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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初嶺南佛門生態(tài)考論
——以新修《曹溪通志》之諍為例

2021-01-07 19:41:12涓,謝
關(guān)鍵詞:佛門通志遺民

薛 涓,謝 謙

明末至清初,以天童、三峰為代表的法門之爭開始后,僧諍活動便此伏彼起。這一時期的僧諍,被認為是中國佛教史上禪門諍訟的“絕唱”。自此以后,針對宗門教理系統(tǒng)而有深度的諍訟再也沒有出現(xiàn),且動用皇權(quán)來干預佛教內(nèi)部訟爭亦屬空前絕后。(1)劉元春:《中國佛教禪法精神與實踐》,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11年,第200頁。事實上,清初僧諍不僅是簡單的宗門教理之爭,在這一表象下,掩蓋著復雜深刻的社會背景,關(guān)涉政治與宗教、新朝與故遺、遺民群體內(nèi)部分化及遺民僧個體身份認同等錯綜復雜的關(guān)系。因此,對清初僧諍的關(guān)注,無疑是探究明末清初這一特殊時期佛門生態(tài)、遺民僧群體心態(tài)、政權(quán)與佛教關(guān)系的重要切入點。

在清初佛法相對盛行的東南,僧諍活動更為激烈。陳垣曾將東南法門紛爭總結(jié)為臨濟與曹洞之諍、天童派之諍、新舊勢力之諍三部分,而就濟、洞兩家來看,在其列舉的三個典型——《五燈嚴統(tǒng)》之諍、晦山天王碑諍、《五燈全書》諍之外,(2)陳垣:《清初僧諍記》,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更有其他大大小小的僧諍事件,均是此時佛門生態(tài)的重要呈示方式。其中,嶺南曹洞宗法嗣澹歸今釋針對臨濟宗雪槱真樸新修《曹溪通志》所發(fā)之諍,尤其值得注意。這場諍訟表面上是濟、洞門戶之爭,實際又是新舊勢力之諍,表現(xiàn)出遺民僧對僧中新貴失節(jié)的鄙視,對清朝統(tǒng)治者試圖借新貴控制佛門遺民的抗拒,對政治干預佛門制度的不滿。

一、新修《曹溪通志》諍訟發(fā)端

新修《曹溪通志》為清初雪槱真樸住曹溪南華寺時,受時任韶州知府馬元之托,在憨山德清所撰舊本《曹溪通志》基礎上重修而成,于康熙十一年(1672)刊刻。(3)冼玉清:《廣東釋道著述考》,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215頁。按照澹歸說法:“志成,頗有嘩者。予在仙城時,馬公持新本囑予別撰,予再辭不獲?!?4)澹歸和尚:《徧行堂集》二,段曉華點校,廣州:廣東旅游出版社,2008年,第48頁。澹歸即南明朝給事中金堡,出南明朝后落發(fā),入嶺南天然函昰門下,開丹霞山別傳寺。照其年譜,澹歸住仙城時間為康熙十一年秋,客于古龍藏精舍。由此可知,諍訟于此年便已開始。澹歸在其制止侍者覺熏欲反擊雪槱的信件中有“吾往歸宗,不欲留滯”之言,(5)以上參見澹歸和尚:《徧行堂集》二,第43、154頁。可知至少在康熙十二年澹歸往歸宗侍疾天然函昰前,諍訟依然在持續(xù)。

澹歸所諍《曹溪通志》新編纂者雪槱真樸,福建漳州人,俗姓徐,舉人。明亡后拒仕新朝,祝發(fā)為僧,入木陳道忞門下,名真樸。順治間道忞北上,雪槱因時任書記而得以隨從,隨侍記錄、編次道忞《北游集》,(6)冼玉清:《廣東釋道著述考》,第133、214頁。南還后先住福建太平寺,康熙初往惠州,弘法于準提閣,后住曹溪南華寺。(7)釋超永:《五燈全書》,《續(xù)藏經(jīng)》第141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8年,第530a頁。對雪槱其人,全祖望評價頗高,他在《太白山中吊二公子》跋中稱:“時道忞之徒不欲隨行者,二公子之外,尚有沙門雪槱,名真樸,亦高節(jié)。”(8)全祖望:《鮚埼亭詩集》卷八,《清代詩文匯編》第302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90b-291a頁。陳垣也在《清初僧諍記》中稱:“然其(木陳道忞)弟子中不以應召為然者,亦大有人在,《續(xù)甬上詩》五十,錢圣月光繡《入太白山贈西照、雪槱兩師》詩,注云:‘時兩師隨弘覺老人應召,歸自都下,非其志也?!?9)陳垣:《清初僧諍記》,第72頁。全祖望隱晦雪槱入京之事實,稱其不愿隨木陳道忞入京,陳垣則轉(zhuǎn)述錢光繡說法,稱其雖然入京心中亦頗不然,二者皆冠之以高節(jié)遺民僧之譽,有為其入京行跡辯護之意。

事實上,時人在介紹雪槱真樸時,對其入京之事的態(tài)度,與后來的全、陳二氏并不一致。馬元在《重修曹溪通志序》中說:“蓋雪公為石齋黃先生里人,木陳和尚高座。木和尚詔入對,因事納忠,多所啟沃,觀其語錄,可佐史材。雪公時在紀室,天下事洞若觀火?!?10)釋真樸:《重修曹溪通志》,杜潔祥主編:《中國佛寺史志匯刊》第2輯第205冊,臺北:明文書局,1980年,序言,第23-24頁。馬元作為清朝官員自然無需諱言雪槱隨木陳入京之事,且對其入京之行頗為推重,而遺民陳恭尹以此來恭維雪槱,則知入朝之事對雪槱而言,并不觸其忌諱。陳氏在《立秋日送雪槱和尚開法曹溪》中稱:“濟上家風得大機,白云高坐見人稀。絕無人處千花繞,欲有行時一葉飛。溪水生香迎桂棹,嶺猿隨眾候山扉。宮中賜出袈裟在,禮向西來舊祖衣?!?11)陳恭尹:《獨漉堂集》,郭壤忠校,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1988年,第152頁。以木陳受賜朝廷袈裟為榮耀,借此贊美作為法嗣的雪槱??勺⒁獾氖牵┤胱〔芟先A寺乃因尚可喜等人延請其師木陳道忞,道忞因受詔入京而由其門下代替。(12)木陳道忞:《布水臺集》,《禪門逸書》初編第10冊,臺北:明文書局,1981年,第34頁。因此,錢光繡所謂“歸自都下,非其志也”的說法,可能存在一定程度的情感偏私,也未可盡信。

澹歸與雪槱的交往,有跡可考始于康熙五年。澹歸為營建丹霞,托缽惠州,住錫準提閣,行化時常由雪槱作陪,行化對象亦多為與雪槱交好者如嚴潔吾、葉挺英等。澹歸離開惠州時,曾作《留別雪槱禪師》二首:

瑞開閣上此重臨,水淺蓬萊草自深。不分大聲諧里耳,便勞孤掌結(jié)同心。虛舟帶月還前浦,密竹圍煙蕩遠岑。識得楊岐來路正,一般屋漏兩知音。

老大須眉映雪霜,遠峰仍舊對虛堂。淺機莫構(gòu)云門峻,深夏徒沾別甑香。寶座更高風愈冷,衲衣雖厚路還長。五湖不少扁舟興,越水吳山約未忘。(13)以上參見澹歸和尚:《徧行堂集》三,第62、63頁。

詩中澹歸表達了與雪槱重逢的欣喜,表示他們雖分別為曹洞、臨濟法嗣,卻有共同的隱逸之志與不仕新朝的氣節(jié),在家國情感層面頗為投契。同時,澹歸自謙年老才鈍,雖獲高名,但還需繼續(xù)修持,期待有朝一日能與雪槱游賞、悟道于山水間。可見同為遺民僧,二人此時頗有惺惺相惜之情。對于雪槱隨木陳應詔入京之事,澹歸詩中只字未提。不過,入京的事實畢竟存在,在二人情深意切時可以諱而不語,卻終究成為日后分道揚鑣時可借以生發(fā)的把柄。

二、《曹溪通志》諍訟過程

澹歸對雪槱重修之《曹溪通志》意見頗多,其中最主要者有二:一是雪槱篡改余靖《法堂碑記》,二是在“繼席宗匠”一條中添加明代以后住持名錄。表面來看,這兩點諍訟一則針對濟、洞門戶而發(fā),二則針對政治干預佛門制度而發(fā)。然而細考澹歸激烈的言辭、幽微的心態(tài),可知其有更深所指。

(一)余靖《法堂碑記》諍

按照澹歸說法,討伐雪槱的主要原因,在于他在重修《曹溪通志》時,擅自篡改志中《南華寺法堂碑記》一文。該文為北宋余靖所撰,自六祖大鑒之后,列住持南華寺者為青原行思、石頭希遷等,即曹洞宗法系。而雪槱卻將原文中青原行思改為南岳懷讓,石頭希遷改為馬祖道一,即臨濟宗法系。事關(guān)兩家門戶,且曹溪作為禪宗發(fā)源地,有其不同凡響的意義,自然引起澹歸等曹洞宗法嗣不滿。以此為導火索,澹歸對雪槱展開了激烈抨擊。

最初,澹歸表示,雖痛恨雪槱的篡改行為,視之為法門恥辱,但鑒于之前法門諍訟帶來的禍患,并不愿由此再掀兩門斗爭。因此,在給同門樂說今辯的信中指斥雪槱:“改余襄公《法堂記》,以就其私,正是可鄙?!庇衷诮o侍者覺熏信中談及此事:“雪槱改余襄公之文,以就其私說,此便不堪置齒牙間?!彷呉娭?,惟有深以為恥,常自檢點,勿令有一念墮在此魔氣中。豈復與之較是非?即使說得是非明白,亦無人聽,不如付之一笑之為得也?!卞w勸說法弟樂說與侍者覺熏,謹以此為戒便可,不必與之較短長。更在給覺熏的第二封信中,制止其欲采取措施與雪槱針鋒相對的建議,勒令他將聰明才智放在真參實究上,不要徒逞人我生滅之心。(14)以上參見澹歸和尚:《徧行堂集》二,第124、153、154頁。

然而,澹歸雖勸他人不計較,稱自己不愿說破,但卻終究未能做到付之一笑。他在《曹溪新舊通志辨證》開端辯解說:“隨所閱處,有所見輒為標出,或似正誤,或似拾遺,或似刊謬,得數(shù)十則,與及門觀之,使知著述之難,亦不呈諸馬公也。昔賢有云:只應存己之是,不可摘人之非。予得無犯此咎。雖然,有是即有非,何妨明白。若徒博忠厚之名,則不識水潦鶴者,爭以阿難為?;?,亦自誤人不淺。”(15)澹歸和尚:《徧行堂集》二,第48頁。本著“拾遺”“刊謬”的目的,使門人以之為戒,不愿挑起事端;但同時又以“何妨明白”的宗旨,不愿“徒博忠厚之名”。從中不難窺見澹歸內(nèi)心的掙扎,最終其伉直易發(fā)的個性還是使他大撰文章,反復譴責雪槱的篡改行為,昭告其罪責,同時辨明濟、洞位次。

澹歸抨擊雪槱,先是作《記雪槱改余襄公法堂碑事》,以激烈冷峻的言辭,從法門之不幸——順治十一年(1654)因《五燈嚴統(tǒng)》引發(fā)濟、洞兩家諍訟開端,冠以挑起爭端之雪槱以法門罪人的罪責;接著借“為洞宗者”之口,揭示雪槱篡改《曹溪通志》包藏禍心,指出揭發(fā)昭告其齷齪罪行的必要性。盡管澹歸始終以寬容不屑的姿態(tài)評價雪槱行徑,自述不愿挑起法門事端,但其字里行間仍暴露出他對這件事的深惡痛絕。(16)以上參見澹歸和尚:《徧行堂集》一,第405-406頁。后來他又針對雪槱所修《曹溪通志》摘發(fā)勘誤,作有《曹溪通志新舊凡例折衷》及《曹溪新舊通志辯證》。雖其辨誤多的當可取,但由其隨時例舉、反復痛斥雪槱篡改《法堂碑記》、偷換門戶行為來看,他的矛頭依然主要指向雪槱。如《曹溪通志新舊凡例折衷》“繼席宗匠”一條,澹歸在慨嘆僧人因無語錄流傳,以致不載于佛門世譜時,便順手列舉雪槱篡改之事:“故予嘗慨然,以為宗門之見于傳燈者,徒有語耳,而其人之真?zhèn)我巡豢杀?。即如?shù)百年后,余襄公之文,雪公不難變換其章句,況于愛憎之心移張作李,指有為無,何可勝數(shù)!”悲憤痛斥之意在在難忘。又如他在《曹溪新舊通志辯證》中說:“雪槱樸公修《曹溪通志》,太守馬公子貞所托重也,志成,頗有嘩者。……但雪公易青原、南岳位次及暗改余襄公文,致此煩言耳?!睂ⅰ邦H有嘩者”的原因歸結(jié)為雪槱改《法堂碑記》,文中更有“藥山儼、天皇悟同出于石頭,道吾智、云巖晟同出于藥山?!杜f志》稱藥山出天皇,道吾出云巖,蓋誤耳。新修志改余襄公碑記,則私而橫矣”;“余襄公記云:初大鑒以諸佛大法眼藏傳青原思,思傳石頭遷,如是展轉(zhuǎn)相傳,至今長老緣師為十世矣?!┕軙r惟恐其不的確,遂至郎當,正是作賊人心虛耳。特拈出為余公刷恥”等說。(17)以上參見澹歸和尚:《徧行堂集》二,第34、48、51、55頁??芍^緊抓雪槱把柄不放,反復論說,斥其篡改行為“專而橫”且不懂作文之法,肆意改動使偉人蒙恥,大有以道義自任為余公雪恥之意味。

除指斥雪槱外,澹歸還專門作文辨明濟、洞兩家位次。先作《五燈是非兩遣說》,借主客對話的文本構(gòu)建方式追溯曹洞、臨濟兩家源流,批判以費隱通容為代表的臨濟宗混亂世系,改天皇為南岳下一支,抹殺云門十七代機緣,并“列無明慧經(jīng)于未詳法嗣,及湛然圓澄來源無蹤”。諷刺費隱辱沒其法祖,不僅得罪曹洞,亦為臨濟之罪人。后半部又自然引入雪槱篡改余襄公《法堂碑記》一事,斥責雪槱“易青原為南岳,易石頭為馬祖,易展轉(zhuǎn)相傳自天皇以逮智門,不遺一名氏,自以為巧矣密矣。當其發(fā)意,當其下筆,未知作何面目,自視何肺腸?有識旁觀,代其入地,而不知愧”。(18)以上參見澹歸和尚:《徧行堂集》一,第79-81頁。將雪槱篡改之事與《五燈嚴統(tǒng)》之諍并舉而大加撻伐,又將費隱與雪槱并舉為法門罪人。后又作《青原南岳先后說》,辨析臨濟、曹洞開山者位次先后,斥責雪槱對兩家次序“以私意變亂于其間”而“不知所以為志之主”。大致來說,文中批判集中在三點:一是從《曹溪通志》舊志中青原、南岳傳記入手,厘清了青原先于南岳,指出雪槱篡改世系,可謂大逆不道,狂悖而不可容忍;二是斥雪槱修《曹溪通志》在篡改余襄公之文外,并改動其中據(jù)實所錄如陳思進、楊起元之序,使《曹溪通志》失卻其文獻價值;三是諷刺雪槱能“以外道兵奴之法抑青原”,不外乎因有“極灼天之勢,擅遍地之胤”。(19)以上參見澹歸和尚:《徧行堂集》二,第59-61頁。言下春秋,與雪槱之師木陳道忞受召入京,為清朝新貴,雪槱亦仗勢而為不無關(guān)系。

由此可見,無論是對雪槱的批評,還是對濟、洞門戶位次的辯白,除了教理沖突,澹歸的矛頭還指向雪槱及其背后仰仗皇權(quán)的佛門勢力,是對佛門中借重朝廷勢力進行門戶壓制行為的強烈不滿。

(二)繼席宗匠之諍

雪槱在“繼席宗匠”一條補入明代以后宗匠,澹歸對此行為亦大有意見。從澹歸稱“雪公有三是,如興廢沿革并入建制規(guī)模,一是也;增入繼席宗匠,二是也;表章憨師中興曹溪一段因緣,三是也”來看,他對增補這一舉措是贊同的,令他不滿的是所增補人物,為此他先后作《繼席宗匠總論》《繼席宗匠后論》批判該行為。從兩文羅列材料可以看出,澹歸對雪槱編排“繼席宗匠”這一條目的意見,大致有三:一是認為雪槱收錄歷代繼席宗匠不全,僅羅列宋元以來有語錄存世者十五人,無語錄傳世者概未收錄,使諸多高僧大德湮沒不傳;二是指出雪槱分“繼席”“提綱”為二,且單列法語于傳記之外,既顯冗雜,又不合規(guī)矩;三是反對雪槱改憨山德清《舊志》中以“都綱”指代明以后住持名號,擅自增補明以后住持曹溪者名錄的做法,認為自明代設都綱以來,住持任免受部札府帖掌控,造成住持之道大亂,風氣敗壞,不可收拾,古今住持已不可同日而語,不配再稱住持。(20)以上參見澹歸和尚:《徧行堂集》二,第34、43-45頁。以上三點,最為激烈的就是增補明以后住持這一點。因此,他建議沿襲舊例,使“繼席宗匠”所錄起自普遂,到七十一代終。其七十二代之后,按憨山德清《舊志》,書于“都綱”下,延續(xù)憨山正名取義、春秋心法之意。

無論是針對篡改《法堂碑記》所發(fā)之諍,還是對“繼席宗匠”添加明以后住持的反對,在門戶之爭、政教之爭的表象外,處處隱然指向?qū)ρ┘捌浔澈髾?quán)勢的斥責。

三、澹歸發(fā)動《曹溪通志》僧諍的原因

雪槱重修《曹溪通志》時篡改古人記錄而引發(fā)的此次僧諍,既是濟、洞兩家的門戶之爭,又是佛門中遺民與新貴的較量,還牽涉佛門對當世政權(quán)干涉的反抗。因此,這次僧諍發(fā)生的原因可謂既復雜又曲折,其中既有民族情緒與宗教擔當,又有當事者個人性情原因,詳論如下。

(一)佛門話語權(quán)的爭奪——遺民僧群體與新朝統(tǒng)治者的對抗

澹歸對雪槱重修《曹溪通志》的諍訟,表面看來是從曹洞宗立場出發(fā)的曹洞、臨濟兩家門戶地位之爭,實質(zhì)上也是遺民僧群體借佛門庇護,對清朝統(tǒng)治者的反抗。清廷在南下過程中,為減輕統(tǒng)一的阻力,一度默許乃至鼓勵士人逃禪。當時士大夫皈依佛門且有師承關(guān)系可查者有近百人,他們大多皈依當時的佛團領(lǐng)袖,在叢林有一定話語權(quán)。(21)謝正光、范金民編:《明遺民錄匯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1293頁。完成統(tǒng)一后,朝廷勢力開始介入?yún)擦质聞眨瑢χ鲗佣U風氣的遺民士人群體及其叢林支持者進行壓制。為此,順治帝博訪禪門耆宿,尋找可利用的佛門棋子,先后召玉林通琇、木陳道忞入京。受召返回后,木陳道忞便多次挑起僧諍,與遺民僧繼起弘儲等爭奪叢林權(quán)勢。因此,聯(lián)系到雪槱的出身,澹歸在諍訟中多將矛頭指向修志者品行及其依附清廷勢力這一行為,絕不是偶然所發(fā),而應視為有的放矢的指責。

首先,雪槱入住南華寺,緣于其師木陳道忞之力。南華寺為平南王尚可喜出資助修。(22)釋真樸:《重修曹溪通志》,第266-269頁。在此之前,尚可喜曾延請木陳前去住持。據(jù)木陳《赴召上京不及應曹溪之命,寄復嶺南二王諸宰輔》中“金地遙招已點頭,天書旋忽降龍樓”,(23)木陳道忞:《布水臺集》,第34頁??芍淹馍锌上驳茸〔芟垼瑓s因受順治征召而不能前往,因此派其門下天拙禪師代之入住。(24)釋真樸:《重修曹溪通志》,第266-269頁??滴跏?,韶州知府馬元延請木陳另一弟子雪槱真樸入住。這種徒承師席的住持任免方式在此時并不少見,即如澹歸師兄石鑒今覞,亦曾代天然函昰任廬山歸宗寺住持。(25)澹歸和尚:《徧行堂集》二,第44頁。然天拙已代木陳,雪槱再入主,已非嚴格的徒承師席;而曹溪南華寺地位特殊,既為濟、洞二家發(fā)源地,又是歷代嶺南禪林之冠;且木陳道忞已由明遺民僧轉(zhuǎn)而為清朝新貴僧,延請雪槱的韶州知府馬元又極推重雪槱入京之事。由此觀之,雪槱的入住,很大程度是受惠于木陳。這對遺民僧而言,在情感上很難服膺。

再者,木陳道忞北上歸還后,開始為朝廷在佛門張目,不斷挑起僧諍,更增遺民不滿。(26)陳垣:《清初僧諍記》,第34-35頁。實際上,作為僧之遺民者,木陳道忞最初頗具故國之悲,在“甲申之變”后的十五年中,一直以禮祭和詩文表達其故國之思,(27)姜伯勤:《論木陳道忞》,《潮學研究》,汕頭:汕頭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16-34頁。且在被繼起弘儲復明案牽連時,頗具擔當?shù)亟o繼起寫信,要求代其受過,以使繼起有更多機會施展復明抱負,(28)木陳道忞:《布水臺集》,第399頁。其血性與擔當令人敬佩。然而一旦為順治帝所召,便“神光幸是同今古,日日與君對碧眸”地迫不及待,歡喜入京奔赴新朝,而自京城歸來后更是大肆炫耀勢力,向為清廷所警覺的三峰禪系法嗣、遺民僧繼起弘儲等人挑起僧諍,(29)劉敬:《宗派與社群:清初逃禪的宗教文化解讀——以復社逃禪群體為切入點》,《南開學報》2017年第3期,第93-100頁。頗有仗勢壓人之意。在與繼起爭訟時,還掌摑前來調(diào)解的遺民僧熊開元。(30)陳垣:《清初僧諍記》,第72頁。至此,作為叢林新貴,木陳儼然成為清廷在佛門中抑制逃禪群體的利器,而重燃天童、三峰兩派舊諍,也使遺民僧群體受到釜底抽薪式夾擊,生存處境更加復雜艱險。(31)以上參見陳垣:《清初僧諍記》,第72、35-36頁。

作為遺民僧的澹歸,面對此種情景,必然心生不滿。被木陳掌摑的熊開元素與澹歸有舊,(32)澹歸和尚:《徧行堂集》二,第42頁。且其所在之三峰禪系與澹歸所在嶺南曹洞宗關(guān)系密切。據(jù)《勝朝粵東遺民錄》:“函昰既為僧,住歸宗寺,與嘉魚熊開元、新城黃端伯、休寧金聲游,以禪悅相契?!比肭搴笮荛_元出家為僧,仍“以書偈與函昰相問訊”。(33)謝正光、范金民編:《明遺民錄匯輯》,第1294頁。函昰亦屢次派弟子往江南參學,其逃禪弟子今巖“禮繼起禪師,當機有省,付以大法”,(34)徐作霖、黃蠡等編:《海云禪藻集》,杭州:西泠印社,2004年,第33頁。成為熊開元的法門弟昆。出于諸種關(guān)系,澹歸對木陳及其門下此等行為定有意見,但又因各種因素考慮,他于此處不便明言。新修《曹溪通志》之諍,極可能是澹歸借題發(fā)揮,對以木陳為代表的新勢力表達不滿,替僧中遺民群體及臨濟三峰禪系打抱不平。

(二)僧官制度與佛門亂象——佛教對政治參與的抗拒

澹歸是由儒入釋的遺民僧,與單純寄身寺院的遺民相比,他的一大特點便是出家之后即熱心投入法門建設中,因此他也常從佛教立場出發(fā),批判明代以來的僧官制度。

僧官制度早在南北朝時期便已發(fā)端,但歷代都較為松弛,至明代得到較為徹底的整頓。開國伊始,朱元璋便重視對佛門的管理。洪武十五年(1382),于京城設僧錄司,各府、州、縣分別設置僧綱司、僧正司、僧會司。各有僧官,按照品級,分掌各部門佛教事務。所設僧官雖不支俸,但有品級高下,并區(qū)別服飾顏色等。洪武二十五年,又改定僧錄司,各官依品給祿。(35)《明太祖實錄》,臺北: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8年,第2262頁。這樣,從中央到地方的僧官制度得以建立,并貫穿有明一代。

明代這些為僧官劃分品階、發(fā)放俸祿、以俗世官吏干涉佛門住持選任的政策,都易使僧官在任用選拔上產(chǎn)生諸種弊病。尤其在明中后期,隨著朝廷政局的腐敗加劇,僧官的任免除規(guī)定的選拔考試外,又出現(xiàn)薦舉、賣官鬻爵、徒承師業(yè)等途徑。這就更使僧官選拔沾染官場習氣,寺院住持修為水準參差不齊,腐敗加劇,佛門前途堪憂。明后期,湛然圓澄便痛心于僧官制度對佛教的影響,指出在人才選拔上,僧官的選拔任命過分受制于世俗權(quán)力,失去了佛門自主機能,運作時不可避免地受世俗不良風氣侵染,導致高德因不愿過度受制于世俗權(quán)力、與世俗同流合污而消極避讓,寺院管理人才流失。而甘心淪為世俗附庸的僧人則通過納銀、請托等非法途徑進入管理部門,依靠地方官吏推舉的僧官制度,使營求者不注重修行而更注重世緣的營求。住持素質(zhì)參差,僧紀敗壞,佛徒偽濫,遺患佛門。(36)湛然圓澄:《慨古錄》,河北禪學研究所:《禪宗寶典續(xù)編》,北京: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復制中心,1999年,第510-511頁。

清朝僧官制度沿襲明代,弊病依然存在,因此澹歸在《書住持題名后》批評稱:

右宋、元所稱住持,皆以匡徒領(lǐng)眾而坐方丈者,自智度至此七十一代,其再為住持者三人,僅六十八人嗣法,上堂語錄多無可考,然猶存其名者,所以寄仰止而思古道之盛也。至七十二代憨公清,《舊志》注“都綱”二字,則繼席之法始壞,刪之者,所以清流品而悲末法之衰也。明末至于今,宗門之裔間有至者,不無提唱;然曹溪相沿,別有住持,今本來堂方丈,其所世居,嘻,殆于久假不歸矣。(37)澹歸和尚:《徧行堂集》二,第44頁。

痛斥明以來住持靠營求、違損、編語錄等方式博得虛名,從而坐大道場,以及住持不以真參實究、十方常駐之興為念,搖尾乞憐于權(quán)貴,借權(quán)勢壓制法門等行徑。

澹歸與湛然圓澄近乎一致的論調(diào),說明二人出發(fā)點一致,俱以佛門前景為念,抗拒政治對佛教的干擾,力圖維護佛教內(nèi)部的教理與僧制。但具體到澹歸這里,因其身份的特殊,對佛門秩序的維護,本身也是其借以抗拒雪槱及其背后清廷政治勢力的表達,只有維護了佛教在政治面前的獨立性,寄身其中的遺民才能得到安全與自由的保障。

(三)伉直敢言,遇事輒發(fā)——澹歸性格的決定作用

澹歸發(fā)動的這次諍訟,也與其個性關(guān)系密切。澹歸為人剛正不阿,伉直敢言,對秩序、體統(tǒng)和事實有著固執(zhí)的堅守。早在南明永歷朝,澹歸便以不畏權(quán)貴,廣泛彈劾諸人而聞名,(38)邵廷采:《西南紀事》第2冊,香港:新華書局,1990年,第12頁。此次新修《曹溪通志》之諍,顯然也是澹歸性格在佛門的展現(xiàn)。然而,過清易寒,過直易刻。這種剛直的個性也使澹歸性格有遇事輒發(fā),不容人小過的缺陷,易陷入明末士子意氣之爭的泥沼。因此,針對雪槱所發(fā)之諍,除秉持正義,糾正佛門亂象的目的外,未必沒有些許個人意氣成分在其中。

作為清初嶺南名僧,澹歸在當?shù)仡H有名望。由《清代禁毀書目》可知,多地縣志皆因澹歸參修,或沿用其編修體例而遭禁毀,(39)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清代檔案史料 纂修四庫全書檔案》,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129頁??梢娭T多方志的編寫都曾請其參加。澹歸對此很是自豪,曾在文中稱:“即如公以志書為據(jù),請問《韶州新志》修自何人?當日馬子貞太守以志稿專屬老僧,見仁化稿中竄入陳家一段,此等機關(guān),難瞞明眼,老僧若一筆抹煞,太守豈有異同?”(40)澹歸和尚:《徧行堂集》四,第298-299頁。頗有以修志驕人的情態(tài)。事實上,澹歸也確實不乏修造才能。從《曹溪通志新舊凡例折衷》可見,澹歸對《曹溪通志》體例亦有自己的編排見解和意見。他的建議雖頗為中肯,但因夾雜對雪槱篡改曹溪住守名單的怨氣,批判重點集中在對雪槱篡改青原、南岳的行為上,并借對明代之后僧官制任免住持的不滿,極力反對將雪槱名姓列入《曹溪通志》住持名錄中。這樣一來,意氣之爭的成分更加明顯。這在其《與心照大師》信中,得以更明確地展示:

承諭修《曹溪志》者,顛倒上祖位次,已悉尊指?!鼇矸ㄩT中人愛炒愛鬧,將謂此一移換,先后之間,便足撐拄門庭,光揚法道,其實到某眼中,不值得一聲冷笑。……作此見解,構(gòu)此是非,又將謂此移換,彼此之間,更足撐拄門庭,光揚法道,正是屈抑己靈,玷辱先圣,脊間無骨,眼里無筋,卻又向此狹劣場中,伏曖昧之機關(guān),起瞋忿之劍戟,迷中倍人,深可憐憫。所以古之作者闕疑遠嫌,貴于體裁不失,亦使心術(shù)無偏。如今末流難足語此,某痛之恥之,幾不欲聞之。……噫,出家人吃卻閑飯了,無端向故紙堆中逞人我、尋是非,癡絕淡絕!(41)以上參見澹歸和尚:《徧行堂集》二,第36-37、128-129頁。

情緒激動,幾近破口大罵,極易讓人回憶起他在南明朝廷與政敵對罵的情狀,及其被視為“五虎”之虎牙而令朝中畏懼的個性。

除對《曹溪通志》的諍訟,澹歸還曾與曹洞之東苑禪系覺浪道盛發(fā)生過爭執(zhí)。據(jù)成鷲《舵石翁傳》:“適聞博山嗣法,嘖有煩言,師以書記上書于天界閬公,陳說我華首心印,親承面授,非皮履直裰之比。閬公得書,頗不快意,咸咎師以越俎,師不為動。”(42)成鷲和尚:《咸陟堂集》第1冊,曹旅寧等點校,廣州:廣東旅游出版社,2008年,第79頁。澹歸初入天然函昰門下,便因天然住廬山棲賢寺引發(fā)覺浪門人不滿而寫信給覺浪,替天然辯解。覺浪與澹歸法祖宗寶道獨一輩,得澹歸書信,怪其越上不遜,致書斥責,澹歸不以為然,可見其好辯個性至宗門而未稍息。

最后,《曹溪通志》亦因澹歸“文字獄”案而成犧牲品。據(jù)《清代禁毀書目補遺》載,《重修曹溪通志》因“有錢謙益、金堡之文,且語句亦有違礙,應請銷毀”。(43)王彬:《清代禁書總述》,北京:中國書店,1999年,第100頁。所銷毀版本應為康熙十一年刊本,以致今日不能流傳。其中所指“金堡之文”,即澹歸代平南王所作《重建御經(jīng)閣碑記》,(44)釋真樸:《重修曹溪通志》,第273-276頁。此文在《徧行堂集》中名為《重修曹溪御經(jīng)閣碑記(代)》。(45)澹歸和尚:《徧行堂集》一,第299-300頁。

綜上所述,歷來的僧諍活動,多為法統(tǒng)與教理之爭,而具體到明末清初,因遺民大量遁入佛門這一文化圖景,使得此時的僧諍活動表現(xiàn)出不同的生態(tài)樣貌。正如黃宗羲所言:“脫得朝中朋黨累,法門依舊有戈矛。”(46)寧波師范學院黃宗羲研究室編:《黃宗羲詩文選》,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0年,第61頁。澹歸針對雪槱新修《曹溪通志》之諍,表面是濟、洞兩家門戶之爭,實質(zhì)上則是遺民僧群體針對佛門新貴及其背后統(tǒng)治者的諍訟,也是他們對明清統(tǒng)治者以僧官制度干預佛門的不滿與對佛教出世理論的維護,而這兩者在遺民僧澹歸這里又互為補充,只有維護了佛教的出世理論,才能為遺民僧在寺院的身份獨立與活動自由提供保證。而如此富于理據(jù)的表達,則又歸功于澹歸伉直的個性與卓越的辨析能力。盡管他針對雪槱及其背后的木陳道忞所發(fā)之諍,未必對二者產(chǎn)生了多大影響,但卻微觀反映了清初遺民僧對僧中新貴及朝廷的態(tài)度;同時也暴露清代統(tǒng)治者既因佞佛而縱容明遺民逃禪,又對僧中遺民懷持警惕和戒備的矛盾心態(tài)。因此,從這一僧諍活動中,可以大體窺見清初佛教生態(tài)下潛藏的波濤洶涌的時代圖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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