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永春
(吉林省吉林市龍?zhí)秴^(qū)天太供銷社,吉林 龍?zhí)?32021)
(續(xù)上期)
筆者在白山鎮(zhèn)盡興地玩了4天,當(dāng)晚回到家已過5:00??蛙嚨慕K點站是五道溝林場,下車時天已經(jīng)黑了,前行二里地才到五道溝屯。到家有條近道可少走半里地,但需要過一座二木橋,兩根碗口粗的木頭搭在河上,一走一顫頗有些提心吊膽。同行的還有幾個鄉(xiāng)親,每個人手里都提著大包小裹的行李。我只拿著一個褪色變白的帆布提包,臨行前王師傅送給我2顆用青苔包裹著有胡蘿卜大的人參說:“這兩棵人參你拿回去泡酒吧,生長8年了,這參霸道勁大,大補(bǔ)元氣,泡好的酒不能多喝,否則會流鼻血的?!卑镞€裝有給愛人和孩子買的瓜子水果。
到家,女兒舜英就急不可耐地打開提包找吃的。女兒有5歲,小臉蛋白嫩白嫩的,兩只大眼睛一眨一眨的透著童真,身子一個勁地往我腿上靠說,“爸爸你教的詩我都會讀了,我讀給你聽,便走到的黑板旁指著那首《從軍行》讀了起來,我聽后夸她聰明,進(jìn)步真快,來年送她上學(xué)前班去。”“我不上學(xué),”舜英說,“上學(xué)被老師管著不好,我跟文輝玩得可好了?!蔽妮x是陳小年家的女兒,與舜英同歲,隔著兩條胡同就是她家?!昂昧擞⒆?,讓你爸洗洗手吃飯吧?!蔽覑廴遂o姝邊說邊端著飯菜放在炕桌上。吃飯時靜姝跟我說:“你出門這幾天林場老何來過一趟,說是明年要買5箱蜂去養(yǎng),讓你有時間到他家去一趟。”我說:“來五道溝3年了,大家看我養(yǎng)蜂挺好,都想著養(yǎng)幾箱試試,只怕離近了蜂群起盜惹出麻煩??!”“那也沒事,”愛人說,“林場離這里有二三里地呢,管理好了不會起盜,再說了如果不賣給他的話會對咱們有意見?!蔽尹c頭沉默無語。
第二天吃完早飯舜英說:“爸爸,你送我到文輝家去吧,我怕牛?!薄昂玫?,咱們都去,我稍坐一會就上林場,你玩夠了就讓媽媽帶你回來?!?/p>
入冬收完莊稼以后,各家各戶飼養(yǎng)的牛白天都讓它們散放覓食。早上三五成群的牛迎著朝陽從街路向東邊山里走去,傍晚又一群一群地追趕著落日回家。唯獨王維福家養(yǎng)的那頭黃色大牤牛從不敢散放,每次牽著從胡同走過我都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那牛渾圓高大,肚腹如水甕,脖頸似水桶,腦袋好像蘋果簍子,牛角向兩側(cè)支棱著,兩只大眼珠子瞪得溜圓放射著寒光。這是王維福冬天做班號倒木頭特意飼養(yǎng)的牛,出活有勁抗造。
到了陳小年家里,一家人正在吃早飯。陳小年是家中長子,比我大2歲。媳婦比他小3歲。父親去年病亡,母親也年近六旬,還有2個弟弟和2個妹妹。二弟陳小春與我同歲,復(fù)讀了好幾年也沒考上大學(xué),至今未婚,眼下在林場小學(xué)當(dāng)臨時教師。大妹嫁給本屯胡鵬并育有一子。另2個弟妹還年少。小年是家里的頂梁柱,日子過得很清苦很艱難。一到他家,舜英和文輝就快活地玩起來了。陳小年說:“這幾天上哪去了?”“到白山鎮(zhèn)養(yǎng)蜂的朋友家玩了2天,”我說,“夏天沒空,這些天不太忙了才得空出去溜達(dá)一趟,陳大哥現(xiàn)在忙啥呢?”“咱這地方冬天只能給林場做班號倒木頭,別的還能干啥,這兩天在山上搭戧子,等落雪后就趕爬犁上去住了,免得大冷天起早貪黑來回跑遭罪;再說,不干咋整?家里就那么點地,只能解決溫飽,這么一大家子人吃喝穿、人情往來,都需要用錢?。 蔽艺f:“家有萬貫不如日進(jìn)分文,掙多掙少干點總比坐吃山空強(qiáng),眼前是艱苦些,等弟弟妹妹長大成人后,日子會慢慢好起來的?!眹Z了幾句,我便起身向林場走去。
我沿著昨晚回家的小道踩著小橋過河,水流潺潺,冰涼澄澈,河沿掛上了晶瑩剔透的冰花,不時會看到黑背白腹、也有黃背的林蛙在河水中一蹬一蹬地游動。
過了河就是林場的木器廠,帶鋸、臺鋸和各種刨床哇哇地叫著。有一根大鐵筒子從車間窗戶橫著伸出來,如天女散花般呼呼地向外噴著碎刨花子,下邊已經(jīng)堆成一座山。西北方向一座白色的辦公樓高高地矗立在那里,在這山溝里顯得很另類很特別;東北方向是一排排紅磚砌成的家屬房,老何家住最前排緊靠著木器廠。
“老何大叔在家嗎?”我邊敲門邊喊,大門虛掩著,進(jìn)了院子,何廣昌的愛人推開屋門迎了出來?!俺處煾担镞呎?、里邊請,”她邊說邊側(cè)身讓我進(jìn)屋“程師傅真是稀客,平時難得過來坐坐?!薄按髬鹂蜌饬?!叫小程就行,大叔在家嗎?”“在屋,在屋?!彼f道。老何的妻子一般個頭,腳穿黑色五眼棉膠鞋,腦后編一條粗辮子,臉色白皙??此@身衣著打扮作為林場職工家屬連五道溝農(nóng)村婦女都不如。
進(jìn)了里屋,老何正坐在炕沿上吸煙。他50歲不到,已有白發(fā),眼睛紅紅的,面色也紅紅的,這是酗酒人的基本特征。我說:“何叔今天沒上班?”何廣昌遞煙給我時說:“剛到家。我在機(jī)修班上班,比較寬松,只要能保證設(shè)備正常運轉(zhuǎn)就行,平時維護(hù)保養(yǎng)好了那機(jī)器也通人性,不鬧毛病?!薄翱磥砗未笫暹@后勤保障工作做得到位,年終不給個獎勵啥的?”這時他老伴接過話說:“有,這都是他年年得的獎狀,邊說邊指著墻上的一排獎狀讓我看?!蔽倚χf:“光發(fā)獎狀不給點干貨?”這時老何說:“把工作干好是我的本分,是應(yīng)該做好也必須做好的!否則也對不起那份工資不是?程師傅,來年給我留5箱蜂,我要養(yǎng)?!薄按笫逶趺赐蝗幌胍B(yǎng)蜂了呢?”我問。
“你不知道啊!我們家就我一個人上班,工資不算多,你大嬸沒工作,這不還承包了你們屯里的地年年種苞米,我家兒子爭氣,考上了北京師范大學(xué),上學(xué)花錢多,孩子懂事,知道家中實際情況,節(jié)假日還去打零工掙點零用錢。這兩年看你養(yǎng)蜂挺好的,人也正派本分,我琢磨著也養(yǎng)幾箱試試,搞點副業(yè),增加收入,技術(shù)方面就靠你多指導(dǎo)了?!?/p>
聽了何廣昌這話后說:“何大叔,你兒子上大學(xué)是好事,而且是名校,將來一定有出息,你應(yīng)該感到驕傲。困難只是暫時的,咬牙堅持挺過去就繁花似錦。你想養(yǎng)蜂我支持,來年給你留好蜂,留壯群,指導(dǎo)你養(yǎng)蜂技術(shù),只要你愿意學(xué),我毫不保留。”老何說,“有你這句話我更有信心了,快晌午了,在這吃飯吧!”“不了,不了,機(jī)會多得是,等你養(yǎng)蜂成功了咱們再慶賀?!蔽彝裱灾x絕,起身告辭回家。
回來路過表哥家的小賣部,幾位婦女坐在火墻上嘮閑磕,表哥自己在柜臺上擺撲克玩一種“擺別扭”的游戲。聽說我去何廣昌家就說,老何媳婦可能干了,咱們屯里的婦女都趕不上她,只是說話太啰嗦一般人受不了這個。他家兒子真是好樣的,別看是大學(xué)生,放假回來換上工作服拉著小爬犁就上山撿柴火,林場職工就數(shù)他家的柴火垛大,只是何廣昌嗜酒成癖可不是好事,水大泡倒墻,酒多傷害人······。
清明那天何廣昌夫婦從我這里買走5箱蜂,群壯價實,大家都很高興。
在飼養(yǎng)過程中,他老伴時不時過來向我請教養(yǎng)蜂技術(shù),我不厭其煩地手把手教授她。她常常問個沒完沒了,我總是盡其所能地幫助她。由于蜂群基礎(chǔ)好,飼養(yǎng)精細(xì),指導(dǎo)有方,群勢起得快夫妻倆很滿意。之后筆者又幫他育王,教他分蜂、換王。
進(jìn)入6月,老何把蜂群運到我們屯子上頭胡鵬(陳小年的妹夫)養(yǎng)林蛙的山溝里去飼養(yǎng),哪里有個木頭搭的房子能住。老何跟我說木器廠噴漆的氣味有毒,把蜜蜂熏死了一部分,所以才搬蜜蜂上去。晚飯后我到街上閑聚時經(jīng)常看到夫妻倆結(jié)伴上蜂場,一路上有說有笑還不時跟屯里人打招呼,他倆晚上就住在上邊。搖蜜期我看到老何拿了好幾只大蜜桶上去,后來我問他采著蜜沒有,他湊近我耳邊悄悄地說蜜挺多的,我很高興。
那天上午我在檢查蜂群,聽到一陣尖銳的警笛呼嘯而上,稍后女兒舜英跑回來喊道:“爸爸、爸爸,上去2輛警車,都說殺人了!大家都跟著上去了,人可多啦!”我大驚,便說:“英子,你跟媽媽在家,我上去看看?!闭f完便向屯子上頭走去。
現(xiàn)場圍了很多人,只見何廣昌戴著手銬被2位警察摽著在指認(rèn)現(xiàn)場,他并無驚慌恐懼之感,神情泰然自若;在房后的空場上有一堆燃盡的柴灰,何廣昌的妻子幾近赤裸側(cè)臥在灰燼中,人早已面目全非,凄慘至極。另有一名警察手拿相機(jī)咔咔拍照。
圍觀者唏噓不已,嘆息連連。指認(rèn)完現(xiàn)場之后警察押著老何鳴著警笛揚塵而回。人們紛紛散去,現(xiàn)場重歸平靜,那幾箱蜜蜂依舊忙忙碌碌。
后來就何廣昌殺妻焚尸在街頭巷尾流傳著好幾個版本,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他當(dāng)晚作案后逃到幾十里外的姐姐家,姐姐、姐夫勸他自首,然后才有了警察帶他前來指認(rèn)現(xiàn)場一事;至于何廣昌為何殘忍殺害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結(jié)發(fā)妻子的動機(jī)、原因,誰也說不清楚,他那上大學(xué)的兒子又情何以堪呢?
那陣子我心情低落、郁郁寡歡。還有些閑言碎語說:如果何廣昌不養(yǎng)蜂就不能殺害妻子,在山里放蜂給他創(chuàng)造了作案的條件。我聽了心里更不是滋味,這是用錐子扎我的心吶!接下來那些日子我很少出門,天天呆在蜂場管理蜂群。
秋天到了,經(jīng)過一個夏天暴雨的拍打、洗濯、沖擊,大街小巷變得高低不平、泥濘不堪,人難走車難行。每年在這個時候,社長胡偉就組織村民義務(wù)修路。要求有車的出車、無車的出力,拉沙子墊道。村民思想覺悟高、集體觀念強(qiáng)、全屯人都積極響應(yīng)。
我跟愛人說,還是你去吧,拿著鐵鍬幫著裝土卸車,不在干多干少,重在參與。舜英也要跟著去,我說不行,車來車往的多危險呀,都是牛車,難道你不怕牛了嗎?爸爸,我不去了,我在家門口玩,女兒還是挺乖的。
上午,我安裝脫粉器采花粉,捕捉胡蜂。舜英不知何時就走遠(yuǎn)了,我正要去找她,只見她跑回來叫喊道:“爸爸、爸爸,文輝她爸爸被牛頂了,渾身是血,林場的吉普車把他拉走了,是后院王維福家的牛頂?shù)?!可嚇人了!”我大驚,忙牽著她的手往街上走。
街上早已聚了很多人,聲音嘈雜。陳小年的妻子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女兒文輝牽著媽媽的衣襟撕心裂肺地叫著:“爸爸~爸爸~回來~回來~爸爸······”陳小年的母親已經(jīng)哭暈過去,場面讓人悲痛欲絕。
旁邊傳來議論聲,說是小年套上王維福家的牛拉沙子,都拉好幾趟了也平安無事,誰知這牛突然就毛了起來,一犄角頂著小年的肚子,死死得頂在板障子上。
中午噩耗傳來,陳小年沒搶救過來、撒手人寰了。
社長胡偉動員大家根據(jù)自家情況,捐錢幫著料理后事。鄉(xiāng)親們也知道陳小年家困難,紛紛拿錢拿物、跑前跑后,整個屯子沉浸在一片悲痛中。
事后又傳來一些閑言碎語:就怨胡偉,他不張羅拉沙子修路能發(fā)生這悲劇嗎,陳小年能死嗎?我聽后只是搖頭苦笑。那頭傷人致死、曾經(jīng)讓我生畏的大牤牛賣給了屠夫,變成了砧板上的肉,下了湯鍋了。
陳小年的媽媽經(jīng)受不住打擊病倒了,得了嚴(yán)重失眠癥。后來我給她送去1 kg蜂花粉,服用后才漸漸好起來。
舜英曾親眼目睹了當(dāng)時牛傷人的情景,此事在她腦海中烙下了永遠(yuǎn)抹不掉的印記。她的玩伴文輝隨著母親的改嫁離開了五道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