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寫生是盧西安·弗洛伊德進行藝術創(chuàng)作的基礎和核心,他的所有創(chuàng)作幾乎是由寫生而來。本文以作品《藍圍巾的男人》為切入點,試圖通過分析弗洛伊德不同階段的色彩之變、用色特點以及作畫方式,剖析弗洛伊德在寫生過程中對于色彩的認識與運用,從而為當下油畫寫生創(chuàng)作提供思考。
關鍵詞:弗洛伊德 《藍圍巾的男人》 寫生創(chuàng)作 色彩
2003年,當馬丁·蓋福特問盧西安·弗洛伊德在過去的這些年里繪畫是如何改變的,弗洛伊德說:“現(xiàn)在我認為,關于油畫作品,主要的問題是顏色;其實完全就是色彩?!盵1]弗洛伊德的用色不同于印象主義畫家,他喜歡本色,即更多地注意物體的固有色。同時,他也喜歡灰色,常以帶有主觀性的灰色作為畫面基調(diào),烘托自己特殊的情感體驗。弗洛伊德對灰色的迷戀,應與英國現(xiàn)代藝術的折中性特點以及英國地理環(huán)境有關。折中性體現(xiàn)在傳統(tǒng)力量在英國美術的發(fā)展過程中從來就沒有消失過,即使在現(xiàn)代藝術中亦是如此。關于地理環(huán)境,英國在外國人眼中是這樣一片土地:所有強烈的、有力的、直接的東西在這里都會由于限制和搖擺而變得朦朧;所有光譜中最熱烈的色彩、喧囂的場面、最強烈的對比在這里都會消失,如同這里的天氣一樣永遠的多變,彌漫的潮濕使人們不能區(qū)別虛與實、光與色,陰沉的淡灰色排斥著一切鮮亮的色彩。[2]而地理環(huán)境對繪畫的影響也并不是孤例,比如海牙畫派作品中的灰色特征就與當?shù)氐沫h(huán)境有關。法國學者皮埃爾·庫蒂翁(Pierre Courthion)曾記述:“一旦我們踏上荷蘭的土地,面前便展開一片灰蒙蒙的景色;正是在這片灰色中,我們又見到了那些風磨坊,那牡蠣色的海,那陰霾的天空,那些在風中倒伏的荊棘叢,以及荷蘭風景里的一切東西?!盵3]可見,環(huán)境對畫家用色的影響非常重要,而英國和荷蘭的氣候特點極為相似,這也有可能是導致弗洛伊德喜歡灰色的原因之一。
弗洛伊德雖然是一位頗具成就的藝術家,但他對藝術的創(chuàng)新幾乎沒有任何貢獻。弗洛伊德的創(chuàng)作完全依賴于模特,通過與模特長時間的緊密合作從而完成由寫生到創(chuàng)作的升華。而19世紀以前,藝術基本上以寫實為主,色彩也是為造型服務的寫實性色彩。由于攝影術的出現(xiàn),藝術不再以精確描繪對象為能事。印象主義畫家不再滿足于學院派的繪畫風格,為擺脫室內(nèi)的創(chuàng)作方式,他們開始采用戶外寫生的方法進行創(chuàng)作。弗洛伊德繪畫的光源主要來自燈光或者室內(nèi)自然光。在色彩的表現(xiàn)方面,他使用的是特定的顏色,如麥色、灰色、白色、米色、淡黃色、奶白色、棕色和黑色——他曾稱這些顏色為“生命的色彩”[4]。他對顏色的品味也體現(xiàn)在生活中,他曾讓工人清除起居室墻壁表面的油漆和壁紙,直到露出墻面中的格魯吉亞式石膏墻為止。關于穿衣風格,他的衣服主要以深淺的灰色和奶白色為主。弗洛伊德說:“說到底,這都不是無緣無故的。是你的品味導致你偏愛某種色調(diào)?!盵5]
弗洛伊德重要的代表作《藍圍巾的男人》就是他在寫生過程中完成的創(chuàng)作。他采用了與傳統(tǒng)的學院派繪畫不同的繪畫方式。弗洛伊德一般都是采用局部推進的方式,他傾向于先在畫布的中間設定一個點,然后在以此為基點慢慢地向四周畫,并運用類似鑲嵌的方式將各種顏料涂到畫布中,直到整個畫布都被填滿。他畫完的每一個局部都非常像已經(jīng)完成的、被周圍空白包圍著的圖像。[6]在臉部的繪制過程中,弗洛伊德運用了幾種非常不同的色彩。只有這樣,臉上的顏色才不會在藍圍巾的映襯下變得單一。弗洛伊德在繪制模特一局部的色彩時,也會考慮色塊之間的色彩關系問題。在創(chuàng)作《藍圍巾的男人》時,他就一直在思考如何將藍圍巾與畫面中的其他顏色相匹配的問題。弗洛伊德在畫面的色調(diào)處理上與提香有相似之處,二者都喜歡灰色調(diào),不喜歡太鮮艷、太艷麗的色彩,他們通過顏色的并置與調(diào)和,使顏色能更好服務于畫面的整體需要。
在繪畫的過程中,弗洛伊德會用一種非常奇怪的方式凝視模特。他的眼睛會突然瞪大,這種突然的瞪視顯然會使人感到不安。弗洛伊德相信眼睛看到的顏色,他要求整個畫面呈現(xiàn)的是仔細觀察判斷后精心創(chuàng)造出來的和諧的色彩效果。正如狄德羅(Denis Diderot,1713—1784)談及色彩時說:“色彩畫家少的真正原因,在于他的師承,學生很長時間臨摹這個大師的畫,而不看自然。就是說,他習慣于借用別人的眼睛看東西失去了使用自己的眼睛的習慣。他逐漸學得一種把自己束縛住的手法,無法擺脫、無法離開。這是一條鎖住自己眼睛的鏈子,和奴隸腳上的鏈子一樣,許多不真實的色彩就是這樣產(chǎn)生的?!盵7]而弗洛伊德一直相信自己的眼睛,拒絕描繪照片,堅持寫生創(chuàng)作。在這一點上,弗洛伊德與凡·高不無相似之處。
弗洛伊德在《藍圍巾的男人》中展現(xiàn)了一種自然的色彩表現(xiàn)方式,正如狄德羅對夏爾丹(Chardin Jean-Baptiste-Siméon,1699—1779)作品的評價:“看別人的作品,我似乎需要一雙訓練有素的眼睛??聪臓柕さ漠嫞抑恍枰4孀匀唤o我的眼睛,好好使用他們。”[8]看弗洛伊德的作品,就會有一種現(xiàn)場感,仿佛觀者已經(jīng)置身于畫家的工作場景之中。弗洛伊德對色彩真實性的追求還表現(xiàn)在他堅持描繪堅固持久的形體和結構。弗洛伊德一直非常喜歡塞尚的作品,塞尚拒絕一切傾向于“文學性的東西”。對塞尚而言,只有純粹的色彩才是真實的。塞尚的色彩構成強調(diào)在自然面前的直觀構造,順應自然的自身邏輯,在此基礎上加以組織和協(xié)調(diào)。弗洛伊德在創(chuàng)作中也秉持著這一理念。
弗洛伊德的寫生創(chuàng)作采用的是直接畫法?!爸苯赢嫹ā币辉~最早出現(xiàn)于15世紀的意大利繪畫用語中,彼時的直接畫法是一種次要的從屬手段,通常用于繪制細節(jié)部分,如花草、樹葉、遠景人物、人物的鬢發(fā)等,或者是設計草稿時即興使用。經(jīng)魯本斯、委拉斯貴支以及透納、康斯太勃爾等一代又一代畫家的逐漸完善,此種畫法最終發(fā)展成為直接畫法,并對法國浪漫派與印象派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19世紀40年代,美國肖像畫家蘭德發(fā)明錫管顏料后,印象派畫家將直接畫法發(fā)展到了全新的面貌。直接畫法要求畫家在一筆中同時解決色彩與造型問題,因而要求畫家具備統(tǒng)一觀察與熟練調(diào)配色彩的能力,以制造出“直接灰”的色階變化。直接畫法不同于間接畫法,要求畫家具備較強的觀察能力,并要熟知顏色的混合調(diào)配方法,相應的對畫家的繪畫水平的要求也相對較高。
面對著攝影技術的挑戰(zhàn),20世紀的繪畫藝術選擇另辟蹊徑,轉而向心理學尋求發(fā)展路徑,而如何將色彩和人物的精神狀態(tài)相結合則成為20世紀油畫家面臨的主要問題。弗洛伊德對色彩的運用和駕馭是其主要特征之一。色彩本身具有感官刺激及情感效應,色彩的這一功能比造型本身更有優(yōu)勢。對繪畫而言,色彩不僅僅是外在形式,同時也是畫家的心靈與客觀世界碰撞的結果。弗洛伊德采用寫生創(chuàng)作的方式和直接畫法的方法對色彩的表現(xiàn)具有重要的影響,同時在寫生的過程中與模特的交流與互動更有利于表現(xiàn)人物精神狀態(tài)。
作品《藍圍巾的男人》中,弗洛伊德采用了厚涂的直接著色方法。直接畫法能夠輕松地描繪出響亮的色塊,產(chǎn)生生動的色彩效果。厚涂法是一種最大限度利用油畫顏料本身屬性的繪畫方法,它可以在平面畫布上制造出凹凸起伏的色層,能夠堆積出一定的立體效果,使畫面更加接近于真實和自然。厚涂法能夠增強畫面的視覺沖擊力,使畫面更具力量感。直接畫法與厚涂法的結合在弗洛伊德的繪畫語言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弗洛伊德又非常偏愛使用鉛白(克里姆尼茲白),“克里姆尼茲白這種顏料會凝結成微小的團塊,然后在干燥的過程中進一步聚積起來,最后使畫的表面呈現(xiàn)出粗糙的顆粒狀”。畫面這種粗糙的紋理是弗洛伊德作品的特點,它使畫面呈現(xiàn)出獨特的品質,沉甸甸同時又閃閃發(fā)光。[9]弗洛伊德在《藍圍巾的男人》中就用了堆積的色層方法來加強畫面的光感和體積感。順應著臉部結構進行堆積,能夠表現(xiàn)出真實的視覺效果和視覺沖擊力。肌肉、脂肪、血液、筋骨、表皮共同組成了綜合的外觀色彩,因此臉部的色彩變化是非常微妙的。厚涂法這種反復疊加的方式能夠表現(xiàn)出人物臉部復雜的色彩關系,同時也能增加色彩的豐富性??梢哉f,使用厚涂法進行直接寫生滿足了弗洛伊德對畫面視覺效果與色彩的追求。
20世紀50年代以后,盧西安·弗洛伊德對繪畫姿勢進行了調(diào)整,不管畫面尺幅大小,他都堅持站著畫。而在以前,他多是坐著畫。對繪畫的人來說,站著畫和坐著畫有明顯的區(qū)別。坐著畫容易使畫家陷入局部,不利于對畫面整體色調(diào)以及畫面整體關系的把握。站立作畫使弗洛伊德將畫面中色塊與色塊之間的色彩關系處理得更加和諧,色調(diào)也更加明確。在《藍圍巾的男人》這件作品中,背景的顏色、衣服的顏色和頭發(fā)的顏色屬于同類色,采用站立的作畫方式更有利于區(qū)分同類色色塊的顏色傾向、冷暖區(qū)別、明度關系等。
盧西安·弗洛伊德的繪畫方式和態(tài)度既大膽又謹慎,他的意志非常堅定,目的只有一個,就是一定要把事情做到最好。在《藍圍巾的男人》寫生創(chuàng)作過程中,有時他畫畫的動作幅度很大,但是畫面上的變化卻很小。在畫下一筆之前,弗洛伊德常常會輕輕嘆息著吐氣,使自己集中精力。調(diào)色時他也同樣會集中注意力,輕輕說著“我想只要一點點就夠了”“不,不是這樣的”[10]“好,也許再加一點”“就要這樣!”“不不不,我覺著這樣不好”“要多加一點黃色”。[11]弗洛伊德對顏色的要求非常嚴格,不允許模棱兩可。有時,他會在下筆時突然收住,重新思考、打量,手舉畫筆在空中,好像畫地圖似的比畫著,像要畫一小段弧線。他畫畫的速度非常慢,且每天工作的時間非常長,平均每天工作十個半小時。他說:“當一幅作品與質量扯上關系的時候,也許一輩子的時間都不嫌夠?!盵12]在時間的花費上,他是奢侈的。他強調(diào)不管花多長時間,也要保證作品的質量。弗洛伊德有著超乎常人的耐心,他說:“我所有的耐心都給了工作,沒有任何剩下的可以留給生活?!盵13]他喜歡將調(diào)色盤中剩余的顏色刮到墻上、門框上或者地板上,這種隨意的涂抹和刮涂使他工作室的墻面呈現(xiàn)出一種類似于波洛克繪畫的視覺效果。
弗洛伊德在繪畫的過程中會根據(jù)畫面的色彩需要進行主動取舍,在《藍圍巾的男人》最初的繪制過程中,他一直沒有決定是否要描繪外套上的花紋畫,但他從開始就決定不畫粉紅色襯衫上的條紋。[14]弗洛伊德喜歡這種不確定的感覺,他習慣在畫布上留幾處空白,他說:“那些空白處會使色調(diào)的調(diào)整變得困難一些,但他們以某種方式對我有用。我喜歡畫面上的一切都是可以改變或去除的,換句話說,一切都還沒有最后定下來?!盵15]
弗洛伊德面對模特直接寫生的創(chuàng)作方式保證了作品的鮮活性與現(xiàn)場性,站立的作畫方式增加了作品的協(xié)調(diào)性和整體性。通過與模特的長時間交流與溝通,其作品中的人物動態(tài)與神情多半是具體的、明確的,而非虛幻不明的。同時,他也賦予了作品更深層次的內(nèi)涵和精神,這是圖像化時代的照片繪畫所不具有的縱深性。弗洛伊德希望通過寫生將自己的創(chuàng)作激情在肖像畫中展現(xiàn)出來,這也正是他不喜歡把作品畫得像照片一樣的原因。
在今天,大量的藝術家忽略甚至拋棄了寫生的方法,而達·芬奇曾說過,“應該曉得,假使你不是一個能夠用藝術再現(xiàn)自然一切形態(tài)的多才多藝的能手,也就不是一位高明的畫家,當你橫過原野,請發(fā)揮你對各種事物的觀察力吧;先看這一件,再看那一件,去粗取精,搜集各種材料,不要像某些畫家,倦于想象力的運用,擱下工作,以散步為消遣”[16]。寫生是歐洲幾代畫家的工作常態(tài),能讓畫家保持藝術創(chuàng)作的敏感與熱情,而色彩的演變史也離不開寫生。弗洛伊德在寫生時會說“把你的膝蓋往前移一點,對,就是這樣”“是的,是的”[17]。對弗洛伊德來說,寫生不僅僅只是在描摹對象,更是運用一切語言去表達他的那股熱情。他為寫生賦予了一種儀式感。他對肉體的觀看,對肉體所能挖掘的色彩及其質地所做的貢獻,是對巴洛克到印象派、表現(xiàn)派所有色彩遺產(chǎn)的匯集與提煉。倘若人物情緒深沉,那么色調(diào)就再灰沉一點,肌理效果再強烈一點,只有這樣才能將客觀對象變成藝術語言,才能讓觀眾感動。或許這就是弗洛伊德在去世前一天還在堅持寫生創(chuàng)作的原因,也是寫生的魅力所在。
田帥,中國藝術研究院。
注釋:
[1]〔英〕馬丁·蓋福特.藍圍巾的男人[M].趙琦,譯.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2017:54.
[2]李建群.20世紀英國美術[M].長沙:湖南美術出版社,2001:3頁.
[3]〔法〕皮埃爾·庫蒂翁.佛蘭德與荷蘭繪畫[M].嘯聲,譯.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94:194.
[4]同注[1],91頁。
[5]同注[4]。
[6]同注[1],51頁。
[7]〔法〕德尼·狄德羅.狄德羅論繪畫[M].陳占元,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93.
[8]同注[7],36頁。
[9]同注[1],109頁。
[10]同注[1],43頁。
[11]同注[11]。
[12]同注[1],34頁。
[13]同注[12]。
[14]同注[13]。
[15]同注[1],199頁。
[16]〔意〕列奧納多·達·芬奇.芬奇論繪畫[M].戴勉,譯.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1979:41.
[17]參見盧西安·弗洛伊德全景紀錄片《Painted Life.畫意人生》記錄之眼,原人繪,2018年12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