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建華
1
霜降一夜,掠盡寒枝,那決絕的身影尚未遠(yuǎn)去,嚴(yán)冬已如聞鼙鼓,迫不及待地赤膊上陣了。
十一月中旬的東北,早是天寒地凍的世界,那低垂的天際,彤云密布;空曠的四野,朔風(fēng)勁舞;大雪紛紛揚揚,下得正緊。
下午,和亞林中學(xué)校長天南地北地一通神侃,見天色不早,遂匆匆告辭。我彎腰提臀,沿操場磚道,深一腳淺一腳,慢騰騰地捱出校園。走得如此夸張,皆因打怵那光滑如鏡的地面。初來東北,踩一地冰雪,就像赤腳走在江南綠苔森森的河卵石上,稍不留神,便會摔個四仰八叉。
風(fēng)雪已偃旗息鼓,來時云翻霧涌的天空,似折騰夠了,平靜了不少,甚至云層的縫隙間,還拼命掙扎出了幾縷力不從心的昏光。
亞林中學(xué)倚坡就勢,蜷伏在一座小山岡下,猶如一座孤懸荒郊的野廟。面前的兩條路,稍作猶豫,我選擇了那條捷徑,這條小路緊挨鐵軌,雖說危險了些,卻筆直通往鎮(zhèn)上,我欲趁天光趕回鎮(zhèn)上的客棧。
大雪鋪天蓋地,遠(yuǎn)山近村皆被層層包裹了,唯有遙遠(yuǎn)的山腳,幾道裊裊炊煙,成了這冰封雪藏的北國里悠悠吐向人間的最后生機(jī)。
好個靜謐潔凈的林區(qū)小鎮(zhèn)呀!
2
小道靜悄悄的,雪如玉砌,因皮鞋的踐踏,負(fù)氣發(fā)出了咯吱咯吱的尖叫,那叫聲如影隨形,揪心鼓膜,一聲緊似一聲。
山腳蕩來陣風(fēng),掀起積雪,兜頭劈來,滿頭青絲剎那霜染,抖抖腦袋回身望去,穹天渺遠(yuǎn),大地蒼茫,雪地徒剩一行深沉孤獨的腳印。
北國的深冬,暮色來得猝不及防,正走在半道,遠(yuǎn)處的天幕漸漸模糊了,我往手心重重地呵了口氣,抖擻精神,往前趕去。
前方百十米處,臥了座鋼鐵大橋,橋面晶瑩,積雪盈尺,鎮(zhèn)上透出的點點燈火,已若隱若現(xiàn)在橋那頭。
我心中暗喜,緊趕走兩步,剛要邁上橋梁,哐哧哐哧,一陣異響忽從身后猛浪般拍來,回頭看時,不禁心膽俱裂。一輛紅皮列車,大口喘著粗氣,風(fēng)馳電掣地逼近,軌道上,許尺深的積雪被追風(fēng)逐日的車頭鼓蕩開了,飛瀑般射向兩旁,轉(zhuǎn)眼淹沒了我走過的腳印。
小道狹窄,避無可避,我一時大窘,硬生生地收回腳步,背對鐵軌,蹲在了橋頭?;疖噿讹L(fēng)裹霧,如千軍萬馬陷陣而來,車頭未到,強(qiáng)烈的氣流已排山倒海襲來,我被罩進(jìn)漩渦,風(fēng)雪如箭,穿衣透骨,射得我體無完膚。忽爾眼前一黑,痛感消失了,身子又似被拋進(jìn)了茫茫海底,風(fēng)雪海水般咕嚕咕嚕灌進(jìn)耳鼻,哪容喘出一口氣來?
轟!世界靜止了。
稍頃,聽見一陣不急不緩的鑼鼓,似從遠(yuǎn)古洪荒傳來,那鑼鼓和風(fēng)細(xì)雨,如同仙樂,聽得骨軟筋酥。正愜意,突然鼓如天雷,密如急雨,震得人頭痛欲裂,心慌得恨不能吐出肝臟脾肺。
正死去活來,冷不丁“嗚”的一聲長嘯,空曠荒野,這嘯聲穿云裂帛,石破天驚,愈使人毛骨悚然,趁頭腦還有兒點意識,我拼命往前一閃,恍惚中,右腳不知怎么就踩上了塊鵝卵石,腳下一滑,身體哪還把持得?。课疫€沒驚呼出聲,人已像棵被伐倒的大樹,直愣愣地栽了下去。
電光石火間,我雙手抱頭,蜷成一團(tuán),任身體骨骨碌碌地滾了出去。瞬時天旋地轉(zhuǎn),腦子里似灌進(jìn)一臉盆漿糊,混沌一片。迷迷糊糊不知過了多久,風(fēng)雪停了,我漸漸醒來,睜眼看時,火車走遠(yuǎn)了,自己正趴在溜滑刺骨的冰面上。
我像只突遭颶風(fēng)而折翼的小鳥,撲棱了半天腦袋,可算認(rèn)出自己,這才慢慢地爬起身來,張大了嘴,狠狠地吞咽了幾口帶著冰碴的空氣,一顆狂亂的心才逐漸平靜下來。我活動了下手腳,還好筋骨并無大礙,手背只蹭破了皮,血痂像幾只紅色蚯蚓彎曲盤臥著,手肘和膝蓋可能蹭傷了,火辣辣地疼。感覺腳底有些異樣,抬腳一看,黑乎乎的一塊,竟是手機(jī)。心里一驚,撿起來才發(fā)現(xiàn)屏幕已碎成了渣,左拍右打,似摔壞了,毫無反應(yīng)。
收了手機(jī),四下打量,卻發(fā)現(xiàn)自己滾落橋底了。橋底堅冰似鐵,光如鏡面,七八根石柱,壯碩渾圓,深深地埋在冰里,撐住了鋼橋。我趔趔趄趄走出橋底,借著昏暗的天光,見兩側(cè)深溝,兩道石壁各從路面緩緩爬到溝底,相對無言。石壁約摸五六米高,不陡不峭,可此刻被冰覆雪裹了,像兩卷巨幅宣紙鋪在墻上,正等著如椽大筆來潑墨揮毫。未及多想,我吸口氣,弓下腰,腳踏石壁,小心翼翼地上行,不出幾步,滑了下來,索性退后,一口氣沖上緩坡,不出兩米,又滑下來,努力了幾次,仍是滑倒了。
天漸漸黑了,溝底寒如冰窖,北國郊野,人跡罕至,呼救也是徒勞,怎么才能逃離這生死絕地呢?
焦燥過后,我慢慢地冷靜下來,石坡不陡,只是被冰雪覆蓋,太滑溜了,若能在冰面鑿出幾個窟窿,手腳有地兒著力,很快就能爬上去。我返回橋底,尋找可以敲碎冰面的石塊。
橋底的深溝,以前可能是條河道,寒冬來臨,天地萬物混沌一處,凍成了個大冰疙瘩。石頭倒不少,皆被凍死在堅冰里了,偶有一兩塊露出個尖尖腦袋,推時,巋然不動。我急得像頭饑不擇食的狼,在溝底來回瘋跑,任殘雪在腳底棉絮般飛舞,卻怎么也尋不著一塊救命的石頭。
突然,我腦里靈光一閃,想起兜里的手機(jī),趕緊哆哆嗦嗦地掏了出來。生死時刻,即是金磚也成身外之物了。我咬緊牙關(guān),掄起手機(jī),朝冰面咣咣一通猛砸,誰想堅冰如砥,沒幾下,手機(jī)嘎巴嘎巴散成一堆塑料殼子,石壁僅留下兩道淡淡的冰痕。那冰痕長長的,彎彎的,似雙笑瞇瞇的眼睛,說:嘻嘻,沒招了吧?
我徹底傻眼了,北國林區(qū)的野郊,夜間寒潮洶涌,莫說人,覓食的老鼠都被凍死在路途中了。寒意一旦襲上心頭,渾身愈加冰冷,棉衣似乎被凍透了,像披著一層鐵甲。
徹骨的寒意,不由讓我想起個故事。
3
長白山腳下有個屯子,住著三五十戶人家,祖輩皆來自關(guān)里,因而彼此沾親帶故。長白山雪季來得早,祖上傳下個習(xí)俗,每年大雪封山前,把頭會領(lǐng)著全屯青壯,備下干糧,鹿骨纖子、索撥棍、快當(dāng)?shù)?、紅頭繩等一應(yīng)物件,拉幫進(jìn)林采山參。眾人在山上尋個避風(fēng)山坡,搭個窩棚,或挖個地窨子,往里一貓,等大雪封山了,才出來采挖山參,說這時挖到的盡是些根莖飽滿的百年老參。
規(guī)矩一輩輩傳了下來。這年,屯里十多個精壯小伙又放山去了,和歷年一樣,山參沒少挖,回來的路上,卻突然遭遇了暴風(fēng)雪,小伙們排成一行,頭頂風(fēng)刀,腳踩深雪,朝著山腳艱難跋涉。
暴風(fēng)雪遮天蔽日,越下越猛,沒幾天,干糧吃光了。四野茫茫,眾人又累又餓,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竟迷路了。天更冷了,大伙的視野漸漸模糊,耳邊風(fēng)雪的嘶吼聲卻一點點稀疏,燥熱一浪一浪自眾人體內(nèi)升騰而起。這時,走在最前面的兩個小伙兒忽然愣住了,他倆同時看見,那狂風(fēng)暴雪的路邊,竟站滿了女人,赤身裸體的女人。
這些女人或豐乳肥臀,或纖細(xì)苗條,一個個長發(fā)披肩,肌膚白嫩,正放蕩地朝他們拋媚眼哩!倆小伙哪還按捺得???回頭招呼了聲同伴,不顧一切地將自己扒個精光,嗷嗷叫著沖上去,緊緊摟住了裸女,身后同伴也不甘落后,一個個脫了衣裳鞋帽,睜著血紅的眼睛,競相撲了上去……
幾天后,風(fēng)停雪住,艷陽才探出腦袋,雪地里早已金光閃爍。屯里的鄉(xiāng)親趕著爬犁,千呼萬喚,四處尋找那些采參的親人。找了許久,卻驚恐地發(fā)現(xiàn),眾人的衣裳鞋帽、山參,全都胡亂地扔在雪地里,而他們自己,皆赤裸裸地抱著路邊的大樹,早凍僵了。冰天雪地,人與樹粘成一體,哪還拉扯得開?鄉(xiāng)親們無奈,只好鋸倒大樹,哭著拖回屯里……
初聽這故事時,我以為只是個笑話,嘻嘻哈哈沒在意,講故事的朋友卻瞪著眼說:別不信,這是個真事兒。
這會兒,憶起朋友深邃的眼神,我不由渾身一顫,猛地打了個激靈。
今晚爬不上坡去,我會不會也和那些挖參人一樣,凍得渾身燥熱,幻覺頻仍呢?會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時,我也正赤身裸體,緊緊地抱在橋下的石柱上呢?這石柱如此粗壯,可不似大樹那樣輕易鋸倒呀!幻念一起,如魔附體,上下兩排牙齒也不聽使喚了,磕磕碰碰,捉住對兒廝殺起來。
一時暮色如霧,籠罩了頭頂,遙遠(yuǎn)的天邊僅剩一線若有若無的亮光,我像落入陷阱里的野獸一樣驚惶,怎么才能離開這堅冰積雪的橋底呢?
侵骨入髓的寒意,讓我背靠石柱胡思亂想起來,點點滴滴的往事灌進(jìn)腦海。我想起了千里之外的家鄉(xiāng),深冬了,門前早已荒草凄凄了吧!我又想起了媽,媽若看見我在冰天雪地里掙扎,該傷心壞了吧?可媽已不能知道了,媽已早已遠(yuǎn)行了。
前年秋天,黃葉遍地,媽枯木似的躺在床上,面色蠟黃,氣若游絲。媽像束搖曳在狂風(fēng)中的燭火,隨時就要熄滅。媽閉著眼,攢了半天力氣,氣息奄奄地問:兒呀!田里,稻子都黃了吧?
都黃了,媽,過兩天該收了。媽說:稻子黃了,就該收了。人老了,病了,總要死的。媽說:兒呀!媽的病,好不了啦,你也莫難過,莫傷心。媽走了,魂就回天上了。媽喘息了一會兒,突然睜開雙眼,眼里微光閃動,說:媽在天上看著你,保佑著你哩!媽說完了,白渣渣的嘴唇翕動著,一行濁淚,就順著干癟的臉頰,斷線珠子似的撲簌簌地滾落下來。
當(dāng)晚四更,暗夜如海,秋風(fēng)颯颯,媽隨那陣風(fēng)兒走了,走得悄無聲息。
我一直相信,媽還沒死,媽就在天上,在我頭頂三尺的天空上注視著我。
安葬了媽后,我離開了家鄉(xiāng),我要去外面的世界闖蕩一番。初來東北,我小心翼翼,謹(jǐn)言慎行,生怕做了錯事,媽看見了會惱怒,生怕說了錯話,媽聽見了會生氣,生怕媽為了我而心里難過。
此刻,我身陷橋底,凍得神志迷糊,渾身戰(zhàn)栗,媽一定也看見了吧?媽在天上,眼睜睜地看著我,想幫我,卻無能為力,媽一定心如刀剜,淚落如雨了吧?
媽……我大叫起來,嘴邊冒出一串白色的霧氣,我拼命撞出橋底,媽,你莫難過了,莫傷心了,我肯定能爬上去的。我咆哮如雷,勇猛沖上緩坡,才沖上一半,腳下一滑,又滾了下來。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我為自己打著氣,歇斯底里地尖叫著,吶喊著,像個渾身浴血的戰(zhàn)士,一次次沖向石壁,又一次次滾落下來。
我最后一次跌倒在溝底時,掌心手背早已磨得稀爛,鮮血灑在石坡上,東一攤,西一攤,像迎風(fēng)綻開的桃花,渾身的骨頭也似摔碎了,我大口喘著粗氣,連爬起來的力氣也沒了。
溝底久無人跡,白雪盈尺,我仰面躺在上面,像睡在媽給我鋪的新棉被上,說不出的舒緩、暖和。我攤開手腳,卸下一身疲倦,愜意地嘬了嘬嘴,就這樣美美地睡上一覺吧,睡醒了,天該亮了,太陽又出來了。
剛閉上眼睛,天就亮了。天空湛藍(lán),草色青青,羊群像白云一樣飄來蕩去,好悠閑自在的景致呀!正驚訝,卻見媽從刺斜里沖了出來,媽披頭散發(fā),兇神惡煞地吼我:剁頭的,莫攤尸了,攤在這兒,就得凍死了,前面就有塊石頭,快去撿,快去呀!媽說著還不解氣,又叉開那皴裂的手掌,沖上來,左右開弓,啪啪地抽我耳光。媽向來和風(fēng)細(xì)雨,從未這么暴怒兇悍過,媽這是怎么了?我嚇得心驚肉跳,拼命往后避讓,退著退著,腳下一滑,啊,身子一振,一下就睜開了眼睛,媽不見了。
天黑了,四野靜寂,一輪圓月悠悠穿行在濃淡相間的云霧里,兩顆寒星綴在深遠(yuǎn)的夜空里,閃呀閃,那一定是媽的眼睛,媽正在天上看著我呢。我咬了咬牙,僵硬的雙手慢慢握成了拳,我雙拳撐地,發(fā)聲喊,一骨碌爬了起來。
月光忽隱忽現(xiàn),映照著溝底,雪地上忽明忽暗,我彎下腰,順著河道,一步一步往前摸索。媽說前面有塊石頭,媽肯定不會騙我,石塊兒也會捉迷藏,也會考驗人呢!我得耐心才好。
往前走出約五六百米,腰酸欲裂,正想起身,忽見不遠(yuǎn)處的冰面上,一塊尖尖的石頭,正槍矛一樣挺立著。我心里一陣狂跳,熱血都沸騰了,猛撲過去,伸手去掰石頭,想想不妥,收回手來,撣凈身上的雪泥,整好衣裳,遙望南方,跪在冰面。我雙手合掌,仰望著天上的寒星,暗暗在心里祈禱:媽,兒看見您了,您在天上保佑我吧。若兒命不該絕,石隨手起。若兒命絕于此,石塊兒紋絲不動。
禱畢,我往手心呵了幾口暖氣,揉了揉血痂縱橫的手背,使勁去掰那塊石頭,沒想到石塊就輕輕被掰在手里了。那塊菱形石或是不久前才從路上滾落下來,尚未凍死,輕輕就被我掰起來了。我大喜過望,又竄回緩坡,舉起石頭,使勁敲鑿冰面,我扳住冰眼,一任冰屑飛濺,邊鑿邊往上爬,幾分鐘后,我踩著冰窟,長嘯一聲,一躍攀上路面。
回望被踐踏成泥的溝底,劫后余生的僥幸讓我悲喜交集,這才發(fā)現(xiàn)頭臉背心早已冷汗涔涔,寒風(fēng)一吹,瞬間又結(jié)成了冰,凍透了的棉衣,裹在身上,如重鎧一般。
我再次抬頭,尋找夜空里那兩顆寒星,那是媽在天上的眼睛,媽用眼睛指引著我,讓我在溝底重獲了生機(jī)??梢轨F彌漫,瞬間遮蔽了天空,唯剩茫茫黑夜,無邊無際。
我對著空曠的夜空大喊起來,那是我脫離險境后的欣喜,媽在天上,肯定聽見了吧?夜霧漸濃,我裝好那塊菱形石,沿著鐵軌,踏著積雪,朝小鎮(zhèn)一路狂奔。
事后方知,如沿著溝底的河道一直往小鎮(zhèn)方向前行,不出三里,兩邊石壁緩緩沉降下去,也能走到路面上來。當(dāng)時身陷險地,一心只想著從哪兒摔倒從哪兒爬上來,怎還顧及得了其他???
半小時后,我終于跌跌撞撞地闖進(jìn)了鎮(zhèn)子,眼前已然重巒疊嶂,可路邊那幢黃色房頂上,“亞布力站”四個霓虹閃爍的大字,猶如四盞熾亮的燈籠高懸夜空,我還是一眼分辨了出來。
4
沿著層巒疊翠的小興安嶺余脈,穿山越林,一直奔涌到張廣才嶺西坡的大鍋盔山腳下,那起伏的群峰,才意猶未盡地捧出塊空地。亞布力鎮(zhèn)像個典雅嬌柔的北國少女,欲語還羞地躺在這茫茫林海雪原間。
亞布力是俄語“亞布洛尼”的音譯,原意是果木園。當(dāng)初,這里是片廣袤無垠的原始森林,滿清入駐中原后,為保護(hù)龍脈,于此封山禁獵多年,久而久之,密林里狍子撒歡,麋鹿瘋跑,惹得八旗子弟峰擁而至,這兒很快便成了他們馳馬狩獵的圍場。
時光的日影倏而移到清末,一時列強(qiáng)環(huán)伺,滿嘴淌著哈喇子的沙俄熊,在此修筑了一條西起滿洲里,東至綏芬河的中東鐵路,將東北那圓滾滾的木頭、烏閃閃的煤炭,夜以繼日地瘋狂掠奪而去。
一個初秋的午后,微風(fēng)習(xí)習(xí),金色的陽光沐浴著山坡,兩名疲憊的修路工頭喝多了劣質(zhì)的伏特加,倒臥在草叢里安歇。一人指著那漫山遍野的山丁子樹,口齒不清地對另一個人說:伙計,你看,那樹上掛著的一串串山丁子,多像一盞盞小紅燈籠啊!另一個人也來了興致,接過話茬:如果都是些蘋果樹就好了,那這兒就是個大大的蘋果園了。說著,兩人借著酒勁,跳起來大喊:哈拉少,亞布洛尼!
兩個俄國醉漢萬沒料到,他們酒后對著大山的奇思妙想,后來竟演變成了一座東北名鎮(zhèn)的源頭。
而龍門客棧那猩紅奪目的招牌,如團(tuán)火焰,正對著出站口燃燒著。沒錯,是龍門客棧,我恍恍惚惚地上了樓,“哐啷”一聲撞開了客棧的防盜門。
兩天前的傍晚,我踏著滿地的殘雪,隨一眾肩挑背扛的旅客,頭一回走出了亞布力站。
出站人流沒淌出多遠(yuǎn),劈面便被洶涌而來的一伙男女給包圍嚴(yán)實了。那些個開旅館的、開飯店的、開浴池的、開出租車的伙計老板們,以東北林區(qū)火一般的熱情,不離不棄地追著喊:大爺,我家才裝修的,住一宿吧!兄弟,店里有新烀的羊肉,喝碗羊湯暖暖身子吧?嬸子上哪?慢點兒,地滑,我送你一程呀……
小鎮(zhèn)的寧靜,一時被人喊馬嘶的喧囂聲攪得稀碎。
我背個旅行包,左躲右閃,努力擠出包圍圈,正張望,卻見個三十多歲、長發(fā)披肩的少婦,穿件紅艷艷的過膝羽絨服,雙手?jǐn)n在胸前,靜靜地站在人群外,那寵辱不驚的身姿,猶如雪地里悄悄綻放著的一朵玫瑰。她沒像別人那樣上來拉扯我,只是沖我微微一笑:兄弟,住店嗎?咱家干凈。見我不語,又說:我能給你做飯,你要喝酒,也能陪你喝兩杯。
我跟著她走了,少婦接過我的挎包,邊走邊說:我姓金,鮮族人,兄弟你叫我金姐吧!
一條平坦的水泥路,箭一般自出站口筆直地射向街里,兩旁燈火通明,幾幢高樓并排矗立著,麻辣燙、石鍋拌飯、蘭州拉面、藥店、超市,各色招牌一并閃爍在寒冷的夜色里。
金姐的旅館就在車站對面的三樓上,一塊金色牌匾上面,歪歪歪斜斜地綴著“龍門客棧”四個紅字,我心里暗暗覺得好笑,這關(guān)外小鎮(zhèn)的少婦,該不會也叫金鑲玉吧?金姐領(lǐng)我進(jìn)了屋,屋里桌椅床被,果然收拾得干干凈凈。金姐說:兄弟穿得整齊,看長相從關(guān)里來的吧?我答道:安徽人。金姐嫣然一笑:喲!稀客。
大雪封山,店里沒有其他旅客,金姐指著最里面的一間客房說:早先那是我的臥室,兄弟住下吧!原來客棧也是金姐的家,她把三室一廳的房子隔成四個單間,自己和男人則擠在廚房里。
金姐的男人剃個光頭,一身肥肉,白白凈凈,從早到晚樂呵呵的。一天里,除了把自己肥碩的身子費力地擠進(jìn)駕駛室去跑出租,剩下的唯一樂趣,就是盤腿坐在床上,百看不厭地欣賞動畫片《哪吒鬧海》了,只要胖嘟嘟的小哪吒閃現(xiàn)在銀幕上,他立時就像撿了袋金元寶似的嘿嘿悶笑,直笑得前仰后合,一雙眼睛瞇成了綠豆大。
屋里熱乎,男人進(jìn)屋就剝了上衣,光著膀子,笑時,那滿身肥肉漣漪似的一層層漾動。哪個沒有英雄夢?或許在這胖男人的心里,自己早已化身為英勇的小哪吒了吧!噫!快樂有時就這么簡單。
才進(jìn)屋,一股熱浪就兜頭撲來,我眼前一黑,晃了晃,差點栽倒。金姐正在廚房忙活,見我一身冰霜,踉踉蹌蹌撞進(jìn)來,吃了一驚,忙招呼正在看動畫片的男人過來,一左一右將我攙進(jìn)里屋,靠在床上。
朦朧中,金姐對男人說了句什么,男人晃著一身肥肉就出去了。金姐轉(zhuǎn)身,三兩下扯脫我的棉衣,掛在門后,掰扯半天,脫下我腳上的皮鞋,又扯下外褲放在一旁,雙腳已凍成冰磚,襪子粘死了,脫不下了。
胖男人連呼帶喘,拎著滿滿一桶雪進(jìn)來了。金姐蹲在床邊,雙手抄起冰雪,一遍遍給我揉搓頭臉手腳。
恍惚中,我又走在冰天雪地里,北風(fēng)裹著雪粒,劈頭蓋臉灌得我喘不過氣來。大雪沒膝,每走一步都那么艱難,我呼哧呼哧直喘氣,沒走幾步就大汗淋漓了。不一時,風(fēng)靜了,渾身卻燥熱難當(dāng),我開始脫衣裳,脫了棉襖,熱,脫了毛衫,還熱,熱得渾身像著了火,我奮力撕開最后一件襯衣,太熱了,我要脫了,脫得赤膊精光才舒服。
一塊濕毛巾敷上前額,剎時涼快了,原來是媽,媽微笑著,用涼毛巾使勁擦拭我的頭臉手腳。涼快,好涼快呀!哎呀,太涼了,媽,莫擦了,冷,好冷,我冷得渾身哆嗦,衣裳呢?我要穿上,棉衣扔哪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