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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留日早期譯作思想命題和翻譯問題再釋

2021-02-01 22:13王家平王明睿
關(guān)鍵詞:凡爾納雨果譯本

王家平 王明睿

文學經(jīng)典的魅力體現(xiàn)為,它們具有幾近無限被闡釋的可能性,吸引著一代又一代的普通讀者和專業(yè)人員走進解讀它們的行列中,貢呈出無數(shù)的正讀與誤讀、卓見與曲解,藉此,經(jīng)典的生命得以綿延不絕。魯迅的創(chuàng)作和翻譯作品,大多是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的典范之作,對它們百余年的解讀與再解讀,不絕如縷,成為中國近現(xiàn)代知識史的重要組成部分;后人也從魯迅文本的闡釋史,得以窺探百余年來國人的思想焦點和精神狀態(tài)的變遷脈絡(luò)。

青年魯迅留學日本早期(1902—1906)開手翻譯外國文學作品,他初試鶯啼的聲音并非完全符合音律,他初入譯壇的步履顯得踉踉蹌蹌。經(jīng)過艱難探索,他的譯作擺脫了初出茅廬時思想和譯法上的局限,逐漸成為中國現(xiàn)代翻譯的奠基者和引路人?;氐?0世紀初的時代語境,對青年魯迅的譯作進行重釋工作,對魯迅的文學起點進行再凝視,這一切對于魯迅研究和近現(xiàn)代文學研究,都有著歷史再定位的意義。

學術(shù)界對魯迅留日早期翻譯的研究,主要聚焦于這些譯作對原文的大幅度改譯,以及這些譯作翻譯技術(shù)的不成熟狀態(tài)。但魯迅并非直接從所譯原作的歐洲語言文本來翻譯,而是借助日語譯本轉(zhuǎn)譯,因此對魯迅譯作與原作的對比研究因缺乏多次轉(zhuǎn)譯譯本材料而難以落實和深入進行下去。具體到魯迅留日早期翻譯的代表作《月界旅行》,學術(shù)界人士知悉魯迅是借助井上勤日語譯本轉(zhuǎn)譯法國凡爾納的原作,但是一直不確定井上勤是借助哪個英語譯本來轉(zhuǎn)譯凡爾納的法文小說。

筆者近期找到了井上勤依據(jù)的英語譯本,藉此建立了從凡爾納原作經(jīng)由英、日轉(zhuǎn)譯本到魯迅中譯本步步推演的實在關(guān)系。具體來說,本文將圍繞《月界旅行》的幾個思想命題,對這部小說的法語原作、英語轉(zhuǎn)譯本、日語轉(zhuǎn)譯本和魯迅中譯本進行對照,試圖在實證基礎(chǔ)上展現(xiàn)魯迅早期譯作的翻譯生態(tài),揭示魯迅留日早期翻譯作品的思想和翻譯方面的局限,以及他在隨后幾年對留日早期翻譯的超越軌跡,并以魯迅留日早期譯作的再闡釋為例,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歷史與文本進行再解讀。

本文的創(chuàng)新體現(xiàn)為,首次確定了《月界旅行》日語轉(zhuǎn)譯本所依據(jù)的英語譯本的定本,尋找到了從凡爾納小說法語原作到英語轉(zhuǎn)譯本,再到日語轉(zhuǎn)譯本,最后到魯迅中譯本的清晰翻譯路徑。從此,對法語原作、英日轉(zhuǎn)譯本和魯迅中譯本的對讀和闡釋,就有了切實的翻譯證據(jù)鏈條。

一、魯迅留日早期翻譯工作的文化語境

從19世紀90年代中期開始,清政府向日本派遣了多批次的留學生。眾多留學生長期在日本學習和生活,掌握了日語或者其他外語,成為近代中國翻譯界的中堅力量,涌現(xiàn)出了蘇曼殊、魯迅、周作人、夏丏尊、郭沫若、郁達夫等一批翻譯家。梁啟超1897年的《論譯書》主張借助日語來翻譯西方書籍,他認為日語比西方語言容易掌握,有以下便利:“音少,一也;音皆中之所有,無棘剌捍格之音,二也;文法疏闊,三也;名物象事,多與中土相同,四也;漢文居十、六七,五也。”①梁啟超:《論譯書》,《時務(wù)報》第 27、29、33 冊(1897 年)。中國近現(xiàn)代史上的確有不少譯者借助日語來翻譯西方書籍,日本和日語成為中國與西方文化交流的橋梁。魯迅正是借助日語和在日本所學的德語,譯介了大量俄蘇、日本及其他國家的文學作品,日語成為魯迅和中國現(xiàn)代文學汲取外國文學營養(yǎng)的重要中介。

1902年4月起,魯迅在扶桑古國度過了7年多的留學生活。他先入弘文學院研習日語兩年,后入仙臺醫(yī)專學醫(yī)并修習德語課程。查魯迅在仙臺醫(yī)專學習的課程表,第一學年每周有8節(jié)德語課程,第二學年的第一學期每周有德語課4節(jié),魯迅在仙臺醫(yī)專一年半共計上德語課400小時,這為他后來借助德語譯介外國文學夯實了語言基礎(chǔ)。②平凡社:《魯迅在仙臺的記錄》,第三章在學時代的周樹人,轉(zhuǎn)引自魯迅博物館:《魯迅年譜》(增訂本)第1冊,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39頁、第152頁。自然,魯迅的日語學習和實踐條件更為優(yōu)勝,這使得他能夠得心應(yīng)手地運用日語來翻譯和寫作。

翻譯是把外語文獻譯為本國語文的實踐,外語文獻是翻譯工作的源起和依據(jù)。留日時期的魯迅從留學官費中省出錢來,購買外文書籍用作翻譯材料。據(jù)周作人的回憶,當時留學日本官費生獲得清政府的經(jīng)費分作三等:“但留學經(jīng)費實在也很少,進國立大學的每年才有五百日圓,專門高校則四百五十,別的學校一律四百圓,一個月領(lǐng)得三十三圓,實在是很拮據(jù)的……”③周作人:《下宿的情形》,《知堂回想錄》(上),十月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第246頁。留日學生每月領(lǐng)33日元官費,生活真的很拮據(jù)么?1901年,當時的留學生領(lǐng)袖、五四時期北洋政府3位“賣國賊”部長之一的章宗祥編纂的《日本游學指南》列出了20世紀初留日學費、食宿費、購買書紙筆墨和其他雜費的總費用:每月13—18日元,每年150—200日元。④實藤惠秀:《中國人留學日本史》,譚汝謙、林啟彥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25頁??梢?周作人說他和魯迅的留學生活很拮據(jù)的說法有些夸張。事實上,魯迅的留日生活并不算困窘,他每月可以從官費中拿出十幾元用來購書,為自己的翻譯事業(yè)積攢文獻。

為了獲得翻譯資料,魯迅不斷走進書店去尋覓、購買外文書籍。魯迅與摯友許壽裳常常一道逛東京的書店,“只要囊中有錢,便不惜‘孤注一擲’,每每弄得懷里空空而歸,相對嘆道:‘又落窮了!’”①許壽裳:《亡友魯迅印象記》,人民文學出版社1977年版,第28頁。魯迅在長期的閱讀和淘書實踐中建立起了收集、購買德文書籍的渠道:從舊書店買來德文雜志從中掌握書籍出版信息——從出版信息中找到所需的德文書——通過東京的丸善書店向德國訂購所需的書籍——兩三個月后收到德國寄到丸善書店的書籍。②周作人:《魯迅的青年時代》,十月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第42頁。魯迅正是通過這條購書渠道,積累和閱讀了他日后翻譯外國文學尤其是弱小民族文學所需的大量文獻。到晚年,魯迅在回顧自己和20世紀初的留學生群體廣泛閱讀和接受外國文學狀況時寫道:

我們曾在梁啟超所辦的《時務(wù)報》上,看見了《福爾摩斯包探案》的變幻,又在《新小說》上,看見了焦士威奴(Jules Verne)所做的號稱科學小說的《海底旅行》之類的新奇。后來林琴南大譯英國哈葛德(H.Rider Haggard)的小說了,我們又看見了倫敦小姐之纏綿和菲洲野蠻之古怪,至于俄國文學,卻一點不知道,……不過在別一方面,是已經(jīng)有了感應(yīng)的。那時較為革命的青年,誰不知道俄國青年是革命的,暗殺的好手?

俄國的作品,漸漸的紹介進中國來了,同時也得了一部分讀者的共鳴,只是傳布開去?!啥韲膶W的啟發(fā),而將范圍擴大到一切弱小民族,并且明明點出“被壓迫”的字樣來了。③魯迅:《祝中俄文字之交》,《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72-473頁。

在外國文學啟發(fā)下,魯迅走上了介紹新知、開啟民智的思想啟蒙道路。1903年6月,魯迅借助日語譯本譯出了雨果的《哀塵》,在同年10月和12月,他也是借助日譯本,推出凡爾納的《月界旅行》和《地底旅行》兩部小說譯作。當時魯迅才在日本留學一年多,就能夠借助還不是很嫻熟的日語開始翻譯實踐,真是令人稱奇。毋庸諱言,剛剛起步的青年魯迅譯筆還有些生澀,他深受由林紓、梁啟超等引領(lǐng)的清末翻譯風尚的影響,譯作顯示了過度改譯的傾向,而且未能對譯作某些帶有局限性的思想觀念進行鑒別與批判,甚至有所認同和強化了這些觀念。

二、雨果《哀塵》的翻譯及作品思想立場的局限

1903年6月,魯迅借助森田思軒日語譯本翻譯的漢譯本《哀塵》刊載在《浙江潮》第5期上,署“法國囂俄著”“庚辰譯”。囂俄,系法國作家雨果在清末的中文譯名。《哀塵》是雨果散文集《隨見錄》(ChosesVues)中的一篇,原題是《芳梯的來歷》,它講述雨果本人1841年在巴黎街上目睹的一名風塵女子被紳士侮辱的不幸遭遇,后來雨果把這一事件揉入長篇小說《悲慘世界》中,并以這名女子為藍本,刻畫了女主人公芳梯的形象。

《哀塵》敘述了兩個事件:一是雨果當選法蘭西學士院會員(院士)后,去貴婦席拉蕈夫人家赴晚宴,席間雨果與法國駐阿爾及利亞總督球哥特,就法國在阿爾及利亞的殖民統(tǒng)治展開了論辯;二是雨果離開席拉蕈夫人家在街頭等候馬車時,一位服飾華麗的上流社會青年紳士用雪球擊打路邊的風塵女子,女子憤而反擊,與青年紳士扭打成一團,巡警逮捕了那弱女子,并準備判她6個月的監(jiān)禁,雨果向警察作證女子被青年紳士欺侮后才奮起自衛(wèi),警察只好釋放了女子。

從魯迅的《哀塵》譯者附記(下文將有引用),不難發(fā)現(xiàn)他譯介這篇作品的目的,是為了表達自己對不公正社會制度的批判和對弱小者的深切同情。在清末的時代語境中,這樣的人道主義思想立場是相當難能可貴的。

但是魯迅所譯《哀塵》的作者雨果對法國阿爾及利亞殖民地的立場應(yīng)該受到質(zhì)疑,當時的雨果有著鮮明的殖民主義和種族主義傾向。作為法國駐阿爾及利亞的總督,球哥特并不怎么認可法國在阿爾及利亞進行殖民活動,他認為這個非洲國家土地太貧瘠,而且“法國取此,是使法國爾后無辭以對歐羅巴也”。見球哥特為阿爾及利亞“心滋不平”,雨果不僅不認同反而予以反駁,并為法國在阿爾及利亞殖民的勝利而歡呼:

雖然,即信如君言,而余尚以此次之勝利為幸事,為盛事。蓋滅野蠻者,文明也;先蒙昧之民者,開化之民也。吾儕居今日世界之希臘人也。莊嚴世界,誼屬吾曹。吾儕之事,今方進步。余惟歌“霍散那”而已。君與余意,顯屬背馳。①囂俄:《哀塵》,《魯迅譯文全集》第8卷,庚辰譯,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1-2頁。

1841年的雨果把法國在殖民地阿爾及利亞的勝利視作幸事、盛事,顯示出了強烈的民族自豪感,他還宣揚這樣一種意識形態(tài),即文明征服野蠻、強者通吃的進步主義觀念,這種思想觀念把歐洲當作人類近代文明的驕子,把非洲、亞洲、美洲和大洋洲的人們當作野蠻人,認定為了文明的推進,鏟除、屠殺野蠻人也就在所難免。擁有這種文明觀的人,不可避免地會走向種族主義的泥潭,20世紀前期的納粹德國奉行的就是這樣的價值觀。

雨果把歐洲人當作近代世界的希臘人,他以世界主人自居,公然宣布自己與同情阿爾及利亞人的球哥特作思想的決裂。當雨果結(jié)束了與球哥特的辯論,在巴黎大街上目睹青年紳士對弱女子的欺壓,他挺身而出,去警察局替那女子作無罪辯護,這十分難能可貴。但他怎么就會想不到,在強大的法國面前,貧弱的阿爾及利亞不就像是被青年紳士欺負的街頭弱女子么?如果他真能這樣由人到國推演自己的思想,還怎么好意思歌頌法國對殖民地征服戰(zhàn)爭的勝利?

幸好雨果的思想沒有停留在1841年膚淺的進步主義上,20年之后,雨果在他的《就英法聯(lián)軍遠征中國給巴特勒上尉的信》中,對英法聯(lián)軍1856—1860年發(fā)動的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予以嚴厲的譴責。他沉痛地描繪了“藝術(shù)奇跡”之地圓明園的被毀滅,并對英法兩國的強盜行徑給予揭露:“有一天,兩個強盜進入了圓明園。一個強盜洗劫,另一個強盜放火?!@就是文明對野蠻所干的事情。在歷史面前,這兩個強盜,一個將會叫法國,另一個將會叫英國?!雹谟旯?《就英法聯(lián)軍遠征中國給巴特勒上尉的信》,《雨果文集》第11卷,程曾厚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361-362頁。雨果終于超越了創(chuàng)作《哀塵》時期的狹隘殖民主義立場和弱肉強食的進步主義文明觀,大力批判英法帝國主義侵略者,同情侵略戰(zhàn)火中的弱小者和受害者,雨果因此而無愧于“人類良知”的美譽。

通常來說,青年魯迅翻譯外國文學作品時,若發(fā)現(xiàn)所譯作品中存在著同自己的價值觀相符或相悖的思想傾向,他會在譯作的前言或后記中亮出自己稱道或批評的立場。魯迅在《哀塵》的譯后記中對不幸的風塵女子予以了深切的同情,顯示了可貴的人道主義情懷:

噫嘻,定律!胡獨加此賤女子之身!頻那夜迦衣文明之衣,跳踉大躍于璀璨莊嚴之世界,而彼賤女子者,乃僅求為一賤女子而不可得。誰實為之,而令若是!……嗟社會之陷阱兮,莽莽塵球,亞歐同慨。③囂俄:《哀塵》,《魯迅譯文全集》第8卷,庚辰譯,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4頁。

魯迅抨擊了那位用法律威嚇風塵女子,要把她送入監(jiān)獄接受6個月苦役的巴黎警官,他更是把那位踐踏女性尊嚴的青年紳士稱作惡鬼頻那夜迦。魯迅認為,該女子的遭遇絕不是孤單的案例,在歐亞諸多國家,大批下層民眾正深陷社會的陷阱而垂死掙扎。這樣的見解,顯示了青年魯迅已具備人道主義的情懷。

但是魯迅在譯介《哀塵》時可能并不覺得作者雨果對殖民地的態(tài)度有問題,至少他未在譯者附記中質(zhì)疑雨果對待阿爾及利亞殖民地的種族主義立場和進步主義立場。學者李寄因此批評魯迅“用庸俗的社會進化論為殖民者辯解”①李寄:《魯迅傳統(tǒng)漢語翻譯文體論》,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118頁。。李寄把原作者雨果稱頌法國殖民阿爾及利亞的狂熱思想,直接等同于譯者魯迅的思想立場,當然是不妥的。

不過,青年魯迅未對《哀塵》中雨果的錯誤觀點直接表達反對立場,這表明當時的他看不到雨果思想的問題,甚至在某種程度上他可能是認同雨果強者征服弱者有理的觀點。事實上,這種觀點在清末的中國愛國青年中比較有市場。過了4年,已經(jīng)深受過仙臺醫(yī)專幻燈片事件種族主義侵害的魯迅,于1907年發(fā)表了《摩羅詩力說》,他開始質(zhì)疑弱肉強食的價值觀,在1908年發(fā)表的《破惡聲論》中,他甚至把美化帝國主義侵略而漠視弱國生存的觀點當作“惡聲”予以狙擊,顯示了他已開始走出留日早期不成熟的思想狀態(tài)。

三、凡爾納《月界旅行》的翻譯及原作、譯作幾個思想命題的局限

1903年10月,魯迅所譯《月界旅行》由東京進化社出版,署“美國培倫原著,中國教育普及社譯印”,此書所署作者有誤,作者應(yīng)是法國小說家儒勒·凡爾納,法語原作初版于1865年。魯迅所譯《月界旅行》是依據(jù)井上勤《月世界旅行》1880年日語譯本譯出。

井上勤不通法語,他并非直接從法語原作來翻譯凡爾納小說,而是經(jīng)由凡爾納作品的英語譯本來進行日譯工作。長期以來,學術(shù)界找不到井上勤依據(jù)的具體英語譯本,《月界旅行》翻譯研究出現(xiàn)了證據(jù)鏈條的斷裂。②參見山田敬三:《魯迅與儒勒·凡爾納之間》,《魯迅研究月刊》2003年第6期。2018年,筆者通過對美國和英國等英語國家十幾個《月界旅行》英譯本的仔細比讀,發(fā)現(xiàn)井上勤是根據(jù)美國梅西埃和金兩位譯者1874年英語譯本翻譯而成(將單獨撰寫萬字論文解釋考證過程和內(nèi)容)。

凡爾納原作、英語轉(zhuǎn)譯本都有28章,井上勤的日語轉(zhuǎn)譯本分為28回,魯迅的中譯本把該小說譯作14回。魯迅所譯《月界旅行》情節(jié)緊湊、故事曲折,敘述一群身體傷殘而想象力超級發(fā)達的美國退伍軍官組成槍炮會社,歷盡艱難造出巨炮而登月的故事。

青年魯迅遵循清末譯介路子進行翻譯,對原作進行較為隨意的壓縮和改譯,并且他的翻譯保留甚至強化了原作、轉(zhuǎn)譯本中的一些思想偏見,現(xiàn)從以下3個方面進行分析。

(一)《月界旅行》第一回開頭的一處改譯,顯示了對待殘疾人士的偏見:

有扶著拐杖的,有用木頭假造手足的,有用樹肢補著面頰的,有用銀嵌著腦蓋骨的,有用白金鑲著鼻子的,蹣跚來往,宛然一座廢人會館。從前有名政治家卑得刻兒曾說道:“把槍炮會社中人四個合在一處,沒一條完全臂膊;六個合在一處,沒一雙滿足的腿?!雹廴謇铡し矤柤{:《月界旅行》,《魯迅譯文全集》第1卷,魯迅譯,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8頁。

魯迅這段譯文包含了對殘疾人的歧視,這可通過法語原作、英語轉(zhuǎn)譯本、日語轉(zhuǎn)譯本與魯迅中譯本的比較來分析。1865年版的凡爾納小說法語原文如下:

Béquilles,jambes de bois,bras articulés,mainsàcrochets,machoires en caoutchouc,cranes en argent,nez en platine,rien ne manquaitàla collection,et le susdit Pitcairn calculaégalement que,dans le Gun-Club,il n’y avait pas toutàfait un bras pour quatre personnes,et seulement deux jambes pour six.④“De la terreàla lune.”http://www.gutenberg.org/files/38674/38674-h/38674-h.htm.January 25,2012.

凡爾納小說《月界旅行》的通行中譯本對這段文字的翻譯如下:

拐杖、木腿、假臂、掛在吊鉤上的手、橡膠下頜、用銀子修補的頭蓋骨、鉑金鼻子,可謂是五花八門。上面提到的那個皮凱恩同樣也計算過,在大炮俱樂部里,四個人總共加起來沒有兩條胳膊,而六個人也就只有兩條腿。①儒爾·凡爾納:《從地球到月球/環(huán)游月球》,莊剛琴、李佳譯,譯林出版社2008年版,第8頁。本書譯者用儒爾·凡爾納翻譯Jules Verne,對Jules Verne,漢譯文化圈的通譯是儒勒·凡爾納。

梅西埃和金1874年英語轉(zhuǎn)譯本對這段文字的翻譯如下:

Crutches,wooden legs,artificial arms,steel hooks,caoutchouc jaws,silver craniums,platinum noses,were all to be found in the collection;and itwas calculated by the great statistician Pitcairn that throughout the Gun Club there was not quite one arm between four persons and exactly two legs between six.②“From The Earth to the Moon Direct in 97 Hours 20 Minutes and a Trip Around It”.New York:Scribner Armstrong and Co,1874,Translated by Louis Mercier,M.A and leanor E.King,http://www.gutenberg.org/files/44278/44278-h/44278-h.htm.November 24,2013.

井上勤1880年的日語轉(zhuǎn)譯本通過英語轉(zhuǎn)譯本,對這段文字的翻譯如下:

或いは挺枝を以って僅かに身を支えるものあり或いは木を以って手足を仮製するものあり或いは樹膠を以って鰓を補なふものあり銀を以って頭蓋骨を製するものあり白金を以って鼻を作為せるものあり恰も不具の集會所の如く有名なる政治學者「ピツトケルン」氏が砲銃會社中四人を合はすもも一つの満足なる腕なく六人を合はすも二箇の満足なる脛③米國ジュルスべルン氏著:《九十七時二十分間月世界旅行》,井上勤譯,大阪二書樓明治十三年(1880年)十二月版,第一回,六頁。

凡爾納原作和英語轉(zhuǎn)譯本只描述槍炮社成員身體各部位的殘疾狀況。井上勤日語譯本描述槍炮社成員殘疾時用了歧視性的文字“不具の集會所”(殘廢人的會所)來指稱槍炮會社。查日漢辭典,日語“不具”有以下含義:1.(卑語)殘廢(Deformity);2.言猶未盡,書信末尾用“不具”表示此意。

魯迅的中譯本用更具歧視性的“廢人”稱呼殘疾人,把槍炮會社稱作“廢人會館”。井上勤用的“殘廢人”主要指身體的殘缺,魯迅采用的“廢人”則不僅指身體殘缺,而且有精神、道德上的貶義。在古代甚至20世紀的很長時間里,包括青年魯迅在內(nèi)的中國人普遍缺乏對殘疾人士的悲憫和關(guān)懷,殘疾人甚至被當作廢人看待。只是到了近二三十年,中國社會才學會關(guān)注、尊重殘疾人士,如今稱呼殘疾人的規(guī)范用語是“殘障人士”。除去對殘疾人稱謂上的瑕疵之外,魯迅譯文還是譯出了原作介紹槍炮會社成員文字的幽默色彩。

魯迅這段譯文把卑得刻兒譯成“政治家”,這是井上勤日語轉(zhuǎn)譯本用政治學者指稱卑得刻兒的錯誤造成的。井上勤依據(jù)的英語轉(zhuǎn)譯本用statistician(統(tǒng)計學家)指稱卑得刻兒,井上勤可能把statistician誤解成stateman(政治家)了。法語原作稱呼卑得刻兒時說le susdit Pitcairn calcula(上述的卑得刻兒計算了),英語轉(zhuǎn)譯本給他安上統(tǒng)計學家的頭銜,這是井上勤和魯迅誤譯的源頭。

(二)魯迅中譯本《月界旅行》第六回的以下改譯,顯示了譯者在族群觀念方面的偏頗。在原作第十五章結(jié)尾部分,凡爾納描繪十幾萬磅的金屬溶液沖向佛羅里達州900英尺深淵以鑄造巨炮的壯觀場面,然后他以附近“野蠻人”原住民的視角,渲染鑄造巨炮驚心動魄的氣勢。

1865年版的凡爾納小說法語原文如下:

Quelque sauvage,errant au-delàdes limites de l’horizon,e?t pu croireàla formation d’un nouveau cratère au sein de la Floride,et cependant ce n’était làniuneéruption,…l’homme seul avait crééces vapeurs rougeatres,ces flammes gigantesques dignes d’un volcan,ces trépidations bruyantes semblables aux secousses d’un tremblement de terre,ces mugissements rivaux des ouragans et des tempêtes,et c’était samain qui précipitait,dans un ab?me creusépar elle,tout un Niagara demétal en fusion.①“De la terreàla lune.”http://www.gutenberg.org/files/38674/38674-h/38674-h.htm.January 25,2012.

我們借助這部小說的通行中譯本,來領(lǐng)略上面這段文字的基本面貌:

某個浪跡天涯的野人也許會以為佛羅里達大地深處正醞釀著一個新火山呢,但這不是火山爆發(fā)……只有人類才能創(chuàng)造出這些鐵褐色的蒸汽,這些可以和火山相媲美的火焰,這些猶如地震般的震耳欲聾的顫動,這些狂風驟雨般的咆哮,人類的雙手把像尼亞加拉瀑布一樣多的金屬溶液倒入已挖掘的深淵里。②儒爾·凡爾納:《從地球到月球/環(huán)游月球》,莊剛琴、李佳譯,譯林出版社2008年版,第89頁。

梅西埃和金1874年英語轉(zhuǎn)譯本的譯文如下:

A savage,wandering somewhere beyond the limits of the horizon,mighthave believed that some new crater was forming in the bosom of Florida,although there was neither any eruption,…No,it wasman alone who had produced these reddish vapours,these gigantic flames worthy of a volcano itself,these tremendous vibrations resembling the shock of an earthquake,these reverberations rivalling those of hurricanes and storms;and it was his hand which precipitated into an abyss,dug by himself,a whole Niagara ofmolten metal!③“From The Earth to the Moon Direct in 97 Hours 20 Minutes and a Trip Around It”.New York:Scribner Armstrong and Co,1874,Translated by Louis Mercier,M.A and leanor E.King,http://www.gutenberg.org/files/44278/44278-h/44278-h.htm.November 24,2013.

井上勤1880年的日語轉(zhuǎn)譯本通過英語轉(zhuǎn)譯本,對這段文字的翻譯如下:

遠邇の蠻夷の為に驚き「フロリダ」の地面に俄然噴火山を出現(xiàn)したるかと思想したるべし斯くて鎔鉄注下の時に當ってや勇気凜々外物の為に心を動さいるの社員と雖ども自ずから寒心冷膽に堪へず「ニヤがラ」の瀑布に到るも此の如くならざるべしと各々思想を起せしとかや④米國ジュルスべルン氏著:《九十七時二十分間月世界旅行》,井上勤譯,大阪二書樓明治十三年(1880年)十二月版,第十五回,廿五頁。

井上勤譯本可以直譯成這樣的漢語文字:遠近的蠻夷也為之驚訝,他們肯定以為佛羅里達的地面上可能突然出現(xiàn)了火山噴發(fā)現(xiàn)象。就是在熔鐵注下之時,那些工人也勇氣凜凜,不為外境所動。而蠻夷卻膽戰(zhàn)心驚,他們肯定以為,即使尼亞加拉大瀑布一瀉千里也不過如此罷了。

魯迅的《月界旅行》第六回對井上勤日語譯本的這段文字進行了壓縮和改譯:

還有茀羅理竇近地幾個野蠻,都疑火山噴火,嚇得漫山遍野,奔避不迭。①儒勒·凡爾納:《月界旅行》,《魯迅譯文全集》第1卷,魯迅譯,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30頁。

法語原作、英語譯本、井上勤日語譯本和魯迅譯本都用巨炮發(fā)射時“野蠻人”的恐懼,反襯“文明人”探索太空成就的偉大,這是典型的文明與野蠻二元對立思維。近代知識分子大多信奉文明征服野蠻的話語,其中不少人成為社會達爾文主義信徒和殖民政策的支持者,甚至陷入法西斯種族主義的泥潭。

井上勤和魯迅譯本有進一步貶低“野蠻人”的改譯。凡爾納原作和英語譯本寫某個野蠻人“也許會以為”新火山噴發(fā)了,數(shù)量是單個,語氣是文明人推測野蠻人的驚慌心理。井上勤和魯迅譯文有大的改譯:野蠻人由單個增加到多個,語氣上確定野蠻人疑心火山在噴發(fā)。魯迅還在井上勤譯本基礎(chǔ)上添加了“嚇得漫山遍野,奔避不迭”的文字。如此改譯就不再是對野蠻人的想象和猜測,而是在旁觀和直播他們面對近代科技文明的驚嚇、逃竄和挫敗。留學日本早期的魯迅還未來得及清除弱肉強食的思想因子,在兩年后的仙臺醫(yī)專飽受日本同學的種族主義歧視傷害后,魯迅才走出留日早期的思想藩籬,走向?qū)θ澜缛跣∶褡宓膿肀Ш蜔釔邸?/p>

(三)魯迅譯作《月界旅行》第七回的一處改譯,顯示了其在性別觀念上的偏見。魯迅譯本第七回敘述法國人亞電來到美國,提出由他單獨乘坐炮彈探月的設(shè)想,槍炮會社監(jiān)事麥思敦“怪聲怪氣的大叫道:‘嗚呼!不料今日,竟遇著絕世俠男兒了!把我們?nèi)ケ容^這種勇敢歐人,怕還不及一個弱女子呢?!雹谌謇铡し矤柤{:《月界旅行》,《魯迅譯文全集》第1卷,魯迅譯,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35頁。

在凡爾納法語原著第十八章中,麥思敦的原話是這樣的:

C’est un héros!un héros!s’ écriait-il sur tous les tons,et nous nesommes que des femmelettes auprès de cet Européen-là!③“De la terreàla lune.”http://www.gutenberg.org/files/38674/38674-h/38674-h.htm.January 25,2012.

法語的femme指女人、婦女,沒有褒貶。但是femmelette,它的含義比較復(fù)雜,首先它指的是瘦小的女人,這是對體型的描述,沒有歧視含義;其次指的是懦弱的女人,這是歧視用語;再次它的引申義是懦弱的男人,不再具有歧視女性含義。凡爾納采用femmelette這個多義詞,可能包含了一定的女性歧視思想傾向,但他主要是采用了它的引申義“懦弱的男人”。

通行的中譯本是這樣翻譯凡爾納小說的:“‘這是一位英雄!真是一個英雄啊!’他用各種口氣激動地叫喊著,‘與這位歐洲人一比,我們只不過是一幫懦夫罷了’。”④儒爾·凡爾納:《從地球到月球/環(huán)游月球》,莊剛琴、李佳譯,譯林出版社2008年版,第104頁。當代中譯者采用了femmelette的引申義。

梅西埃和金1874年英語轉(zhuǎn)譯本突出了對女性的性別偏見:

“He is a hero!a hero!”he cried,a theme ofwhich hewas never tired of ringing the changes;“and we are only like weak,silly women,compared with this European!”⑤“From The Earth to the Moon Direct in 97 Hours 20 Minutes and a Trip Around It”.New York:Scribner Armstrong and Co,1874,Translated by Louis Mercier,M.A and leanor E.King,http://www.gutenberg.org/files/44278/44278-h/44278-h.htm.November 24,2013.

英譯轉(zhuǎn)譯本用weak,silly women(脆弱、愚蠢的女人)來翻譯法語的femmelette,不僅暗示女性體質(zhì)的相對弱勢,而且對她們的智力進行了侮辱和貶低,是典型的男權(quán)話語。

井上勤1880年的日語轉(zhuǎn)譯本,用“軟弱的婦人”來翻譯其所依據(jù)的英語轉(zhuǎn)譯本中的weak,silly women:

「マストン」氏は例の奇異なる聲を発し大呼えて曰く此に絶世の剛腸男児を出現(xiàn)せり此に絶世の剛腸男児を出現(xiàn)せり我等を以て此勇敢なる歐人に比すれば恰も軟弱なる一婦人に過ずと云ふも可なり①米國ジュルスべルン氏著:《九十七時二十分間月世界旅行》,井上勤譯,大阪二書樓明治十三年(1880年)十二月版,第十八回,廿二至廿三頁。

魯迅的中譯本采用“弱女子”翻譯井上勤的“軟弱婦人”,算是“忠實”的翻譯。在清末的中國,貶低、蔑視婦女是很多男性讀書人和大眾共同的偏好。雖然青年魯迅在譯介雨果的《哀塵》時顯示了同情弱女子的可貴的人道主義立場,但是他當時的婦女觀并不成熟,在《月界旅行》的翻譯中他未能免俗,采用了“弱女子”來指稱女性。魯迅到后來逐步拋棄了男性中心主義立場,并且在五四時期寫出了《我之節(jié)烈觀》等為女性辯護的光輝文字,激烈地批判中國傳統(tǒng)男權(quán)思想,成為20世紀中國婦女解放運動最重要的思想資源之一。

四、《域外小說集》對清末翻譯和魯迅留日早期翻譯的超越

《域外小說集》由魯迅與周作人合譯,收錄歐美12位作家的16篇作品,署“會稽周氏兄弟纂譯”,由東京神田印刷所印制,1909年3月和7月,分上下冊出版,其中俄國作家安特萊夫的《謾》、《默》和迦爾旬的《四日》3篇小說由魯迅從德語譯本轉(zhuǎn)譯。署名周作人譯的13篇作品,也傾注了魯迅選材、潤色和推廣等方面的心血?!队蛲庑≌f集》顯示了魯迅對清末翻譯路子和自己留日早期翻譯路子的告別,以及他努力開辟翻譯新天地的創(chuàng)新追求。

從選材上說,清末翻譯界以譯介英、美、法、德西方主流文學作品為風尚;魯迅和周作人卻把目光投向東歐、北歐和亞非等弱小民族的文學,通過自己的翻譯實踐尋找世界文學的新大陸,替同為弱勢的中國尋找精神盟友,開辟出了翻譯世界弱小民族文學的譯介新路子。

從翻譯策略和方法來說,清末林紓、梁啟超引領(lǐng)的譯壇名家都奉行歸化策略,采取意譯、改譯方法譯介外國文學作品,培養(yǎng)出了大批適應(yīng)和耽迷這種譯作風格的讀者。周氏兄弟起初動手翻譯時也頗受林、梁譯法的影響,到了1908年之后,他們對林、梁所譯小說過度改譯原作的作風產(chǎn)生了不滿,為了開辟出一條具有自己個性風格的翻譯之路,他們逆時代翻譯潮流而動,在《域外小說集》的翻譯實踐中,探索和開辟出了遵循異化策略、采取直譯方法的譯介新路子,直接影響了五四時期以及整個中國現(xiàn)代翻譯文學的發(fā)展道路。

1909年周氏兄弟在翻譯探索上走得太遠,超過了當時讀者的認知水平、閱讀能力和欣賞習慣,結(jié)果他們的《域外小說集》因質(zhì)樸古奧的直譯和歐化句式文法而讀者寥寥、銷售慘淡,這方面的情況已為學界所熟知,不再贅述。那么,能否把當時的市場銷路當作翻譯工作成敗的衡量標準呢?當然不能這樣。探索是需要時間的,收獲季節(jié)通常會滯后一些日子才會到來。周氏兄弟采取異化翻譯策略,以直譯方法翻譯弱小民族文學的探索,在10年后的五四新文化運動中蔚為大觀,取得了豐碩的收成。

總之,從《域外小說集》的譯作來看,魯迅相當成功地實現(xiàn)了對清末隨意改譯原作譯介模式的超越,也較好地了完成了對自己留日早期翻譯思想境界和翻譯風格的超越。

魯迅留日后期的思想轉(zhuǎn)變,與他翻譯風格的轉(zhuǎn)變是同步進行著的。魯迅大力翻譯世界弱小民族文學的轉(zhuǎn)向,顯示著他對弱肉強食種族主義的揚棄和擁抱一切弱小者的人道主義思想的形成。在世界近代史上,有一批弱小國家飽受列強侵略直至亡國,清末不少中國人對這些弱國的不幸予以了嘲笑,對那些耀武揚威的列強反而心存敬意——這是國際關(guān)系中典型的嫌貧愛富、崇強貶弱的勢利態(tài)度。清末封疆大吏、士大夫的翹楚張之洞曾作《軍歌》,其歌詞有“請看印度國土并非小,為奴為馬不得脫籠牢”的冷酷文字。①轉(zhuǎn)引自魯迅:《隨感錄》,《魯迅全集》第8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95頁注釋[4]。同為張之洞創(chuàng)作的《學堂歌》也有“波蘭滅,印度亡,猶太移民散四方”的不良表述②轉(zhuǎn)引自魯迅:《隨感錄》,《魯迅全集》第8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95頁注釋[4]。。

魯迅在1907年創(chuàng)作的《摩羅詩力說》中對這些歌曲作了征引:“今試履中國之大衢,當有見軍人蹀躞而過市者,張口作軍歌,痛斥印度波闌之奴性;有漫為國歌者亦然?!雹埕斞?《摩羅詩力說》,《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67頁。后來,魯迅在1918年的《隨感錄》里寫道,每當他聽到有中國軍人唱“印度波蘭馬牛奴隸性”,“便覺得臉上和耳輪同時發(fā)熱,背上滲出了許多汗”。魯迅對弱小國家常懷同情心和親近感,說自己年輕時“最愿聽世上愛國者的聲音,以及探究他們國里的情狀”,“波蘭印度,文籍較多;中國人說起他的也最多;我也留心最早,卻很替他們抱著希望”。④魯迅:《隨感錄》,《魯迅全集》第8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94頁。

魯迅在寫于1908年的《破惡聲論》結(jié)尾部分指出,在近代世界史上殺戮成性的歐洲列強征服了波蘭、印度等國家,他認為“波蘭印度,乃華土同病之邦矣”,作為同樣飽受列強欺壓的中國人對它們本應(yīng)采取感同身受的立場:“使二國而危者,吾當為之抑郁,二國而隕,吾當為之號咷,無禍則上禱于天,俾與吾華土同其無極?!钡?中國近代有這么一批“志士”,他們不僅不同情波蘭、印度,反而嘲笑這些飽受欺壓的弱小國家是“自取其殃而加之謗”,魯迅認為這些“志士”們因為“久匍伏于強暴者之足下,則舊性失,同情漓,靈臺之中,滿以勢利,因迷謬亡識而為此與”,他們“頌美侵略,暴俄強德,向往之如慕樂園,至受厄無告如印度波蘭之民,則以冰寒之言嘲其隕落”。⑤魯迅:《破惡聲論》,《魯迅全集》第8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5-36頁。他們艷羨、贊美那些使用暴力侵略別國的列強;對于那些深受欺凌的弱小國家的悲苦,卻無動于衷甚至冷酷地加以譏嘲。在揭示這些中國“志士”崇拜強權(quán)、欺軟怕硬的勢利性的過程中,青年魯迅本人超拔的見識和卓特的個性得以彰顯。

在翻譯實踐中,留日早期的青年魯迅對所譯作品的思想命題缺乏鑒別和批判能力,甚至有時在改譯過程中加重了原作的思想偏見。但是經(jīng)過“幻燈片事件”痛苦的精神蛻變,魯迅留日后期的譯作揚棄了早期譯作思想的雜質(zhì),他擁抱東歐、北歐等被壓迫民族的文學,開創(chuàng)了弱小民族文學的現(xiàn)代翻譯文學譯介新路。魯迅早期譯作深受林紓、梁啟超等引領(lǐng)的清末譯作風格的影響,存在隨意改譯的歸化翻譯傾向;他后期的《域外小說集》采取忠實于原作的直譯筆法,開創(chuàng)了努力呈現(xiàn)異國情調(diào)的異化翻譯新風尚。魯迅上述兩方面的創(chuàng)新性探索,扭轉(zhuǎn)了清末翻譯任意翻譯的風氣,對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翻譯向著尊重原作的轉(zhuǎn)型,產(chǎn)生了關(guān)鍵性的影響。

1924年,魯迅在北京師范大學附中校友會做題為《未有天才之前》的演講,他鼓勵年輕人不畏幼稚、大膽探索:“其實即使是天才,在生下來的時候的第一聲啼哭,也和平常兒童的一樣,決不會就是一首好詩”,“幼稚對于老成,有如孩子對于老人,決沒有什么恥辱;作品也一樣,起初幼稚,不算恥辱的。因為倘不遭了戕賊,他就會生長,成熟,老成;獨有老衰和腐敗,倒是無藥可救的事!”⑥魯迅:《未有天才之前》,《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76頁。這的確是肺腑之言,也是對他本人幾十年翻譯和創(chuàng)作工作經(jīng)驗的總結(jié)。

對魯迅留日早期翻譯作品的再釋讀,不以曝光杰出人物青年時代的缺陷和毛病為旨歸,而是試圖證明他從普通文學青年成長為偉大作家,要走過多么艱難的思想和文學的蛻變歷程,并且表明每一部文化經(jīng)典的形成,都是無數(shù)辛苦煩難與創(chuàng)造智慧的結(jié)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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