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作人
近日從鄉(xiāng)人處分得腌莧菜梗來吃,對于莧菜仿佛有一種舊雨之感。莧菜在南方是平民生活中幾乎沒有一天缺的東西,北方卻似乎少有,雖然在北平近來也可以吃到嫩莧菜了。
莧菜據(jù)《本草綱目》說共有五種,馬齒莧在外。
蘇頌曰:“人莧白莧俱大寒,其實一也,但大者為白莧,小者為人莧耳,其子霜后方熟,細而色黑。紫莧葉通紫,吳人用染爪者,諸莧中唯此無毒不寒。赤莧亦謂之花莧,莖葉深赤,根莖亦可糟藏,食之甚美味辛。五色莧今亦稀有,細莧俗謂之野莧,豬好食之,又名豬莧。”
照我們經(jīng)驗來說,嫩的紫莧固然可以浸漬而食,但是“糟藏”的卻都用白莧。這只是一鄉(xiāng)的習俗,別處的我不知道,所以不能拿來比較了。
說到莧菜,就不能不想到甲魚?!秾W圃余疏》云:“莧有紅白二種,素食者便之,肉食者忌與鱉共食。”和甲魚同吃的后果據(jù)說會生“鱉瘕”,在腹中結塊。生莧菜與甲魚同吃,在30年前曾和一位族叔試過,現(xiàn)在族叔已將七十了,聽說還健在,我也不曾肚痛,那么鱉瘕之說可以歸入不驗之列了吧。
莧菜梗的制法須等其“抽莖如人長”,肌肉充實的時候,去葉取梗,切作寸許長短,用鹽腌藏瓦壇中,候發(fā)酵即成,生熟皆可食。
平民幾乎家家皆制,每食必備,與干菜、腌菜及螺螄、霉豆腐、千張等為日用的副食物,莧菜梗鹵中又可浸豆腐干,鹵可蒸豆腐,味與“溜豆腐”相似,稍帶枯澀,別有一種山野之趣。
讀外鄉(xiāng)人游紹興的文章,大抵眾口一詞地譏笑鄉(xiāng)人之“臭食”。其實這是不足怪的,紹興中等以下的人家大都能安貧賤,敝衣惡食,終歲勤勞,其所食者除米而外唯菜與鹽,蓋亦自然之勢耳。
干腌者有干菜,濕腌者以腌菜及莧菜梗為大宗,一年間的“下飯”差不多都在這里。
《詩》云,我有旨蓄,可以御冬,是之謂也。至于存置日久,干腌者別無問題,濕腌則難免氣味變化。氣味有變而亦別具風味,此亦是事實,無須引西洋干酪為例者也。
《邵氏聞見錄》云,汪信民常言,人常咬得菜根則百事可做,胡康侯聞之擊節(jié)嘆賞。俗語亦云,布衣暖,菜根香,讀書滋味長。明代洪應明遂作《菜根譚》以駢語述格言,《醉古堂劍掃》與《婆羅館清言》亦均如此,可見此體之流行一時了。
咬得菜根,吾鄉(xiāng)的平民足以當之,所謂菜根者當然包括白菜、芥菜頭及蘿卜、芋艿之類,而莧菜梗亦附其下。
咬了菜根是否百事可做,我不能確說。但是我覺得這是頗有意義的,第一可以食貧,第二可以習苦,卻也有清淡的滋味,并沒有苦膽這樣難嘗。
這個年頭人們似乎應該學得略略吃得起苦才好。中國的青年有些太嬌養(yǎng)了,大抵連冷東西都不會吃,水果冰激凌除外,我真替他們憂慮,將來如何上得前敵。喔,似乎離本題太遠了,還是就此打住,改天換了題目再談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