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蘇青

我所進的中學不是所謂普通中學，而是叫做縣立女子師范學校。國文教師程先生是個紅鼻子酸秀才，又臟，站在講壇上嘟的擤出一大串鼻涕來，沒有手帕兒揩，只把分剩的講義紙搓成團來拭了，污紙就塞在抽屜里。算學是劉校長兼的，把難題都跳過，說是女子又不會做工程師，要懂得高深的數(shù)理干么，還是天天聽他的訓話要緊。

還有一位教黨義的趙先生，他在講壇上簡直像專供我們開玩笑似的，說到學問連運河是連貫南北東西的也不曉得，東方大港又弄不清楚，因此我們就叫他不必念建國方略了，還是說出來讓我們笑笑，究竟你先生是不是與孫總理的跟班的兒子點過頭，還是給什么省黨部委員拎過皮包的呢？他只呆笑笑，老著臉皮，一個鐘頭一塊錢還是拿下去了。后來我被學校斥退后有一次在路角碰到他，他昂然坐在包車上，車輪雪亮的，滾著滾著疾轉(zhuǎn)，前面的鈴盡管叮當叮當響，他闊了。

民國十八年春天，不知怎的校里竟請來了一位姓徐的先生。這位徐先生年紀才不過二十七八歲，瘦削的臉，皮膚呈淡黃色，鼻上架著白金絲邊眼鏡。他的說話聲音不高，可是舉止很安詳，使人見了肅然起敬。他教的課程是歷史，可是他說古代的事少知道些也罷，只把從前社會的大概情形弄明白了，隨后便一本正經(jīng)地教起我們近百年史來。一個個昏庸無識的人物、一樁樁令人發(fā)指的事件、一條條喪權(quán)辱國的條約，他都解釋得明明白白。他說我們的國家應(yīng)圖自強，青年力謀前進，妥協(xié)畏縮是不成的。有時候他簡直講得聲淚俱下，同學們也摩拳擦掌地聽，下課鐘打過了都不管它，不知在什么時候上課鐘又響了，他還在興奮地講，我們也在興奮地聽，劉校長卻凸著肚子走了進來。

劉校長笑吟吟地踏上講壇，照例是訓話，教誨學生們該如何安分守己的讀書、安分守己的做人、安分守己的吃飯下去，別自找禍殃，否則“過激分子”是不能見容于社會的！

我們知道他指的是誰，心里替徐先生不服，偏拿話去同他反對，意見當中還透著不勝敬仰徐先生之意，他的臉色惡狠狠起來了，麻斑歷歷可數(shù)。但是他還不失為一個有教養(yǎng)的人，不肯透露自己的憤怒，只咬住下唇歪歪嘴，像在假笑，又像在獰笑。以后遇到件不如意的事就起疑心，以為是徐先生在煽動，幫助著學生。

有一天大家在一桶粥快吃完時，忽有人在桶底撈起塊臟抹布來，濃的焦黃的污汁已經(jīng)攙透在粥里了，于是大家捏住喉嚨試嘔，卻已嘔不出這不衛(wèi)生的汁液，鬧飯?zhí)帽汩_始了。其時劉校長便想叫廚子另換一桶粥了事，我們大家都不依，定要廚子負責保證我們以后不生胃病，又說爛了胃可不是玩的，不料劉校長陡然想起一件心事——徐先生是患胃潰瘍的。

劉校長從前且不管他的病，誰知道因了我們這一次鬧飯?zhí)玫氖?，竟發(fā)生誤會，仿佛連他的胃病都是有挑撥嫌疑，有鼓勵罪狀的了。到了下午三點半光景，劉校長出錢買面給我們吃，并講好明天罰廚子每桌加一碗肉，但徐先生卻因此氣得病倒了。

徐先生是孤身住宿在校里的，病倒的時候，自劉校長起沒有一個教員去看他，飲食也沒人照料。

終于在一個雨蒙蒙的早晨，校中布告處貼出一張紙條說是“本校教員徐某某先生，因病逝世，所以初中各級歷史課程，即日起改由程某某先生代授”云云，好一個擤鼻涕的老先生，從此講桌抽屜里更要塞滿臟講義紙了。我們不愿老聽“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定乾坤”的故事，我們要知道這個世界、這個社會、這個國家、這個時代中人們所應(yīng)做的事。歷史是一面鏡子，我們要照出活生生的人，不要?？刺诺镊俭t。紀念徐先生呀！

文本賞析

黑暗里的熒熒之光

文/鄭弘平（長沙縣第一中學教師）

《濤》是民國女作家蘇青回憶中學生活的一篇文章。蘇青就讀的縣立女子師范學校是新式學校，然而那里的空氣卻是腐舊沉悶的。其時，五四運動的春風還沒有吹遍大地的每個角落。

教國文的程先生是邋里邋遢、喜歡講盤古開天地的老夫子，教黨義的趙先生是不學無術(shù)且恬不知恥的蠅營狗茍之輩。更有甚者，一校之長劉校長是個喜歡訓話、抱殘守缺的落伍者、保守派。唯獨徐先生不一樣。作者說，“不知怎的校里竟請來了一位姓徐的先生”，一個“竟”字讓我們感受到，徐先生的到來，真是讓學生們意外，更讓學生們驚喜。

徐先生文質(zhì)彬彬，“舉止安詳”，但講起課來有時竟至于 “聲淚俱下”。是徐先生讓她們知道了“一個個昏庸無識的人物、一樁樁令人發(fā)指的事件、一條條喪權(quán)辱國的條約”，同學們“摩拳擦掌地聽”，“興奮地聽”——她們終于在新式的學校里學到了“新”的東西。徐先生幫她們開啟了新世界的大門。

正因如此，徐先生成了固步自封的教員們的眼中釘，成了力求安分守己的劉校長的絆腳石。他被奚落，被排擠，被打擊，終于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文中包含多處對比，如學校的“新”和思想的“舊”，其他教員的低俗自私和徐先生的崇高博大，學生對其他教員的鄙夷和對徐先生的尊敬，徐先生外表的瘦削文弱和內(nèi)心的自強不息，以及趙先生的發(fā)跡和徐先生的死亡。這些對比，讓我們知曉了歷史的面貌，看見了希望，也看見了前進的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