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朋友王燦是一位高中語文老師，很長一段時間里，一家三口都各忙各的：老公張平任職的外貿(mào)企業(yè)先是受國外經(jīng)濟震蕩的影響，后又受到疫情影響，大部分時間沒有訂單，員工只有自謀生路。張平找到的工作是送外賣，短短一年多時間，從青銅騎手起步，升級到黃金騎手，越是別人家闔家團圓、吃飯聊天的時刻，越是他的接單、送餐高峰期，接到女兒的電話時，他都在一邊爬樓，一邊喘氣：“有事快講，我馬上有三個單子要送，晚5分鐘就有可能被客戶投訴。”

王燦一直是高三骨干教師，學生考一場試，就得改118份卷子;布置一道作文題，就得細改118篇作文，加上備課、評比、寫公開課上的PPT教案，經(jīng)常搞到三更半夜。王燦女兒那會兒正在上初三，小姑娘功課中不溜兒，愛好一大堆，動漫手辦、漢服打扮、用丙烯顏料畫布包和帆布鞋，還熱衷于收集各式各樣的植物，做成押花送給好朋友們做生日禮物，按王燦的話說：“閨女跟張平似的，讀書靈氣很有限，歪才倒有一大把。你看張平買個電動車送外賣，一輛雪白的車子被他用青花顏料畫滿，知道的曉得他就是去送麻辣燙和奶茶，不知道的以為他要去錄周杰倫的《青花瓷》。”

聽這口氣就知道，一家人的隔閡已經(jīng)悄然產(chǎn)生：當?shù)泥凉之斈锏?，一個骨干教師，心思都在學生身上，自家孩子的成績倒差強人意;當娘的責怪當?shù)模八铀团畠荷吓嘤柊?，他都會以“客戶送餐順路才行”來討價還價;當女兒的腹誹當?shù)模瑒e的家長都西裝革履開車來接孩子，我爹開著電動車穿著騎手服來也就罷了，還一身的汗臭，我的頭盔不幸跟他脫下的外套放一塊兒，嘿，戴上后快把我熏暈了！

這么一埋怨，三個人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有一個征兆就明顯預言了三個人之間的裂痕：夫妻倆這么多年一直在結婚紀念日，相約一同去拍的全家福，已經(jīng)停了兩年沒拍了。

就在一次針對骨干教師的心理輔導課上，王燦聽到了一個耳目一新的觀點：家庭成員如何在自身壓力都很大的情況下，保持情感上的親密無間？很簡單，只要做到三點即可，“父親受尊敬，母親受寵愛，孩子被接納”，絕大多數(shù)問題就會迎刃而解。王燦后來回憶說，聽到這句話，就像頭頂上響個了個雷——她意識到，在自己家，所有人都以責怪、挑剔、不耐煩的口氣來回應別人的需求，將工作或?qū)W習的壓力轉嫁到最親密的人身上，結果就是令父親受不到尊敬，母親得不到寵愛，孩子不被接納。這樣發(fā)展下去，三個人在情感上越來越疏離，也是肯定的。應當怎樣讓張平與女兒打開心扉？

還沒有想出招兒來，家里養(yǎng)了十年的貓，得急病去世了。

這件事讓家里的氣氛由陰轉雨，特別是孩子，近一個月沒有任何笑容。張平撓頭：“問題是，女兒又拒絕養(yǎng)另一只小貓，說就算是一樣的品種，取一樣的名字，也不是原來那只貓了。怎么才能安慰她？”

王燦想到了學生們慶賀新年時互送的禮物——對了，能不能弄一只盲盒送孩子？畢竟如今00后玩盲盒，是一股火熱的潮流。王燦想起來了，手機里還存著貓的不少照片，也許，去江邊撿一塊鵝卵石，在石頭上細致畫貓，最后封入盲盒，可以讓女兒獲得意外的安慰？

說干就干，張平與王燦做了分工，王燦負責找石頭、找木盒，張平主動減少了晚間送餐的量，早點回來，偷偷摸摸在石頭上畫貓。要知道，盲盒的要義，就是要讓開盒的人對盒子里的內(nèi)容一無所知，因此張平躲在閣樓上畫畫，從頭至尾都沒讓女兒知曉。

很快，家里的愛貓故去四十九天了，這一天，孩子收到了盲盒。木盒打開，就聽到孩子發(fā)出了尖叫聲，繼而熱淚盈眶，她手握石頭，讓媽媽來看——石頭上的貓，一只眼開、一只眼閉，毛發(fā)蓬松、纖毫畢現(xiàn)，神情與故去的愛貓一模一樣。孩子把這塊石頭端端正正放在了她的書桌上，她喃喃說：“沒想到，貓回來看望我了，我會好好努力的。謝謝爸爸?！边@可能是她上中學之后，第一次說“謝謝爸爸”。張平差點流淚，他出門送餐前，突然沒頭沒腦地對王燦說：“原來盲盒不盲啊?！?/p>

王燦懂他的意思，只說：“嘗試站在孩子的角度，去體諒她的情緒，與她取得共鳴，可能比講一堆大道理還有效。”

張平聽了若有所思，以前，他送外賣養(yǎng)家，牢騷甚多，覺得孩子不懂事，你交上她的補習費吃苦受累，每天風里雨里跑12小時，回家時帶著自己都舍不得吃的點心與飲料，小心翼翼放在女兒的書桌上，她都懶得說謝謝。仿佛你所有的付出都理所應當。

現(xiàn)在，看著孩子打開盲盒時的表情轉換，看著她從難以置信到欣喜安慰，張平意識到，孩子不是不懂感恩，而是不想依照父母的邏輯去感恩;孩子不是不要上進，而是不想依照父母安排的好的道路去上進。同樣，她也不是不要安慰，只是，她需要的，是一種在“我懂你”基礎上的安慰，合乎05后特有的審美，也合乎05后特有的表達方式。

第一只盲盒送出去后，王燦兩口子與女兒的關系改善了很多。平時有商有量，有說有笑，甚至，女兒也同意在自己考上大學前，家中不再養(yǎng)貓，因為“爸爸媽媽的工作很忙，沒工夫當鏟屎官;我忙于上課、補課，也沒有這個精力。”

這樣的提議讓王燦都覺得意外，孩子，仿佛是一夜之間長大了、懂事了。后來，互相贈送盲盒正式成為王燦一家人表達“體諒、領會與關愛”的特殊方式，一年多時間里，女兒收到的盲盒里，包括火影忍者的各種手辦、夸張嫵媚的陶瓷小貓擺件，做押花用的細膩綿紙，以及日本進口的專用押花器。王燦是花迷，因此她收到的盲盒里，一般會是仙客來的種子，郁金香與百合花的球莖，以及矮牽牛的帶土小苗。收到花的種子或球莖的那一刻，是王燦改118份試卷也不會叫苦喊累的日子，在女兒的眼中，媽媽細心種花的行動，生動地詮釋了什么叫深愛，什么叫等待，什么叫“舍棄了焦慮的付出”。

春天才開花的郁金香，深秋就要種下去，王燦會去山里發(fā)掘疏松透氣又肥沃的沙壤土，然后將郁金香的球莖清洗干凈后并晾干表面的水分，小心種植到土壤中，之后，要天天保持土壤微微濕潤。王燦與女兒天天猜測：“爸爸給買的郁金香球莖究竟是什么顏色的？是單瓣花朵，開出來如酒杯一樣的，還是重瓣的，開出來接近百合花？花瓣是純色的，還是夾雜著別的顏色的花紋？”從郁金香的球莖種下去，到葉子中間出現(xiàn)了粉色毛筆一般的花苞，要有好幾個月的時間，這一漫長的等待，按照女兒的說法，就是“打開盲盒” 的過程，充滿揣測，也充滿驚喜，讓平淡的日子里有了跌宕起伏的期待。

當然，盲盒就像是生活中不按常理出牌的一只手，當張平習慣打開盲盒，收到防曬霜、騎行手套與防蚊水的時候，下一個盲盒里突然出現(xiàn)了顏料，還附有女兒的紙條：爸爸，聽說你要用梵高的《星空》來裝飾我們家的閣樓，等著你的作品哦。

當王燦習慣打開盲盒，收到園藝鏟、種子與植物顆粒肥的時候，她又收到了可以放在露臺小花園里的石雕兔子、乖萌的佛像，還有用來培育苔蘚與菖蒲的米黃色嶙峋怪石，后者，還是女兒在畢業(yè)旅行時，在山梁上找到后，吭哧吭哧地背回家的。而當孩子已經(jīng)習慣收到各種陶瓷或橡膠手辦的時候，她居然收到了漢服的外套、漢服的發(fā)帶、漢服的扇子。當然，她也收到過中考狀元推薦的五年三模練習卷。打開盲盒，不僅是那些精美的扇子與發(fā)帶令她眼睛閃亮，神情雀躍，連五年三模練習卷也讓她愣怔一秒，繼而哈哈大笑。

送出一只盲盒，就是送出一份“只有你可以開啟”的信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