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喆
(商丘師范學院 法學院,河南 商丘476000)
丞相,作為官職名稱,始于公元前309年的秦國 。《史記·秦本紀》載:(武王)“二年,初置丞相,樗里疾、甘茂為左右丞相。”[1]209秦統(tǒng)一六國后,丞相職位得以沿襲,并逐漸演變?yōu)椤鞍俟僦L”,漢初因之。就西漢丞相職權弱化問題而言,學人多有論說(1)有的學者將皇權和相權置于帝制背景下進行研究,他們以朝代為順序?qū)蕶嗪拖鄼嗟年P系進行了梳理,并得出“皇權逐步趨強、相權步步趨弱”的總體趨勢。如陳鋒的《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宰相芻論》、曾小華的《論中國古代的皇權與相權》、張星久的《中國君主專制政體下的君權與相權沖突問題》,但這些文章對丞相職權弱化的原因均沒有進行透徹分析。還有學者從內(nèi)朝的視角論證了西漢皇權和相權關系,如勞干的《論漢代的內(nèi)朝與外朝》、李宜春的《論西漢的內(nèi)朝政治》、崔麗芳的《論西漢內(nèi)朝政治的緣起和特征》、王明德的《從內(nèi)、外朝之設看皇權與相權之間的博弈關系》、羅義俊的《論漢武帝時代內(nèi)朝的創(chuàng)置和健全》認為,武帝設立內(nèi)朝的目的就是裁抑侵奪相權,擴張強化皇權,這些文章著重于內(nèi)朝有關方面的論述,而對西漢相權弱化探究較淺。對西漢宰相制度論述較為權威的,當屬《西漢宰相制度變化的原因》一文,但作者??偙笳J為,西漢宰相制度的變化并不是緣于君權與相權的矛盾,而是形勢之需,其立意、主旨均與本文迥異。,然西漢丞相職權弱化的原因及其對后世的影響,論者較少,筆者擬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通過對傳統(tǒng)文獻和出土簡帛的解讀,對西漢丞相職權弱化作些新的探討,不當之處,敬請方家指正。
西漢王朝承秦之制。初置丞相一人,高帝十一年(前196),改丞相為相國?;莸哿?前189),又改相國為丞相,且分左右,由兩人分任。漢初以右為尊,右丞相在左丞相之上。文帝十五年(前178),復置丞相一人。成帝、哀帝時期,丞相人數(shù)又有變化。西漢王朝,丞相不僅人數(shù)有著變化,而且職權也在不斷調(diào)整中。
漢初,丞相位高權重,職責更是無所不包,“舉凡國家的一切方針大計,天子掌控的范圍,丞相無不有其權力。丞相直接于天子,五日一朝;若有政事,具奏以聞,奏則必獲許可。平時便宜行事,天子亦并不干預。所以丞相施政行事代表著整個朝廷,是名副其實的百官之長、政府首領,近是副天子”[2]。
高帝元年(前206),劉邦以蕭何為丞相,其職權是“掌丞天子助理萬機”[3]724。對于丞相之權,陳平有著類似的見解 :“丞相者,上佐天子,理陰陽,順四時,下育萬物之宜,外鎮(zhèn)撫四夷諸侯,內(nèi)親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職焉。”[1]2061-2062凡此所論,都充分表明了丞相具有輔佐帝王、統(tǒng)領百官、綜理政務等大權。
漢初,丞相職權如此之大,皆源于帝國草創(chuàng),皇權集中程度不深,官僚政治制度還不成熟。
楚漢之后,劉邦為剪滅異姓王而統(tǒng)一全國,加強中央集權,令丞相蕭何留守關中并提供后勤保障,蕭何“守關中,侍太子,治櫟陽。為法令約束,立宗廟社稷宮室縣邑,輒奏上,可,許以從事;即不及奏上,輒以便宜施行……上以此專屬任何關中事”[1]2014-2015。從皇帝對待丞相的禮儀中,我們尤可窺見丞相地位之盛、權位之高。高帝恩賜蕭何“帶劍履上殿,入朝不趨”[1]2016的殊榮。蕭何病重時,惠帝親“自臨視相國病”[1]2019。在其死后,賜謚號“文終侯”。漢初丞相地位之尊榮《漢書》亦有記載,《漢書》師古注載:師古曰 :“漢舊儀云皇帝見丞相,起,謁者贊稱曰 :‘皇帝為丞相起?!鹆⒛俗?。皇帝在道,丞相迎謁,謁者贊稱曰 :‘皇帝為丞相下輿?!⒛松?。”[3]3414-3415
繼蕭何之后,曹參為相,“舉事無所變更,一遵蕭何約束”[1]2029,惠帝怪其不治事,并通過其子委婉地表達不滿。對此,曹參答曰 :“今陛下垂拱,參等守職,遵而勿失,不亦可乎?!盵1]2030曹參竟敢違背帝君意旨,固守己見。文帝時,申屠嘉任丞相,文帝幸臣鄧通對丞相怠慢無禮,申屠嘉當面向文帝抗議說 :“陛下愛幸臣,則富貴之,至于朝廷之禮,不可以不肅?!盵1]2683向皇帝申明丞相的權威。武帝時,田蚡任丞相,“薦人或起家至二千石,權移主上”[1]2844,非常跋扈專權,以致武帝對他說 :“君除吏已盡未?吾亦欲除吏。”[1]2844綜上所論,從西漢之初至武帝初年的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丞相的權力是很大的,甚至連皇帝后宮之事也敢干涉 ?!稘h書·周亞夫傳》載 :“竇太后曰 :‘皇后兄王信可侯也?!显?:‘請得與丞相計之?!瘉喎蛟?:‘高帝約非劉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不如約,天下共擊之。今信雖皇后兄,無功,侯之,非約也?!夏欢凇!盵3]2060-2061
丞相所具有的參與國家重大事務的決策,選拔、薦舉、任用官吏,總領百官朝議和奏事,考課監(jiān)督百官等大權不僅常見于紙質(zhì)史料,出土文獻亦有佐證。如《二年律令·具律》載 :“縣道官守丞毋得斷獄及讞。相國、御史及二千石官所置守、叚(假)吏,若丞缺,令一尉為守丞,皆得斷獄、讞獄,皆令監(jiān)臨庳(卑)官,而勿令坐官?!薄白锶霜z已決,自以罪不當欲氣(乞)鞠者,許之……二千石官令都吏覆之。都吏所覆治,廷及郡各移旁近郡,御史、丞相所覆治移廷?!盵4]148-149《二年律令·金布律》亦載 :“官為作務、市及受租、質(zhì)錢,皆為缿,封以令、丞印而人,與參辨券之,輒人錢缿中,上中辨其廷。質(zhì)者勿與券。租、質(zhì)、戶賦、園池入錢縣道官,勿敢擅用,三日壹上見金、錢二千石官,二千石官上丞相、御史?!盵4]190
竇太后去世,武帝執(zhí)掌大權,首先推行儒家的“天人感應”學說,進行泰山封禪、改正朔、易服色等一系列活動,將皇權加以神化,大大加快了君主中央集權的進程。與此同時,針對政治體制中丞相權力過大,武帝也采取了相應的措施。元朔五年(前124),武帝改變以功臣子孫列侯任丞相的傳統(tǒng),任命平民出身的公孫弘為丞相,封平津侯。弘本無爵,所得丞相與爵位皆武帝所賜,所以對武帝唯唯諾諾,“每朝會議,開陳其端,令人主自擇,不肯面折廷爭”[1]2950,他把自己的主意一二三列出,讓帝王自己決策,決不因意見不同堅持己見,與帝抗爭。
在公孫弘之后繼任的丞相,境遇大不如前,不僅“丞相府客館丘虛而已”,且其結(jié)局也不好,除“(石)慶以醇謹,復終相位”外,“其余盡伏誅”。當丞相石慶去世,武帝任公孫賀為相并二次封侯時,他卻在皇帝面前伏地不起,涕泣交流地說 :“臣本邊鄙之將,以鞍馬騎射為官,無才無德,實不堪丞相之任!”按常理來說,丞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是從政者汲汲以求之職位,然公孫賀卻畏之如虎,遲遲不接相印。對此,左右不解,遂問道 :“皇帝拜相,乃榮寵之事,何哭之悲也?”公孫賀答曰 :“主上賢明,臣本不稱丞相之職,負此重責,從此危乎殆哉!”[3]2877-2878此言足見公孫賀亦非顢頇之輩,他知道伴君如伴虎,雖位居丞相,然稍不留意,就會有殺身之禍。從公孫賀的“不受印綬,頓首涕泣”來看,武帝時期,皇權已大大加強,而相權則已一落千丈了。
元帝即位時,丞相于定國辭職,緣由是“春霜夏寒,日青亡光”[3]3044。見此異常天象,于定國惶恐,遂“上書自劾……乞骸骨”。今人對于定國的辭職行為可能不太理解,但若知曉丞相此時的職權是“理陰陽”就不覺得奇怪了。丞相職權發(fā)生變化,始于宣帝時期。
《漢書》載:丞相丙吉外出,遇到眾人斗毆,死傷遍地,丙吉充耳不聞。然遇“牛喘氣吐舌”,卻使騎吏問 :“逐牛行幾里矣?”死者遍地不聞,獨問喘牛。隨者不解,丙吉則曰 :“民斗相殺傷,長安令、京兆尹職所當禁備逐捕,歲競丞相課其殿最,奏行賞罰而已。宰相不親小事,非所當于道路問也。方春少陽用事,未可大熱,恐牛近行,用暑故喘,此時氣失節(jié),恐有所傷害也。三公(丞相、御史大夫、太尉)典調(diào)和陰陽,職所當憂,是以問之。”[3]3147
官吏職務評定和陰陽調(diào)和本是丞相職責所在,這兩項職責始于漢初,但至丙吉為相時,官吏職務評定職責逐漸弱化,陰陽調(diào)和則成為丞相的主要職責了。所謂調(diào)和陰陽是指,司掌自然攝理,關注由自然現(xiàn)象所顯示出的天命,尊奉這一神秘主義 。《漢舊儀》記載:當時發(fā)生了冬暑夏寒、雨多旱久這樣陰陽失調(diào)的現(xiàn)象,天子命人將此事下傳于丞相,使者剛剛到達,丞相就立刻請辭,告退而去了。而上述于定國的辭職,也正是因為丞相職責中的陰陽調(diào)和出現(xiàn)混亂。
丞相職掌發(fā)生變化的現(xiàn)象,與武帝末期外朝實權減弱,政治實權轉(zhuǎn)移到內(nèi)朝這一背景相關。于定國辭職后,由儒家官僚韋玄成繼任丞相一職。
中央官制,漢初承秦,設置三公;武帝時,“罷太尉,設置大司馬以冠將軍之號”,對中央官制進行調(diào)整;成帝時,何武認為,官職應根據(jù)時代特點而作調(diào)整,遂諫言 :“今末俗之弊,政事繁多,宰相之才不能及古,而丞相獨兼三公之事,所以久廢而不治。宜建三公官,定卿大夫之任,分職授政,以考功效?!盵3]3404根據(jù)何武諫言,成帝就賜“曲陽侯根大司馬印緩,置官屬,罷驃騎將軍官,以御史大夫何武為大司空,封列侯,皆增奉如丞相,以備三公官焉”[3]3405。哀帝時,丞相在百官中的至尊地位亦不復存在,哀帝元壽二年(前1),丞相“更名大司徒……復賜大司馬印緩,置官屬,去將軍,位在司徒上”[3]725。同時,外朝設大司徒、大司馬、大司空,原來由丞相掌握的相權被一分為三,互不統(tǒng)屬,互相制衡。
從西漢丞相職權變遷的趨勢看,君權越來越強,相權越來越弱,其原因在于“宰相的這種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皇帝總管與朝臣領袖的特殊身份,與獨尊的皇帝,特別是與專制主義皇權是相矛盾的,因為專制主義就是獨占和排他性的,因此,專制主義皇權的發(fā)展,就必然導致相權的削弱”[5]237。
武帝之前,丞相地位、權力都很尊崇,如荀子云 :“相者,論列百官之長,要百事之聽,以飾朝廷臣下百吏之分,度其功勞,論其慶賞,歲終奉其成功以效于君?!盵6]182應劭曰 :“丞者,承也。相,助也?!盵1]209即上承天子之命,“助理萬機”。但自武帝始,丞相職權開始弱化,至哀帝時其職位已降到大司馬之下,其輔政、軍事、人事、決策等職權也漸漸被武帝時期所設置的內(nèi)朝所侵蝕。
武帝之前,丞相統(tǒng)領百官,權高位重。武帝時,內(nèi)朝的設立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丞相的職權,但丞相在形式上仍是百官之長,與內(nèi)朝首領共同輔佐天子?;艄獗?,內(nèi)朝首領就漸漸處于輔政的首要地位 。《漢書·車千秋傳》載:“昭帝初即位,未任聽政,政事一決大將軍光。千秋居丞相位,謹厚有重德……終不肯有所言?!盵3]2886車千秋之后,丞相在形式上的百官之長亦不復存在,輔政之位也為內(nèi)朝官所獨掌。如宣帝遺詔,丞相就不在輔政大臣之列了 ?!稘h書·蕭望之傳》載 :“及宣帝寢疾,選大臣可屬者,引外屬侍中樂陵侯史高、太子太傅望之、少傅周堪至禁中,拜高為大司馬車騎將軍,望之為前將軍光祿勛,堪為光祿大夫,皆受遺詔輔政,領尚書事?!盵3]3283其他內(nèi)朝首領如王鳳、王根、王商、王音、許嘉、丁明、王莽等均居于輔政之位,掌輔政之權,而與其同朝的丞相皆沒有成為輔政大臣。
西漢前期,丞相可以參與軍事決策,甚至可以率兵征戰(zhàn)。武帝以后,軍事權完全歸于以將軍為首的內(nèi)朝。無論是京師宿衛(wèi)之軍或是外出征戰(zhàn)之軍,其統(tǒng)帥權均為內(nèi)朝將軍所掌握。如《漢書·張安世傳》載 :“(安世)拜為大司馬車騎將軍領尚書事。數(shù)月,罷車騎將軍屯兵,更為衛(wèi)將軍,兩宮衛(wèi)尉、城門、北軍兵屬焉?!盵3]2648軍事權也為內(nèi)朝所掌握,重大軍事行動均由皇帝與內(nèi)朝決定 。《漢書·魏相傳》載 :“元康中,匈奴遣兵擊漢屯田車師者,不能下。上與將軍趙充國等議,欲因匈奴衰弱出兵擊其右地,使不敢復擾西域?!盵3]3136而丞相在一般情況下,是不得參與軍事決策的,只有在皇帝特詔的情況下,才能入禁中與內(nèi)朝臣共商軍事決策 ?!稘h書·馮奉世傳》記載:“永光二年秋,隴西羌彡姐旁種反,詔召丞相韋玄成、御史大夫鄭弘、大司馬車騎將軍王接、左將軍許嘉、右將軍奉世入議?!盵3]3296
丞相“主臣”,為百官之長。而“除吏”正是宰相最主要最實際的權力之一,是他作為百官之長的最根本標志和最切實的基礎[2]。蕭何病重,惠帝探望并因而問曰 :“君即百歲之后,誰可代君?”[3]2012說明丞相對百官具有薦舉權。但這種權力在宣帝時期即被弱化,《漢書·黃霸傳》載,丞相黃霸欲薦史高為太尉,宣帝曰 :“將相之官,朕之任焉?!卧铰毝e之?”[3]3634這說明,丞相的除吏之權逐漸被皇權所剝奪。不僅如此,丞相對公卿百官的考課權也在弱化,如元帝時,“上使尚書選第中二千石,而野王行能第一”[3]3302。元帝指使尚書對二千石進行考核,而不是丞相。其監(jiān)督彈劾權也被尚書剝奪,如《漢書·蔡義傳》載 :“義為丞相年八十余……時大將軍光秉政,議者或言光置宰相不選賢,茍用可專制者。”[3]2899西漢后期,內(nèi)朝尚書的彈劾權更大,可以彈劾包括丞相在內(nèi)的所有外朝官員,儼然成為西漢中后期的最高監(jiān)察彈劾官員,如平帝時,“尚書劾(董)賢帝病不親醫(yī)藥”[3]3739。
尚書原是少府的屬官,僅是職掌皇帝筆札的仆役之官,其地位、品秩、權力均很低。武帝時開始分曹辦事,成帝時已成為帝君身邊的親信,并逐漸侵蝕丞相之權 。《漢官儀》云 :“舊制:令六百石以上,尚書調(diào);拜遷四百石長相至二百石,丞相調(diào)。”[7]82六百石以上的高級官吏皆由尚書調(diào)除,可見,丞相除吏之權極大削弱。
在以平民為相的同時,武帝還于“元狩四年初置大司馬,以冠將軍之號”[3]725,將太尉改為大司馬大將軍,提升太尉的權力地位以壓制丞相的權力。在實行這些措施之外,武帝還建立了內(nèi)朝,與以丞相為首的外朝相抗衡。
武帝晚年以外戚霍光為大司馬大將軍,領尚書事,屬意霍光輔佐幼子即位,是為昭帝,而霍光“行周公之事”[3]2932,“帝年八歲,政事一決于光”[3]2937,大司馬大將軍的權勢得到極大加強,而丞相的權力則被繼續(xù)削弱。昭帝去世后,因無子嗣,奉皇太后詔命,群臣迎立昌邑王為帝。但昌邑王即位后品行昏亂,不合霍光之意,因此霍光與親信大司農(nóng)田延年謀廢昌邑王,作出決定后,才召丞相進行商議,“召丞相……會議未央宮”[3]2939。此時,大司馬大將軍已體現(xiàn)出了在朝廷中召喚百官、決議政事的主導地位。表面上,丞相仍然是與大司馬大將軍同列三公之位,地位似乎相等,甚至在廢昌邑王的奏表中,群臣聯(lián)名的次序仍為“丞相臣敞、大司馬大將軍臣光……”[3]2938,這似乎顯示丞相仍然是的群臣之首。但是此時真正掌握實權的已經(jīng)是大司馬大將軍霍光了,“萬姓之命在于將軍,唯大將軍令”[3]2948。
武帝以后,內(nèi)朝牢牢地控制了作為國家政事中樞組織的尚書,排斥了丞相對尚書的領導,等于剝奪了丞相在國家大事方面的決策權,外朝丞相成為內(nèi)朝政令的執(zhí)行者。這種內(nèi)朝決策與外朝執(zhí)行的行政關系,在昌邑王的廢立上得到了充分的驗證 。《漢書·楊敞傳》記載:楊敞為丞相時,“昌邑王征即位,淫亂,大將軍光與車騎將軍張安世謀欲廢王更立。議既定,使大司農(nóng)田延年報敞。敞驚懼,不知所言,汗出洽背,徒唯唯而已”[3]2889。
司隸校尉初設于武帝朝,執(zhí)行公務時手持皇帝賜杖,權力很大。元帝時,賜杖雖被取消,但其仍具有欽差大臣的性質(zhì),然其行政級別比丞相司直略低。依據(jù)舊例,司隸校尉初上任,要去拜謁丞相和御史大夫,朝會時,也要和丞相司直一起恭迎丞相、御史大夫,“故事,司隸校尉位在司直下,初除,謁兩府,其有所會……與司直并迎丞相、御史”。涓勛對丞相、御史的地位發(fā)起了挑戰(zhàn),他初任司隸校尉時,不僅不肯“拜謁丞相、御史大夫”,而且“朝會相見,禮節(jié)又倨”[3]3414。同時,他還借《春秋》對丞相的權威繼續(xù)發(fā)難,“《春秋》之義,王人微者序乎諸侯之上,尊王命也。臣幸得奉使,以督察公卿以下為職,今丞相宣請遣掾史,以宰士督察天子奉使命大夫,甚悖逆順之理。宣本不師受經(jīng)術,因事以立奸威,案浩商所犯,一家之禍耳,而宣欲專權作威,乃害于國,不可之大者。愿下中朝特進列侯、將軍以下,正國法度”。成帝就涓勛舉報丞相這個事讓大臣討論,結(jié)果議者認為,“丞相掾不宜移書督趣司隸”[3]3414。
皇權是秦漢社會最高統(tǒng)治權力的象征,皇帝決定著包括丞相在內(nèi)的各級官吏的任免。當皇帝信任丞相時,就把統(tǒng)領百官、協(xié)助皇帝決策的大權交給丞相,丞相就能肩任“上佐天子,理陰陽,順四時,下育萬物之宜,外鎮(zhèn)撫四夷諸侯,內(nèi)親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職焉”的職責。當皇帝不信任或者丞相能力不堪時,丞相職權弱化是在所難免的。通觀西漢一朝,丞相職權的弱化雖發(fā)生在武帝當政之時,但秦漢創(chuàng)建的帝王之制,就為弱化相權埋下了因子。昭帝之時,皇權旁落,丞相職權又進一步削弱。
皇權是秦漢社會最高統(tǒng)治權力的象征,具有獨占性、排他性,不允他人染指之特征。
皇權的獨占性決定了沒有任何權力系統(tǒng)可以與之相并行,相權雖然對皇權具有約束性,但這種約束是有限的,因為帝王是權力之源,命相之權完全操之于其手,“將相之官,朕之任焉”,師古解釋說,宣帝之意是拜將任相之權完全由他決定,“言欲拜將相事,自在朕也”[3]3634。這說明,相權只能臣屬于皇權,是皇權的輔助權。至于國家治理,帝王可以委托給丞相,自己垂拱無為,也可親攬大權,事必躬親,什么事都抓在手中。一旦天子事無巨細秉權,相權削弱則勢至必然。
西漢初年,政治上奉行黃老之道,所選人才“忠厚”有余,才能不足,以致武帝親政后,丞相無堪大任者。丞相衛(wèi)綰,本“以戲車為郎”,“醇謹無它”,“忠實無它腸”,“自初宦以至相,終無可言”。對此,師古評價說 :“不能有所興建及廢罷?!盵3]2200-2202從《漢書》所載來看,衛(wèi)綰根本承擔不起“掌丞天子,助理萬機”的丞相之職。竇嬰、田蚡,均為親貴用事,不以國事為己任,且奢侈腐化。隨后的薛澤也碌碌無為。公孫弘,雖是武帝親自擢拔的丞相,但其“性意忌,外寬內(nèi)深”,除“習文法事,緣飾以儒術”[3]2622,開拓才能亦是有限。李蔡、嚴青翟、趙周等相的活動,幾乎未見于史書。經(jīng)過六七十年的發(fā)展,西漢王朝面臨著內(nèi)憂外患,而雄才大略的武帝若要改變這一現(xiàn)狀,就需有人為他出奇策謀妙計,然此時的丞相大都才干平平,不堪大用,于是武帝就另謀他策,內(nèi)朝的創(chuàng)建就呼之欲出了。
霍光秉政時,相權不僅被踐踏,而且丞相立設之權也完全被霍光所控制。丞相車千秋把大權完全交給霍光,“終不肯有所言”。車千秋的后繼者王,史書未記載他有什么政治活動,且為相不到一年就駕鶴西去。其后的楊敞出自霍光之門,他能出任丞相全是霍光有意為之,這就意味著他在政治上不能有自己的立場,必須唯霍光之意是瞻。如在昌邑王的廢除上,當大司農(nóng)田延年向其匯報時,楊敞“汗出洽背,徒唯唯而已”。蔡義也是出自大將軍府,任職時已八十余歲,《漢書》載他“貌似老嫗行步俛僂,常兩吏夾扶乃能行”,針對這種情況,時人就說 :“光置宰相不選賢,茍用可專制者。”[3]2899
在西漢末期,王莽將丞相、太尉、御史大夫改為大司馬、大司徒、大司空,并稱“三公”,以“奪公輔之位,損丞相之威”。劉秀建立東漢后,一切官僚機構的名稱都恢復了西漢舊制,唯有三公遵從王莽的改變,可見劉秀也是在繼續(xù)削弱相權。建武二十七年(51),劉秀再一次進行了改革,進一步縮小了三公的職權。首先,去掉三公前面的“大”字,直接稱呼“司馬”“司徒”“司空”;第二,設置將軍,地位和“三公”相等,又在“三公”之上設置太傅,兩個官職都是分割限制三公職權的;第三,縮小權力范圍,如司空(原來的御史)已經(jīng)不再有監(jiān)察權力,只負責水利工程建設。
劉秀改革之后,三公的權力基本喪失,基本淪為虛職。如東漢仲長統(tǒng)所說 :“雖置三公,事歸臺閣。自此以來,三公之職備員而已?!盵8]1657在三公淪為虛職的同時,尚書的權力卻進一步提高,成為國家最高行政機構。劉秀設置尚書臺,其長官為尚書令,成為新的宰相。尚書臺之下設置六曹,成為尚書臺的執(zhí)行機構。尚書臺的形成,在魏晉時期進一步演化為尚書省,依然是中央最高機構之一。
東漢以后,尚書省的權力過盛,因而中央又設立中書省、門下省來限制尚書省。隋唐時期,尚書省已經(jīng)淪為執(zhí)行機構。北宋時期,尚書省淪為虛職。而丞相一職,在明朝之前也一直沒有被廢除,從東漢到隋唐、兩宋,雖然其地位很高,但是其權力很小。只有在特別時期,丞相權力才會很大,如曹操擔任丞相期間。元朝時期,以中書省總領政務,中書省的長官中書令由皇太子兼領,其下設左右丞相,又設平章政事為副丞相。左右丞相、平章政事等“均隸中書令下”,丞相不僅受制于皇帝,還要受制于太子,亦是相權弱化的表征[9]。
自宋代以降,社會上更無足以威脅帝王的勢力,君權的絕對化愈演愈烈。相形之下,相權則愈來愈微弱。傳統(tǒng)相權的衰落,宋代是一關鍵時代。宋代丞相不僅失去了兵權和財權,而且連用人權也被剝奪了。從這種發(fā)展的趨勢看,明太祖洪武十三年(1380)廢相之舉可以說是水到渠成之事了。
綜上所述,從西漢時期相權尊榮到明太祖朱元璋廢除宰相制可以看出,皇權對相權加強控制,使其不斷地向皇帝容易掌握的身邊近臣手中轉(zhuǎn)移,最終集中在皇帝手中,取消相權的獨立性是在所難免的。所有的變化都是為了保證皇權的至高無上性。對此,李俊論述道 :“中國宰相制度,代不相同,然相因而變,有其趨勢,亦有其法則。趨勢維何?時代愈前,相權愈重;時代愈后,相權愈輕。法則維何?君主近臣,代起執(zhí)政,品位既高,退居閑曹是也。”[10]239
丞相,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地位之尊崇,常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來形容;權力之大,也是其他官員望塵莫及的,被稱為“百官之長”。無論怎么形容丞相地位之高、權力之大,但終究擺脫不了它是皇權的附屬物,是從皇權分化出來的這一客觀事實。雖然如此,相權仍有相對的獨立性,在權力運行的過程中,丞相會利用傳統(tǒng)、制度等手段來限制或否定皇權,從而導致了皇權對它的不滿,進而使帝王千方百計地對其職權進行弱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