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勉
截至1912年中華民國建立,中國對外開放的各類通商口岸共97個,其中條約口岸(treaty port)61個,中國自主開放的口岸36個。(1)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1921年前中國已開商埠》,《歷史檔案》1984年第2期,第54-63頁。如果將政治考慮撂置一旁暫且不論,清季開辟商埠的目的全在通商。對于獨立的主權(quán)國家而言,通商勢必要設關(guān)征稅。這至少有兩方面的好處:一則可使國家獲取一筆可觀的財政收入,二則有利于保護本國工商業(yè),減輕其在國際競爭中面臨的壓力。但設關(guān)征稅會導致貿(mào)易成本增加,也在一定程度上成為商品流通的障礙,演繹出貿(mào)易上“自由主義”與“保護主義”的緊張。如何把握兩者之間的平衡,是近代各國制訂國際貿(mào)易政策時的重要考量。
19世紀到20世紀初,是世界范圍內(nèi)貿(mào)易“保護主義”抬頭的時代。愛爾蘭經(jīng)濟學教授巴斯特(C. F. Bastable)在《國際商業(yè)》一書中指出,盡管18世紀的商業(yè)運動具有明顯的自由主義色彩,但即便在18世紀,自由貿(mào)易也從來沒有取得過完全勝利。他認為在很大程度上,“自由貿(mào)易只是一種主觀想象”;“如果追溯不同國家的關(guān)稅發(fā)展歷史,將會發(fā)現(xiàn),以眾多形式表現(xiàn)的被今人稱作‘保護主義’的政策,才是真正永恒的”。(2)C. F. Bastable,The Commerce of Nations,London: Methuen & Co. LTD.,1922,p.40.因而,19世紀英國政治經(jīng)濟史上主張“自由貿(mào)易”的曼徹斯特學派(Manchester School),盡管領過一段風騷,最終仍不得不給貿(mào)易上的“國家保護主義”讓出位置。(3)F. W. Hirst,ed.,F(xiàn)ree Trade and Other Fundamental Doctrines of the Manchester School,London & New York: Harper & Brothers,1903,pp.IXX-XXV.正因為如此,近代中國對外開放的口岸,幾乎都設關(guān)征稅,所謂“開埠例必設洋關(guān)”,(4)《長沙開埠紀事》,《東方雜志》第1卷第6期,光緒三十年六月二十五日發(fā)行,第33頁。所指即此。唯一的例外是廣東香洲。(5)晚清署前山廳莊丞允懿、署香山縣包令永榮曾指出“免稅一事,我國實為創(chuàng)舉”。參見《咨呈關(guān)于香洲開埠事宜各卷由:關(guān)務處、勸業(yè)道會稟二件》,全宗:外務部,系列:通商稅務,宗:商埠案,宣統(tǒng)二年十二月二十五日,1911-1-25,館藏號:02-13-022-02-021,臺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檔案館藏。該埠由香山紳商集資,經(jīng)地方官奏準朝廷于1909年開埠,次年經(jīng)朝廷批準建為“無稅口岸”,是近代中國第一個被稱為“自由港”(6)《批飭匯核香洲開埠簡章》,《香山旬報》第30期,己酉六月一日(1909年7月17日),黃鴻釗編著:《香洲開埠史料輯錄》,珠海:珠海出版社,2010年,第23頁。的商埠。
香洲建設“無稅口岸”與澳門試圖拓展管轄范圍導致的“堪界糾紛”有關(guān)。在民族主義盛行的20世紀初,香洲開埠作為“商戰(zhàn)”措施,用于與英、葡控制的港、澳進行商貿(mào)抗衡,體現(xiàn)了那個時代朝野上下普遍認同的“政治正確”,卻多少忽略了開埠通商必備的經(jīng)濟、地理、交通與人文條件。加之制度設置缺陷以及試圖以解除“賭禁”為手段與澳門競爭這一經(jīng)營方向的調(diào)整失誤,香洲不僅未能利用“免稅”政策實現(xiàn)發(fā)達商貿(mào)、振興地方經(jīng)濟的初衷,反而淪為時人嘲諷的“第二澳門”,(7)亦進:《香洲商埠欲弛賭禁之誤想》,《香山旬報》第39期,己酉九月初一日(1909年10月14日),黃鴻釗編著:《香洲開埠史料輯錄》,第82-83頁。導致商埠建設最終失敗。香洲開埠的歷史經(jīng)驗教訓,對今日深化改革開放、建設免稅“自貿(mào)貿(mào)易港”的特區(qū)試驗,具有重要參考價值。(8)目前學界有關(guān)香洲開埠的研究成果主要為黃鴻釗編著《香洲開埠史料輯錄》。該書主體內(nèi)容是歷史資料,附錄《香洲商埠創(chuàng)建始末》一文(見該書第104-131頁)為作者所寫香洲開埠簡史。該文將香洲開埠的基本事實敘述得十分清楚,對研究香洲開埠具有重要參考價值。遺憾的是,作者的研究重心不在“免稅口岸”創(chuàng)設,未能凸顯香洲開埠的特色。有關(guān)香洲開埠與澳門勘界關(guān)系的研究成果主要有黃雁鴻著《清末中葡澳門勘界談判過程中的博弈與周折》,《中國文化研究》2014年第2期,第122-135頁。此外,楊天宏著《口岸開放與社會變革:近代中國自開商埠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有少量篇幅涉及香洲開埠,但有關(guān)“免稅”問題的討論僅寥寥數(shù)百字,未能充分揭示內(nèi)涵。所見其他有關(guān)香洲開埠的文字大致均非學術(shù)研究性質(zhì)。
甲午戰(zhàn)后,列強對華侵略加深,中國面臨比戰(zhàn)前更加嚴峻的國家民族生存危機。在意識到“兵戰(zhàn)”力有未逮、難奏膚功的情況下,受方興未艾的民族主義驅(qū)使,鄭觀應等思想家提出的“商戰(zhàn)”主張在19世紀即將落下帷幕的1898年開始訴諸實踐,由是導致“自開商埠”的批量出現(xiàn),香洲商埠就是其中之一。
香洲所在的香山縣在清代隸屬廣州府,位于珠江口左側(cè),與新會比鄰,商業(yè)素稱發(fā)達。創(chuàng)辦商埠帶有與外人“商戰(zhàn)”以挽回國家利權(quán)的性質(zhì)。對此贊助香洲開埠的何肇忠作了詳細申論。他指出,戰(zhàn)勝于朝廷者謂之“舌戰(zhàn)”,戰(zhàn)勝于市肆者謂之“商戰(zhàn)”。二者均不靠兵器與敵國激烈爭戰(zhàn),其中“商戰(zhàn)”之烈尤甚?!吧鄳?zhàn)”獲勝,交戰(zhàn)雙方皆可圖存;“商戰(zhàn)”獲勝,可使戰(zhàn)敗國荒如廢墟。近代以還,“商戰(zhàn)”之聲不絕于耳,但致力“商戰(zhàn)”者,不往歐美經(jīng)營即到東亞謀發(fā)展,這并不能盡“商戰(zhàn)”之能事。中國商務不興,利權(quán)外溢,“商戰(zhàn)”失敗,舉國公認。為今之計,唯有開辟商埠,通達外洋,自固藩籬。香洲商埠若得內(nèi)外殷商鼎力資助,謀劃周詳,風氣為開,將來“位置于環(huán)球之上,以與歐美爭雄,所謂非閭里之榮,亦邦家之光者,即于此舉卜之矣”。(9)何肇忠:《開辟香洲埠章程》跋,宣統(tǒng)元年元月(1909年2月),黃鴻釗編著:《香洲開埠史料輯錄》,第21頁。
除了對外實施“商戰(zhàn)”,香洲開埠尚有吸引海外華僑資本,發(fā)展本地社會經(jīng)濟的考慮。香山與外界交通甚早,居民旅居海外者頗多。(10)《香山縣志續(xù)編》卷2,香山黃映奎墨寶樓民國十二年印行,第15頁。“其久居海外之華僑,盈千累萬,欲歸則無產(chǎn)可置,無地可棲。偶有挾資而歸者,土人或反魚肉之”。在這種情況下,“創(chuàng)興廛市,度地居民”以便“保護招徠”,成為當?shù)丶澝裰眲铡?11)《粵督張人駿奏香山縣紳商擇地自開商埠情形折》,王彥威、王亮編:《清宣統(tǒng)朝外交史料》卷3,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三編,第2輯,臺北:文海出版社有限公司,出版時間不詳,第33-34頁。兩廣總督張人駿給朝廷的奏折中寫道:“粵東商務發(fā)達,戶口殷繁,向有人滿之患。海外華僑盈千累萬,欲歸則無產(chǎn)可置,無地可棲,創(chuàng)興廛市,度地居民,在粵省固為尤要?!?12)《兩廣總督為抄送具奏香山縣紳商伍于政等咨開辟香山商塢抄稿事致外務部咨呈》(附件),宣統(tǒng)元年二月二十九日(1909年3月20日),中山市檔案局編:《香山明清檔案輯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909-910頁。
香洲開埠的一個重要背景是中葡澳門堪界談判。葡萄牙歷史學家薩安東(António Vasconcelos de Saldanha)認為,中葡勘界是“中國建立共和制以前西方勢力困擾中華帝國的最后問題”。(13)轉(zhuǎn)引自黃雁鴻:《清末中葡澳門勘界談判過程中的博弈與周折》,《中國文化研究》2014年第2期,第123頁。談判始于1909年7月,歷時四月,旨在解決1887年《中葡和好通商條約》中劃定澳門“界址”事宜。葡萄牙想利用鴉片稅收、協(xié)助緝私及興建澳門至廣州的鐵路,擴充澳門界址,將“澳島、青州潭、仔路環(huán)全歸于彼”。(14)談判中,清政府堅持不讓步,外交部指示談判代表高而謙說:“總之此次勘界,必以新舊占地為限制,必以澳門本島為范圍。……界址出入關(guān)系重大,數(shù)百年懸案不必取決于立談,無論如何為難,總宜堅韌磋磨,期于外不食言,內(nèi)無失地,萬一曠日持久,堅不就范,勢必出于停商,亦當使后人得所措手?!眳⒁姟锻獠繌透叨t勘界以新舊占地為限以澳門本島為范圍宜堅韌磋磨電》(七月十六日),王彥威、王亮編:《清宣統(tǒng)朝外交史料》卷8,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三編,第2輯,第19-20頁。中葡勘界談判先后開會9次,由于中、葡均堅持既有立場拒不讓步,雙方未能達成共識,談判無果而終。
但勘界問題卻引起香山當?shù)丶澝竦母叨汝P(guān)切?!断闵窖畧蟆穼苯缰畷h籌備、會議人選乃至每次會議的過程,都有所報導和評論。一些有地位的士紳倡議設立關(guān)注勘界的團體,報章亦紛紛報導事件過程,向政府施壓,要求政府不能退讓,指出澳門劃界“關(guān)系國權(quán)”,香山紳商“猶有切膚之痛”,愛國士紳組織“劃界維持會”,目的在于作政府的談判后盾。此次中葡堪界談判,“葡欲無厭,稍任混越,全粵堪虞”,不可等閑視之。(15)《擬定會勘澳界之計劃》《劃界維持會致北京電文》,《香山旬報》第18期,已酉閏二月初一日(1909年3月23日),黃鴻釗編:《澳門史料拾遺——〈香山旬報〉資料選編》,澳門:澳門歷史文化研究會,2003年,第25-26頁。香山各界的強烈呼聲,給地方政府造成極大壓力。
香洲開埠在很大程度上是澳門因素所促成的,一篇題為《速香洲埠之成立者葡人也》的時論對此作了透徹分析。文章指出:香洲創(chuàng)設商埠,愛國之士爭相贊助,境外華僑莫不盼其速成。此舉既為國家爭回利權(quán),又為同胞謀求利益,實屬壯舉。但葡萄牙人因香洲毗連澳門,不勝疑懼,日前集議,揚言欲阻止香洲發(fā)達,以拯救澳門面臨的危機。葡方代表會見中方代表高而謙時聲稱,香洲開埠將置澳門于死地,威脅香洲不能妨害澳門商業(yè)。對此,內(nèi)地各報皆嚴詞批駁。文章評論說,創(chuàng)辦文明事業(yè)必遭遇外界阻力,而其成功亦常因之而加速。近年來,國人的愛國心日益增進,由于葡萄牙干預香洲開埠,國人乃“恍然覺悟香洲開埠與收回利權(quán)有絕大關(guān)系”??梢娤阒揲_埠,葡萄牙人實“為之先導”,有以促成。(16)質(zhì)直:《速香洲埠之成立者葡人也》,《香山旬報》第23期,己酉三月二十一日(1909年5月10日),黃鴻釗編著:《香洲開埠史料輯錄》,第39頁。
香洲商民對外實施“商戰(zhàn)”、抵制澳門擴界以捍衛(wèi)國家主權(quán)的意圖在《開辟香洲埠章程》中有明確表述。《章程》第一章宣稱:“歐美以商務立國,以衛(wèi)生殖民,此文化所以日進也。我國欲救貧弱,輸入文明,當以商場住場為起點,況當此外界之風潮激刺,內(nèi)地之水旱顛連。因以墾荒殖民,振興商務,講求土貨,挽回利權(quán),使我偉大帝國四百兆同胞卓然雄立于地球,以共享文明之幸福。此墾辟商埠之宗旨也?!?17)《開辟香洲埠章程》,宣統(tǒng)元年元月(1909年2月),黃鴻釗編著:《香洲開埠史料輯錄》,第7頁。
與近代中國其他口岸均由政府操辦不同,香洲商埠系由當?shù)丶澤膛c僑民自辦。產(chǎn)生開辟商埠想法后,創(chuàng)辦人探知縣屬“沙灘環(huán)”一帶,內(nèi)河外海,背倚群山,地勢寬平,北有省城,南有港澳,輪船均可直達,漁船商艇則有汊河作為停泊之區(qū),認為乃“天然商場”。遂劃定地段,辟為商埠,定名“廣東香洲商埠”,并稟呈官憲,懇求批準。
香洲商埠倡辦人是享有“知府銜”的邑人王詵,經(jīng)辦人除王詵外還有伍于政、戴國安、馮憲章等紳商。(18)伍于政為“道銜”紳商,王銑、戴國安為“知府銜”紳商,馮憲章為“運同銜”紳商。參見黃鴻釗編著:《香洲開埠史料輯錄》,第34頁;《勸業(yè)道為沙灘開埠事具督院秉稿》,轉(zhuǎn)引自黃鴻釗:《澳門史綱要》,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97頁。兩廣總督張人駿稱“首倡”香洲開埠者為伍于政,詳后文。商埠開辦經(jīng)費由王、伍、戴、馮四人出資集股,然后“認地酬價”,即由各商認購埠內(nèi)土地,所得款項,作為筑堤、疏河、水渠、水埗之用。將來商埠逐年收益,則“涓滴歸公,以示實行公益”。章程明確了“三不”原則,即“不招散股,不動公款,不入外國人股份”。
創(chuàng)辦伊始,香洲紳商致力于口岸建設規(guī)劃,設計出一幅現(xiàn)代文明城市的藍圖:首先,商埠仿外洋街市,按棋盤格式開橫路5條、直路20條。其次,于南北環(huán)及中區(qū)處建三個街市,分別從事牛羊豬雞鴨魚菜等貿(mào)易,并建墟場兩處,每月逢三、六、九日為墟期,方便附近各鄉(xiāng)買賣貨物。復次,由商埠公所在埠內(nèi)擇地,供商家開設水火公司及建筑燒灰爐、磚瓦窯、棚廠店、豬欄、牛欄等;并規(guī)劃修建住家小屋數(shù)百間,供工人及各色人居住或租賃,房租低廉。此外,為維持治安,商埠設有巡警局;為方便管理,商埠在位置居中處設香洲商埠公所,作為辦公之用;并規(guī)劃成立商務公所,以收地方自治之效。學堂、善堂、醫(yī)院、操場、休息場、戲院等公益設施也都在規(guī)劃設計之中。(19)以上參見《開辟香洲埠章程》,宣統(tǒng)元年元月(1909年2月),黃鴻釗編著:《香洲開埠史料輯錄》,第7-12頁。
香洲商埠雖系商民自辦,但因涉及對外通商貿(mào)易,屬公益事業(yè),且與國家利益相關(guān),故須朝廷批準。直接將香洲紳商開辟商埠之請上奏者系兩廣總督張人駿,他在給朝廷的奏折中寫道:“臣查泰西首重商務,每不惜廣開口岸,以收足國足民之效。中國則限于財力,經(jīng)始為難。自中外通商以來,各省官辟之埠如武昌、濟南、南寧等處,始稍占先著,勉挽利權(quán)。而紳民之自立者,尚未一見。今伍于政等倡為此舉,其熱心公益,固屬根本之謀,而于歸國僑民,尤為利便。誠能厚集資本,固結(jié)眾情,他日斯埠之振興,當可預決。當此試辦之初,又為向來未有之創(chuàng)舉,似宜寬以文法,以期樂與圖成?!?20)《兩廣總督張人駿具奏香山縣紳商伍于政等自辟香洲商埠辦理情形一折抄稿咨呈由》,全宗:外務部,系列:通商稅務,宗:商埠案,宣統(tǒng)元年四月十六日,1909-6-3,館藏號:02-13-022-01-012,臺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檔案館藏。張人駿奏稱香洲開埠可挽回利權(quán),振興商務,固結(jié)眾情,這正合清廷實施新政的旨趣,而其“寬以文法”之請,亦在朝廷允許的價值尺度之內(nèi),上下一拍即合。1909年6月3日,香洲開埠獲朝廷批準。(21)《香山縣志續(xù)編》卷2,第15頁。
香洲商埠除系商民自辦,最大的特點是享有不設海關(guān)、免征關(guān)稅的特殊政策。但開埠之初,這一政策并未落實。香洲開埠后曾制定《簡明要章》13條,強調(diào)將“稟請大憲,本埠免設關(guān)稅,以免留難而重商務”。(22)《香洲埠之簡明要章》,宣統(tǒng)元年元月(1909年2月),黃鴻釗編著:《香洲開埠史料輯錄》,第22頁。從章程可知,最早主張香洲免征關(guān)稅的是該埠紳商,但因事關(guān)國家法度,需向“大憲”即兩廣總督張人駿請示。張督接到商埠呈文,很快致電農(nóng)工商部,提議將香洲建為無稅口岸。(23)《批飭匯核香洲開埠簡章》,《香山旬報》第30期,己酉六月初一日(1909年7月17日),黃鴻釗編著:《香洲開埠史料輯錄》,第23頁。
1909年6月5日,農(nóng)工商部為香洲開埠具體辦法致函外務部,指出:香洲商埠頗得地利,若經(jīng)營得當,來者必眾,可為地方培植元氣?,F(xiàn)商埠已開,欲其貿(mào)易興盛,“以開無稅口岸為無上政策”。南洋各埠以至香港均用此法,商業(yè)昌盛。“我國從無無稅口岸”,不利商事,故試圖以香洲為免稅試點,“小試其端”,以振興商務,利便僑民。此外,香洲申請作為“無稅口岸”,還因該埠比鄰港、澳,與其競爭,可望挽回利權(quán)。(24)《農(nóng)工商部為香洲開埠及暫行辦法如何電復事致外務部商品流通信函》,宣統(tǒng)元年四月十八日(1909年6月5日),黃鴻釗編著:《香山明清檔案輯錄》,第911-912頁。可見農(nóng)工商部對香洲商埠免稅已表贊同,只因事關(guān)外貿(mào),故提議征詢外務部意見,再做定奪。
6月7日,外務部為香洲開設“無稅口岸”向稅務處發(fā)出咨文稱,香洲紳商自備經(jīng)費開辟商埠,以期振興商務,利便僑民,自屬善舉。但兩廣總督奏請開辟無稅口岸屬于創(chuàng)舉,其利弊得失須征詢稅務處的意見,以便擬就電稿,由農(nóng)工商部會同外務部回復兩廣總督。(25)《外務部為香洲免稅及行輪事致稅務處咨稿》(附堂批咨稿一件),宣統(tǒng)元年四月二十日(1909年6月7日),黃鴻釗編著:《香山明清檔案輯錄》,第912-913頁。經(jīng)商議,外務部、農(nóng)工商部、稅務處于6月17日致電兩廣總督,決定先由稅務處札飭總稅務司在粵海關(guān)稅務司內(nèi)“選派干員前往香洲查勘”,并稟承兩廣總督衙門所擬辦法,俟詳細章程擬訂后再行核定。(26)《督理稅務處為抄送香洲開塢電報事致外務部片呈》(附抄電一份),宣統(tǒng)元年四月三十日(1909年6月17日),黃鴻釗編著:《香山明清檔案輯錄》,第914-915頁。
6月28日,張人駿離任兩廣,其總督職位由袁樹勛代理。袁上任后將香洲免征關(guān)稅的各方意見札知廣東勸業(yè)道會同布政司、粵海關(guān)務處核議,并廣征輿論,推究利弊。各方均認為欲振興埠務,保護商業(yè),招徠華僑,挽回溢利,“非先明定該埠為無稅口岸不足以資提倡而樹風聲”。(27)《兩廣總督增祺為香洲自辟商塢懇恩特定為無稅口岸致外務部咨呈》(附件),宣統(tǒng)二年十二月二十五日(1911年1月25日),黃鴻釗編著:《香山明清檔案輯錄》,第929-931頁。稍后接替袁樹勛兼任兩廣總督的增祺亦贊同此議。這表明,香洲免稅在外務部、農(nóng)工商部、稅務處及兩廣地方層面已達成共識。
然而,香洲建無稅口岸的主張卻遭到九龍新關(guān)稅務司夏立士(A. H. Harris)極力反對。他在給兩廣總督增祺的復札中提出三條反對理由:
其一,中國關(guān)稅定章行之已久,國內(nèi)各地商民販運貨物向皆完稅。關(guān)稅乃國家稅收大宗,凡屬國人,均有輸納之義務。若僅特準香洲一埠免稅,政府難免遭薄此厚彼之議,似不能昭公允而服眾心。
其二,商埠之盛衰根本在于地勢是否相宜,人民是否遵守法度,而與有無關(guān)稅關(guān)系不大。夏立士以香港、膠州、煙臺及上海為例,指出:香港沒有商品稅,系因該埠為貨物轉(zhuǎn)運口岸,若令該埠暫停轉(zhuǎn)運貨免稅,則商賈必徑赴銷售地而不停經(jīng)香港。該埠雖未對本埠銷售貨物征稅,卻有抽收各項捐牌之費,近日更有征收煙酒稅餉之議。香港興盛,原因在于港口水深,又得山嶺環(huán)抱,便于大小輪帆入港寄柁而無風浪威脅。膠州埠進口貨物亦非全部免稅,除制造廠配用之機器、家具及各衙署所用材料準予免稅外,其余各色貨物均仍照新關(guān)章程納稅。膠州商務興旺,原因不在有器件免稅,而在地勢相宜,港口淵深,大小船只能近岸停泊,海面平靜免受風濤之險,以及鐵路通達內(nèi)地。附近的煙臺經(jīng)營衰敗,原因恰在沒有膠州那樣的舟車輸運之便。至于上海,則始終設關(guān)征稅,并非無稅商埠,但租界卻異常繁盛。這表明“商埠之興旺衰落,非關(guān)于有稅無稅”。
其三,免稅會被有約各國詰難,求利益均沾。
基于上述分析,夏立士得出“香洲只可作為中國自開之通商口岸,若作無稅商埠,非特與各處定章不符,兼與國家大局并無進益,復與課稅大有妨礙”的結(jié)論。不僅如此,夏立士還越俎代庖,擬訂《香洲商埠征稅免稅章程》13條,規(guī)定香洲開埠后,所有由中國各處通商口岸及外洋各口往來該埠船只,均應遵照通商口岸行輪章程,在該埠新關(guān)辦理納稅入關(guān)手續(xù)。作為讓步,章程規(guī)定:凡運往香洲“專為本埠日用之伙食”,如面粉、米、菜、油、蛋、雞、咸魚、柴、醬油、鹽鴨、生菜、鮮果、煤油等,暫免納稅。章程對免稅商品做了嚴格的范圍限定,并強調(diào)“仍應遵章報明海關(guān)查驗方可”。(28)以上參見《咨呈關(guān)于香洲開埠事宜各卷由:九龍新關(guān)稅務司夏立士為申復事》,全宗:外務部,系列:通商稅務,宗:商埠案,宣統(tǒng)二年十二月二十五日,1911-1-25,館藏號:02-13-022-02-021,臺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檔案館藏。
夏立士將上述意見申復相關(guān)衙門后,立即引來各方激烈反對。1911年1月25日,關(guān)務處呈文兩廣總督衙門,駁斥夏立士香洲不宜免稅的主張。認為夏氏作為稅務司,職在收稅,不以免稅為然,固無足怪。但若認為香港為商品的過路口岸,非香洲可比,則不盡然。關(guān)務處指出,香洲若對洋商轉(zhuǎn)運貨物征稅,洋商與其先入香洲,不如徑赴銷售之所,這與夏氏所言香港情形相同。上海雖征稅卻經(jīng)濟繁榮,系因內(nèi)江外海,居南北之中,商人貿(mào)易,勢所必經(jīng)。大連亦設新關(guān)之港,日本人“首不以收稅為主義”,近來商務日漸發(fā)達,倘收稅而亦可興盛,日本人何必出此?香洲比鄰港、澳,欲與外界競爭卻征稅,無異欲其前行而縛其雙腳。至于厚此薄彼之說,各國欲興一埠每先宣布免稅條文,歐美各國殆成通例,俄國海參崴初亦如此,未聞彼處民人有厚薄之議。總之,“能免稅則該埠可興,不免稅則該埠無望,免稅與否于該埠利害得失所關(guān)甚大,此外皆枝葉也”。(29)《關(guān)務處呈香洲開埠事》,全宗:外務部,系列:通商稅務,宗:商埠案,宣統(tǒng)二年十二月二十五日,1911-1-25,館藏號:02-13-022-02-021,臺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檔案館藏。
幾乎同時,總辦粵海關(guān)稅務廣東布政使司陳夔麟呈文總督,對夏立士的說法予以駁斥,他論證說,稱香洲若準作無稅口岸,會引來各省商民申請援例,是不知香洲地理位置特殊。該埠位于港、澳之間,若一為有稅,一為無稅,未免相形見絀,故有免稅之請。各處商埠地勢不同,情形各異,豈會援例而行?外洋各埠對關(guān)稅或免或征,未聞均援案以求一致,夏氏擔心援例,實屬“過慮”。此其一。至于免稅會遭“有約各國”詰難,求利益均沾,亦難成立。香洲辟為無稅口岸,無論何國皆一律辦理,斷不會此免而彼征,利益本已“均沾”,何來詰難?此其“過慮”者二。至于香洲在港、澳之外再開無稅口岸,無異另辟一漏稅之門之說,更難成立。原因在于,香洲求免者只是進出口商品的海關(guān)關(guān)稅,并非內(nèi)地稅厘。省城各處貨物運至香洲,香洲貨物運至省城,遇有關(guān)卡仍行完納,何漏稅之有?此其“過慮”者三。(30)《關(guān)務處、勸業(yè)道會稟二件》,全宗:外務部,系列:通商稅務,宗:商埠案,宣統(tǒng)二年十二月二十五日,1911-1-25,館藏號:02-13-022-02-021,臺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檔案館藏。夏立士的想法既屬“過慮”,其反對香洲免稅的主張自難成立。
隨著土壤問題的不斷顯現(xiàn),保護土壤安全成為農(nóng)業(yè)領域及社會的共識。從2016年出臺的《土壤污染防治行動計劃》到今年8月31日審議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土壤污染防治法》,相關(guān)法規(guī)政策不斷出臺,以推動土壤污染的防治,為行業(yè)推行綠色生產(chǎn)方式、增強農(nóng)業(yè)可持續(xù)發(fā)展能力提供了強有力的保障,也為肥料產(chǎn)品的管理提供了堅實的法律基礎。
因免征關(guān)稅涉及國家財政制度,朝廷在咨詢關(guān)務處及廣東布政使司的同時,又將夏立士的意見轉(zhuǎn)給新設立不久負責管理海關(guān)華、洋職員的稅務處,諭其“會議”。同年2月,稅務處經(jīng)研究,表態(tài)支持香洲辟為無稅口岸,認為夏的說法“殆非篤論”。稅務處強調(diào),香洲商民自辟商埠旨在挽回利權(quán),“無稅口岸在國家實屬出于創(chuàng)舉”。夏立士不以免稅為然,雖系出于重視稅課、慎防流弊的考慮,但“此事既經(jīng)地方紳商再三懇請,復經(jīng)歷任督臣飭屬查勘,廣征輿論,僉以免稅為要鍵,非如此辦理不足以興商業(yè)而順輿情”,故懇請朝廷恩準香洲辟為無稅口岸。(31)《稅務處等奏陳遵旨會議香洲自辟商埠暫作無稅口岸折報》,宣統(tǒng)三年正月(1911年2月),黃鴻釗編著:《香山明清檔案輯錄》,第931-932頁。
值得注意的是,廣州將軍兼兩廣總督增祺(1910年10月29日履任)也力主香洲免稅。他在致外務部的咨文中強調(diào):西人商戰(zhàn)“恒以廣開無稅口岸為無上妙策”,遠則南洋,近則香港,數(shù)十年來商業(yè)發(fā)達,原因在于轉(zhuǎn)輸貨物無留難阻滯之虞,操縱金融有趨赴時機之便。香洲東與香港對峙,北據(jù)澳門上游,“同是貿(mào)易商場,人則一切自由,我則動生束縛,淵魚叢爵之驅(qū),即為優(yōu)勝劣敗之點,相形見絀。故不能不犧牲少數(shù)稅金,亟圖挽救”。為說服外務部,增祺特別強調(diào)了帶有政治含義的“民氣可用”,指出:“臣維粵省紳商于免稅政策既延頸企踵,渴望施行,在京言官又復以此為要著,足見庶人卿士,詢謀僉同,恐后爭先,民氣可用。”不僅如此,增祺在咨文中還提到“自由貿(mào)易”這一重要概念,(32)《兩廣總督奏為香洲自辟商塢懇恩特定為無稅口岸以興商業(yè)而順輿情折(抄件)》,宣統(tǒng)二年十二月二十五日(1911年1月25日),黃鴻釗編著:《香山明清檔案輯錄》,第929-931頁。將香洲開埠的價值和意義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與此前主張香洲免稅的兩廣總督張人駿、袁樹勛均系漢人不同,增祺是滿洲鑲白旗人、廣州將軍,其接替袁樹勛兼署兩廣總督,官銜全稱為“總督兩廣等處地方提督軍務糧餉兼巡撫事”,為兼轄兩廣軍政事務的地方最高統(tǒng)治者,清朝掌握實權(quán)的封疆大吏。(33)《清史稿》卷453《增祺傳》,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12601頁。增祺奏陳香洲免稅,使主張免稅方面的話語權(quán)大大增強。
由于中央及地方官員大多主張香洲免稅,宣統(tǒng)三年正月三十日(1911年2月28日)軍機處欽奉諭旨:“稅務處會奏議復增祺奏香洲自辟菏(商)埠請暫準作為無稅口岸一折,著依議。欽此?!?34)《稅務處為恭錄議復增祺奏香洲自辟商埠請暫準作為無稅口岸事致外務部咨呈》,宣統(tǒng)三年二月初三日(1911年3月3日),黃鴻釗編著:《香山明清檔案輯錄》,第933頁。以此為標志,香洲正式成為欽定“無稅口岸”。
清季開埠數(shù)十,以“無稅口岸”形式對外開放者僅香洲一處,這在中國實屬創(chuàng)舉。雖然朝廷只是“暫準”香洲辟為“無稅口岸”,與香洲紳商建設“永久無稅口岸”(35)宣統(tǒng)元年二月二十二日,香山自治會召集各界大會,“梁少泊起言推廣香洲埠,凡屬華人固當贊助,尤應稟請政府認為永遠無稅埠,以期久大”。參見《自治會關(guān)于灣仔香洲事會議紀聞》,《香山旬報》第55期,庚戌三月初一日(1910年4月10日),黃鴻釗編著:《香洲開埠史料輯錄》,第40-41頁。的設想尚有距離,但能夠走到這一地步已屬不易。同期各地所開商埠中申請免稅的還有濟南,卻未獲批準,(36)《直隸總督袁山東巡撫胡會奏濟南城外自開商埠先擬開辦章程折》,《東方雜志》1905年第7期,第66頁??勺C香洲待遇之特殊。不過所謂“無稅口岸”只是稅收范圍縮小,并非全然免稅。稅務處對此作了明確界定,強調(diào)“免稅”并非全無限制,內(nèi)地生貨運至香洲,制成熟貨運輸出洋,只完內(nèi)地生貨應納之稅,無需再完出口熟貨之稅;外洋生貨運至香洲,制成熟貨銷售內(nèi)地,只完內(nèi)地熟貨之稅,不必先完進口生貨之稅?!八袃?nèi)地海關(guān)厘廠仍照章完納,與港、澳事體相同”。(37)王彥威、王亮編:《清宣統(tǒng)朝外交史料》卷19,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三編,第2輯,第359頁。這意味著香洲口岸只免征海關(guān)關(guān)稅,進出口商品應繳納的子口稅及厘金不在免征之列,不能理解為所有商品稅項均不征取。有可能是為了平衡關(guān)系,稅務處在會同外交、度支、農(nóng)工商等部上奏時,也肯定了夏立士意見的合理性。為此,稅務處與會奏各方提請兩廣總督飭令該埠紳商盡快浚深港口,以利商埠運作,“未可但求免稅之優(yōu)例,而不思及自治之要圖”。(38)《稅務處等奏陳遵旨會議香洲自辟商塢暫作無稅口岸折》,宣統(tǒng)三年正月(1911年2月),黃鴻釗編著:《香山明清檔案輯錄》,第931-932頁。
從時間上看,香洲開埠早于諭批“免稅”,具體開埠時間是在1909年4月22日。這一天,香洲埠破土動工典禮正式舉行。初期建設進展順利,開埠僅一年,商埠便呈現(xiàn)雛形:營造了碼頭,修筑了十多條街道,蓋起1600多所房屋店鋪和棚廠。這一切,吸引大批游人前往參觀,中外記者紛紛采訪報道,大加贊許。開埠不久,就有官員主張在距香洲70里的黃梁都南水鄉(xiāng)再辟商埠(或曰建“漁埠”),并特派員前往查勘,以至有人預言“又將有第二之香洲埠出現(xiàn)”。(39)《香山旬報》第27期,己酉五月初一日(1909年6月18日),黃鴻釗編著:《香洲開埠史料輯錄》,第43頁??梢娤阒揲_放已漸成風氣,并產(chǎn)生連鎖反響。
香洲開埠對澳門形成明顯的商務與社會競爭,部分實現(xiàn)了商埠主持人的開埠初衷。據(jù)《香山旬報》報道,澳門葡萄牙人曾于香洲開埠9天后集議,基本議題為:“華商既開香洲埠,于澳門商務漁業(yè)均有妨礙,則彼此之關(guān)系為何如也?”該報記者就此評論說,澳門歷來法規(guī),凡百各業(yè)均有所禁,甚為嚴厲,今則概行弛禁。盡管這并不意味著廢弛法律,“然其前倨后恭者,香洲埠之影響為之也”。(40)亦進:《澳門與香洲之比較》,《香山旬報》第23期,己酉三月二十一日(1909年5月1日),黃鴻釗編著:《香洲開埠史料輯錄》,第37-38頁。在漁業(yè)方面,香洲與澳門已形成競爭?!断闵窖畧蟆愤€報道說:“自埠中開設漁欄十數(shù)間,船皆就近沽魚,不復再往澳門云?!?41)《香洲端口工程述要》,《香山旬報》第28期,己酉五月十一日(1909年6月28日),黃鴻釗編著:《香洲開埠史料輯錄》,第46頁
香洲商埠獲批“免稅”后,有關(guān)當局做了相應部署。1911年3月21日,海關(guān)代理總稅務司安格聯(lián)(Francis Aglen)與清政府稅務處幫辦大臣胡惟德會晤,提出“無稅口岸”操作的兩個設想:一是按照膠州關(guān)辦法建設貨棧,貨物離棧,無論在膠州還是內(nèi)地銷售均需完稅,此為最簡便、最省費的辦法。二是按九龍關(guān)辦法,沿界遍設稅卡以防走漏。安格聯(lián)傾向于仿照膠州方式,由拱北派員兼辦,因香洲與拱北僅隔六英里。此外,香洲商埠附近各卡稅收量少,在該埠設關(guān)立卡亦無必要,不如由拱北派員駐扎要隘,將經(jīng)過貨物登賬,試行免稅辦理,觀其效果如何,再擬辦法。胡惟德表示:“派員在香洲將過卡之貨登賬,不征稅項,可即試辦?!?42)《陳鑾等錄呈安代理總稅務司接見胡大人關(guān)于設香洲為無稅口岸事致問答》,宣統(tǒng)三年二月十一日(1911年3月11日),黃鴻釗編著:《香洲開埠史料輯錄》,第74-75頁。經(jīng)海關(guān)總稅務司與清政府稅務處協(xié)商,香洲免征關(guān)稅的具體辦法得以確定。
然而,香洲作為近代中國第一個“無稅口岸”和當事人標榜的“自由港”,(43)《批飭匯核香洲開埠簡章》,《香山旬報》第30期,己酉六月初一日(1909年7月17日),黃鴻釗編著:《香洲開埠史料輯錄》,第23頁。盡管得到國家政策上的“免稅”優(yōu)惠,整體而言,經(jīng)營效果并不理想。當初在討論是否實施免稅政策時,王詵等人聲稱“有稅則未易招徠,無稅則爭先恐后”,認為商人趨赴之多少完全“以稅之有無為轉(zhuǎn)移”,一旦實行免稅,海外華僑富人、國中殷商巨賈必將紛紛前往,“興盛之機正未有艾”。(44)《布政司、勸業(yè)道會詳一件》,全宗:外務部,系列:通商稅務,宗:商埠案,宣統(tǒng)二年十二月二十五日,1911-1-25,館藏號:02-13-022-02-021,臺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檔案館藏。對此,夏立士表示強烈反對,說他與熟諳商場、久歷航務的人討論,“僉稱該處并非堪作商埠之所”,而海關(guān)管理的經(jīng)驗也很難讓他得出香洲適合“免稅”的結(jié)論。(45)《咨呈關(guān)于香洲開埠事宜各卷由:九龍新關(guān)稅務司夏立士為申復事》,全宗:外務部,系列:通商稅務,宗:商埠案,宣統(tǒng)二年十二月二十五日,1911-1-25,館藏號:02-13-022-02-021,臺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檔案館藏。兩人的口舌之爭未決勝負。但實踐中,王詵免稅將吸引大量商賈的預言未能應驗,夏立士關(guān)于香洲“并非堪作商埠之所”的說法卻很快得到證實。
關(guān)于香洲氣象、水文及地質(zhì)條件不適合開作商埠,醞釀開埠之初,夏立士曾作過詳盡分析,指出:香洲新埠乃一沙灘,附近無大村落,又非貨物出入必經(jīng)之地。商埠盛衰,與地勢是否相宜密切相關(guān),其中最關(guān)鍵的是口岸水深,大小輪帆均能入口停泊,無風濤之虞。香洲恰恰相反:一有東風或東南、東北風,則三面為風襲擊,所泊船只不無驚險。至于行駛外海吃水深的商輪,不僅無躲避颶風之所,亦不能駛進該口寄碇。香洲水文條件更差,即便距離口岸三、四華里,水深亦不過“六尺至十有一尺之譜”。在此地理、氣象及水文條件下,該埠除修筑堤岸、筑御風石壩,還需疏浚淺海,方可勉強作為商埠。但該埠水底俱為泥淖,筑壩工艱費巨,縱有款項筑造,筑成后也難免壩內(nèi)沙泥淤滯,而年年疏浚,經(jīng)費勢將不貲。此“該埠地勢不宜,并非天然商場之大概情形也”。(47)《咨呈關(guān)于香洲開埠事宜各卷由:九龍新關(guān)稅務司夏立士為申復事》,全宗:外務部,系列:通商稅務,宗:商埠案,宣統(tǒng)二年十二月二十五日,1911-1-25,館藏號:02-13-022-02-021,臺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檔案館藏。
在香洲開埠所面臨的諸多障礙中,最大的障礙是港灣水淺,大中商船難以入口。而如此重大、事關(guān)商埠成敗的水文問題,開埠前居然缺乏論證,直到開埠數(shù)月才著手勘測港灣水線,(48)《香洲埠商請派員測量航路水線》,《香山旬報》第31期,己酉六月十一日(1909年7月27日),黃鴻釗編著:《香洲開埠史料輯錄》,第49頁。所得數(shù)據(jù)又出入甚大。一則報道稱:“(香洲)據(jù)澳門上游,東與香港斜對,山勢包抄,近岸處潮退時水深八九尺乃至十一二尺不等,可客尋常輪船。內(nèi)地由吉大汛至前山,水陸均可通香山城,頗得地利?!?49)《香山旬報》第32期,已酉六月二十一日(1909年8月6日),黃鴻釗編著:《香洲開埠史料輯錄》,第34頁。據(jù)此報道,香洲海灣退潮時平均水深約10尺。但另有報道稱:“香洲港之水甚淺,由岸對出一帶三里半,水深扯計(平均)亦不過六尺?!?50)《香洲埠最近之情形》,《香山旬報》第41期,己酉九月二十一日(1909年11月3日),黃鴻釗編著:《香洲開埠史料輯錄》,第46頁。研究者很難判定兩種說法哪種準確,即便采納第一種說法,即退潮時約10尺,也只能停泊“尋常輪船”,香洲不適合大中型的商船往來因而也不甚適合開埠通商,應無疑義。
但商埠主持人和政府大員始終沒意識到開埠所需地理條件的重要性,堅持認為“論地勢該埠亦甚得宜”。增祺在給朝廷的奏折中論證說:“本年八月間偶遭風警,所過船只入港避風者二百余艘。轉(zhuǎn)瞬廣前鐵路告成,陸運尤便。該商等之堅苦卓絕,固應有贊成而無阻抑,現(xiàn)正次第程功,益當因成效而速進步?!?51)《兩廣總督增祺為香洲自辟商塢懇恩特定為無稅口岸致外務部咨呈》(附件),宣統(tǒng)二年十二月二十五日(1911年1月25日),黃鴻釗編著:《香山明清檔案輯錄》,第929-931頁。對夏立士提到的香洲自然條件不適合開埠的意見,關(guān)務處和廣東勸業(yè)道均認為是夏“誤會”所致,并詳細分析了誤會的原因。(52)《咨呈關(guān)于香洲開埠事宜各卷由:關(guān)務處、勸業(yè)道會稟二件》,全宗:外務部,系列:通商稅務,宗:商埠案,宣統(tǒng)二年十二月二十五日,1911-1-25,館藏號:02-13-022-02-021,臺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檔案館藏。
在管理開埠通商事務的政府部門中,唯有稅務處一度對香洲是否適合開埠表示擔憂。香洲免稅奏準后,稅務處在給朝廷的奏折中指出:“九龍稅務司稟函,深以香洲一埠擇地未能合宜為言,其最要者為該處水淺,外洋大輪不能駛近口岸,該稅務司謂商埠之興衰視地勢之宜否,非關(guān)于有稅無稅,蓋即指此。”但稅務處并未因商埠地勢不宜而阻止香洲辟為無稅口岸,只是建議由兩廣總督令當?shù)丶澤淘O法浚深港口,以期商務發(fā)達。(53)《稅務處等奏陳遵旨會議香洲自辟商埠暫作無稅口岸折報》,宣統(tǒng)三年正月(1911年2月),黃鴻釗編著:《香山明清檔案輯錄》,第931-932頁。結(jié)果港口未能設法疏浚,商貿(mào)也無以“發(fā)達”。香洲開埠整整四個月“未有商船來往”,(54)《香洲埠商請派員測量航路水線》,《香山旬報》第31期,己酉六月十一日(1909年7月27日),黃鴻釗編著:《香洲開埠史料輯錄》,第49頁??勺C此點。
不僅如此,香洲商埠的制度建構(gòu)也存在問題。這主要表現(xiàn)為開埠章程有關(guān)土地所有權(quán)及經(jīng)營權(quán)的規(guī)定不明確,引來諸多批評?!肮Ф家环葑印敝潞断闵窖畧蟆罚赋稣鲁瘫锥松醵?,列在首位者為“認地無權(quán)”,即認購埠內(nèi)土地者無支配所購土地的“主權(quán)”。他認為,按照“營業(yè)公例”,出資者應享有資產(chǎn)“主權(quán)”。從資本構(gòu)成上看,商埠主要開辦資金為各商家認地繳價,若無這筆資本,商埠難以成立,亦表明香洲埠乃公立商埠。既為公立,則埠中應辦事宜與投資分紅,認地者均應享有“主權(quán)”。但閱已定章程,“認地主權(quán)并不提及”,只云不中出息,滴滴歸公。而所謂“歸公”是指辦理人不得中飽,還是埠中所有權(quán)利皆屬公款,認地者因有“主權(quán)”皆可任理?如此重要的問題,章程寫得不明不白,事實上剝奪了購地人的權(quán)利。(55)香洲商埠不由內(nèi)外商賈集資合辦,而是通過創(chuàng)辦人出資與商家認地繳價兩種方式籌措經(jīng)費。開辦經(jīng)費最初僅籌得58萬元,其中創(chuàng)辦人王、伍、戴、馮出資10萬,各處商家認地繳價48萬。創(chuàng)辦人所占比例約1/6,若按埠內(nèi)土地1400畝,可建鋪戶住宅6000間,每間200元計算,可得認地價120萬元,倡辦人所出資本在商埠已有及潛在的資產(chǎn)中所占比例更少。參見“恭都一份子”:《對于香洲開埠之芻言》,《香山旬報》第28期,己酉二月初一日(1909年6月28日),黃鴻釗編著:《香洲開埠史料輯錄》,第39-40頁;《勸業(yè)道憲詳請督憲批詞》,黃鴻釗編著:《香洲開埠史料輯錄》,第6頁。
與此相關(guān)的是認地者因未能擁有“主權(quán)”而失去對商埠建設的支配權(quán),這突出表現(xiàn)為倡辦人對商埠事務的“獨攬”。“恭都一份子”指出:香洲系商民合資開辦,應為“民主商埠”。經(jīng)營伊始,筑堤營建是為急務,唯有立定規(guī)則,宣示大眾,招商承辦,抉擇而行,方無異議。但所定章程,事無巨細皆由倡辦人承辦,他人不得參與,剝奪了認地者對商埠的經(jīng)營權(quán)。(56)“恭都一份子”:《對于香洲開埠之芻言》,《香山旬報》第28期,己酉二月初一日(1909年6月28日),黃鴻釗編著:《香洲開埠史料輯錄》,第39-40頁?!肮Ф家环葑印彼圆⒎呛翢o依據(jù)。從數(shù)量上看,即便主辦者號稱出資10萬元屬實,其在初期全部資本58萬元中的份額不過17.24%,卻擁有商埠事務的絕對支配權(quán),從現(xiàn)代產(chǎn)權(quán)制度的立場看,這顯然存在問題。
由于不滿商埠主持者所為,本來與香洲開埠目的契合即都要對外挽回利權(quán)的廣州“堪界維持會”也對香洲開埠進行干預。1911年1月1日,《香山旬報》刊載《評勘界會干涉香洲事》一文指出:“吾邑開辟香洲商埠,其成也為王、伍諸君之功,其不成也為王、伍諸君之咎。”文章認為,商埠主持者王、伍二人所處地位,不獨為其鄉(xiāng)人注目,且吸引了全粵之視線。原因在于,香洲商埠與澳門勘界關(guān)系密切。葡國政制變化,汲汲于整理內(nèi)政,澳門遠隔海洋,無力顧及。若王、伍趁此時機整頓商埠,良足抑制澳門之拓展。但香洲開埠后遲遲不能興盛,錯失良機,這是王、伍二人之過。(57)民聲:《評勘界會干涉香洲事》,《香山旬報》第82期,庚戌十二月初一日(1911年1月1日),黃鴻釗編著:《香洲開埠史料輯錄》,第39-40頁。勘界會對香洲事務進行干預,說明問題已相當嚴重。
不寧唯是,王、伍等人冒資“欺詐”的嫌疑亦若隱若現(xiàn)。香洲開埠兩年后,一篇控告文寫道:王、伍承批吉大、山場兩鄉(xiāng)荒地700畝開作香洲商埠,立有字據(jù)。前山同知莊某誤信王詵已有開辦經(jīng)費銀10萬元,外部認購48萬元之說,瞞聳前總督張人駿,獲準在案。不料香洲開埠已逾兩年,違約逾限,至今未見成效。原因在于王詵等人并無資本,專以賣地為資,收去銀資,不筑石堤,又將石塊偷運出洋,售賣漁利,不顧埠務。埠內(nèi)所筑瓦鋪40余間及填筑街市馬路,均系各商家自出工本,于王詵等無與,故商家皆裹足。控告文指出,開埠屬香洲紳民自謀,王詵等人“能力實有未逮”,為此懇請憲臺詳察并予懲處。(58)《札查香洲埠商被控告節(jié)》,《香山旬報》第83期,庚戌十二月初十一日(1911年1月11日),黃鴻釗編著:《香洲開埠史料輯錄》,第84頁。
問題在于,提出批評指控者并非獨此一家。署名“憤血”者在分析香洲開埠不見成效的原因時,也提到因利權(quán)分配不均導致商埠內(nèi)部矛盾沖突、建設遲滯:“香洲開辦數(shù)年,至今未成繁盛之商埠,論者多謂辦事人之能力不足以濟之,似矣。而吾默審現(xiàn)象,則香洲內(nèi)部之組織力既未充滿,而外界之攻擊力紛至沓來。彼辦事人雖有萬能,一方整頓埠務,一方應付阻力,已有疲于奔命之勢。而香洲之遲遲不能興盛者,蓋原于此。”(59)憤血:《香洲埠免稅矣吾民將安歸》,《香山旬報》第95期,辛亥三月二十七日(1911年4月25日),黃鴻釗編著:《香洲開埠史料輯錄》,第76-77頁。同一問題從不同方向提出,雖性質(zhì)判斷略異,亦可見問題并非完全子虛。盡管針對創(chuàng)辦人的指控未查獲實據(jù),沒能撼動其地位,但香洲商埠的內(nèi)在矛盾也由此暴露,成為制約商埠發(fā)展的重要因素。
香洲開埠后,盡管獲批“免稅口岸”,商貿(mào)并未因享有免稅特殊待遇而發(fā)達。1911年4月25日代理總稅務司安格聯(lián)(Francis Aglen)說:“現(xiàn)查該埠附近各卡去年只有零星貨物過卡,所收稅項僅有千兩之數(shù)。稅收如此細少,若在該埠設關(guān)立卡似可不必。”(60)《陳鑾等錄呈安代理總稅務司接見胡大人關(guān)于設香洲為無稅口岸事致問答》,辛亥三月二十七日(1911年4月25日),黃鴻釗編著:《香洲開埠史料輯錄》,第74-76頁。當時香洲口岸進出口貿(mào)易雖已免稅,但所免稅項僅限關(guān)稅而不包括免稅之后貨物轉(zhuǎn)售內(nèi)地的子口稅。安格聯(lián)說的“千兩之數(shù)”所指即此。子口稅入項如此少,可見香洲商埠內(nèi)外貿(mào)易狀況之一斑。(61)當時有報道說,香洲雖然免稅,商貿(mào)卻并不理想。據(jù)該處商人言,初開埠時,省港來往客商頗多,生意甚好,近則略遜。而造成這種狀況的原因是“未建鋪戶”,只簡單搭建了120余個蓬廠,商人在此經(jīng)商者,皆在蓬廠做生意。參見《香洲埠近聞》,《香山旬報》第33期,己酉七月初一日(1909年8月16日),黃鴻釗編著:《香洲開埠史料輯錄》,第47頁。其實之所以未建鋪戶只蓋蓬廠,原因在于租賃鋪戶經(jīng)商的商人不多,無此必要。由于子口稅數(shù)額太少,無法從中提取類似“關(guān)余”的商埠管理費,加之各方籌集的資金有限,嚴重制約了商埠發(fā)展。
本來,在當時的條件下,舉借外債未嘗不是解決香洲商埠建設資金不足的一種選擇。商埠開辦后,有外國人多次前往訪問,提議合作共建商埠,表示自愿備足資本代筑碼頭數(shù)座,并備大輪兩艘,由本埠一往省城,一往香港。此項工程即便虧本,也不受津貼,每月還可向香洲埠繳納碼頭租金,條件十分優(yōu)惠。商埠主持者人恐利權(quán)外溢,皆婉詞謝絕。(62)黃鴻釗:《香洲商埠創(chuàng)辦始末》,黃鴻釗編著:《香洲開埠史料輯錄》附錄,第129頁。然而,香洲商埠建設所面臨的經(jīng)費困難并沒有得到解決,反而越來越嚴峻。百般無奈的情況下,開放賭禁這一飲鴆止渴的做法成為商埠主持者用以解決問題的辦法。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對外開放且嚴厲禁賭,曾為香洲商埠主持人一度標榜并因此得到眾多褒揚。人所共知,澳門是著名賭城,對博彩業(yè)征收賦稅是澳門重要的財政來源。1909年中葡勘界談判,澳門方面的訴求即包含拓展博彩業(yè)生存空間的內(nèi)容。而中國方面加以抵制,除了主權(quán)不可讓渡,經(jīng)濟上的考量亦不可忽略。工科給事中陳清桂在給朝廷的奏折中指出:廣東澳門劃界一事,迭經(jīng)磋議,至今數(shù)月,相持未決。須另籌辦法,為釜底抽薪之計,使彼狡謀莫逞,自然就我范圍。葡人欲推廣澳界,系應有利可圖?!吧w澳門港地非沖要,每歲所入,全恃妓捐賭餉,以為大宗,均吸內(nèi)地游民之脂髓,我若相戒勿往,彼自無法取贏。為今之計,莫妙于附近自辟港埠,以為抵制之方”。(63)陳慶:《奏籌辦香洲埠原折》,《香山旬報》第48期,己酉十二月月初一日(1910年1月11日),黃鴻釗編著:《香洲開埠史料輯錄》,第30-31頁。
有人曾將香洲與澳門做過一番比較,認為該埠不僅能與澳門相頡頏,且將駕澳門而上之。原因在于澳門不過一掌之地,香洲則外濱洋海,內(nèi)枕群山,四通八達,交通便利,乃天然之商場。此其一。澳門無商務,“所恃以支持目前者,惟妓院與賭館二者耳”。但二者均非正當營業(yè),故香洲開埠,首以禁賭為先務。此其二。吾同胞之棲息澳門者,受彼虐待。香洲埠成立后,以中國之人踐中國之土,士農(nóng)工商,惟我所欲,藩籬自守,非理之干涉,橫強之侮辱,一切可免。此其三?!奥毚艘杂^,則香洲非特與澳門頡頏,且駕澳門而上之,故彰彰可見矣”。(64)亦進:《澳門與香洲之比較》,《香山旬報》第23期,己酉三月二十一日(1909年5月10日),黃鴻釗編著:《香洲開埠史料輯錄》,第37-38頁。
商埠主持人最初宣布的宗旨也表現(xiàn)出嚴厲禁賭的傾向?!堕_辟香洲埠章程》中認定賭博之害甚于洋煙,雖然歐西墾殖之初,不乏借開賭業(yè)以謀繁盛者,但既已繁盛,即行禁止,例在必行。中國民風國情,開賭則易,禁賭實難。章程宣稱:本埠創(chuàng)立之宗旨為輸入現(xiàn)代文明,建設完美世界,故決定嚴禁賭博。若非如此,賭具一開,上層人士必至因賭而身敗名裂,不可收拾;下層人士亦因一念之貪而流為敗類。大而論之,盜賊橫行,治安敗壞,均與賭博相關(guān),可謂諸禍之源。有鑒于此,章程規(guī)定:“本埠既已禁賭,凡各工人俱宜恪守。如有在本埠聯(lián)群聚賭,若色子、骨牌等弊,一經(jīng)巡警拿獲有據(jù),每人罰銀3元以警其余。此乃例在必行,各宜自重?!睂εc賭博有關(guān)聯(lián)且同樣有關(guān)風化的妓院,商埠章程也作出具體規(guī)范。(65)《開辟香洲埠章程》宣統(tǒng)元年元月(1909年2月),黃鴻釗編著:《香洲開埠史料輯錄》,第16頁。王詵等人最初擬定的《(香洲)開辟商埠章程》及“訂租合約”第九節(jié)“規(guī)則”條亦明確規(guī)定:“洋煙賭具,一律嚴禁?!眳⒁姟秳駱I(yè)道為沙灘環(huán)開埠事具督院稟稿》,《香山旬報》第16期,己酉二月二十一日(1909年3月2日),黃鴻釗編著:《香洲開埠史料輯錄》,第25頁。
然而,宣布開埠后,隨著商埠運作陷入困境,曾經(jīng)受到各界高度稱贊的“禁賭”規(guī)定很快成為具文,代之以近乎公開建設賭場,營業(yè)賭博。讓人費解的是,提出“弛禁”主張者恰是最初倡言嚴禁賭博的王詵本人。有關(guān)這一史實的官方記載含糊其辭。1911年1月25日,總辦廣東關(guān)務處布政使司陳夔麟、廣東勸業(yè)道陳望曾在給兩廣總督的稟文中提道:“王詵等及范廣錬先后條陳各議辦法四條,其中王詵等所議第二條,擬收禁賭實效,業(yè)奉憲臺(袁樹勛)批駁,應勿庸議?!?66)《咨呈關(guān)于香洲開埠事宜各卷由:關(guān)務處、勸業(yè)道會稟二件》,全宗:外務部,系列:通商稅務,宗:商埠案,宣統(tǒng)二年十二月二十五日,1911-1-25,館藏號:02-13-022-02-021,臺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檔案館藏。從內(nèi)容上看,王氏提出的第二條辦法究竟為何很不明確。若主張“禁賭”,總督斷不會批駁;若主張弛禁,則又與上引文意不符,總之看不出王詵系因何主張而受到袁督批駁。
不過,亦進《香洲商埠欲弛賭禁之誤想》一文揭示了陳夔麟等給袁督稟文隱含的意蘊。該文披露說:袁督上任即以禁賭為先務,七十二行商人群起贊成,有籌抵賭餉之議,近來香山同鄉(xiāng)京官又設立禁賭會。已有賭博之地尚且倡行禁賭,“而香洲商埠新立,竟欲驟弛賭禁,可見其荒謬。所幸袁督顧全大局,予以駁斥。若任其公然實行,必將貽害工商”。從這段文字可知,袁督駁斥王詵“擬收禁賭實效”的第二條辦法,其實就是“請弛賭禁”。
值得注意的是,亦進此文還披露了“弛禁”主張的來源,斷言王詵是按照他人的“主義”行事。他揭露說,前此廣東省城勘界維持會集議,“某氏”曾提議香洲埠“弛賭”,理由是香洲與澳門毗連,香洲一旦弛賭禁,則民人將不必再往澳門參賭。亦進認為,香洲埠商主張弛禁乃是“奉氏之主義以行事”。但行此主義者,“其心良苦,其計愚矣”。亦進以石岐為例指出,當?shù)刭€館林立,省城各處亦同樣布滿賭館。若真如商埠主持人所言,松弛賭禁即可對付外人,則廣州已有的賭館已足以對付而有余,何必增加香洲?如果香洲弛禁,結(jié)果只會使新開的商埠成為“第二之澳門”,(67)亦進:《香洲商埠欲弛賭禁之誤想》,《香山旬報》第39期,己酉九月初一日(1909年10月14日),黃鴻釗編著:《香洲開埠史料輯錄》,第82-83頁。如是而已。
亦進此文透露出香洲商埠主持者受勘界會“某氏”鼓動稟請香洲弛禁的消息,卻未挑明“某氏”姓甚名誰。不過,1910年12月12日,《香山旬報》發(fā)表署名“民聲”的文章,明說是伍漢持在鼓吹香洲弛禁賭博。文中寫道:前此省城因勘界事集議,伍漢持主張香洲開賭之說,其意以為香洲開賭足以奪澳門之利,而張香洲之勢。(68)民聲:《伍漢持主張香洲開賭之荒謬》,《香山旬報》第80期,庚戌十一月初十一日(1910年12月12日),黃鴻釗編著:《香洲開埠史料輯錄》,第83頁。伍漢持是廣東臺山人,畢業(yè)于佛山西醫(yī)學院,曾在香港等地行醫(yī),后加入同盟會。1909年從法政學堂畢業(yè),1911年黃花崗起義失敗后避居香港。嗣與莫紀彭、林君復等運動香山陸軍反正,光復香山前山。1913年當選眾議員議員。(69)劉國銘主編:《中國國民黨百年人物全書》,北京:團結(jié)出版社,2005年,第650頁。從伍氏的履歷和活動經(jīng)歷看,他在粵、港、澳地區(qū)算得上一個活躍的政治角色,但其主張香洲“弛禁”賭博的原因,或許并不像“亦進”聲稱的與澳門開展賭業(yè)競爭這么簡單。
然而無論原因如何,香洲在開埠一年后即已放開賭禁則是事實。《香洲埠現(xiàn)狀之調(diào)查》一文披露了一些具體情況:香洲埠原定章程曾聲明不開賭具,現(xiàn)聞該埠商改換宗旨,竟已招商承賭。據(jù)最近之調(diào)查,該埠共建成鋪屋30余間,每間月租銀約30元,各屋一經(jīng)落成,即有人租賃。其中作娼寮者計有6、7間,開作番攤賭館者3間,此外作雜貨、蘇杭藥材、皮鞋等生意者均不少。另有酒樓兼客棧一家,甚為熱鬧。其建造未完之屋,則以百數(shù)計。據(jù)說該埠已承賭餉,每年餉銀1萬元。賭商承雇警勇25名,以為地方警察之用。又聞有本港船務公司,擬逢星期之日,派船來往該埠,澳門亦有華商,擬派小輪由澳往返香洲。今年以來,由省到埠認地,以為將來創(chuàng)造之用者甚多。目下該埠居民,約有二三千之數(shù),每日由附近村鄉(xiāng)往來該埠者,則不計其數(shù)。(70)《香山旬報》第51期,庚戌元月二十一日(1910年3月2日),黃鴻釗編著:《香洲開埠史料輯錄》,第83頁。由此可知,香洲商埠在弛禁賭博后已設立賭館3間,招商承賭,每年賭餉多達1萬銀元,賭資規(guī)模已不在小。不僅如此,賭商還出資雇傭警勇保護賭館秩序與安全。另有文章揭露,王詵先是申請禁賭,后又稟告弛禁,盡管未獲批準,卻“仍敢開娼聚賭,以至在埠開牛欄之(賭館)東家被匪掠去,并無下落,種種失敗,安望成立之有日”。(71)《札查香洲埠商被控告節(jié)》,《香山旬報》第83期,庚戌十二月初十一日(1911年1月11日),黃鴻釗編著:《香洲開埠史料輯錄》,第84頁。從號稱與澳門競爭,宣言禁賭,到公開半公開弛禁,開設賭場妓院,雖以與澳門賭商競爭相標榜,卻與多數(shù)國人認同的道德觀念相悖,終招致激烈反對甚至惹上官司。在這種情況下,商埠主持人窮于應付,已難照應商埠正常的營業(yè)。
導致香洲開埠最終敗落的直接原因是遭遇大火?;馂陌l(fā)生于1911年7月,延續(xù)6個小時,橫掃整個商埠,超過1000間房屋被焚毀,幸存的400多間房屋也是斷垣殘壁。這場大火究竟是天災還是人禍?如果是天災,其火勢燃燒如此迅猛且覆蓋面積那么巨大的原因何在?夏立士反對香洲辟為免稅口岸時指出的該埠三面臨風的惡劣地勢是否助長了火勢的迅速蔓延?如果是人禍,又與商埠開埠以來當事人陷入的各種矛盾糾葛有無關(guān)系?這些問題現(xiàn)在尚難作出判斷,但火災將商埠已有的一切全部摧毀則是事實。香洲大火過后三個月,武昌起義爆發(fā),中華民國建立,作為晚清政府改良新政措施之一且得到清中央及各級地方政府大力扶持的香洲無稅口岸,遂因清政府被推翻,失去政府支持,加之內(nèi)部矛盾凸顯,商埠運作遂趨停頓。
香洲商埠是近代國人在列強欺凌、國家羸弱背景下由地方紳商動議、出資,經(jīng)清廷大員運作,得到朝廷上下近乎一致支持創(chuàng)建的通商口岸。該埠最顯著的特征是“免征關(guān)稅”,從事“自由貿(mào)易”嘗試,這在近代中國實屬首創(chuàng),未見先例。
刺激香洲開埠的直接原因是澳門勘界。在某種程度上,香洲開埠帶有抵制澳門拓展轄區(qū),從經(jīng)濟上與港、澳競爭,挽回近代以來在該地區(qū)喪失的國家主權(quán)的政治含義。但香洲建設“無稅口岸”的嘗試并不成功,根本原因有三:
其一,香洲的地理、氣象及水文等自然條件并不支撐大、中規(guī)模的對外開埠通商,香洲及其附近地區(qū)的人口、經(jīng)濟及商貿(mào)等人文與社會環(huán)境,也不具備對大宗國際貿(mào)易商品的吞吐、消化和向內(nèi)地輻射的能力。香洲商埠主持者見作為近鄰的港、澳免稅,亟思效仿,卻未認真權(quán)衡自身是否具備建設現(xiàn)代國際貿(mào)易口岸的軟硬條件,其建設過程遭遇艱難,在很大程度上是自然條件限制所致。不僅如此,香洲商埠主持者希望效法港、澳創(chuàng)設“無稅口岸”還忽略了一個宏觀背景,即在當時競爭異常激烈的國際貿(mào)易中,“保護主義”是主流,實施免稅的“自由貿(mào)易”只是一種理想,是特例。(72)Bastable,The Commerce of Nations,p.40.港、澳免稅即屬特例,是復雜的歷史與現(xiàn)實因素促成的,而香洲并不具備港、澳作為“自由港”賴以成立的條件與機遇。從這個維度分析,香洲商埠一開始就沒有找準自我功能定位。
其二,商埠制訂的章程未能妥善處理投資認地者的產(chǎn)權(quán)關(guān)系。香洲商埠是民間集資創(chuàng)辦,理論上,以出資認地方式參與集資的商民都是創(chuàng)辦者,均可按照出資在全部開辦資金中的份額享有商埠建設的決策權(quán)。然而按照香洲商埠章程規(guī)定,認地者并無產(chǎn)權(quán),不能參與埠內(nèi)重要事務的決策,只能在經(jīng)營獲益時分紅。而商埠倡辦者的投資在開埠初期全部商民投資中的比例不及二成,(73)《勸業(yè)道憲詳請督憲批詞》,黃鴻釗編著:《香洲開埠史料輯錄》,第6頁。卻因首倡開埠及運作諭批而享有總攬商埠規(guī)劃、建設與管理的特權(quán),這不可避免會產(chǎn)生產(chǎn)權(quán)糾紛。加上香洲地方本來就存在的利益糾葛,導致商埠內(nèi)部矛盾重重,產(chǎn)生內(nèi)耗,嚴重制約了商埠的規(guī)劃、建設與發(fā)展。
其三,商埠主持者違背初衷,從主張嚴厲“禁賭”變?yōu)楣_弛禁賭博,試圖“以毒攻毒”,通過放開“賭禁”來發(fā)展經(jīng)濟,并以此作為手段與“賭城”澳門競爭,拯救已面臨困境的商埠的命運。結(jié)果適得其反,不僅使自己失去道德底線,在經(jīng)濟上也因無法與澳門競爭,被譏諷為“第二澳門”,失去在正常商貿(mào)發(fā)展上的立足之地。而所謂“第二澳門”即內(nèi)地賭城的地位,也不可能真正建立。
香洲商埠的生存與所處時代命運相連。該埠創(chuàng)設于清王朝行將就木的年代,可謂時運不濟。從1909年開埠到1911年為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夷為平地,前后不過三年。這期間,朝廷自顧不暇,無力扶持香洲建設“無稅口岸”。辛亥之后,國家政制鼎革,新建立的中華民國百廢待興,發(fā)展過程步履蹣跚。北洋時期軍閥割據(jù),南北異治,戰(zhàn)爭頻繁,匪盜橫行,地方不靖,商賈裹足,內(nèi)地商民紛紛前往港、澳避難。(74)《香洲埠現(xiàn)狀之調(diào)查》,《香山旬報》第51期,庚戌元月二十一日(1910年3月2日),黃鴻釗編著:《香洲開埠史料輯錄》,第83頁;黃鴻釗:《澳門史》,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29頁。這一切,終使香洲商埠主持者通過建設“無稅口岸”從經(jīng)濟上與港、澳競爭,以收回利權(quán)的初衷完全化為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