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麗寧
五年前,由于身體原因,我休了一年假。在這一年的時間里,我迷上了收集鄉(xiāng)間民謠和故事,走訪了家鄉(xiāng)近三十個村。我如同一只亂飛的小鳥,游蕩在鄉(xiāng)村的各個角落。村里的人好像都很擅長唱民謠,“三靈大公雞,頭頂紅纓帽,全身穿著大紅袍”“婆娑娑,照地堂”,唱民謠已經(jīng)成為他們枯燥生活中的一種娛樂方式。
在夏天剛剛到來的季節(jié),我遇到了一位名叫金花的老人。那天午后,我向村民借了一頂草帽,草帽的邊緣很寬,帶上去剛好能擋住陽光。我走到一棵大樹底下,對面是一口在陽光下波光閃閃的池塘,我的背靠在粗大的樹干上,面向著池塘,伴隨著夏日暖風的吹拂,昏昏欲睡?!跋宜饔掷懀襾黹_口唱,唱唱家鄉(xiāng)新氣象,唱唱開放政策威力強。關(guān)懷桑梓意重情長。咿啊呀咿呀……”突然不遠處傳來纏綿的歌聲,使我睡意全無。
我尋聲望去,看到一位六十多歲的老人在榕樹下的一張圓桌上整理著什么,旁邊蹲坐著一只蝴蝶犬,大口地喘著氣,很是可愛。
我起身拎著草帽走過去。老人先是“咿咿呀呀”唱出長長的引子,接著是幾句我不太聽得懂的歌詞,她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顯然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老人的自鳴得意讓我禁不住笑了。笑聲讓她從音樂世界中蘇醒,她看了看我,竟有些不好意思。老人笑了笑說道:“來,坐下吧?!苯又o我沏了一壺濃濃的茶。
“嘗嘗,這兒的特色茶?!?/p>
我接過茶,眼神瞟到桌子上的一沓紙,紙上密密麻麻地印著“鄉(xiāng)村古建筑研究”“鄉(xiāng)村歷史博物館藍圖”大字,空白處跳落著一些清秀而工整的字體。
“我是這兒的文化項目負責人。”她主動向我介紹了她自己。出于禮貌,我也向她介紹了自己的身份,并說明了自己來村子的原因和目的。
“你想聽故事嗎?”老人黝黑的臉在陽光下笑得十分生動,臉上的皺紋在歡快地游動著,每一道皺紋都混合著鄉(xiāng)土的味道,有著屬于自己的故事和經(jīng)歷。
我點點頭,表示很愿意聆聽她的故事。在那棵茂密的樹下,她向我講述了她自己的故事。
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總是很向往繁華的大都市,覺得只有在這樣的城市里,才能實現(xiàn)自己的抱負。于是我一股腦地扎進書堆里,晝夜顛倒。悶在家里的時間長了,頭發(fā)也沒怎么打理,衣服穿了很多天也懶得洗,身上的汗?jié)n味兒與睡覺的唾液味兒混在一起,微微發(fā)臭。村里人都覺得我很怪,整天埋頭苦干,認為我可能是得了某種心理疾病,不讓自家的小孩兒跟我玩。
有一次,我在家悶得不行,想出去散散心。走到離家不到一百米的地方,就聽到有村民在我背后指指點點,說這就是張家的女兒,整天只會死讀書,人都讀傻了。
我當時可納悶了,跑回去問爺爺。爺爺當時正倚靠在陽臺邊看報紙,他眼睛老花得厲害,那副金絲邊的眼鏡,始終低垂著,像要把鼻子壓扁了才好。
“爺爺,他們說我死讀書,很怪,還說我以后沒前途。真的是這樣嗎?”我當時有點小胖,而且那時村里農(nóng)活繁忙,加上南方天氣濕熱,爺爺經(jīng)常犯風濕病,膝蓋疼得厲害,我沒有坐在爺爺?shù)拇笸壬?,只是輕輕地蹲坐在他的旁邊問道。
“花兒啊?!睜敔斦卵坨R,“你知道山的那邊是什么嗎?”他看著我,爺爺?shù)耐资亲厣?,很是深邃?/p>
“我不知道?!蔽绎@然有些沮喪。
“爺爺也不知道。因為爺爺從來沒有走出過這座大山,但我希望花兒你能走出去看看更大的世界,然后回來告訴爺爺?!?/p>
我點了點頭,天真地看著爺爺。爺爺笑了笑,視線重新回到報紙上。
再后來,我參加了高考。填志愿的時候,我毫不猶豫地填了上海。臨走前,爺爺塞給我一百塊錢,它看上去不太平整,顯然是在爺爺手里攢了很久。我接過錢,心想我以后一定要賺很多很多錢。站臺上鳴笛聲隆隆,火車到站,我踏上火車,去迎接我夢寐以求的新生活。
說到這時,她看著我嘿嘿地笑了。這個三十年前立志走出大山的女孩,如今穿著草鞋、戴著草帽坐在被青草包圍的石板凳上。這個叫金花的老人,在聲情并茂地講述著自己的故事,真誠而熱烈,將自己傾盤托出。
她好像對自己過往經(jīng)歷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記得清清楚楚,她是那么地喜歡講述自己的故事,仿佛在每一次講述的過程中,都能獲得一次新生。
上海是座不夜城,街頭上新鮮的事物琳瑯滿目,路邊攤主的吆喝聲,酒樓伙計忙碌的腳步聲,汽車的轟鳴聲,嵌入空氣里彌漫著整個上海。原來山的另一邊是一個完完全全的新世界,但是新世界太大了,雖然沒有邊界,卻又似一個被四方框套著的邊城,外面的人想進來,里面的人想出去。
也是在那時候,我才知道人和人之間的差距其實是與生俱來的,就好比是兩幢樓房,別人早就已經(jīng)是高樓大廈,而我還在建地基。我的自卑感從來不會因為我跨越大山,身處繁華而減少。于是,我努力向前跑,我始終堅信,物質(zhì)位移是相對的,我前進一點,世界就會后退一點,但最初的原點也變得模糊不清。
直到后來遇到我的畢業(yè)論文導師,我馬不停蹄的生活狀態(tài)才有所改變。他是個老頭兒,年紀不算大,走起路來卻駝背得厲害。他眼神不好,總是要透過一圈又一圈的鏡片才能看清楚他的眼睛。他是研究傳統(tǒng)文化的,加上我,他一共要指導三個學生撰寫畢業(yè)論文。
當時,我們對論文的寫作毫無思緒,于是我們?nèi)フ宜?,希望他能提供幾個方向給我們參考。那是深秋的一個夜晚,他招待我們坐下后,給我們每個人沏了杯茶。
“要不,你們回自己老家住一個月吧?!崩蠋煹牡谝痪湓捑驼痼@了我們仨,“回去用心觀察生活,傳統(tǒng)文化的研究是需要貼近生活、感受生活的?!?/p>
于是,我們按他的要求回老家住了一個月。其實人生的軌跡是被提前規(guī)劃好的,我們所經(jīng)歷的每一件事都有因可循、有果可追、因果相依的,這就是我們常說的命運和定數(shù)。
一個月后,論文答辯順利舉行。答辯結(jié)束后,我們?nèi)缙诋厴I(yè)了。畢業(yè)那天老師叫我們?nèi)ニ霓k公室,還是和上次一樣,他給我們泡了三杯龍井茶。我們在他的面前也放肆了些,有說有笑。
“還記得之前我讓你們回老家體驗一個月生活嗎?”老師轉(zhuǎn)入正題。
我們點點頭,又搖搖頭。點頭是因為我們記得有這么一件事,搖頭又是因為我們不知道這樣做的根本目的是什么,只是為畢業(yè)論文做準備?如果是的話,那簡直吃力不討好。
“我讓你們回老家,有兩個目的。一來是出于撰寫畢業(yè)論文的需要;二來是希望你們能夠在這一個月里好好感受生活,聽從自己的內(nèi)心?!崩蠋熣f道,“我年輕的時候,也是滿腔熱血,一味想著超越原點。因為世俗告訴我們,只有站得越高,才能看得越遠。但是從來沒有一種教育是讓我們往回看,甚至回到原點重新審視自己,因為這樣做的成本太高。”
老師給自己續(xù)了杯茶,小抿一口,繼續(xù)說。
“后來在我三十五歲的時候,我患了中度抑郁,我便去寺廟待了三個月。也是在那時候,我才知道,是我離原點太遠了,以至于忘記自己當初為什么出發(fā)。所以我決定放棄國企的工作,從事自己喜歡的傳統(tǒng)文化研究,雖然工資不高,但也落得個清閑和滿足。這次讓你們回去,也是希望你們能在喧囂中聆聽自己的內(nèi)心?!?/p>
老師說完,房間里一片寂靜,茶香越發(fā)濃烈。我已經(jīng)記不清最后大家是怎么散場的了,只記得當時我們每一個人都懷著各自的心事,走出老師的房門,走向新的人生。
再后來,我沒有繼續(xù)留在上海工作,而是回到了這座大山,從事文化遺產(chǎn)保護和開發(fā)工作,三十年了,回到原點,卻擁有了自己想要的人生。
暮色漸漸降臨,村落被籠罩在一片橙黃色之中。炊煙在農(nóng)舍的屋頂裊裊升起,在暮光四射的天空中分散后消隱。女人吆喝孩子回家吃飯的聲音此起彼伏,將我們從聊天后的沉思中喚醒過來。
“看,那座古建筑,有好多年歷史呢,我最近在為它申報國家文化遺產(chǎn)保護項目?!苯鸹ㄒ荒樧院赖馗艺f道?!肮纷?,我們回去啦?!闭f完,她和我道了別,拉著蝴蝶犬,手里還拿著文化研究資料,腳步緩慢卻很是輕快。
多年壓在心中的大石瞬間碎裂來開,有一種說不出的如釋重負之感。原來,回到原點從來不是一件可恥的事情,我們從原點來,到原點去,萬物生息,周而復始,不正是大自然的規(guī)律嗎?
慢慢地,萬籟俱寂,暮光漸漸褪去。我知道黃昏正在轉(zhuǎn)瞬即逝,黑夜即將來臨,但黑夜并非永恒,迎接它的將是明日的白晝。
漫步在寂靜的田野上,我看到廣闊的土地袒露著結(jié)實的胸膛,那是召喚的姿態(tài),是包容的姿態(tài),所有的煩惱和不安都在此刻被攬入土里,化成肥料,然后開出花來。我也終于找到了自己的病根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