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躍輝
大雪
我夢見下雪,在從沒下過雪的
云南的大院子里。奶奶,我夢見
你在大院子里一個人說話,做事
時間排好長隊,等著從你的生命里駛過
你剛仰起頭張望何處才是盡頭
雪就落下來了。雪落在
大院子里,落在你的荒蕪的時間里
也落在我的屋子里
(夢里的屋子沒有頂么?)
單人床、椅子、書架、早已忘卻的玩具火車
落滿了雪。泡沫一般堆積的雪
迷霧一般流淌的雪
雪如鹽粒,是咸的、苦的
走出屋子,我隨你仰起頭張望
漫天的雪真大啊,奶奶
我們都望不到盡頭啊,奶奶
雪落在你的也落在我的眼睛里
亡靈
亡靈之間沒有語言,唯用火焰溝通
火焰在野地星散,四處有影子
影子之間沒有語言,唯用夜色溝通
夜色里一聲聲狗吠,一聲聲
傳遞著人世間的消息
許多年前,也是這樣的夜晚
我躺在小床上聽樓下木門吱呀
有人進,有人出。干草束一樣輕的外公
躺在堂屋中間。我是睡去
還是最好醒著?我看到自己下樓
光腳走近堂屋,黑衣人挑著籮筐往外走
籮筐里有什么呢?我追上去看
在窄巷的入口,我看到滿筐晃動的光
一根根白骨,潔凈、勻稱、輕……
悚然睜眼,土坯墻上月光明晃晃
夜色里一聲聲狗吠
樓下人進人出,虛空里忽然迸發(fā)出
一聲哭喊,在這陌生的人世間
咳嗽
胸腔里什么時候住進一匹野馬
奮蹄、嘶鳴,在白天和黑夜
也在黃昏的黃和黎明的明里
一匹野馬拘囿于一個人所有的
勞作和情感:看他在書房坐下
看他喝水或偶爾走到陽臺
四處看看再回來;看他思念或發(fā)呆
看他想起什么又忘記。一匹野馬
偶爾小憩,觀察柵欄外的一切
柵欄二十四根,二十四條暗斑
勒在它身上。它會不會想起非洲大草原上
正低頭吃草的遠房親戚?
野馬,自有節(jié)律,從一根肋骨
躍向另一根肋骨,肋骨之上
百草生長。它不明白寒冬早已撼動時間
這兒何以萋萋如許。層層升高
直至喉嚨,坐井觀天的野馬,看見天
朝自己俯身,上蒼的臉晃蕩著紅色的
巨大器官。它多想蹦起,一把揪住
霹靂一聲,一匹野馬奪口而出
消失在彌天大霧里。而他于困倦中
短暫入夢,夢里徘徊著一頭獅子
蠟梅
清水、瓷瓶,一枝蠟梅半開
香氣縈繞如偶然來訪的記憶
雪意和天氣有異往年
冰面有裂紋,沿階草間有積雪
念及故鄉(xiāng),山茶花紅唇冷艷
遠道而來的海鷗貼湖面飛掠,白羽沾水
影子在破碎和圓融之間
這些日子多么樸素而美好
太陽貼緊窗玻璃,薄薄的糖片
越舔越薄。太陽旋轉(zhuǎn)如一粒
紐扣,擋住世間的風塵
也遮掩內(nèi)心的峽谷
寒風從峽谷吹來,在此吹落
一瓣、兩瓣、三瓣……蠟梅
一枝在故鄉(xiāng),一枝在瓷瓶中
清水洗凈舊年的倦怠。新年的消息
在來年春風疾馳的蹄聲里
風中鳥
風中不見鳥。鳥鳴是一粒粒火星兒
從云端散落,點燃山巒和草坡
這古老的春天,又在燃燒它自己
紛紛燒進我們眼底,疼痛如此絢麗
洞穿骨頭和夢境。我們的短暫之軀
又一次游弋于無邊大地,承受炙烤
和雷聲、閃電結(jié)伴,走進欲望的廢墟
風大起來了,卷動全身的舊疤和鮮血
無邊的風景啊,沒有哪句話能夠描述
這浩大的靡費。災難和美都會重來
從歷史深處流傳至今的故事交織著
陳俗的劇情,而我們?nèi)匀粸橹撩?/p>
喜劇和悲劇總是同時上演,同時謝幕
深陷其中的又何止我們?天地萬物
無不表情迷幻,一次次甘愿交付生死……
春風摧枯拉朽,吹落一粒一粒火星兒
掘開大地黝黑的肌體,深深埋入
且待來年,從肥沃的血肉里抽出枝芽
逝者
春天從未如此繁茂,如此遼闊
桃根伸展,在自己的黑暗里
桃樹盛開,在自己的花朵里
桃花粉紅,在自己的顏色里
風雨雷電偶爾來拜訪,鳥和松鼠偶然路過
柔軟的喙刺入血脈,尾巴豎起如一柄毒蘑菇:
一片花瓣,比風更輕,比雨更重
在風雨里描繪獨一無二的軌跡
過去沒存在過,今后也不會存在
一片花瓣,隕落在自己匆促的時間里
有誰會在意呢?春天仍舊遼闊且繁茂
在這個春天,隕落的遠不止這些
大地正敞開它寬廣且深厚的懷抱
擁抱生者的腰肢,擁抱逝者的頭顱
逝者已矣。我們還活著——
在死神的古銅鏡面,看見模糊的自己
春風十里
桃花映在水里更紅,櫻花開在雨里更白
起風時,柳枝總是更綠也更柔軟
無人涉足的河岸,春天來得更早
春風何止十里,從一個人吹向一群人
人群上方總有一朵朵云飄浮著
云多白啊,比魚群更低矮,也更密集
魚群剛剛蘇醒,從冰層底下迤邐而來
攪動陳年的消息;荇草搖擺腰肢
舞動所有的手指;浮萍一點一點聚攏
又散開……再沒有什么風景比這更美
在我們的一生中,再沒有什么比這
更值得耗盡全部的熱情,再沒有什么
能讓我們在大地上眼含熱淚地行走
等走累了,就匍匐在大地上,聽——
大地和天空往返消息于虛心的草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