖書館的讀者光讀而不出版研究成果,在理論上是無需付費的,因為這個模式里并沒有期刊的訂閱費。
當然,要一步達到全面OA的目標太難,需要有過渡期,所以加州大學希望在現(xiàn)階段和所有期刊出版商達成付費閱讀和出版協(xié)議(Read and Publish/R&P),而加州大學與劍橋大學出版社(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CUP)先前達成的協(xié)議就是第一步。這是一個混合性協(xié)議,也就是說,加州大學付出費用中的60%將會用于支持沒有閱讀限制的OA出版,余下部分則用于獲得那些非OA文章的閱讀。加州大學希望逐漸改變屬下大學的文章發(fā)表過程,并將之放在一個框架下面,便于統(tǒng)一跟蹤和管理出版有關的費用(如APC)及其來源,而出版商也愿意與其配合。因為這個協(xié)議的談判基礎是為了建立一種可持續(xù)性的出版閱讀模式,也保證目前的協(xié)議總金額不變,所以在近期內并不會對出版商構成太大的威脅。因為加州大學希望這個協(xié)議的簽訂是在2019年和愛思唯爾談判失敗后才1個多月簽的,而且是北美當時最大的付費閱讀和出版協(xié)議,CUP協(xié)議的確給加州大學在與其他期刊出版商的談判中增加了更多籌碼,證明這種做法是可以被出版商接受的[10]。
加州大學在開放獲取上的成就是加州大學圖書館經過長期的布局并經歷很多失敗后的結果,它在這條路上走得頗為辛苦。
早在2010年,成為學術交流的積極參與者,加州大學在圖書館牽頭下,成立學術交流辦公室(Office of Scholarly Communication),成員包括圖書館員和教授,同時在各圖書館任命學術交流官(Scholarly Communication Officer)。他們除了關注開放獲取在全美的發(fā)展動態(tài),還在各校的研究人員中宣傳開放獲取的好處,并且在每年10月圍繞“開放獲取周”(Open Access Week)開展一些相應的看板和講座類的活動。圖書館學術交流官的主要活動是在政策層面,但也做過一些比較實際的工作。比如,在2015年左右做過一個為期2年資助開放獲取出版的試點項目:由各圖書館拿出1萬美元,資助5位開放獲取出版的本校教師,每人2,000美元,盡管手續(xù)簡單,但效果一般,作者所在的河濱加州大學圖書館每年大約只能硬送出去兩三個資助。
另外,就是加州大學eScholarship.org的機構庫。這個做法用意很好,要所有師生的版權留在自己手里,并把自己的研究成果(送交出版前的終稿)存入學校的機構庫,從而減低一些對愛思唯爾等商業(yè)期刊商在資源內容上的需求。單從整個加州大學產生美國論文總量10%,加州大學師生為愛思唯爾貢獻其18%論文這兩點上看,如果把所有加州大學作者文章的提交期刊出版前的最終稿送到加州大學的統(tǒng)一機構庫并開放獲取的話,這的確是一批相當可觀并能和商業(yè)出版商抗衡的資源。加州大學在這方面做了很多工作,早在2012年5月21日,舊金山加州大學代表教授的學術參議院通過了開放獲取政策[11],并且在2013年7月24日將之做為整個加州大學系統(tǒng)學術參議院的政策[12]。2015年10月23日,加州大學總校長發(fā)布開放獲取政策,把開放獲取的權利和責任擴大到受雇于加州大學的所有員工,敦促大家保留自己的著作權并加入開放獲取行列[13]。從加州大學角度看,自己一貫是設立標準的而不是跟風的,所以政策到了這個程度也就是到了極限,下一步就是具體實施了。
不過,在實際操作上,這個“運動”并沒有得到積極響應,各校師生在eScholarship.org機構庫的存儲率極低,最高的學校的存儲率只有5%左右(這里指的是出版的所有文章,并不單指愛思唯爾期刊),大多數(shù)學校儲存率為1%-3%,所以這個機構庫沒有什么實質性用處。此外,還有一些具體問題。比如,盡管機構庫使用第三方軟件在網上搜尋本校研究人員發(fā)表的文章或索要文章的終稿,其實還是需要作者本人確認和人工核對,但各圖書館沒有人手做這些工作。不過,教授們對開放獲取出版不熱心的根本原因是:當時開放獲取出版的期刊質量很一般,人們當然希望把辛辛苦苦寫成的文章發(fā)表在質量比較高的期刊上,名牌出版平臺的品牌效應對大多數(shù)教師,尤其是那些剛出道打算評終身教授資格的教師的誘惑力實在太大。
從加州大學這些經歷和失敗上,可以看到目前達成的協(xié)議對加州大學來說的確太有意義了,因為這是它在開放獲取上邁出的一大步:既能堅持自己的理想,把加州大學的研究成果開放獲取讓普天下的民眾免費使用,又能讓本校老師在世界一流的期刊上繼續(xù)出版,并希望進一步解決控制期刊費用的問題:讓自己在這個新的出版模式中成為出版的一個合作者,而不是純粹被商業(yè)出版社榨取利潤的對象,從而達到一個可持續(xù)的期刊成本支出模式,也就是在圖書館內部討論用的所謂cost neutrality,也就是不增加費用的支出。
綜述公開報道、CDL和愛思唯爾簽訂的備忘錄[14]以及加州大學內部的通報,下文簡述新協(xié)議的內容。
這是一個2021年4月1日至2025年3月31日的4年合同,但實際上愛思唯爾在合同簽署的當天就把合同包括的大多數(shù)內容向加州大學開放了。第一年總金額為1,070萬美元,此后每年上漲2.6%。根據協(xié)議,加州大學的研究成果自合同生效之日起以開放獲取方式出版,大約每年會有4,400篇文章以開放獲取方式出版。也就是說,在合同生效后出版的,由加州大學研究人員作為通信作者發(fā)表的文章將對全世界所有讀者免費開放。不過,在合同執(zhí)行初期,不包括《細胞》《柳葉刀》這兩個期刊社出版的期刊,這些期刊在第三年才會加入開放獲取行列,加上這些期刊后每年大約有4,700篇文章以開放獲取形式出版。值得一提的是,加州大學可以自行決定讓《細胞》《柳葉刀》旗下的期刊提前加入開放獲取出版。
本協(xié)議可以使加州大學讀者在沒有附加費用的情況下使用愛思唯爾的其他訂閱期刊,借此加州大學可以獲取一些以前沒訂閱的期刊,但這個協(xié)議不包括愛思唯爾的其他產品,如Scopus或SciVal。另外,加州大學需要支付回溯期刊費用。也就是說,從內容看,期刊協(xié)議包括兩點:內容的閱讀權和永久擁有權。加州大學多年前在這方面吃過一次大苦頭:電子資源初期的合同里沒有寫明內容的永久擁有問題,導致加州大學在和一個期刊商續(xù)約談判破裂后不能閱讀以前訂閱的內容,這當然是紙本時代不存在的問題,后來加州大學只能另外出錢買了這些過刊的閱讀權。由于加州大學從2019年1月至2020年12月這兩年里沒有訂閱愛思唯爾期刊,加州大學雖然可以在新協(xié)議期內使用這些期刊,但它沒有永久使用權(perpetualaccess),所以CDL和愛思唯爾另行協(xié)議,并獨自分批支付約100多萬美元的費用。
加州大學圖書館對開放獲取的支持:所有凡是由加州大學作者擔任通信作者的文章將以開放獲取為默認方式(by default)出版,圖書館將為這些文章支付每篇最初1,000美元的文章出版費。如果作者有研究經費資助的話,會被要求支付余下的出版費用。為了減輕作者的負擔,學校和愛思唯爾談成了對大多數(shù)愛思唯爾期刊的出版費用15%折扣,而《細胞》《柳葉刀》旗下出版的期刊為10%。愛思唯爾每篇文章出版費的標準為150~9,990美元,平均約2,000美元。
圖書館為需要出版的研究人員提供資金來保證其研究成果能以開放獲取形式出版。對那些沒有基金資助出版經費而希望能以開放獲取形式出版的作者,圖書館將提供全額的APC費用。同時,作者也可以選擇不以開放獲取形式出版。
加州大學認為該協(xié)議具有里程碑意義,因為達到了多年來一直追求的兩大目標:讓所有加州大學的研究成果開放獲取,讓普天下的人分享這些成果;可以控制期刊出版商過度收費。這兩大目標關系到加州大學作為一個公立大學妥善管理公共資金的責任和讓其研究成果讓公眾免費獲取的使命。
從政治層面看,加州大學的確是大獲全勝,因為協(xié)議完全滿足了該校在2019年與愛思唯爾談判破裂時的訴求,新一輪的談判克服了兩者的分歧,達成了北美歷史上最大的開放獲取出版協(xié)議,而且也是世界上第一個把《細胞》《柳葉刀》旗下的期刊也包括在內的這類協(xié)議。加州大學讀者可以使用愛思唯爾約2,600種期刊,讓加州大學研究人員在為每篇文章支付出版費后以開放獲取方式出版,讓任何人可以免費閱讀這些文章。愛思唯爾會給開放獲取文章的出版費打折扣,而加州大學則會補貼作者的出版[15]。
從經濟角度看,新協(xié)議1,070萬美元的總價大概是2018年水平。加州大學估算,2018年12月到期的舊協(xié)議每年合同金額是1,100萬美元,相比之下,新協(xié)議會讓圖書館節(jié)省7%費用。對愛思唯爾而言,除了這方面的實際收入減少,2019和2020年這兩年與加州大學沒有合同,盡管他們從這個時間段內加州大學每篇文獻傳遞的費用和CDL購買回溯文檔的永久使用權上可以稍微彌補損失,收入大減是肯定的。當然,加州大學也為此付出代價:畢竟讓讀者在這2年里不能即時獲得愛思唯爾的資源,其中的隱形損失是不能用金錢計算的。
不過,愛思唯爾認為加州大學在這方面的支出,在包括從校外的基金資助后的總體支出,取決于開放獲取文章的出版數(shù)量,所以可能最終高于1,070萬美元。因為如果以加州大學為通信作者的開放獲取出版的文章數(shù)量達到5萬篇的話,單是文章出版費就會高達1,000萬美元。
新模式能不能最終成立,要看實踐結果。加州大學處于謹慎樂觀狀態(tài),這在對待文章出版費最貴的《細胞》《柳葉刀》期刊上的文章就可以看出。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圖書館館長同時也是加州大學談判團隊共同主席的Jeffrey MacKie-Mason表示,加州大學起碼在頭一年不會補貼在《細胞》《柳葉刀》期刊上發(fā)表開放獲取的文章,因為需要時間來衡量為在愛思唯爾旗下期刊上發(fā)表開放獲取支付文章出版費上的支出是否在可以負擔的水平之內。
加州大學在全美學術圖書館具有標桿地位,其和愛思唯爾的協(xié)議會成為其他大學圖書館關注的焦點。是不是會有更多美國大學聯(lián)盟或機構會步加州大學的后塵,和出版商們簽訂類似合同?這有待時間檢驗,但據跟蹤大宗交易的非營利組織SPARC統(tǒng)計[16],2019年起,光是和愛思唯爾取消大宗交易(Big Deal)協(xié)議的美國大學就有近20所,其中一半發(fā)生在2021年,包括紐約州立大學(SUNY)圖書館聯(lián)盟和北卡羅來納大學教堂山分校這樣的重量級大學。紐約州立大學圖書館聯(lián)盟取消和愛思唯爾的大宗交易(Big Deal)后,選擇訂閱248種愛思唯爾期刊,節(jié)省700萬美元,所以他們對這個決定感到很滿意。
這個是一個過渡性的合同,其實雙方對未來到底這個協(xié)議會最后對自己造成什么后果都沒有100%的把握,所以這是一個試點性的復雜協(xié)議。這里最大的變數(shù)是這件事情的主角,也就是文章作者對新模式的出版行為上的反應。盡管協(xié)議雙方使用了各種預測模型,但對有關作者在這種多方付費出版的過渡性模式下的出版行為卻鮮有數(shù)據。比如,作者是否會用他們從基金資助拿來的錢為多方付費出版模式支付足夠的資金來支撐多方付費出版的總體模式?目前文章作者中由加州大學作者作為通信作者的比例在新協(xié)議執(zhí)行期間是否會基本保持不變,還是因為大家希望充分利用加州大學圖書館對文章出版的補貼而導致加州大學作者作為文章通信作者的比例大幅增高?加州大學的作者們是不是會大量轉到愛思唯爾等和加州大學簽訂了多方付費出版模式的出版社的期刊上出版?其他的大學是不是會效仿加州大學而和期刊出版商簽訂類似的協(xié)議?根據加州大學的計算,如果有三分之二的機構是光閱讀而不出版(也就是不付費),即使在全球期刊合同總金額不變的情況下(下降其實不太可能),加州大學等擁有大量出版作者的學術機構是無法吸收整個期刊出版業(yè)的成本的。這些變化會導致加州大學的總體支出(也就是愛思唯爾的收入)有很多不確定性,而這也是雙方在接下去4年里最關注的問題[17]。
首先應該看到,在長期摸索后,開放獲取出版模式終于到了成熟發(fā)展階段。開放獲取能走到現(xiàn)在局面是多方長期努力的結果。用加州大學例子看,盡管圖書館在10年前就布局要營造開放獲取出版的基礎平臺,而且學校當局也在政策上積極推動,但最后還是要看這個模式是否能夠得到加州大學研究者的支持。在理念上,開放獲取出版很能迎合美國學術界目前那種研究不為經濟利益而驅使,要把研究成果回歸社會的共同理念。這從加州大學前校長“知識屬于人民”的口號里就可以明顯感受到[18],而這的確是高度文明賦予人類的智慧。在一次采訪中,連加州大學的談判對手也承認:開放獲取最終會造福學術生態(tài),而加州大學在這點上是一個無私和透明的合作伙伴[10]。有了這個信念,的確能在談判中占領道德高點。但理念終歸是理念,更需要的是加州大學研究者在行動上的支持:他們是不是愿意用這種形式傳播研究成果,并為此做出實質性的犧牲?但是,由于圖書館多年來通過學術交流辦公室以及在學校各個層面上推廣開放獲取政策,加上這次續(xù)約談判前后給廣大師生們的宣傳和在實際圖書館文獻服務上落實的具體步驟,盡管在2019年談判破裂后,加州大學45萬師生員工差不多2年不能閱讀即時愛思唯爾2,000余種期刊,而且圖書館從來未對談判僵局的結束公布過任何時間表,似乎是處于一種永久終止協(xié)議的狀態(tài),但從來沒人質疑圖書館的決定。所以,沒有廣大師生全力支持,也就沒有新協(xié)議,因為不可能在教授投訴的壓力之下談成什么好協(xié)議。
根據全球科技出版業(yè)統(tǒng)計報告,每年該行業(yè)市場規(guī)模100億美元,大部分集中在愛思唯爾、施普林格和科睿唯安等少數(shù)出版商手里[19]。出于商業(yè)企業(yè)營運目的,他們當然希望盈利持續(xù)增長。而從圖書館角度看,最近十幾年期刊訂閱商的支出占整個圖書館預算的比例快速增加,但同期圖書館總預算基本維持不動。根據代表美國學術圖書館最高水平的研究圖書館協(xié)會(Association of Research Libraries,ARL)最新的數(shù)據顯示,從2008年至2018年,協(xié)會中大學成員館每年在數(shù)字資源上的平均開支增長108.36%,但同期圖書館資源建設的總開支只增加25.82%,而圖書館總預算僅增加13.05%[20-21]。也就是說,在圖書館總預算里(其中工資支出是大頭,一般在60%左右),圖書館是用縮減其他資源的辦法來應對期刊價格的快速上漲。盡管由于研究人員在傳播學術信息上加快了速度,并在閱讀和出版上越來越倚重期刊,但作為一種經濟行為,這實在是不能長期持續(xù)的。
文章出版和閱讀的過程牽涉到社會的很多方面,而且無可避免是人類經濟活動的一部分,所以這個活動的可持續(xù)性一直是談判的焦點。盡管CDL在談判中希望把加州大學圖書館在期刊上的支出維持在一個在不增加的狀態(tài),但相比之下,開放獲取訴求更為強烈,這可能意味著需要在必要時做出犧牲,如果光考慮眼前的經濟利益,那是沒法實現(xiàn)大的理想的。新協(xié)議在開放獲取上的確邁出了一大步,但是否能不增加成本,誰也沒有把握,而且成本上升的可能性相當大。
隨著閱讀習慣的改變以及網絡技術發(fā)展,圖書館受到了日益增加的挑戰(zhàn),面臨被邊緣化,這是不爭的事實。在這種情況下,過分強調話語權和提高圖書館社會地位來刷自己未來的存在只能是弱者的表現(xiàn)。圖書館的地位、話語權乃至未來,不是靠強奪、喊口號、說自己很重要所以未來缺不了你,就能實現(xiàn)的;更不是被動地等人家轉了一大圈還有剩的才會施舍給你的。圖書館的地位、話語權只是在人家承認你的實力和價值后,自然而然地得到的。
美國大學很少有這方面的糾結和無病呻吟,也不會為自己的存在而刷存在感,而是通過實際行動不斷地向其服務群體表現(xiàn):我們是專業(yè)人士,有自己的專業(yè)知識和能力,所以我們知道我們在做什么,而我們做的事是你沒有經驗也沒有精力做的?,F(xiàn)代學術發(fā)展的核心就是新型的學術交流模式,這已經成為學術產出的主要推動力,而圖書館就是這個模式的積極參與者。從加州大學談判團隊兩位共同主席的經歷就可以看到這點:Jeffrey MacKie-Mason在擔任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圖書館館長前,有近30年做經濟和公共政策教授的學術生涯,也做過圖書信息系教授,是研究商業(yè)壟斷和消費訴訟的專家;Ivy Anderson在電子資源剛興起的1998年起就擔任哈佛大學電子資源管理和授權協(xié)議的主管,2005年起擔任CDL館藏建設和管理部主任,負責加州大學系統(tǒng)中集中購買的每年金額高達4,000萬美元的資源管理和授權協(xié)議談判,因為她在數(shù)月前宣布于2021年6月底退休,所以這次談判的成功可以說是她的收山之作。
從這次談判看,CDL充分利用自己的專業(yè)優(yōu)勢和資源,在談判中對自己不利的因素轉為主動,贏得了學校的全力支持,終于達到了自己希望的目標。拋開這個協(xié)議在經濟上的輸贏不說,加州大學圖書館通過這件事讓自己成為推動開放獲取的領導者和全世界學習社區(qū)(learning community)的焦點,在這種情況下,還有必要繼續(xù)擔心自己的話語權和地位嗎?
美國圖書館也在考慮未來方向,但在看待和利用新興技術上有不同做法:一來對新技術應用相當審慎;二來十分注重新技術的實效性,極其重視投入和產出比,也就是說,如果目前使用的辦法可以做到,圖書館情愿繼續(xù)使用目前已經成熟的技術,不是為了是新技術或新奇花俏而使用新技術。比如,中國流行的“智慧圖書館”說法,起碼在加州大學圖書館似乎從來沒有提起過;RFID在圖書館的運用似乎只是10多年前一個美國圖書館文獻里討論的一個話題,但在美國鮮見于任何實際應用。
但是,對一些能夠解決實際問題的新思路和新技術,美國圖書館往往會切切實實地去執(zhí)行。比如,大規(guī)模剔除已經有永久擁有電子版的期刊已經是10多年前的事了,電紙資源融入也早已完成,計算電子資源和期刊使用量的Counter計劃已經做到第5代標準。因為電子期刊在整個圖書館開支中占了很大的比例,所以這方面一直是圖書館業(yè)務中的重中之重。加州大學和愛思唯爾的開放獲取出版協(xié)議就是這樣一個例子,因為圖書館認為已經到了必須推翻傳統(tǒng)的期刊出版和訂閱模式的時候了,而且現(xiàn)在的技術發(fā)展也給新出版模式創(chuàng)造了可能。換句話說,就是要么不做,要做就做有顛覆性的事情。當然,一些圖書館的新技術在美國也有試點性的應用。比如,北卡羅來納州立大學的James B.Hunt Jr.Library和芝加哥大學圖書館的The Joe and Rika Mansueto Library,而這兩個圖書館的建成和他們的投資很有關系:前者是北卡羅來納州立大學1.15億美元,后者是私人捐贈巨款,兩者的確有一些令人耳目一新的圖書館新技術應用,但鮮見有跟風的,其他圖書館也沒有你有我也非得有,甚至想超越的緊迫感。這種差異除了政治和經濟原因之外,也和中美社會文化的不同有一定關系。
加州大學和愛思唯爾達成的付費閱讀和出版協(xié)議是加州大學在開創(chuàng)新的出版模式上的重大嘗試,盡管之前有和劍橋大學出版社的類似協(xié)議,但與愛思唯爾的協(xié)議就其規(guī)模而言是史無前例的。這個新協(xié)議會產生大量的實際數(shù)據和信息,從而真正測試這種出版模式對世界高端學術資源的傳播和流通的影響。
這是一個十分復雜的新模式,且有太多互相牽制的利益體。因為是多方付費出版模式,從投資角度看,參與各方有文章作者、圖書館、大學、為研究提供資金的基金會,當然還有出版商。但如果把期刊出版看成是一種消費品,就有付費者:圖書館、大學、為研究提供資金的基金會;生產者:文章作者、出版商;消費者。在這個模式里,如果從閱讀角度看,可以把消費者看成兩類:出版文章的和不出版文章的。但從付費角度看,會有各類高等教育和研究機構,這些學校和機構里出版文章的人數(shù)有多有少,甚至有不出文章的,如社區(qū)學院。當然,從付費角度看,最大的期刊消費群體是任何能上網的研究者。因為有這么多的利益相關者,所以這個模式是否最后能成立并且可持續(xù),存在著太多的不確定性,而加州大學和愛思唯爾都覺得這些不確定性都會朝對自己有利的方向傾斜。
期刊出版商為了利潤使期刊使用成本高速增加,這不僅對出資方和使用者不公平,也讓很多傳統(tǒng)上資金充裕的大學捉襟見肘。盡管這次加州大學看上去如愿以償,達到了在談判中的所有訴求,但很難說是個大贏家。在極端情況下,出于出版費用考慮,如果作者們大量地把加州大學或其他今后和期刊出版商簽訂類似合同學?;驒C構的作者列為通信作者而讓自己的文章以開放獲取方式出版,就會造成整個期刊出版的成本由少數(shù)的大學和機構負擔,而大量沒有或少有文章作者的大學就會少出甚至不出費用,這會給這些付費的大學造成無法承受的負擔。在這種情況下,這些大的學校只能指靠這個市場上存在一定的非效率性,也就是說不是所有期刊文章都是開放獲取,這樣大多數(shù)學校或機構還是需要訂閱一定數(shù)量的期刊,否則不能獲取很多文章。另外一種更理想的狀態(tài)是:通過知識在開放獲取下更有效流通,更多的人可以得益,從而加入出版文章的行列,這樣會使期刊出版費用平均化。當然,這種可能性極低,因為開放獲取出版不是降低文章質量標準,把出版文章當成普通的大眾行為。在這類期刊上發(fā)表的都是高影響因子文章,如果有這個本事,作者往往會去更好的學校,所以穩(wěn)扎出版還是會繼續(xù)集中在一些高端的大學和研究機構里。
愛思唯爾盡管在這次談判中做出了重大讓步,因為傳統(tǒng)模式被打破,給未來的盈利帶來了不確定性,但實在很難把它看成是一個輸家:既然文章作者繼續(xù)使用商業(yè)出版社平臺,也就證明要大學或研究機構自創(chuàng)機構庫把研究成果直接分享給世界公開獲取的辦法可能行不通。應該看到,加州大學一直承認期刊出版商在學術交流上的貢獻,也認可它的合理利潤,只是希望它能收斂一下貪婪,從而有一個能持續(xù)的出版和閱讀模式。所以,愛思唯爾的基本利潤是能保住的,至于能不能在今后繼續(xù)保持利潤增長,在新模式里獲更多的利益,就是另外一個問題了。從這個角度看,可以說這次是雙贏:加州大學贏了面子,愛思唯爾贏了里子。不過,就未來而言,加州大學的風險更大一些:要實現(xiàn)理念從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是要付出代價的。
總之,加州大學與愛思唯爾的博弈,真正的贏家恐怕只有一個,那就是開放獲取的理念和受惠于這個理念的人們。通過加州大學的努力,一些高質量的期刊內容可以在第一時間開放給全世界的讀者,其中受益最大的可能是來自中低收入國家里不屬于付費閱讀機構的研究者。希望加州大學在公共獲取上邁出的這第一步能最終達到其把知識交給世界的愿景,并以此促進全世界共同的學術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