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山嶺
(亳州學(xué)院 中文系,安徽 亳州 236800)
蘇軾的《赤壁賦》乃千古奇文,意蘊豐贍,留下了多角度釋讀的空間。從佛教角度解讀此賦的,有羅德榮、武道房、賈峰諸學(xué)人先后從賦對禪佛語言的化用、“水月之喻”與僧肇的“物不遷論”之關(guān)聯(lián),即從語言、思想兩個維度揭示此賦與禪佛的關(guān)系[1-3],為進一步研究《赤壁賦》與佛教的淵源作了很好的鋪墊。但傳統(tǒng)文學(xué)批評中側(cè)重考據(jù)的、語源考察的方法,易于使解讀走向碎片化,破壞文境的整體性。清方苞評此賦說:“所見無絕殊者,而文境邈不可攀,良由身閑地曠,胸?zé)o雜物,觸處流露,斟酌飽滿,不知其所以然而然。豈惟他人不能摹效,即使子瞻更為之,亦不能如此調(diào)適而鬯遂也?!盵4]380即強調(diào)文境渾融流暢的整體之美。細味此賦,水月意象貫穿始終、籠罩萬方,形成空明澄澈的境界,泛舟者的喜樂轉(zhuǎn)換、情思的滋長遷變,與境渾一,必是基于同一的思想與眼光。而這同一的思想與眼光,就是隱含在自然之水、月意象背后的觀世音及其變相之一的“水月觀音”。以觀音之眼,靜觀水月,自我了悟,解脫煩惱,是《赤壁賦》文本和精神建構(gòu)的基礎(chǔ)。從這一角度,或可“知其所以然”,獲得破解蘇軾建構(gòu)《赤壁賦》文本的“密碼”。
水月觀音是觀音的三十三變相之一,即世間所繪靜觀水中月之觀音。觀音菩薩,以慈悲為懷,能解脫世人諸般苦惱,救苦救難,在古代中國有廣大的信眾。據(jù)《法華經(jīng)·觀世音菩薩普門品》載:
爾時無盡意菩薩,即從座起,偏袒右肩,合掌向佛,而作是言:“世尊,觀世音菩薩以何因緣名觀世音?”佛告無盡意菩薩:“善男子,若有無量百千萬億眾生,受諸苦惱,聞是觀世音菩薩,一心稱名,觀世音菩薩即時觀其音聲,皆得解脫”[5]483。
眾生被困厄,無量苦逼身;觀音妙智力,能救世間苦。具足神通力,廣修智方便,十方諸國土,無剎不現(xiàn)身。種種諸惡趣,地獄鬼畜生,生老病死苦,以漸悉令滅。……悲體戒雷震,慈意妙大云,澍甘露法雨,滅除煩惱焰[5]494。
水月觀音作為觀世音一心觀水相的應(yīng)化身,具足觀音的基本特征。焦杰先生認為,水月觀音的形象大約出現(xiàn)在中唐以后,是傳統(tǒng)社會的水月情結(jié)與禪宗空靈之美相結(jié)合的產(chǎn)物[6]101。敦煌遺書中發(fā)現(xiàn)的一部《佛說水月光觀音菩薩經(jīng)》(收藏于天津藝術(shù)博物館),是水月觀音形象形成的重要標(biāo)志。
水月觀音在中晚唐之后傳播廣泛,在宋代就有水月觀音禪院、畫像等記載。如蘇州有水月禪院,蘇子美作《蘇州洞庭山水月禪院記》[7]159,釋贊寧(919-1001)有《寄題水月禪院》詩[8]2161;畫像,如《蜀中廣記》卷一百五載“左全者,蜀人也,本自名家,世傳畫跡。寶歷(825-827)中,于大圣慈寺,……文殊閣東畔,水月觀音、千手眼大悲變相……”[9]688《宋朝名畫評》卷一載:“王靄,京師人,幼有志節(jié),頗靜默,留心圖畫,尤長于寫真,追學(xué)吳生之筆,于佛像人物能盡其妙。……至宋有天下,……奉詔于定力院寫宣祖及太后御容……又畫大殿西壁水月觀音……”[10]450北宋《宣和畫譜》卷十七載“水月觀音像一”[11]176。詩詞,如向子諲《點絳唇》序云:“世傳《水月觀音詞》,徐師川惡其鄙俗,戲作一首似之?!盵12]964釋法薰(1171-1245)有《贊水月觀音》[13]34174、釋心月(?-1254)有《水月觀音贊》[13]37714等。雖然向子諲、釋法薰、釋心月生活年代都晚于蘇軾(1037-1101),綜合起來卻能反映出水月觀音的傳播是橫貫兩宋的。
蘇軾生活在三教融合的時代,思想上佛老兼容、蓄于一身,行為上出入寺觀、交接僧道,在他的作品中留下了許多記錄,不煩羅列。他對觀音也很熟悉,篤信崇奉,其詩文涉筆觀音者:文,如《成都大悲閣記》,起句云:“大悲者,觀世音之變也。觀世音由聞而覺?!盵14]394、《杭州禱觀音祈晴祝文》《謝觀音晴祝文》[14]1930。“贊”,如《觀音贊》[14]620《靜安縣君許氏繡觀音贊》[14]621。偈,如《靈感觀音偈并引》[14]641《無名和尚頌觀音偈》[14]642等。詩,如《子由生日以檀香觀音像及新合印香銀篆盤為壽》[15]2015《雨中游天竺靈感觀音院》[15]337。其中已可見出蘇軾的公私生活與觀音相關(guān)涉者,實在不少。蘇軾還曾在觀音面前剃度兒子蘇迨,“某尚與兒子竺僧名迨,于觀音前剃落,權(quán)寄緇褐。去歲,明堂恩已奏授承務(wù)郎。謹與買得度牒一道,以贖此子?!?《與辯才禪師六首》其二)[14]1857在觀音院送別朋友,“會于觀音之佛舍,相與賦詩以餞之。”(《送章子平詩敘》)[14]323蘇軾還曾改寫過《觀音咒》,《東坡志林》卷二記載:“《觀音經(jīng)》云:‘呪詛諸毒藥,所欲害身者。念彼觀音力,還著于本人?!瘱|坡居士曰:‘觀音,慈悲者也。今人遭呪詛,念觀音之力而使還著于本人,則豈觀音之心哉!今改之曰:‘呪詛諸毒藥,所欲害身者。念彼觀音力,兩家總沒事?!盵16]34
我們可以確認,蘇軾對觀音和觀音的變相非常熟悉。蘇軾詩文中,不乏直接言及水月觀音之作,如《應(yīng)夢觀音贊》:“稽首觀音,宴坐寶石。忽忽夢中,應(yīng)我空寂。觀音不來,我亦不往。水在盆中,月在天上。”[14]620《水月寺》:“千尺長松掛薜蘿,梯云嶺上一聲歌。湖山深秀有何處,水月池中桂影多?!盵15]2651
對觀音和其應(yīng)變相水月觀音的熟稔、崇奉,為蘇軾以觀音之眼,靜觀水月,建構(gòu)《赤壁賦》的文本提供了可能。而最早把《赤壁賦》和觀音聯(lián)系起來的,是清代車江英所撰的《游赤壁》雜劇,其第四折《赤壁》,敘蘇軾與黃庭堅、佛印在黃州相遇,同游赤壁,泛舟江面,飲酒行令,但見水波之上羅漢戲水、觀音現(xiàn)身、善才舞龍、達摩渡江,不禁心曠神怡[17]。雖然此劇沒有提及水月觀音,也并非分析《赤壁賦》的文本與觀音的關(guān)系,卻也可謂獨具慧眼了。但車江英在戲劇化的演義中所具有的獨特視角,并沒有引起以往論者的注意,從佛教角度解讀此賦的論文都沒有提及此劇或使用與觀音相關(guān)的觀點。
蘇軾黃州時期的作品記錄映射了他在“烏臺詩案”后的心路歷程——他的驚懼未定、功業(yè)之念與失落之感;他在思想的困擾中,尋求解脫、獲得自在的努力。一方面,他仍心有余悸,他曾自跋《赤壁賦》云:“軾去歲作此賦,未嘗輕出以示人,見者蓋一二人而已。欽之有使至,求近文,遂親書以寄。多難畏事,欽之愛我,必深藏之不出也?!盵18]205按,欽之是傅堯俞,也曾因反對新法,一度被削職為民。另一方面,于功業(yè)之念、淪落之悲,未能釋懷。他的《寓居定惠院之東,雜花滿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貴也》一詩:“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獨。嫣然一笑竹籬間,桃李漫山總粗俗。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自然富貴出天姿,不待金盤薦華屋?!詈翁幍么嘶?,無乃好事移西蜀。寸根千里不易致,銜子飛來定鴻鵠。天涯流落俱可念,為飲一樽歌此曲。明朝酒醒還獨來,雪落紛紛那忍觸。”[15]1036以花自比,借花自憐,淪落之悲感溢于言表。而從《念奴嬌·赤壁懷古》到《赤壁賦》,則留下明顯的思想轉(zhuǎn)變的痕跡。詞贊頌赤壁壯美如畫的江山、雄姿英發(fā)的周郎,對英雄的功業(yè)無限神往,對自己的困頓則悲慨至極,他還沒有從“詩案”的陰影中走出來?!冻啾谫x》中客子洞簫的悲涼之聲及對英雄安在、人生如寄的感慨,無疑是蘇軾這種思想狀態(tài)的延續(xù)。賦的后半,“蘇子”以水、月設(shè)喻,使“客”轉(zhuǎn)悲為喜,實際上正是蘇軾自己走出功業(yè)思想之障,走出受詩案打擊的苦悶,實現(xiàn)了自我解脫?!冻啾谫x》在主客問答、抑客伸主的表層結(jié)構(gòu)中蘊含的自我解脫過程,與水月觀音聽音解厄、自省自度的特點形神暗合。
首先,《赤壁賦》由悲涼的簫聲引發(fā)議論、思考,進而解滅煩惱之障,正暗合了觀音聽音解厄、觀機往救的“職能”:《法華經(jīng)》言,如遇大火、大水、遇惡鬼、遇強盜、海上遇險等受諸苦惱的眾生,只要一心稱念觀世音菩薩名號,“觀世音菩薩即時觀其音聲,皆得解脫。”[5]483“設(shè)復(fù)有人,若有罪、若無罪,杻械枷鎖檢系其身,稱觀世音菩薩名者,皆悉斷壞,即得解脫?!盵5]484賦中“客”正是“受諸苦惱的眾生”,用簫聲傳達他心中生命短暫、渺小的苦惱,蘇子解勸,恰是借觀音的智慧之眼,以觀音的角度立言?!斗ㄈA經(jīng)》又言“是觀世音菩薩魔訶薩,于怖畏急難之中能施無畏?!盵5]488剛剛經(jīng)歷牢獄之災(zāi)的蘇軾,屬意觀音,或有祈禱,正是人之常情。
其次,觀世音度人,強調(diào)自度。觀音別稱“觀自在”,唐代法藏《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略疏》曰:“于事理無礙之境,觀達自在,故立此名。”[19]664即心離煩惱之系縛,通達無礙。一則關(guān)于蘇軾的頗含機鋒的故事,即有此種理解。舊署蘇軾撰《東坡問答錄》(或稱《東坡居士佛印禪師語錄問答》):“后至上天竺,見觀音手持數(shù)珠,坡曰:‘觀音即是佛,持念珠果何意耶?’印曰:‘亦不過念佛號耳?!瘡?fù)詢念何佛號,印曰:‘亦只念觀音佛號?!略唬骸俗允怯^音,自誦其號,未審何謂?’印曰:‘求人不如求己?!盵20]11雖然四庫館臣判定此書“為偽書中之至劣者也”[21]1233,故事不能算在蘇軾的頭上,但對觀音求己以自度的理解是可取的。近似的記載還見于《貴耳集》卷上:“孝宗幸天竺及靈隠,有輝僧相隨?!钟杏^音像,手持數(shù)珠,問曰:‘何用?’曰:‘要念觀音菩薩?!瘑枺骸阅顒t甚?’曰:‘求人不如求己?!盵22]4261后來,蘇子在《靜安縣君許氏繡觀音贊》詩中也說“學(xué)道求心,妙湛自觀。觀觀世音,凜不違顏。三年之后,心法自圓?!辟x中“蘇子”與“客”的對答、對“客”的勸解何嘗不是自我問答、自觀自省、自我解脫呢?何滿子先生即指出“在這篇賦里,客的觀點和感情是蘇軾的日常的感受和苦惱,而主人蘇子所發(fā)抒的則是他超脫地俯察人與宇宙之后的哲學(xué)的領(lǐng)悟?!盵23]1392另外,文中轉(zhuǎn)入主客問答的“蘇子愀然”一句,《訂訛雜錄》卷三指出:“愀然,色變也?!盾髯印贰溉挥幸宰允 ?,《赤壁賦》‘愀然正襟危坐’之類……用作凄愴不樂意,非?!盵24]451賦中用荀子“見不善愀然,必有以自省”語意,也揭示出蘇子乃自悟自省?!岸崤c子之所共適”的“適”字,今存蘇軾手寫本作“食”,元李冶撰《敬齋古今黈》卷八指出:“當(dāng)以‘食’為正……所謂‘食’者,乃自己之真味,受用之正地,非他人之所與知者也。今蘇子有得乎此,則其間至樂,蓋不可以容聲矣,又何必言樂而后始為樂哉?!盵25]408也是強調(diào)蘇子的自得自省。所以,金圣嘆批此賦末段云:“結(jié)出大自在?!盵26]718似亦是用“觀自在”之名,揭示蘇軾脫去心頭煩惱、達到心胸一片了悟的境界。
第三,“變”、“不變”與觀音“動而常靜”。
《赤壁賦》中“變”與“不變”的觀點,與佛教有直接的淵源。最早揭示這種淵源的是南宋的朱熹,“今世所傳《肇論》,云出于肇法師,有‘四不遷’之說:‘日月歷天而不周,江河兢注而不流,野馬飄鼓而不動,山岳偃仆而常靜?!怂木渲皇且涣x,只是動中有靜之意,如適間所說東坡‘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之意爾?!盵27]3009僧肇的“物不遷論”特別是關(guān)于動、靜的論述對此賦的影響,請參考本文開頭提及的幾篇論文。需要補充的是,古人所撰觀音贊、偈中也涉及動、靜,與此賦關(guān)系似更為密切。如宋·釋正覺《偈頌二百零五首》其末一首云:“應(yīng)供而來有不受之受,度世而出得無功之功。動而常靜,用時彌沖。處處不乖兮水中夜月,物物斯應(yīng)兮華上春風(fēng)?!_萬像從崢嶸,虛空廓落無虧盈?!盵13]19779宋·釋師范《觀音大士贊》其四:“分身十方剎,救度于一切。然于救度中,而無救度想。如春在百花,不分長短枝。又如月在水,不分大小器。尋聲隨所念,平等獲利益?!盵13]34798合而論之,觀音之“動”在分身救度、應(yīng)供而來,“處處不乖”“物物斯應(yīng)”,有求必應(yīng);觀音之“靜”在于本體的充盈無虧,處于超出一切色相意識界限的“真空”境界,既不受自己“動”的影響,又能以平等一致的眼光看待救度的對象,就像不管枝長枝短,都有春花綻放,盛水的容器有大有小,都能分得月亮的光輝,即也不受客體的影響。范仲淹“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之義,庶幾近之。在歲月遷延、身世浮沉中,保持心性清靜,以超脫之眼靜觀世界,方能滌除煩惱。這或是蘇子“變”與“不變”之論的本義所在。
總之,在《赤壁賦》中,在蘇子心頭,隱然有觀音存在,借觀音之耳目,聞音而來,觀水月而悟,解脫煩惱,得大自在。唐白居易《送宗實上人游江南》詩云:“無妨菩薩是船師”[28]1151?!按瑤煛笔瞧兴_的凡夫之身,以渡眾生。在赤壁月下的這條小船上,“船師”是菩薩、也是蘇子自己。所以,從宏觀結(jié)構(gòu)看,表層是主客問答的賦體結(jié)構(gòu),又蘊含著蘇軾的自我解脫的心理結(jié)構(gòu),隱含著觀音聽音解厄的救度職能,是三重結(jié)構(gòu)的完美而深度地融合。
《赤壁賦》創(chuàng)設(shè)意象的顯著特點是把具有整體性的水月意象與使用釋迦語形成的局部意象融合起來。從全文看,其籠絡(luò)全文的“水、月”意象的設(shè)置,是借觀音之名、意與境會的結(jié)果;同時,大量使用源自佛教的語匯。他之所以如此構(gòu)設(shè)文辭,和他“多難畏事”的心理有關(guān):
但得罪以來,未嘗敢作文字?!督?jīng)藏記》皆迦語,想醞釀無由,故敢出之。(《與滕達道六十八首》之十五)[14]1480
近來絕不作文,如懺贊引、藏經(jīng)碑,皆專為佛教,以為無嫌,故偶作之,其他無一文字也。(《與王佐才二首》其一)[14]1715
公所須拙文記云巢,向書中具道矣,恐不達,故再云云。某自得罪,不復(fù)作詩文,共所知也。不惟筆硯荒廢,實以多難畏人,雖知無所寄意,然好事者不肯見置,開口得罪,不如且已,不惟自守如此,亦愿公已之。百種巧辨,均是綺語,如去塵垢,勿復(fù)措意為佳也。(《與沈睿達二首》其二)[14]1745
得罪以來,不敢作詩文字。近有成都僧惟簡者,本一族兄,甚有道行,堅來要作《經(jīng)藏碑》,卻之不可。遂有變格都作迦語,貴無可箋注。今錄本拜呈,欲求公真跡作十大字,以耀碑首。(《與滕達道五首》其二)[14]2473
為避免再因文字成禍,只寫佛教題材相關(guān)內(nèi)容,并都作迦語,讓好事者“無可箋注”、“醞釀無由”,遠禍自保?!冻啾谫x》在這樣的情境下寫成,充滿佛教的意象、思想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對《赤壁賦》中佛禪意象,前文提到的幾篇論文已有所揭示,這里略其所詳,重點論述其沒有提及的水月意象,并補充考釋賦中的其他佛教語源。
(一)水月意象:假觀音名號,意與境會 金圣嘆認為《赤壁賦》“通篇只說風(fēng)月”[26]717,但細讀《赤壁賦》,不難發(fā)現(xiàn)水、月才是最核心的意象。概言之,水、月既是背景,也是觸發(fā)“客”和“蘇子”思考歷史與現(xiàn)實、宇宙與人生的媒介;還是靜觀的對象,討論的話題;從“月出東山”到“東方既白,”又是行文鋪寫的線索;“蘇子”與“客”的悲、喜,也都由水月而起、藉水月設(shè)喻而變。
其一,水、月既是籠罩全篇的自然背景,又整體性象征著心性之空明充盈的本真狀態(tài)。釋心月《水月觀音贊》云:“覺天無云,性海無風(fēng)。玉輪蘸影,金浪翻空。非惟觀世音,我亦游其中?!盵13]37714《赤壁賦》描繪的明月朗照、水波不興的空明、靜謐、廣漠的景象,不啻是理性深廣如海的真如之境的藝術(shù)呈現(xiàn)?!胺俏┯^世音,我亦游其中?!币睬∏】山鑱砀爬ā冻啾谫x》的鋪敘視角。宋代黃震曾指出:“東坡才高而熟于釋老,遂成左右逢原。如《赤壁賦》‘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亦本于佛氏之言性?!盵29]262明高濓也說:“詞賦若《歸去來》《赤壁賦》,亦可以詠懷寄興,清夜月明,操弄一二,養(yǎng)性修身之道不外是矣。”(《遵生八箋》卷十五)[30]591都屬意《赤壁賦》涵蘊著的心性修養(yǎng)之道,這正與水月觀音相同。
其二,水、月作為結(jié)構(gòu)線索。從全篇看,以泛舟赤壁入題,“清風(fēng)徐來,水波不興”實寫水,籠罩全篇;“誦明月之詩”是虛寫月,“月出于東山之上”則實寫月。此后,或虛寫,或?qū)崒?,皆不離水、月,以水、月起,用水、月終,形成完美的閉合結(jié)構(gòu)。從局部看,處處注重水、月意象的承接,如蘇子曰“客亦知夫水與月乎?”承接客之話題,客“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毖浴八保弧皰讹w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扣“月”。蘇子綰結(jié)客言而欲有所申辯,“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分別承接水、月,以下“自其變者而觀之”承“逝者如斯”“盈虛者如彼”,“自其不變者而觀之”承“未嘗往也”“卒莫消長也”,則每句皆承接水、月。
其三,水、月作為討論的話題、誘發(fā)思考的媒介。明月、赤壁、江水,歷史與現(xiàn)實在這里交融,客由明月發(fā)端、從歷史發(fā)問,作兩重對比:一層,“‘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此非曹孟德之詩乎?’”而今“月出東山”,皎潔依舊,“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郁乎蒼蒼”江山依然,英雄安在?這也就是“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之意。二層,用“釃酒臨江,橫槊賦詩”“舳艫千里,旌旗蔽空”“固一世之雄”的曹公,與“漁樵于江諸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尊以相屬”的我輩之凡庸渺小對比,從而發(fā)出“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的深沉浩嘆和“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的渺茫希冀,但旋即又自我否定了:“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于悲風(fēng)”,從而陷入無可奈何的傷感中。蘇子對客的反駁或者說是勸慰,由此展開。水、月作為主客談話的客體,浸透著生命流逝不居之悲、身世榮辱浮沉之嘆,承載著濃郁的生命情懷。
其四,水、月作為說理的關(guān)鍵組成部分。水與月在這時起到兩種作用:首先,水、月合說時,作為邏輯推理的大前提?!翱鸵嘀蛩c月夫”,一個“亦”字,似乎隱含著二人共知的一些話語。如唐釋玄覺《永嘉證道歌》:“一法圓通一切性,一法遍含一切法。一月普現(xiàn)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攝?!盵31]775是說萬法平等,本無差別,理同于一切人、事、物,萬物理相通。這種觀念在文人中影響廣泛。蘇軾《跋君謨飛白》:“物一理也,通其意,則無適而不可?!盵14]2181蘇軾以水月為喻,說明萬物同理,作為說理的邏輯起點,應(yīng)是基于這樣的話語背景,同時又與自然融合為一,如鹽入水,不著痕跡。其次,水、月分說時,作為說理的例證。水“逝”而未“往”,月有虛有盈,而終沒有“消長”,由這一個別現(xiàn)象抽象出普遍的道理:從變化的角度看,連天地也不能有瞬間的靜止;從不變的角度看,萬物皆是永恒的。既然萬物同理,那么人同水、月乃至天地萬物的存在就應(yīng)該是同其長短的,如果天地瞬間會逝去,人同之;如果天地萬物永恒存在,人也同之,“皆無盡也”。人與物為一、平等,又何須羨慕它們呢?這就是蘇子的結(jié)論,推論過程隱藏在水、月的比喻中,隱藏在規(guī)整而富有詩意的語言中。當(dāng)然,“蘇軾倒也未必主張人可以永世長生。對他來說,‘朽’與‘不朽’僅僅是人的欲望給人造成的概念而已。蘇軾認為,如果人們在觀察歷史與人生時也象看自然中之水與月那樣,擺脫個人情緒與奢望,那就會看到事實上并不存在羨慕或悲哀的理由?!盵32]118
總之,水、月意象籠絡(luò)全文,形成渾融一體的文本結(jié)構(gòu),這不僅僅是受月下泛舟之境的觸發(fā),更是受水月觀音形象影響的結(jié)果。水月觀音的造像,常以磐石為座,坐姿自在隨意,左足垂蹬于石上,右足上曲支地,右臂搭于右膝上,左手掌心撐地,神態(tài)安詳寧靜,猶如正觀賞水中月影一般。此形與蕩舟江面的蘇子,恰象仿佛。蘇軾借水月意象,起到了萬取一收之效。
(二)其他源于佛教的語詞 《赤壁賦》用佛教語,如“無盡”“無盡藏”,已有學(xué)者論之。另外,賦中像“一瞬”“須臾”“飛仙”“一葦”也都源出佛教。這里重點補釋三條。
其一,船的佛教象征。除水、月外,賦中“舟”也是一個貫串始終的具有象征性的意象。佛教中,稱菩薩運用智慧把眾生從生死苦海中運到解脫的“彼岸”為“慈航”,“慈航”又稱“大愿船”、“般若船”。觀音菩薩像上方,往往懸掛“慈航普渡”匾額,即是此意。賦中“縱一葦之所如”、“駕一葉之扁舟”,既寫游者之自適,又狀在浩淼江面上船之小巧,與佛教關(guān)系也很密切,如禪宗初祖達摩,有“一葦渡江”或稱“折蘆”渡江的傳說,《釋氏通鑒》卷五載:達磨至金陵“知機不契,十九日遂去梁,折蘆渡江。二十三日,北趨魏境。尋至洛邑,初止嵩山少林寺,終日面壁而坐?!盵33]841又見《神僧傳》第四卷:“菩提達摩,南天竺婆羅門種。神慧疏朗……武帝遣使詔迎至金陵?!鄄皇⌒?。師知機不契,十九日遂去梁,折蘆一枝渡江?!盵34]175-176觀音變相中又有“一葉觀音”,或稱“蓮葉觀音”,乘一片蓮葉浮于水上。舟中人,“浩浩乎如憑虛御風(fēng)”“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的感受,又正同一如觀音的乘云飛行之像。小舟與水月,自然與佛理,融合無間。
其二,“吾與子之所共食”一句,《御選唐宋文醇》卷三十八釋曰:“六識以六入為養(yǎng)。其養(yǎng)也,胥謂之食。目以色為食,耳以聲為食,鼻以香為食,口以味為食,身以觸為食,意以法為食。具見《釋典》。故曰:‘江上清風(fēng)、山間明月,耳得成聲、目遇成色者,皆吾與子之所共食也?!诪椤策m’,意味索然。當(dāng)時有人問軾‘食’字之義,軾曰:‘如食邑之食,猶云享也。’軾蓋不欲以博覽上人,故權(quán)辭以對,古人謙抑如此。”[35]666按,釋氏稱“自然衣食”,《無量壽經(jīng)》第十九章云:“復(fù)次極樂世界,所有眾生,或已生,或現(xiàn)生,或當(dāng)生,皆得如是諸妙色身:形貌端嚴,福德無量,智慧明了,神通自在。受用種種,一切豐足。宮殿、服飾、香花、幡蓋,莊嚴之具,隨欲所須,悉皆如念。若欲食時,七寶缽器,自然在前;百味飲食,自然盈滿。雖有此食,實無食者,但見色聞香,以意為食,色力增長,而無便穢。身心柔軟,無所味著。事已化去,時至復(fù)現(xiàn)?!盵36]119-120或是“惟江上之清風(fēng),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食?!币欢挝淖值乃{本。
其三,“東山”一詞,雖然不能確認其是用佛教語,但還是不免讓人產(chǎn)生這樣的聯(lián)想。據(jù)記載,五祖弘忍禪師住蘄州黃梅縣之黃梅山,其山在縣之東境,因而謂為東山,稱五祖之法門為東山法門。黃梅縣在黃州東,故“月出東山”,方位不誤?!冻啾谫x》中從總體性意象,到局部意象,無不是自然物象與佛禪意蘊的巧妙融合,點化禪藻,意與境會,妙合無垠,不著痕跡。
要言之,《赤壁賦》從思想到結(jié)構(gòu),從意象到文辭,都從佛教尤其是水月觀音化用而來,層層包蘊。表面上寫自然之水月,而隱含著水月觀音的名號、眼光,二者涵化為一,不易覺察。這樣渾灝流轉(zhuǎn)的文境的形成,首先和他融通佛老的學(xué)識有關(guān),即蘇轍所說:“既而謫居于黃,杜門深居……后讀釋氏書,深悟?qū)嵪?,參之孔、老,博辯無礙,浩然不見其涯也?!?《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銘》)[37]1422其次,更多的則認為是因為蘇子有“浩然之氣”“是他胸中無累,吐出這般語言”(《腳氣集》)[38]531“身閑地曠,胸?zé)o雜物”,是他思想突圍、了悟解脫的情懷之體現(xiàn)。其三,此時的蘇軾有明顯的畏事避禍的心理,《赤壁賦》呈現(xiàn)的“胸?zé)o雜物”“胸中無累”,一片禪佛之境,毋寧說是他營構(gòu)的一個表象,體現(xiàn)了他的書寫智慧,以致張之洞說“赤壁兩賦,還是□游戲文章”(黃州蘇東坡祠聯(lián))[39]19。合而觀之,正如李澤厚先生所言,《赤壁賦》有“人生感傷和強作慰藉以求超脫”,有“人生空漠、無所寄托之感”,“只有在佛學(xué)禪宗中,勉強尋得一些安慰和解脫?!薄罢沁@種對整體人生的空幻、悔悟、淡漠感,求解脫而未能,欲排遣反戲謔,使蘇軾奉儒家而出入佛老,談世事而頗作玄思;于是,行云流水,初無定質(zhì),嬉笑怒罵,皆成文章?!边M而把“質(zhì)樸無華、平淡自然”的美學(xué)追求、“退避社會、厭棄世間的人生理想和生活態(tài)度”“提升到某種透徹了悟的哲理高度”[40]264-265。無疑,《赤壁賦》是蘇軾的學(xué)識、情懷、智慧的結(jié)晶,是自然、現(xiàn)實、觀音“互文性”建構(gòu)的結(jié)果。而從解讀的角度看,對這樣整體性地涵化運用觀音名號、視角建構(gòu)起來的文本,也就不能再單一地使用傳統(tǒng)的考據(jù)方法,這是不能完全勝任的。只有理解蘇子在黃州時的處境、心境,還原寫作的“現(xiàn)場”,借助蘇子隱含在文本中的水月觀音,才能更深入地理解《赤壁賦》文本建構(gòu)的特點、蘊含的思想以及文本的妙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