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斌
美國華人史是亞裔美國人史研究的重要內(nèi)容,自20世紀60年代以麥禮謙(Him Mark Lai)為代表的華人歷史學家開創(chuàng)該研究領(lǐng)域以來,其在中美學術(shù)界獲得縱深推進,不但成為亞裔美國人史研究的顯學,在整個美國史學界亦占據(jù)一席之地。學界對早期美國華人史的研究,基本集中在以加利福尼亞為中心的西部。而作為華人聚居區(qū)和文化活動、信息交流、情感寄托中心的“唐人街”(Chinatown),無疑成為研究的焦點。隨著研究成果漸增,部分研究將視野投向美國東北部和中西部諸地,美國南部的華人也始有學者關(guān)注。(1)James W. Loewen, The Mississippi Chinese:Between Black and Whit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1; Robert Seto Quan and Julian B. Roebuck, Lotus among the Magnolias:The Mississippi Chinese, Jackson: 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 1982; Lucy M. Cohen, Chinese in the Post-Civil War South:A People without a History, Baton Rouge: Louisiana State University Press, 1984; Moon-Ho Jung, Coolies and Cane:Race, Labor, and Sugar in the Age of Emancipation, Baltimore: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2006; John Jung, Chopsticks in the Land of Cotton:Lives of Mississippi Delta Chinese Grocers, Lake Village: Yin & Yang Press, 2008; Vivian Wu Wong, “Somewhere between White and Black: The Chinese in Mississippi,” OAH Magazine of History, Vol.10, No.4, Summer, 1996, p.34.研究者在專注華人聚集的“唐人街”的同時,也開始涉及從事農(nóng)業(yè)和鐵路修筑的華工。(2)Sucheng Chan, This Bitter-Sweet Soil:The Chinese in California Agriculture, 1860-1910,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6; Gordon H. Chang and Shelley Fisher Fishkin, eds., The Chinese and the Iron Road:Building the Transcontinental Railroad,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9.不過,關(guān)于美國農(nóng)業(yè)華工及南部華人歷史的研究成果的出現(xiàn),似未激起研究者將二者結(jié)合,進而對南部從事農(nóng)業(yè)勞作的華人展開研究。這固然與華人在美國南部的人數(shù)有限及文獻闕如有關(guān),但更可能是受以往研究的慣性影響所致。美國內(nèi)戰(zhàn)后南部的華人占比極低,鮮有留下書面記錄,其歷史幾乎是隱匿的。然而,這并不能成為忽略其研究意義和學術(shù)價值的理由。事實上,南部華人農(nóng)業(yè)勞工無論是其來源、經(jīng)歷,亦或身份地位都頗為特別,值得專門探究。本文試圖揭示,在美國內(nèi)戰(zhàn)后的變局下,華人對美國南部農(nóng)業(yè)的被動參與,及他們處于“白人”與“黑人”之間的種族身份對其在美國南部經(jīng)歷的影響。
美國內(nèi)戰(zhàn)前的南部社會,白人奴隸主依賴黑奴勞作,維系其種植園經(jīng)濟。隨著內(nèi)戰(zhàn)中北部聯(lián)邦于1863年廢除奴隸制,白人種植園主因之失去大量廉價勞工,勞動力供應(yīng)面臨挑戰(zhàn)。昔日的奴隸,名義上已成為被解放的自由人,有了自我選擇的權(quán)利。奴隸制也讓黑人更加珍視“自由”的意義,他們試圖擺脫貧窮和弱勢地位,追求更好的生活。面對勞工稀缺問題,美國南部的種植園主竭力尋找替代勞力。華工遂進入他們的視野,一度成為招募勞工的首選。
之所以首先想到華工,直接原因在于加勒比地區(qū)已然存在大量華工。人員、思想和物資跨越地域邊界,一直在加勒比地區(qū)頻繁流動,美國南部農(nóng)場主對該地區(qū)的華人“苦力勞工”(coolies)自然也不陌生。有證據(jù)表明,在美國內(nèi)戰(zhàn)前期,路易斯安那州的種植園主就已從古巴引進了華人。(3)Cohen, Chinese in the Post-Civil War South, p.20.據(jù)《紐約時報》報道,1862年秋,波士頓的一名投資者以17.5萬美元購得位于路易斯安那的勞倫特·米勞登(Laurent Millaudon)種植園,并從古巴招募140余名華工。(4)New York Times, October 26, 1862.內(nèi)戰(zhàn)后,美國南部開始著手招募華工。然而,在招募華人的進程中,出現(xiàn)了兩種截然相對的立場:以大農(nóng)場主及其代理人為代表的一方,鼓勵大規(guī)模招募華人勞工;而中小農(nóng)場主和白人至上主義者,則持反對態(tài)度。雙方針鋒相對,一度呈現(xiàn)劍拔弩張之勢。
支持招募華工者,以經(jīng)濟利益最大化為旨歸。華人早就因吃苦隱忍、效率卓越而聲名遠播。勞工招募代理人羅伯特·吉福特(Robert Gift)自1866年開始支持招募華工。他宣稱,南部必須打破黑人勞動力供應(yīng)的壟斷,認為適應(yīng)熱濕氣候的南部中國人是上佳人選。吉福特描述加州的華人“如蜜蜂般勤勞”。(5)Memphis Daily Appeal, July 20, 1869.華人移民特別委員會(Special Committee on Chinese Immigration)主席萬斯(J. K. Vance)也認為,華工“勤勞、節(jié)儉、順從”,“能輕松地從事各種農(nóng)場勞動”。(6)J. K. Vance, “Report on Chinese Immigration,” in Proceedings of the Immigration Convention, Charleston, S.C.: Walker, Evans & Cogswell, 1870, pp.78-79.為獲得更多支持,支持招募華工者積極散播華人的正面信息,新奧爾良則是其集散地。一位種植園主在《新奧爾良時報》上發(fā)文寫道:“華人天生勤勞、順從,而且聰穎、有創(chuàng)造性。”他認為華工熟知南部主要農(nóng)作物棉花和甘蔗的種植,同時敦促種植園主租船,速去中國招募華工。該報還刊文指出,多數(shù)人贊成“華人勝過黑人”,他們“更容易管理,工作更出色”。(7)New Orleans Times, July 1, 1865, August 6, 1869.
一位白人農(nóng)場主在解釋為何雇用華工時說,他最初雇傭的是白人,但他們往往只工作數(shù)日就辭職,這同后雇來的華工“默默地靜心工作”對比鮮明。(8)Linda Perrin, Coming to America:Immigrants from the Far East, New York: Delacorte Press, 1980, p.25; Chan, This Bitter-Sweet Soil, p.328.到1869年,南部雇主基本放棄招募白人勞工,認為他們不適合“在種植園里長期做苦工”,(9)New Orleans Times, July 3, 1869.而將目光轉(zhuǎn)向已在夏威夷、美國西部和加勒比地區(qū)證明自己能力和可靠性的華工。他們在這些地方的成功,使美國南部的種植園主相信,引進華人是解決“勞工問題”的可行辦法。
低成本的華工對南部雇主具有強大吸引力。早在1848年的加利福尼亞,農(nóng)場主就希望通過引進亞洲勞工來解決勞工緊缺的問題。他們認為,“如果白人勞工從事農(nóng)業(yè)的成本過高,或可從中國或任何其他地方簽約工資較低且忠誠勞作的合同工”。(10)See Paul S. Taylor, “Foundations of California's Rural Society,” California Historical Society Quarterly, Vol.24, 1945, pp.193-228.內(nèi)戰(zhàn)后,美國南部的雇主們相信,華工對工資要求不高,不比黑人勞工貴,且“無任何干涉政治的傾向”。(11)New Orleans Times, July 1, 1865.亨利·S.萊弗里奇(Henry S. Leverich)指出,黑人要求時薪20美分,“這超過北部白人勞工的平均薪資”,“黑人需要競爭”以使其工資趨于合理;而且他們常在農(nóng)忙時節(jié)掛鐮辭職。(12)See Jung, Coolies and Cane, p.124.可見,黑人勞工非但不便宜,且缺乏穩(wěn)定性。而華人也處在以種族為基礎(chǔ)的歧視性工資體系中,工資待遇極低,每月所得比白人少10至20美元,因此華工只能將其妻兒留在生活成本更低的中國。(13)Chan, This Bitter-Sweet Soil, p.328.不過美國南部農(nóng)業(yè)華工的艱辛勞作與低工資間的巨大落差,也埋下了華工逃離農(nóng)業(yè),從事雜貨店等服務(wù)業(yè)的伏筆。
政治因素同樣是美國南部雇主舍近求遠,棄黑人而選擇華人的要因。南部白人心存“白人至上”的觀念及奴役勞工的慣性,因此對華工的需求隨著黑人的政治影響力和勞工斗爭的增加而遞增。美國內(nèi)戰(zhàn)中解放黑奴,同時也剝奪了種植園主寶貴的“財產(chǎn)”。黑人在獲得選票后支持共和黨,這更加激怒了種植園主。為了打壓黑人,緩和因損失黑人奴隸帶來的失落,南部的棉花種植者鼓勵歐洲和美國白人到南部當?shù)柁r(nóng)。當這些努力失敗后,他們將目光轉(zhuǎn)向東方,試圖用華人取代黑人勞工,以削弱其漸增的政治影響力,擺脫對黑人勞工的依賴。密西西比州的種植園主甚至召開會議,并求助于報紙,以造支持引進東方勞工之勢。1869年,密西西比州《維克斯堡時報》的編輯撰文抱怨道:“黑人已被寵壞,……讓華工來吧?!?14)Vicksburg Times, June 30, 1869; Loewen, The Mississippi Chinese, p.22.阿肯色州州長鮑威爾·克萊頓(Powell Clayton)則坦承:“毫無疑問,引進華人勞工的根本動機,是懲罰黑人拋棄其舊主?!?15)Loewen, The Mississippi Chinese, p.23; Wong, “Somewhere between White and Black,” p.34.可見,南部雇主引入沒有投票權(quán)和不尋求歸化的華人來取代黑人,很大程度上是為了報復(fù)黑人。與黑人不同,華人是“外來者”(aliens)、“旅居者”(sojourners),自然不會對美國的社會和政治文化產(chǎn)生實質(zhì)性影響。
交通技術(shù)的進步,為美國南部招募華工創(chuàng)造了客觀條件。資本的擴張造就了一個日益“縮小”的世界。在美國國會的資助下,太平洋郵輪公司(Pacific Mail Steamship Company)于1867年開通香港至舊金山的航線,大大加強了太平洋兩岸的聯(lián)系。1868年,《哈伯周刊》將美國稱為“西歐和東亞之間的高速公路”。(16)Harper's Weekly, May 30, 1868, May 29, 1869.1869年,第一條橫貫美國大陸的鐵路建成,也促進了美國與外部世界的聯(lián)系。
招募華工的反對者意識到,從經(jīng)濟層面難以提出有力的拒絕理由。于是,他們將反對招募華工的話語集中在文化、種族和政治層面。其最為有力的反對話語是將華工建構(gòu)為“苦力勞工”,如此,則可依據(jù)1862年的“反苦力勞工貿(mào)易法”(Anti-Coolie Trade Act)對之加以拒斥。反對者視華工為苦力,而苦力就是奴隸?!度A爾街日報》編輯威廉·M.伯韋爾(William M. Burwell)認為,利用“苦力勞工”在經(jīng)濟上是徒勞的。(17)Quan and Roebuck, Lotus among the Magnolias, p.5.《紐約晚間郵報》也有文章明確指出,勞工招募代理人庫普曼沙普(Cornelius Koopmanschap)和奧爾(Tye Kim Orr)招募華工的提議違反“反苦力勞工貿(mào)易法”。(18)New York Evening Post, July 20, 1869.反對招募華工者,將契約華工在各地遭受的諸如虐待等不公正對待與奴隸制掛鉤。他們指出,華工像奴隸一樣遭受鞭笞,被雇主“購買”,而非“雇傭”。(19)Antonio Gallenga, Pearl of the Antilles, London: Chapman & Hall, 1873, p.88.
甚至,華人的吃苦耐勞和低工資,也成為他們反對招募華工的理由,甚至引發(fā)美國白人對“黃禍”的擔憂。美國內(nèi)戰(zhàn)時曾任南部將軍的羅伯特·E.李(Robert E. Lee)堅決反對引進華工,他在給弗吉尼亞移民協(xié)會(Virginia Immigration Society)主席的信中寫道,“我們不僅需要可靠的勞工,更渴望好公民”。(20)“Gen. Lee on Chinese Immigration,” De Bow's Review, May-June 1870, p.498, quoted from Jung, Coolies and Cane, p.170.而普通華工被認為具有超乎尋常的效率和適應(yīng)力,是“非法的廉價勞工”,威脅到“白人”的生活。(21)Robert G. Lee, Orientalism:Asian Americans in Popular Culture, Philadelphia: Templ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p.15-82.另一份公開的報告則不無夸張地指出,許多路易斯安那人選擇離開,因為“他們無法與不斷到來的華人競爭,這些人能忍受慘淡的生活,每日為蠅頭小利而工作”。(22)New Orleans Crescent, July 12, 1867.但這些對華人低工資的抱怨,反而激起了種植園主招募華工的興趣。
招募華工的反對者還援引美國西部的“排華”話語,在種族和文化層面貶損華工,認為其會威脅到美利堅文明。對19世紀晚期的許多美國人來說,“神秘而令人困惑”的華人,帶來的只是恐懼和厭惡。(23)Matthew Frye Jacobson, Whiteness of a Different Color:European Immigrants and the Alchemy of Rac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8, pp.39-91.路易斯安那州伊比利亞教區(qū)的一位“紳士”不無偏見地指出:“苦力是最大的小偷和惡棍,……只有野蠻的武力才能控制他們?!币幻麃碜詢?nèi)華達州的記者也認為,華人“不像大家期望的那般順從”。(24)Franklin Planters' Banner, January 19, April 13, 1870.激進的共和黨人克雷格(J. A. Craig)在1867年新奧爾良的一次政治會議上表達了對華工的反對,稱他們對美國“特有的文明”是“無知的”,會侵犯“美國白人和黑人的自然權(quán)利”。(25)New York Times, October 28, 1867.
反對招募華工的人士擔心,華工可能會進一步加劇南部社會分化,導(dǎo)致小農(nóng)場主被大農(nóng)場主吞并。小農(nóng)場主丹尼爾·丹尼特(Daniel Dennett)猛烈抨擊引進華人勞工,他在一篇報道中指出,華工會“讓富者更富,窮人更窮”。丹尼特還預(yù)言,華工將導(dǎo)致“所有小農(nóng)場”在不到一代人的時間內(nèi)“被大地主吞并”。(26)Franklin Planters' Banner, September 5, 1868; June 9, 1869; May 26, 1869.小農(nóng)場主的這種擔憂不無道理,因為他們親眼目睹了加勒比和美國西部的資本家在使用華工后財富的急劇積累,及對中小資本家生存空間的極度擠壓。
盡管有持續(xù)的反對之聲,南部雇主招募華人勞工的愿望還是得到了更多的支持。針對反對者的各種理由,招募華工的支持者在不同場合予以反駁。代理人庫普曼沙普否認招募華工與苦力貿(mào)易有任何關(guān)系,強調(diào)所招募的華工是尋求更高工資的自愿移民。(27)Memphis Daily Appeal, August 14, 18, 1869.奧爾則成為華工招募的主要倡導(dǎo)者和踐行者,并于1869年回到亞洲,為路易斯安那州的種植園主招募勞工。
對招募華工的樂觀評估,在內(nèi)戰(zhàn)后的美國南部從未真正變?yōu)楝F(xiàn)實。美國內(nèi)戰(zhàn)后,確有部分從加州、古巴甚至東亞抵達美國南部的華工,他們最初在種植園和鐵路建筑工地工作,繼而轉(zhuǎn)到城鎮(zhèn)立足。華人在美國南部的出現(xiàn)不時在小范圍內(nèi)引起公眾的好奇與興趣,但與他們在美國西部的境遇不同,華人在南部鮮有引起官方的注意。
在1869年以前,美國南部的華工幾乎都來自古巴。(28)New York Tribune, September 12, 1866; New Orleans Bee, September 14, 1866.從古巴招聘華工,在地緣和經(jīng)濟考量上皆為上佳選擇。奧爾最初就是從加勒比地區(qū)招募華工,南部種植園主和商人予以熱切歡迎。新奧爾良的一份報紙在1866年報道,“十余名華工”從古巴而來,按合同在路易斯安那州的甘蔗種植園工作。(29)Jung, Coolies and Cane, p.3.1867年11月,《新奧爾良蜜蜂報》報道,一群在古巴契約到期的華工,乘坐“聯(lián)邦之星”(Star of the Union)號汽船抵達該城。(30)New Orleans Bee, November 16, 1867; Cohen, Chinese in the Post-Civil War South, pp.61-62.第一批被帶到美國南部的華人是能說西班牙語的“自愿”移民,受雇于密西西比河流域的種植園。
1869年到1871年間,美國南部加強了引進華工的行動。企業(yè)、農(nóng)場主與勞工招募者、代理人之間積極展開合作,1869年夏,密蘇里州圣路易斯的種植園組建公司,從加州招募華工,然后根據(jù)合同將他們分配到南方的種植園。路易斯安納州的糖廠不甘落后,試圖“系統(tǒng)而有計劃”地引進華工。大約在同一時期,圣瑪麗教區(qū)的大種植園主也在“秘密探討”招募華工事宜。(31)New Orleans Times, July 3, 1869.關(guān)于招募華工的爭論仍然存在,但招募華人勞工的進程并未受到明顯耽擱。
1869年6月,孟菲斯附近的種植園主成立了阿肯色河谷移民公司(Arkansas River Valley Immigration Company),目的是直接從中國招募2000名華工。(32)Cohen, Chinese in the Post-Civil War South, pp.63-64; Memphis Daily Appeal, June 22, 27.6月30日,孟菲斯商會(Memphis Chamber of Commerce)決定舉辦招募華工的大會,以期解決南部的用工危機,是為孟菲斯勞工大會(Memphis labor convention)。孟菲斯大會的召開,對華工招募的推動作用顯著。7月13日,約500名來自美國南部和加州的代表“設(shè)計引進中國或亞洲勞工的辦法”。種植園主克拉普(Clapp)在會上毫不掩飾地表達了其愿望:以華人為代表的亞洲勞工,將彌補黑人解放所導(dǎo)致的危機,使南部回到內(nèi)戰(zhàn)前的模樣。(33)Memphis Daily Appeal, July 14, 1869.
華工招募人奧爾在孟菲斯大會上給其潛在的贊助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說,華人“溫順、有耐心”,“身體強壯”,善于學習。出席會議的荷蘭船長兼勞工招募代理人庫普曼沙普對大會的規(guī)模感到“震驚”,他指出,華工在古巴和秘魯每月工資為8美元,相信南方可以以每月12美元的薪金同其簽訂用工合同。他不無夸張地聲稱,庫普曼沙普公司已經(jīng)運送了3萬名華工到加州。(34)Memphis Daily Appeal, July 15, 1869.大會完全支持從中國招募勞工的計劃,同時建議立即派奧爾和熟悉南方種植園主需求的“知名、有能力、可靠的”商人到中國嘗試招募1000名華工。孟菲斯勞工大會后,許多南方人對招募華工充滿信心。勞工招募代理人皮洛(Pillow)和庫普曼沙普分別承諾提供5000美元,用以招募華工。(35)Memphis Daily Appeal, July 16, 1869; Cohen, Chinese in the Post-Civil War South, p.68.奧爾和威廉姆斯則在1869年8月動身前往中國。
幾乎在奧爾出發(fā)前往中國招募華工的同時,威廉·蓋伊(William Gay)和克蘭威爾(Cranwill)也決定加入招募華工的行列。1869年,蓋伊嘗試從舊金山招人,但他認為與來自中國鄉(xiāng)村的華工相比,加州的華工成本太高。(36)Cohen, Chinese in the Post-Civil War South, pp.90-91.1870年8月,路易斯安那州的大種植園主約翰·伯恩賽德(John Burnside)與??松?J. M. Hixson)的公司簽訂了一份合同,支付6500美元從加州引進130名“一流華工”。(37)Jung, Coolies and Cane, p.155.19世紀70年代初,幾家總部設(shè)在香港和舊金山的華工招募公司在新奧爾良開設(shè)了分支機構(gòu),以打入這個潛在利潤豐厚的市場,為雇主提供“良好和可靠的華工”。1871年10月,富羅伊公司(Fou Loy and Company)也宣布將輸送1500名華工到甘蔗種植園。(38)Cohen, Chinese in the Post-Civil War South, pp.133-136.當時,幾乎所有人都預(yù)言新的華工移民大潮即將到來,但事實證明,去往美國南部的華工不過是涓涓細流。
招募華工的困難遠超想象。威廉姆斯和奧爾費時一年余,才勉強招得一船工人。1869年9月,懷著殷切期望,吉福特離開舊金山前往香港,計劃為阿肯色河谷招募1000名華工。但他很快了解到,華人根本不愿去美國南方,華人對南部的恐懼甚至超過對古巴和秘魯?shù)目咕堋?39)Memphis Daily Appeal, July 20, 23, 27, 1869.1870年2月7日,第一批200名華工由庫普曼沙普公司的“老羅號”(Ville de St. Lo)從香港運往新奧爾良。不過這批到達新奧爾良的華人在了解到被招募的真正意圖后,便悉數(shù)棄船逃走。庫普曼沙普的“實驗”失敗了。(40)Shelley Sang-Hee Lee, A New History of Asian America, New York: Routledge, 2014, p.5.同樣,蓋伊招募華工的挫敗感也與日俱增。他曾因招募到100名華工而興奮不已,但其中40人在離開舊金山之前就已逃跑,其余人在火車經(jīng)停薩克拉門托時逃走。蓋伊在信中抱怨自己從未經(jīng)營過“如此令人沮喪的生意”。(41)Jung, Coolies and Cane, p.159.對蓋伊來說,這是一次非常不愉快的旅行,對整個南部招募華工行動也是一種挫敗。
路易斯安那州的主要蔗糖生產(chǎn)者為華工招募人佩恩的中國之行提供了經(jīng)費支持。1871年2月,該州最大的蔗糖生產(chǎn)商約翰·伯恩賽德同意預(yù)付給佩恩400余英鎊,讓他在中國招募勞工,這筆預(yù)付款用來支付“招募和安置華工”等費用。同時,種植園主要求佩恩保證善用投資,如果無法招募足夠勞工,則需全額賠償。佩恩承諾雇傭五年合約的華工,合約截止到1877年1月1日。對于那些尋求穩(wěn)定且低工資勞動力的種植園主來說,這是一個頗具吸引力的提議。受伯恩賽德、肯納和其他種植園主的鼓舞,佩恩于1871年2月動身前往中國。(42)Franklin Planters' Banner, September 8, 1869.托馬斯·J.福斯特(Thomas J. Foster)也是委托佩恩從事華工招募的種植園主之一,隨著1871年收獲季的臨近,他一再詢問佩恩關(guān)于華工招募的進展。但事實證明,佩恩無法招募到足量的華工,其缺口達1000人。(43)Jung, Coolies and Cane, p.125.佩恩招募華工的計劃同樣以失敗告終。
這些挫敗似乎無法阻止路易斯安那州種植園主們雄心勃勃的招募華工計劃。1871年3月,倫敦東方輪船公司(Oriental Steamship Company)的一個代理人提出與當?shù)胤N植園主簽訂合同,將華工運至新奧爾良,“合同期限為5年,每人支付150美元的船費和8美元的月薪”。種植園主們甚至自行組建路易斯安那移民公司(Louisiana Immigration Company)。1871年6月,他們開始“爭取全州種植園主的合作”,并希望籌集25萬美元,用以引進華工。(44)Cohen, Chinese in the Post-Civil War South, p.114.最終,該公司未能吸引到足夠的訂戶,也未能向訂戶收取費用。
當然,也不乏成功招募華工到美國南部的案例。1870年7月4日,汽船“偉大共和國”(Great Republic)號為米勞頓種植園帶來141名華人。這一種植園位于距新奧爾良不遠的杰斐遜教區(qū)。該種植園的華工除兩到三人負責餐食,一人負責送茶水外,其余皆從事農(nóng)業(yè)勞作。(45)Mobile Daily Register, September 19, 1871. 一說是140名華工。參見Cohen, Chinese in the Post-Civil War South, pp.123-124.1870年4月,古爾丁(Goulding)領(lǐng)事批準了“第二艘滿載華工的船駛向大西洋海岸”,并證明了213名“華人乘客,都是在法律范圍內(nèi)自由自愿移民”。(46)Jung, Coolies and Cane, p.123.在人口相對較少的阿肯色州,也有一個富饒的農(nóng)業(yè)區(qū),非常適合種植棉花、大豆和小麥。在1870年,大約有98名華人在阿肯色當農(nóng)場工人。(47)Jung, Chopsticks in the Land of Cotton, p.20.1870年11月周阿興(Chew Ah Heang)造訪新奧爾良,同時在新奧爾良的一份報紙上發(fā)布了如下通知,“華人周阿興告諸君知悉,在我手里有240名華人勞工待業(yè)”,并留下詳細住址,請有意者前往其住處洽談。(48)Savannah Morning News, September 23, 1870.
美國南部的華人農(nóng)業(yè)勞工幾乎都是男性。他們以農(nóng)場工人的身份在種植園工作,分成制佃農(nóng)極少。對于這些為數(shù)不多的農(nóng)業(yè)華工,其吃苦堅韌的精神得到了部分雇主的肯定。1870年,奧爾攜220名華工抵美,約翰·威廉姆斯(John Williams)對其所雇華工的表現(xiàn)表示“完全滿意”,“他們學習技藝迅速,已為我種了300英畝甘蔗”。托馬斯·J.謝弗(Thomas J. Shaffer)對雇傭的25名華工同樣贊賞有加,在收獲甘蔗方面,華人“比任何黑人都好”。謝弗幾乎完全依靠“華人”種植甘蔗。與黑人不同,華人“相對來說沒有什么麻煩”,而且“安靜、易滿足,總是心情愉快”。(49)Jung, Coolies and Cane, p.185.1871年10月,29名華工簽約后在伯恩賽德的農(nóng)場工作一年,每月22美元,按月支付。伯恩賽德很感激這些華工。因為他們,伯恩賽德無需再在農(nóng)忙季節(jié)以1.25美元的日薪雇傭當?shù)睾谌?。伯恩賽德?872年2月雇傭了第二批華工?!豆曛芸访枋?,如果沒有華工,“種植園主會面臨甘蔗腐爛在農(nóng)地的問題”。(50)Harper's Weekly, October 30, 1875.
在多數(shù)種植園里,華工同雇主間的“蜜月期”并未持續(xù)太久,對華人的負面評價也是此起彼伏,呈愈演愈烈之勢。雇主們首先指出,使用華人并不比使用黑人勞動力便宜,甚至有時比白人勞工還貴。蓋伊等人曾非常信任華工,認為招募華工是一項長期生意,所以他們付給庫普曼斯克公司4812.04美元,但僅招募到52名華工。而來自芝加哥的40名白人勞工只花了蓋伊1149.07美元。(51)Jung, Coolies and Cane, p.162.雇傭華工的高昂費用意味著只有最富有的種植園主和商人才能負擔得起華工。南部與西海岸工業(yè)經(jīng)濟的勞工競爭,再加上運輸成本,使得華工在南部缺乏競爭力。路易斯安那州納契托什(Natchitoches)的種植園主也撤回了他們最初對華工的正面評價,認為“華人苦力”是“黑奴替代品”,且效率低下。(52)Cohen, Chinese in the Post-Civil War South, p.151.種植園經(jīng)理金斯利(W. H. Kingsley)則抱怨說華人勞工“缺乏忠誠,他們在乎的并不是已經(jīng)完成了工作,而是是否獲得了報酬”。(53)Quoted from San Francisco Morning Call, October 7, 1871.
去往美國南部的華工,不少參加過古巴的反殖民起義,同時也受奴隸解放的影響,已初步具備權(quán)利意識。華工希望雇主能夠完全遵守契約條款,否則很容易走向反抗。而違約的事情時有發(fā)生,這讓華工感到憤怒。雇主以各種名目克扣工資,削減待遇。盡管口頭上承諾了華工的基本權(quán)利,但華工們所面臨的境遇同奴隸無異。在舊金山,蓋伊以月薪16美元招募了一批華工,并預(yù)付他們16到24美元,這些錢以后從其工資里扣除。兩個多月后,華工才第二次領(lǐng)到工資,且絕大多數(shù)人的收入不到8美元,只有三名工人的工資超過10美元,其中包括工頭,另有四人不但沒有工資,甚至在扣除各項開銷后倒欠雇主的錢。(54)Jung, Coolies and Cane, p.192.在有的農(nóng)場,華工甚至食難果腹。他們也意識到自己的權(quán)益遭到侵害,反抗情緒也在滋生。奧克勞恩(Oaklawn)和山茱萸(Dogberry)的華工罷工引發(fā)了“極大焦慮”,而罷工的理由是華人希望獲得“充足的食物供應(yīng)”。雇主禁止罷工的辦法簡單而粗暴,剪掉華人“長長的豬尾巴”,這樣“他們很快就蔫了”。種植園主伊麗莎·麥克頓-雷普利(Eliza McHatton-Ripley)描述了華工暴動的情形:他們揮舞著鋤頭,氣勢洶洶,像惡魔一樣叫喊著;等當?shù)孛癖鰟舆@次暴動才得以平息。(55)Eliza McHatton-Ripley, From Flag to Flag:A Woman's Adventures and Experiences in the South during the War, in Mexico, and in Cuba, New York: D. Appleton and Company, 1889, pp.170-175.隨著越來越多的華人在美國南部駐足,勞工與雇主之間的分歧也越來越大,最初的“好感”也隨之消散。丹尼特等人甚至對華人勞工充滿警覺和不耐煩。他竭力宣揚美國各地白人工人中日益高漲的反華人情緒,將之視為“苦力勞工”,同時大肆鼓吹華工在南部失敗的案例。丹尼特聲稱,“十分之九的白人”和“所有黑人”事實上反對華人勞工。(56)New Iberia Planters' Banner, August 9, September 20, 1871.蓋伊認為,招募華工的嘗試基本上是失敗的,他們?nèi)狈ιa(chǎn)力,沒有幫助南部走出勞工危機。和蓋伊一樣,阿莫斯·梅里爾(Amos Merrill)也認為雇用華工并不成功。他先發(fā)制人地解雇了77名華工,以節(jié)省用工成本。(57)New Iberia Planters' Banner, September 20, 1871.總體而言,19世紀70年代早期,華人作為農(nóng)場勞工的經(jīng)歷堪稱慘淡,幾乎從南部農(nóng)業(yè)中退出了。但多數(shù)華工仍然留在南部。
華人在南部農(nóng)業(yè)并非沒有成功的例子,但也僅是個案。1872年,12歲的劉錦濃(Lue Gim Gong)離開中國南方的村莊,被招募到馬薩諸塞州北亞當斯的一家鞋廠工作。后來,他被當?shù)匾粋€富商家庭收養(yǎng),繼承了其家族在佛羅里達州迪蘭(DeLand)的柑橘園,在那里他試驗了橙子和西紅柿的新品種,成功地種植了一種美味多汁的橙子,并暢銷全美,他也被稱為“柑橘奇才”。1911年,以其名字命名的“劉錦濃橙”贏得了美國果樹學會的杰出獎?wù)隆?58)Ruthanne Lum McCunn, Chinese American Portraits, Seattle: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1988, pp.32-39.
美國南部的農(nóng)業(yè)華工,部分來自鐵路工人,部分來自逃離美國西部的華人,部分則直接應(yīng)招募而來。不過華工在美國南部農(nóng)業(yè)中流動性極大。雇主特勞德夫婦(Tureauds)在1872年前后雇傭了至少62名華工,但同時雇傭的華工從未超過42名。(59)Jung, Coolies and Cane, p.208.被招募而來的華人很快就被雇主拋棄。華工也并不總是默默地接受雇主所給予的待遇,而常常伺機逃離。到1880年前后,隨著美國重建南部的失敗,南方種植園主對黑人的政治權(quán)力得以恢復(fù),對華工自然也失去了興趣。華工也很快意識到了這種變化,并試圖做出應(yīng)對。他們逐漸放棄農(nóng)場的工作,在不同城鎮(zhèn)經(jīng)營雜貨店等服務(wù)性行業(yè)。此外,關(guān)于拖欠華人工資的糾紛,也促使華人離開種植園,另謀出路?!缎聤W爾良時報》的報道也指出,這些華人“更喜歡在城里從事小買賣,而不是種植園里枯燥乏味的工作”。(60)New Orleans Bee, December 5, 1871; New Orleans Times, November 8, 1871.華人更想成為自己命運的主導(dǎo)者,為自己的利潤工作,經(jīng)營雜貨店成了他們集中的選擇。
美國南部,包括密西西比三角洲地區(qū)皆無成規(guī)模的唐人街。這里的華人與故土家庭、村莊、宗族、會館、秘密社團、寺廟等社區(qū)機構(gòu)的聯(lián)系也被割裂,而這些機構(gòu)恰是整個海外唐人街的支柱。美國南部的華人建立了沒有上述傳統(tǒng)組織形式的社區(qū)。他們圍繞核心家庭和以家庭為中心的雜貨店構(gòu)建社區(qū)。(61)Quan and Roebuck, Lotus among the Magnolias, p.x.在幫助新來者經(jīng)營雜貨店謀生方面,家庭網(wǎng)絡(luò)發(fā)揮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這種華人社區(qū)的建立,得益于相對較多的女性存在,這也使婚姻和家庭生活成為可能,而雜貨店是他們養(yǎng)家和維持生計的基石。也正因此,華人家庭會全身心地投入到雜貨店的經(jīng)營中。
華工是如何克服美國政治、種族、文化等障礙,在以雜貨店為代表的服務(wù)行業(yè)中立足的?這與華人在美國南部的特殊種族地位有關(guān)。任何對內(nèi)戰(zhàn)后美國南部社會、歷史和政治的分析,都無法繞開“種族”維度。如果不了解該地區(qū)黑人與白人種族對立的社會狀態(tài),就無法完全理解該地區(qū)華人的生存處境。美國內(nèi)戰(zhàn)后的數(shù)十年里,南部的黑人和白人,富人與窮人各居其位,種族和階級分化異常嚴重;白人農(nóng)場主仍居于社會的頂端,而黑人則處在最底層。種族隔離使白人和黑人處于一種對立關(guān)系中,盡管林肯廢除了奴隸制,但白人相對于黑人的社會、經(jīng)濟和政治權(quán)力優(yōu)勢仍在持續(xù)。白人制定吉姆克勞法和恢復(fù)傳統(tǒng),來維系其特權(quán)。黑人和白人有彼此隔離的公共設(shè)施,如學校、公共交通等。(62)Jung, Chopsticks in the Land of Cotton, p.26.由社會準則乃至律法來確保種族和階級的界限,似乎成了一種習慣和不成文的規(guī)定。出乎意料的是,這種看似穩(wěn)定的社會秩序遭遇到一小群在美國南部定居的華人的沖擊。這對華人既是挑戰(zhàn),亦是機會。
華人作為社會地位介于白人和黑人之間的小規(guī)模群體,其境遇常被忽視。他們在美國南部尋求提升自我經(jīng)濟和社會地位的過程中,遇到了雙重障礙。對美國南部的華人來說,種族關(guān)系“頗為微妙”。與其他地方的多數(shù)華人移民不同,他們沒有成規(guī)模的“唐人街”,無法頻繁地接觸中國文化。華人多在黑人社區(qū)生活和工作,但希望得到白人的認可。
華人與白人、黑人之間的種族界限并不明晰,但也未被二者所同化。華人運用這種“夾縫”狀態(tài),在某種程度上找到了一種既能在經(jīng)濟上生存,又能保持自己民族身份的方法。在南方腹地實行種族隔離的社區(qū),黑人和白人在中心商業(yè)區(qū)之外都有各自邊界明確的住宅區(qū)和商業(yè)區(qū)。然而,白人不愿為黑人“服務(wù)”,也不會同意黑人涉足商業(yè)。城鎮(zhèn)中主要商業(yè)區(qū)內(nèi)白人開的雜貨店,并不歡迎黑人顧客。在占統(tǒng)治地位的白人和“次等”黑人之間,存在著巨大的社會經(jīng)濟鴻溝和“真空地帶”。美國南部的“第三種族”——華人,在一定程度上填補了這一真空地帶。華人放棄種植園的工作,搬到城鎮(zhèn),用有限的資本在黑人相對集中的區(qū)域投資雜貨店,迎合黑人顧客。(63)Loewen, The Mississippi Chinese, p.2.他們意識到,通過填補這一空白,有機會在美國南部的城鎮(zhèn)為自己開拓經(jīng)濟空間。華人的種族身份是相對模糊的,在社會中的角色也很復(fù)雜。他們無法享有自由白人的權(quán)利,但也不似美國南部的黑人那般備受歧視。(64)Jung, Chopsticks in the Land of Cotton, p.32.這種介于“黑白之間”的特殊的情況,給了華人一定的生存空間。不難想象,若沒有白人與黑人的權(quán)力失衡,美國南部華人的經(jīng)歷將會走向完全不同的方向。
華人缺乏白人所擁有的社會權(quán)力,但與黑人相比,他們對自己的經(jīng)濟命運擁有更多的自主性。華人依靠以黑人為主的客戶謀生,同時他們也在尋求被白人社會更好地接納和更公平的待遇。為了生存,他們必須同時與黑人以及白人建立良好的關(guān)系。華人被證明是前民權(quán)時代美國黑白二元社會的“完美雜貨商”,因為白人商人不愿為黑人服務(wù),而黑人本身缺乏成為商人的金錢資源和文化經(jīng)驗。在不同城鎮(zhèn),華人雜貨商的地位與其主要顧客的種族身份緊密相關(guān)。如果商店位于黑人社區(qū),主要為黑人顧客服務(wù),白人就會主動回避,并對華人店主投以輕蔑的眼光。(65)Mary Jo Schnieder and William M. Schneider, “A Structural Analysis of the Chinese Grocery Store in the Missisippi Delta,” in G. Sabo III and W. M. Schneider, eds., Visions and Revisions:Ethnohistoric Perspectives on Southern Culture, Athens: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 1987, p.92.黑人受益于華人雜貨店,普遍接受他們在本族群社區(qū)的存在。華人逐漸安居下來,融入社區(qū)。一位黑人回憶起和祖母在路易斯安那州的伊塔本納(Itta Bena)小鎮(zhèn)購物時遇到華人家庭時的感想:“三角洲地區(qū)的華人很神秘,在很大程度上是個未知數(shù)。多數(shù)黑人只知道他們在當?shù)氐碾s貨店做生意。其生活方式鮮為人知。華人與白人似乎是有些不同,不似白人那般強勢且危險,比黑人更受白人尊重?!?66)Ronald Love, “Review of Lotus Among the Magnolias:The Mississippi Chinese,” Social Forces, Vol.62, No.3, 1984, pp.832-833.
受白人種族觀念的影響,華人也對黑人持鄙夷態(tài)度,將自己的種族地位置于黑人之上。華人認為,如果想更好地被白人接受,就必須與黑人保持距離。華人的雜貨店多為黑人而開設(shè),但華人無法接受與黑人關(guān)系親近的同胞。尤其是同黑人存在同居或婚姻關(guān)系的華人,被認為會影響白人對華人的接納,因此這些華人也常遭到同胞的歧視和排斥。從19世紀70年代開始,逐漸有華人在美國密西西比河三角洲一帶定居,不過女性稀缺長期困擾著華人社會。尤其是美國1882年頒布的《排華法》,對整個華人社區(qū)產(chǎn)生了重大的消極影響,導(dǎo)致了一個單身漢社會。這為異族通婚或同居創(chuàng)造了可能。具體有多少華人男性與黑人女性同居已難以考證,因為當事人總是盡可能地隱匿這種關(guān)系。一些華人男性,即便在中國有妻子,也會和黑人女人同居甚至結(jié)婚。1881年,路易斯安那州的華人永安(Wing On)與黑人女性艾瑪·克萊(Emma Clay)結(jié)婚,并育有13個孩子。這些混血兒的處境異常孤獨。根據(jù)大女兒阿里(Arlee)的回憶,幼年時,黑人和白人孩童都躲著他們,華人也對他們避而遠之。阿里和妹妹艾迪(El-Dee)后來都嫁給了格林維爾(Greenville)的華裔雜貨商。(67)Quan and Roebuck, Lotus among the Magnolias, p.9.據(jù)美國華裔學者約翰·江(John Jung)的研究,密西西比三角洲地區(qū)有21名華人與當?shù)氐姆侨A裔(主要是黑人)女性同居或結(jié)婚,有些人同樣育有子女。例如,查理·王(Charley Wong)與一名非華裔女性結(jié)婚18年,有4個孩子。(68)Jung, Chopsticks in the Land of Cotton, p.41.1880年路易斯安那州的人口普查顯示,該州有華人489名,其中已婚者35名;在這些已婚者中,只有四人的妻子是華人,其余皆娶了非華人女性為妻,其中包括四名黑白混血女性,十二名黑人女性以及八名有愛爾蘭和法國移民背景的白人女性。(69)Cohen, Chinese in the Post-Civil War South, p.147.為了提升自我地位,實現(xiàn)與白人的同化,華人試圖消除其族群社區(qū)與黑人所有的關(guān)聯(lián)。這種同化的愿望迫使華人避免與黑人進行任何深入的社會交往,鼓動華人男性結(jié)束與非裔女性的關(guān)系,斷絕與黑人親屬的來往,以“根除華人社會的黑人因素”。(70)Loewen, The Mississippi Chinese, p.76.比如,有華人就“堅持他們的男人不該有黑人情婦,也不應(yīng)生育混血兒”。(71)David Cohn, Where I Was Born and Raised, South Bend: University of Notre Dame Press, 1967, p.157.本質(zhì)上,華人歧視黑人,認為他們是缺乏智慧的下等人,是因為同他們交往會給華人社會帶來不利。不過,華人雖然無法同黑人欣然相處,他們在生意上與黑人關(guān)系仍然很緊密,許多華人雜貨商的主要收入就來自黑人。
黑人同樣憎恨華人,但他們別無選擇,因為白人不愿在其社區(qū)開設(shè)雜貨店,而黑人又缺乏從事雜貨店的能力。黑人對華人的偏見可能早在其大量到達美國南部之前就已存在。他們通過出版物和報紙,形成了中國是一個充滿貧困、饑荒、人口過剩和內(nèi)亂的國家的認知,華人也是沒有宗教信仰的“異教徒”。這些對華人的消極看法,造成美國南部黑人對華人移民的負面態(tài)度,使黑人形成了與白人相似的觀點,相信作為“外國人”的華人永遠不會被美國的價值觀和生活方式所同化。
黑人更為擔憂的是來自中國廉價勞動力的經(jīng)濟威脅。在19世紀70年代,白人認為華人是更好的工人,他們更為廉價可靠;黑人憎恨作為競爭對手的華人。潛在的失業(yè)也造成黑人對華人的敵意,華人洗衣工取代了許多黑人洗衣女工。然而,正如前文所提及的,多數(shù)美國南部華人選擇開設(shè)雜貨店,華人同黑人無需在勞動市場競爭,華人與黑人的關(guān)系也有所緩解。盡管如此,黑人認為華人吸收了白人對黑人的負面態(tài)度,對他們存有偏見。白人顧客在華人雜貨店確實得到了較黑人更好的服務(wù)。(72)Jung, Chopsticks in the Land of Cotton, pp.149-150.而華人之所以尊重白人,是因為他們在社會上的支配地位,白人主導(dǎo)著財富和權(quán)力,同時也支配著華人在美國的社會地位。
華人和黑人之間相對緩和的關(guān)系,不僅僅是出于經(jīng)濟需要,也有出于與對方相似社會境遇的同情。華人雜貨商不僅在黑人社區(qū)做生意,而且遭受白人“同樣的歧視和偏見”。華人雜貨商對黑人顧客相較于白人雜貨商更友好。例如,大多數(shù)華人雜貨商“不需要白人通常要求的那種恭敬禮節(jié)”。(73)Loewen, The Mississippi Chinese, p.64.通過這種方式,華人雜貨商能夠在白人不愿進入的黑人社區(qū)占據(jù)部分市場。(74)Cohn, Where I was Born and Raised, p.189.這種“白人和黑人之間”的地位,給了美國南部華人獲得社會和經(jīng)濟獨立的機會。
不過,創(chuàng)造這種特殊機會的,是美國南部的社會結(jié)構(gòu),而非中國文化。作為旅居者,華人只追求經(jīng)濟上的成功,盡量逃避白人和黑人之間緊張的種族關(guān)系。然而,這些華人在經(jīng)濟上獲得成功的同時,身份認同卻陷入了困境??紤]到美國南部復(fù)雜的種族關(guān)系,華人如何對待黑人和白人,這是一個微妙的問題。如果華人對黑人過于熱情,就會影響白人對華人的接受度。由于大多數(shù)華人雜貨商嚴重依賴黑人顧客,如果他們完全接受白人的態(tài)度和價值觀,就有可能招致黑人的不滿。華人試圖找到一個白人與黑人都能接受的中間立場,其結(jié)果便是自我身份認同的迷失。據(jù)在密西西比州的克拉克斯代爾長大的華裔美國人薩姆·蘇(Sam Sue)回憶,他不知道自己在成長過程中應(yīng)該如何適應(yīng)美國社會,也不知道該融入何處。美國華人沒有固定的“社會地位”。(75)Wong, “Somewhere between White and Black,” p.33.這種獨特的情況使以密西西比州為代表的美國南部華人社區(qū)形成了白人和黑人社區(qū)之間的“中間地帶”。但其結(jié)果是使華人處于一種失語,甚至“隱形”的狀態(tài)。
美國內(nèi)戰(zhàn)后,南部的農(nóng)業(yè)華工雖然是自由移民,卻難以完全控制自己的命運,他們受到帶有種族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種植園主的歧視,也受到當時美國乃至全球資本主義網(wǎng)絡(luò)的束縛。這些年輕的男性華工因為雇主和招募人的誘人承諾而來到美國,但抵達美國后,或遭遇各種歧視,或不愿長期為農(nóng)工,大多很快逃離了南部農(nóng)業(yè)。同時,波及全美的排華潮流,也阻斷了大規(guī)模農(nóng)業(yè)華工進入美國南部。定居的華工,基本轉(zhuǎn)入城鎮(zhèn)經(jīng)營雜貨店。前黑人奴隸總體以佃農(nóng)的身份重返南部農(nóng)業(yè)。在某種意義上,內(nèi)戰(zhàn)后的南部農(nóng)業(yè)華工,既是黑人從奴隸到佃農(nóng)轉(zhuǎn)變過程中短暫且局部的過渡者,也是他們轉(zhuǎn)向城鎮(zhèn)雜貨商的過渡身份。
美國內(nèi)戰(zhàn)后南部華人所面臨的挑戰(zhàn),是偏見和排外主義主導(dǎo)的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縮影。我們必須審視華人在嚴重依賴黑人勞動力的社會中所扮演的角色,以理解其對美國南部經(jīng)濟的貢獻。這些華人被排斥在歸化之外,他們在美國南部種族和階級結(jié)構(gòu)中所扮演的過渡角色并未得到應(yīng)有的重視。“旅居者”是其在生活中扮演的重要角色,他們保持著中國人身份和與母國的微弱關(guān)系,這導(dǎo)致他們與美國的習俗和價值觀保持距離。華人是美國南部腹地豐富多彩的歷史和文化的一部分。(76)Quan and Roebuck, Lotus among the Magnolias, p.ix.由于他們作為一個群體的存在,美國南部的文明更加豐富。在種族隔離的南方,華人占據(jù)黑人和白人中間的地位。相對于非裔美國人,他們有更多的行動自由和機會,但從未作為與白人平等的群體而被接受。
對比美國西部和南部華人的移民、定居和工作經(jīng)歷,可以看出資本主義的發(fā)展對整個華人群體的裹挾,同時亦可透視南部華人的獨特地位。美國南部的華人與西部加州華人之間最顯著的差異表現(xiàn)在社會流動性、階級、種族歸屬、民族身份和唐人街的建立等方面。(77)Wong, “Somewhere between White and Black,” p.33.雖然兩個群體對他們所進入的社區(qū)都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但美國西部的華人與南方華人的公眾形象卻有很大的不同。相比加州的華人,美國南部的華人遭受白人的敵視較少,也更愿意被同化。
(承蒙復(fù)旦大學李劍鳴教授、上海大學楊長云副教授等提出寶貴修改意見,謹致謝忱,文責自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