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瑜

起

立冬后的一個夜晚，醫(yī)生辦公室里的暖氣將空氣烤得有些干燥。我跟一位患者及其家屬沉默地坐著。女士的眼睛充盈著淚水，眼眸在淚水的映襯下有些模糊，淚水像兩條小溪，順著白皙的面龐滑下，差點打濕了那件挺刮的女士襯衫的衣領(lǐng)。男士時而看看我，時而看看女士，時而擠弄著上下眼瞼，想要努力緩解干燥帶來的不適。而我，不知道如何開口?；蛟S，此時沉默才是最好的。

“別犟了，住院吧?！蹦惺拷K于從嘴里擠出這句話。隨之而來的是一聲嚎啕。女士流著淚的臉頰上，兩條小溪瞬間變成了瀑布，在衣襟上洇出一朵朵淚花。她慢慢起身走出了醫(yī)生辦公室，房門在她的苗條身影后面沉重地關(guān)上了。

我與男士對視了一下，又迅速分開。最終是男士再次打破沉默：“她始終不能走出痛苦！孩子的事情，我們也沒什么辦法。她是個好強的女人，總是要求太高，偏偏孩子先天發(fā)育有問題，順不了她的意……”那一段介紹本應(yīng)該很長，但他疲憊地掃了一眼手表之后，便草草收尾了，向我客套地道謝，離去了。此后幾個月的時間，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承

住院后的這位女士并不平靜，她使勁踹著那道將她關(guān)住的病房大門，然后筋疲力竭地躺在光滑涼爽的地面上。兩個身強力壯的護士將她抬回了病床，把她那沾上了塵土的襯衫換成了寬松柔軟的病號服。她踢動著雙腳，將毛絨拖鞋甩到一旁，之后便不再掙扎，仰面躺在床上，任由淚水肆意地流。我去看她，她什么也沒有和我說。我默默走開了。

一周后的早上7點半，天已經(jīng)完全亮了。病房里的暖氣，用整晚時間烘干了她的淚水。她那布滿血絲的眼睛被紅腫的眼瞼包裹著，滿含憤恨與無助。我道過早安之后，問她是否愿意講一講自己的事情。不知道是陽光照射的緣故，還是狀態(tài)確實發(fā)生了變化，她的情緒看起來穩(wěn)定了一些。她干裂的嘴里擠出來的語言，也帶著干裂滯澀，但條理清晰。言辭問，我能感受到她的驕傲。

她是一個優(yōu)秀的人，畢業(yè)于名牌院校，在頂尖的會計師事務(wù)所工作，還是同事中的佼佼者，很早便在北京的黃金地段擁有了自己的公寓?？墒?，她的驕傲感，從3年前兒子出生那一天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兒子竟然是一名智力障礙兒童！之后的日子，她的眼中經(jīng)常充滿憤怒，但更多的是淚水。慢慢地，她看什么都覺得失去了色彩，找不到歡樂與喜悅，常常需要仰起頭，才能阻止淚水溢出來。即使有一天孩子很努力地叫出了“媽媽”，也幾乎喚不起她的喜悅。

一天中午，孩子在幼兒園笨手笨腳打翻了桌子，還失控地大聲喊叫。她不得不請假去接孩子。她開車帶著孩子，沒有回家，而是在家的周邊繞圈。直到車流越來越密集，最終堵住了她繼續(xù)兜下去的路，她才不甘心地把車停到了地庫，拽著孩子上了電梯。電梯到了，門開了，她左手抹著眼淚，右手拽著孩子飛快走出電梯。走過熟悉的家門，她徑直走向樓道盡頭的窗戶。

她再次揉了揉眼睛，任由眼影在臉上花成一團，然后將吵鬧著的孩子抱上了窗臺，隨后自己也踢掉高跟鞋爬上了窗臺。

“就這里吧！”她心里想著，把孩子抱向窗外，自己的一只腳也邁了出去。孩子突然咕噥了一聲“媽媽”，將她的視線拉回到兒子那雙略顯空洞的眼睛上。她不敢再看，不敢看擁堵的車流，不敢看樓下的綠地，更不敢看這熟悉的眉眼。

然后恍惚中，她感覺自己被幾只手拽住了，被人從窗臺上仰面拽了下來。她感覺到了地面的冰涼，耳旁傳來孩子的尖叫和哭喊……

轉(zhuǎn)

第三天，我下夜班后休息了，沒有去查房。

第四天，她平靜了許多，眼瞼已經(jīng)消了腫。這一次，她說起了自己的種種要強和好勝。她總是希望孩子能像她一樣優(yōu)秀，可孩子的表現(xiàn)總是讓她覺得痛心?？吹胶⒆訒r，她仿佛看到了別人的嘲笑。如今住在病房里，倒是讓她放松了。

之后的幾天，我們只是簡單地閑聊，不再主動觸及這個話題。又過了一周，北京迎來了一場雪。改善抑郁的藥物開始起作用了，她更多地談?wù)撈鹱约旱那闆r。雖然沒有再談到孩子，但她總是獨自坐在窗邊，安靜地看著樓下學(xué)校操場上的孩子們。對于改善抑郁的藥物，她并不抵觸，總是很配合地服用。

有幾天，她經(jīng)常問我，是否存在一種醫(yī)術(shù)，能夠幫助孩子逆轉(zhuǎn)發(fā)育遲滯。我給不了她肯定的答案，她眼中燃起的光又變得黯淡。有幾次，我仿佛看見了她眼眶中徘徊的淚水，但終究沒有一滴掉落下來。

合

一個下完雪的午后，稀薄的陽光褪去了，零星的雪花飄落下來。她沒像往常那樣坐在窗邊，而是用眼睛在病房里四處搜尋，最終在護士站找到了我。她跟我講述這幾周她情緒上的改善，她的眼睛也變得清澈起來。她沒有再問如何逆轉(zhuǎn)發(fā)育遲滯的事，只是淡淡地說改變不了現(xiàn)實，就只能改變自己了。

北京已經(jīng)進入深冬，冷風(fēng)將路上的行人都掃進了有暖氣的房子里。一個裹著羽絨大衣的老婦人，領(lǐng)著一個孩子來看她。隔著病房的玻璃，我看到她和那個孩子手舞足蹈，有說有笑，清澈的眼眸中帶著慈愛。說著笑著，她的眼角不知不覺多了幾顆晶瑩的淚珠，滴落在了淡藍色的病號服上。

她抱起孩子，慢慢走到窗邊，用手指著不遠處空蕩蕩的操場，跟孩子說著什么。孩子似乎沒有在聽，把頭轉(zhuǎn)向另一邊。孩子轉(zhuǎn)過頭的時候，我看到了幾乎跟她一模一樣的眉眼，只是眼神有些空洞。孩子身后那雙眼睛，泛著淚光，但帶著堅定和慈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