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
我們認識很多年了,這平庸的開頭,包含著一個更平庸的現(xiàn)實。時間——是周穆王八駿的鐵蹄掌,或某個母親無意識灌入嬰兒耳中的一段旋律,在我們的關(guān)系之中發(fā)揮了這樣的作用:身份、性別、距離、隔閡、神秘、(人與人基本的)敬畏,幾乎消散殆盡。我們很熟,熟不拘禮。輝城邀請我寫“雙重觀察”,我有時反駁“你有什么可觀察的”,有時又無聊發(fā)問“今天,你觀察我了嗎”。
和輝城是從網(wǎng)友做起的。2008年左右,在BBS最后回光返照的時代。當(dāng)時,輝城的網(wǎng)名叫“齊小俠”,寫一系列以“憂郁哥”為主題的故事。他的頭像是一張卡通圖畫,畫中有一個落魄少年,低頭向月色而行——倒也不是真憂郁,一個乳臭未干強說愁的少年,實際上還挺土酷的。“齊小俠”這名字給我留下很深印象。雖然這ID是他從一個NBA記者名下搬運過來的,與他本人倒也有幾分吻合。當(dāng)一個大俠又慘又累,左手家國,右手天下,在小說里通常一個冷不丁就錯失真愛。小俠則剛剛好,似是鎮(zhèn)上舉著樹枝劈波斬浪的少年,大人嫌他不務(wù)正業(yè),孩童笑他一本正經(jīng),而他始終在等傳授劍譜的老頭出現(xiàn)。就算等不到師傅,來個火云邪神打他兩巴掌也好啊。小俠們有一點十分令人敬佩,即,他們必須先學(xué)會忽視我們絕大多數(shù)人擁有的平凡命運。
下面是王輝城的肖像:濃眉大眼,英俊不凡(友誼令人盲目,著實可怕),配兵器如梁山泊好漢,戴花盔像年畫里的門神。常年背一個深藍的雙肩包,一度是定浩老師同款。其人很穩(wěn),隨年齡增長也越來越重……從外表來看,輝城是個標(biāo)準的老實人。但假如你自詡由此把握住輝城的性格,便上了他的當(dāng)。事實上,老實的外表下藏著各種面目,簡直比國粹川劇變臉還精彩。
一見如故,這種情形從未在我和輝城之間發(fā)生。(輝城,此句殘酷,讀到請閉眼?。┠畲髮W(xué)的那幾年,我們不過是君子之交。朋友聚餐時偶然見面,只知道此人輕易不開口,一旦被他抓到機會,誰也插不進嘴。那時他自己酷愛《水滸傳》,便買了許多套,把親朋好友全送了一遍。奇文共欣賞,疑義也沒有相與析,基本都是他一個人在講。講到聚餐結(jié)束,飯店里的燈光也冷了,好時光就這樣一場接一場消耗。
那幾年,我對寫小說興趣不大,以為律所才是我的終極歸屬地。原因大致有二:第一,猶記得高三那一年,一個昏暗的下午,李偉長老師叫我們?nèi)プ鲄f(xié)大廳開會。主題無非是呵護文學(xué)火苗(當(dāng)時沒人能想到,未來一些年里,大量文學(xué)愛好者從這個普羅米修斯處受益)。水晶吊頂垂下金光,愛神花園的維納斯在外面偷看我們,我們完全被唬住了。當(dāng)時,老李舉了個反例,講他一個寫詩的朋友如何放棄文學(xué),在房地產(chǎn)行業(yè)發(fā)了大財。誰知歪打正著,我當(dāng)即對房地產(chǎn)行業(yè)心向往之,最起碼也認識到文學(xué)非正業(yè),好好工作才能賺錢。第二,那時周圍都是對文學(xué)懷有熾熱理想的朋友。我這人一直比較警惕,熾熱會燙手,燙手就變成了山芋。但發(fā)展到后來,當(dāng)察覺到朋友們的理想何其真誠之后,我是有些自卑的——我不能,不能假裝對文學(xué)有多大熱情。假如非要說什么理想,我覺得更有意思的是做一個好人。一個公道的人,一個能分辨是非的人,一個隱忍自我而確切去體察他者的人,一個有最客觀的標(biāo)準足以衡量卻不用來評判每個人的觀察者。這一點,當(dāng)時我認為文學(xué)并不能做到,還不如法律。
因此,上班初的兩三年,我小說寫得非常少(最多也就一年一個短篇)。當(dāng)時喜歡跳出寫作者的身份與人交往,不讀朋友的小說,也不給朋友讀小說。而輝城是唯一與我有郵件往來的作者朋友,總是隨附一些他寫的小說。無他,唯巧合爾。后來我受到鼓勵,偶爾也給輝城發(fā)我的小說。2015年夏天,輝城又給我發(fā)他的小說《追捕》,“熒光街不良少年史”中的一則。我沒有細讀,告訴他,我有一段六年的感情即將分手,無法全心投入腦力勞動,非常不好意思。鋼鐵直男王輝城同志收到郵件后,先是把他的小說解釋了一通,又推薦我讀魯爾福的《佩德羅·巴拉莫》和《燃燒的原野》。臨了,補上一句說:“嗯,既然就要分手,我送這兩本書給你吧。你把地址給我。祝快樂?!钡痪洹白?鞓贰?,非常有輝城的風(fēng)格,一個認清世上多分離而毫無執(zhí)念的小伙子。那兩本書我確實讀了,細思之際,又把我拉回了小說的世界。
也不總是閑淡,撇開質(zhì)樸、具有鈍感的底色,輝城其實調(diào)皮得很。吐槽極多,讓人懷疑他一手承包了整個彈幕組。比如任賢齊好端端的歌詞,“流著淚的你的臉,倒映整個城市的燈火”,輝城吐槽:這不就是在說臉大嗎,不然怎么能倒映整個城市的燈火。(為什么要鞭尸這么老的歌……)輝城還會經(jīng)常玩一些令人摸不著頭腦的梗,有一次,在朋友圈轉(zhuǎn)發(fā)老李《人世間多是辜負》的推送,非要配上一句,“愛你,想把自己做成菜送給你。”(根本沒人吃得下你好吧。)有段時間,輝城還熱衷于寫打油詩,一拍腦袋一首。比如:
閑聊
一種疾病
上班的時候
會讓你想起
不存在的愛情
頸椎病
一種生活方式
上班的時候
會讓你想起
奴隸社會時期的憤怒
以上這些頑童式的戲謔,輝城統(tǒng)稱為“批評家的毒(賣)打(萌)”。除了正兒八經(jīng)批評小說,他還會在各種奇怪的方面露頭。在寫這篇“雙重觀察”時,為了讓輝城打得輕一點,我特意向他買了兩塊錢的贊美。(已實名微信轉(zhuǎn)賬兩元,如沒贊美請退款。)
輝城的性情色譜里,自然也有憂郁。我本來不想強調(diào)這一點,因為“憂郁”這個特質(zhì)非常自恰,是風(fēng)穿堂后風(fēng)車逐漸停止的過程,一個高塔坍塌后連帶消失的發(fā)動機之聲?!皯n郁”含而不露,對外界無所需求。某種程度上,它近乎美,觀看者只能對它保持距離,以防干預(yù)它的走向。(觀看本身就是一種干擾,使客體受局限、被誤解,產(chǎn)生偏轉(zhuǎn)。)
然而,在近期的自評中,輝城以各種方式提到自己的“憂郁”,恐怕是在暗示(不,是明示!這是司馬昭之心!):我把這一點也寫出來。
我、輝城與另外幾位朋友曾一起做過一個叫“法科奧夫”的公眾號,一周五更,我與輝城各自負責(zé)其中的一天。在此期間,輝城被迫營業(yè),寫了不少質(zhì)地憂郁的散文。其中大部分被收錄在他今年上半年出的小書《佳人愛我乎》之中??v觀全書,可以發(fā)現(xiàn)他偏愛五字的標(biāo)題,從《大力出奇跡》到《行樂需及時》。我偏愛《感子故意長》,短短一則,寫酒與酒鬼重情的故事。也喜歡杜甫這首詩,“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十觴大概是沒喝滿過,我酒精過敏,屬于喝兩杯就能吐得像魯智深拳打鎮(zhèn)關(guān)西的場面。輝城雖能喝,卻也不是跟我喝,不關(guān)我的事。但有時坐入同一局,突然發(fā)現(xiàn)座中都是認識好多年的人,難免頓生“感子故意長”的感嘆——卻不能說,一說出來就落俗了,只能放在心里,待朋友有需要的時機付諸行動。
有段時間,輝城常與我討論《古詩十九首》。斟字酌句,體會這些古詩背后流動的溪灣。這種體悟游戲恰是忌諱鋒利和敏銳的,與輝城的“憂郁”十分匹配:
為什么“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那是因為好多年來,我時常想起遠在別處的你。這種連貫的思念之情改變了時間的秩序,以至于出現(xiàn)那樣一個驟停的時刻,使我猛地意識到,原來很多年已經(jīng)過去了。
為什么“置書懷袖中,三歲字不滅”?古詩用墨書寫,書信展開多了字跡會變淡。天天把你的信隨身攜帶,一來舍不得墨痕淡去,二來視信如寶物,初讀便能倒背如流,所以三年來,書信如新。
至于書信,我也給輝城寫過。去年秋冬,初到北京讀研,懶于與人交往,與風(fēng)物也尚有阻隔。那些夜晚,最常做的便是獨自租一輛單車,在人民大學(xué)北路上來回騎,練習(xí)雙手脫把。有時在宿舍樓下抽煙,倒也不想抽,只是覺得站在那里,應(yīng)當(dāng)有所理由。那時輝城號稱開通了“爐石傳說”所有模式,要借賬號給我,終究也沒去登錄過。寫信即是在那樣的情境之下,寫完后隨身攜帶好些天。最后,由于郵政在人大的辦公處比較偏遠,懶得去買郵票,也就沒有寄出。
有一年,我與朋友去土耳其旅行。我們從伊斯坦布爾到卡帕多奇亞,后者多山地,西面與鹽堿荒原相接,整個小鎮(zhèn)靠熱氣球業(yè)帶動。草木對層巖似有怯場,小鎮(zhèn)的色彩黯淡得很。那急于活命的商業(yè)屬性便四下鋪開,相同的紀念品在每個商鋪售販。食物倒有意思,千篇一律的卷餅料理間夾雜一家老北京火鍋。我徹底成了疲倦的奴隸,但同行的朋友都對熱氣球抱有熱望,只好凌晨四點一同醒來。隨大巴抵達曠野,黑暗之中,當(dāng)?shù)厝苏诮o熱氣球充氣。一顆顆膨脹起來,春天加速成形的漿果。餅干泡在熱紅茶里,又相攜進入胃部的待消化區(qū)。不多時,我們坐在熱氣球里,向上迎接黎明的下落。日出之時,我拍了許多照片,也給輝城發(fā)了一些。輝城無疑承接住那一瞬間迸發(fā)的魔力,此后持續(xù)與我討論熱氣球。他說,要寫一篇以“熱氣球”為題的小說——這件事說了快三年,每隔一段時間,都并發(fā)癥似的說起。一會兒說要寫一篇愛情小說,講一個人愛著另一個人,然后兩個人坐上了熱氣球,飛走了。(竟然有點無厘頭。)一會兒又說,要寫一個老頭獨自去坐熱氣球。(倒是寫啊大兄弟。)
我們曾從熱氣球講到飛翔。《大師與瑪格麗特》之中,輝城最喜歡飛翔一章。又說起高中時,無意間翻到一幅畫作,久難忘懷——一對戀人懸浮在空中,飛翔。男人穿綠色緞面襯衫,下肢微張,雙手抱著一個女人;女人則一身藍,從頭到尾色調(diào)漸變至深,單手前伸如在空中仰泳。在他們下方,矮房飾出村莊的輪廓,一團綠霧在畫面右側(cè)漲溢。后來,我們才知道這是夏加爾《空中的戀人》,想必畫的是夏加爾和貝拉。貝拉曾描述他們訂婚時的心情:
我突然感覺我們飛了起來。你抬起了腿,好像這小小的空間已經(jīng)裝不下你,你沖向了天花板。你轉(zhuǎn)向我,又把我的頭轉(zhuǎn)向你。
輝城自己的婚禮卻是樸素簡潔的?;榧啞⒌涠Y都缺席,只約了親朋好友兩桌,所有物品都受地心引力牽引,牢固地落在地上。寫到這里,我似乎應(yīng)該對詞語施法,建造一個便于輝城與妻子飛翔的場景,但我并不打算這樣做。對輝城來說,過于浪漫的魔法只是一種演出,美而單薄。更真誠的祝福,大概是“努力加餐飯”。
(此文的標(biāo)題由輝城自取,龍川似乎是他老家,靚仔是誰我不認識,編年史——也就隨手一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