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昌河
醫(yī)生斷人生死靠拿脈,算命先生斷人生死憑的是八字命理,我的祖師呢,只看個面相,一眼就曉得這個人該不該打棺材了。棺材匠講得熱鬧,陸橋師卻是冷耳聽著,沒有那個心情反駁,也沒有那個心勁兒反駁。
全是鬼扯嘛。
匠人的手藝都是神傳,魯班仙師傳了木匠和石匠手藝,太上老君傳了鐵匠手藝,倉頡造了字,房屋是一個叫有巢氏的發(fā)明的……五匠百業(yè)各司一職,各干其行,各盡其能,人世就這樣建設起來了。
陸橋師十四歲跟師,三十不到,人們在稱呼他的時候,名字后面就綴上一個“師”字了。五匠百業(yè)中,這可是種至高無上的榮耀。一般匠人都是在姓后面綴個“師”字,比如“何師”“李師”。而德高望重技藝非凡的匠師,則是全名綴以“師”字,這樣相稱更顯敬仰尊崇,所謂“名師”嘛,“天下聞其名”。這愛河兩岸,“陸師”何止百十,但“陸橋師”卻可能只他一位,這何其珍貴呀!
棺材匠還在絮絮叨叨,手上的活兒被他丟在一邊多時了,看來今兒個不講盡興,他是不肯撿起那把躺在地上的錛鋤。這大概也就是他都這么大把年紀了,還叫陳師的原因吧。
棺材匠繼續(xù)講,他摸出一顆煙,象征性地敬了陸橋師一下,陸橋師搖頭做了回絕,他順手將煙栽在嘴上,打著火機,說,現(xiàn)在對棺材都不講究了。為啥不講究呢?過去是盛殮死人,現(xiàn)在就裝一把灰。棺材匠輕飄飄地呼了口煙,說,他們一天到晚都在念殯葬文化,他們懂啥叫“殯”,啥叫“葬”???單講那一個“葬”字,就大有來頭。葬,就是“藏”的意思,藏,藏起來。為什么人死后要藏起來呢?因為在遠古社會,逮著對方部落族群的人,一般的處理辦法就是吃掉,吞食了對方的肉體,也吞食了對方的靈魂、勇氣和智慧,以滋養(yǎng)自己,變得更加強大。
陸橋師本來就沒往耳朵里去,他坐在院壩里,而此時太陽正好,暖烘烘的??蓻]想到竟然被棺材匠的這些話給吸引住了,不由得掉過頭去,專心致志地聽他講。
當然,也吃自己人,尤其是老人。把先人的靈魂、勇氣、智慧和精神裝進肚腹里就是最好的繼承。再后來,隨著文明進步,覺得最好的繼承還是把先人的遺體保存在那里,這樣就等于永遠留住了他們的靈魂、智慧和精神,他們也就成了神祇,一面享受大家的敬奉,一面保佑大家繁榮昌盛,永世不衰。為了防止被偷竊和侵害,一般的保存方法就不行了,必須像現(xiàn)今人處理寶藏那樣,將先人的遺體埋藏起來。再到后來,到了一個叫董仲舒的人那里,他可把這事情講透了。后世的人根據(jù)他的那什么“天人合一”理論,把這個喪葬的事整出了更多的名堂,什么風水寶地,什么入殮起靈……復雜得很,但是歸結起來也簡單,就是殮要全尸,葬要好地,因為只有這樣,才可能生死相通,才可能亡靈佑后人,生者耀先人……
講到這里啊,我就不得不說起那么一個人來。這個人年輕輕就當了干部,可他偏偏對迷信那一套感興趣。稱骨算命說命中有二子,皆大富大貴。正趕上計劃生育,怎么可能有二子呢?所謂“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他想到了一個鉆政策空子的辦法。他讓兒子裝殘疾,騙過檢查,拿到二胎準生證。兒子先裝聾作啞,不行,裝不像。又裝瘋賣傻,年紀太小,還是裝不像。最后裝瘸子,沒想到一裝還挺像。許是老天響應,這個娃娃莫名其妙地摔了一跤,左腿粉碎性骨折,治好后,比右腿短了三厘米,你說奇也不奇?
陸橋師心頭不住哀嘆,這就是貪便宜的下場啊。依陸橋師在五匠百業(yè)中的聲譽和地位,死后棲身的老木,怎么也得是位有名的大匠師來打制啊。只是出不起價錢,再說,這樣一堆柳木、松木、楊木,雜七雜八的像堆劈柴,讓大匠師給你打棺材,恐怕出多高的價錢,人家都覺得是侮辱。所以才請了這么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棺材匠??!
更奇的是在后頭。棺材匠接著講——
他的那個大兒子成了遠近有名的有錢人,他的那個小兒子成了一個官員,這不正好應驗了他當年算命稱骨的結果么?
陸橋師是真的有些忍無可忍了,真想好好說他兩句。哪有這樣的匠人,主家請你來做事,又不是叫你來講書。輕嘆一聲,陸橋師還是忍了。入門的時候師傅就說了,打魚賣糖,各干一行,莫要說同行的不是,更不要對別的行當指指點點。況且這棺材匠是自己請進家門的,肉不多,酒不好,煙也不咋地,人家也沒嫌棄呀,他不就好說話,總耽擱么。更何況眼下人家正講得眉飛色舞、神采飛揚呢。俗話說得好,惡鬼還不打笑臉人呢。又再說,人家也可能是見他成天苦悶,心頭難受,故意找趣事兒逗他開開心呢。
他先是患的喉癌,雖然治好了,可是從此失了聲。后來又是肺病,割了大半個肺葉子,就像太陽底下快曬死的魚,嘴巴一張一合。最終啊,他壞在了腎上,換了個新的,沒成活。棺材匠攤攤手,說,花上百萬啦!你說虧屈不虧屈??!
陸橋師睜大了眼,不由出了聲,咋搞的,咋會沒活呢?
排異呀!棺材匠的神情,仿佛那事兒是攤在自己身上似的,唉聲嘆氣,惋惜心痛。
陸橋師明白了,說,排異是個大問題,問題很復雜……
有啥復雜的啊,如果那腎是他兒子捐的,肯定就活了。棺材匠抬頭望了望頭頂?shù)奶?,終于從地上撿起了錛鋤。
小英正趕著一群鵝崽從田野里過來。她會把鵝崽圈在冬旱田里,然后回來做午飯。
他那么有錢,可以再換一個呀!陸橋師說。
他雖然有錢有權,換個房子換個車子,給某人換個官位,都是很容易的事,但老天爺有老天爺?shù)囊?guī)矩。如果任由他們憑著倆錢倆權,想換啥就換啥,那還得了啊!回天無力,必死無疑。但是他呢,還是不甘心!他又給自己稱骨算命了一回,這一回,他算的是自己的來生,子嗣的未來。算下來的結果是,他如果想要個好的來生,子嗣繼續(xù)榮華富貴、光宗耀祖,得先想辦法解決個大問題。棺材匠將錛鋤重新丟到了地上,走到陸橋師跟前,端詳著他,像是在估量他的身高體重。他點點頭,說,你們生得還真像,高矮胖瘦,眉眼,面相,就連耳朵彎彎都差不多是一模一樣的呀!
咋啦?這是……陸橋師只覺得棺材匠突然就換了面孔,換了語氣。
你曉得他要解決的那個大問題是啥呢?全尸入葬呀!講到這里,棺材匠定定地看著陸橋師。
陸橋師在片刻迷糊后,馬上就明白了。
棺材匠低了嗓門,說,我這真不是冒犯你??!陸橋師,我一進院子,一眼見到你,心頭就咯噔一聲,再一聽說你家的事,各處艱難,我才敢講的!
他肯出多少錢?陸橋師心頭一橫,脊梁一挺。
棺材匠伸出三根指頭。
三萬?
不!棺材匠將三根指頭再往前一伸,說,三十萬!擔心陸橋師瞧不上似的,他趕緊補充道,還可以往上說!
小英去地里弄了一背篼豬草回來,見棺材匠還坐在桌子上喝酒,而老父親很罕見地一直坐在那里陪著他,難免感覺有點奇怪。把豬草剁了,又切了半盆子萵筍葉子拿苞谷面拌了,端到田邊守著鵝兒們吃了,回到家,棺材匠這才下了桌子,一張臉喝得紅通通的,哪里像是下午還要干活的樣子。小英把鍋碗洗刷了,往灶膛里添了幾把柴火,溫了小半鍋熱水,洗了個頭,抹了個身子,然后趕緊換衣衫,給小美收拾東西。
小英,小英,外頭傳來父親的喊叫。
小英急忙出去。
陸橋師要小英給棺材匠沏杯釅茶。
茶水端到棺材匠跟前,他倒是客氣,小英心頭卻厭煩得很,哪里有這樣的匠人呀,你是來干活做事的,青天白日喝得紅脖子漲臉,真當自己是來走親訪友的?
爸,你還有啥話要帶給小美?小英問。
跟小美講,喊她莫怕,有爺爺在!陸橋師打粗了喉嚨說。
小英沒吱聲,走到陸橋師跟前,要攙扶他回房間躺著,順便把藥拿給他吃了。
你走你的,有啥,我叫陳師幫我。
小英拿了藥片藥丸出來,小半把握在手心,端著兌好的溫水到陸橋師跟前。
陸橋師啊,你好福氣喲!現(xiàn)在哪里還見兒媳婦這樣待公公的。若不是親眼得見,誰相信呀!棺材匠蹺起大拇指,笑嘻嘻地跟小英說,小英呀,我硬是忍不住要給你點贊啊!
小英沒有理會他,她在想父親陸橋師,往常吃飯都是在床上,今天咋個會要求在桌子前陪著?早上看他待這個棺材匠一直都是不冷不熱的,咋現(xiàn)在突然就這么熱乎起來了?而且,精神也似乎好了許多,該不是那什么回光返照吧?小英不及細想,不敢耽擱,她得趕緊去愛城,去把大順替回來。
棺材匠見外頭陽光燦爛,提議到外頭繼續(xù)就那事兒再議一議。陸橋師當然表示同意。在棺材匠的幫助下,陸橋師將自己的身體重新安放在那把破舊的椅子里。沒說上幾句話,棺材匠就覺得事不宜遲,得趕緊行動,畢竟有這么長日子沒聯(lián)系了,萬一人家已經(jīng)找到主了呢?
棺材匠這么一說,陸橋師就覺得心頭那么一涼。
是啊,是啊,就麻煩你趕緊跑一趟吧,成與不成,我都給你認工錢。你跟那頭講,有啥要求只管提,一切都好商量的……陸橋師恨不得將所能想到的一切可以讓渡的都讓渡出來,為的就是確保這事兒能成。
昏頭漲腦的棺材匠也意識到這事兒有多急迫,多么地只爭朝夕,頓時著急起來,他要將陸橋師攙扶進屋,然后趕緊上路。而陸橋師覺得這樣未免太耽擱時間了,況且太陽這樣好,他還可以再坐上兩三個小時,等二順歸家。
棺材匠走了,他那踉踉蹌蹌的樣子叫陸橋師見了心驚膽戰(zhàn),像他這樣的匠人,走村串戶多年,能喝多少心頭還沒個數(shù)?他可千萬腳底下穩(wěn)當?。牧艘魂嚬撞慕?,陸橋師突然發(fā)覺,真正該擔心的其實是自己。
起風了。太陽什么時候不見了都沒注意。云黯下來,黑沉沉的。
雖然并不精通農事,但對“有風無雨”這樣的諺語,陸橋師還是知曉的。冬旱嚴重,自寒露就沒下過雨,麥苗出了一包針,這都啥時候了,都還沒怎么分蘗,小英去醫(yī)院,不就是替了大順回來,澆麥子淋菜籽么?
風刮得很厲害,房后的竹林颯颯響,掛在晾衣繩上的幾塊抹布和兩條毛巾早已無影無蹤了。陸橋師只覺得渾身透涼,就像沒穿衣服。他緊縮脖子,扯起衣襟,想將自己裹嚴實一些,但根本就不管用,竟哆嗦起來。他沒有能力將自己從椅子里掙扎出來,他的下半截身子早在三個月前就已經(jīng)失去了知覺,這個事情,他沒有告訴任何人。
下雨了。開始只是星星點點,陸橋師還沒太拿它當回事。因為風住了,身子不那么冷了,似乎要好受些。陸橋師望著天,天空敞亮了些,還能感受到一丁點兒太陽的暖意。雨點落在臉上,頸脖里,涼意隨即洇開來。他以為雨很快就會停下來。旱了這么長時間的冬天,老天爺總不會決定選在這樣一個時候來解決吧。
看來還真就是這樣。
雨越下越密,雨點也越來越大,濺在臉上,就成了一片冰花。片刻之后,陸橋師的臉就濕漉漉的,雨水順著頸脖淌進了前胸后背,那一縷縷冰涼的雨水,就如同毒蛇一樣在全身到處游動,吮吸他身上的熱氣。
雨更加大了,冬旱將在今天結束。
陸橋師渾身除了腰上一截和腋下一片還有點兒暖意,其余部分都已經(jīng)濕透了,而且那寒冷正像長了利齒的蟲子一樣往皮肉里頭去,很快他就會被咬出千孔百洞,藏在心底的一點熱氣馬上就會像爆胎一樣泄露干凈,最后,他會在這把椅子里凍成一團冰疙瘩。
陸橋師曾經(jīng)想過很多種死法,農藥早被兒子們藏起來了,使刀子呢,氣力不濟,割不深,吊喉吧,腿都站不起來,把自己掛不上去……何曾想過被凍死這樣的死法呢?
冬旱在這一天結束了,自己這條老命也將在這一天結束么?此后人們在想起他的時候,準會說,陸橋師是在冬旱結束那天死去的。其實這樣倒也不錯啊,就像有人從他修建的橋上經(jīng)過時想到他……冬雨通透,旱情消失,麥苗開始從今夜分蘗,油菜從明早開始分枝。
不,可不能這樣死了。這樣死就太不劃算了!棺材匠此時正冒著大雨匆忙趕路呢!小美正看著窗外玻璃上的雨滴想著春天的花兒開呢!陸橋師猛地一掙身子,使勁往前一沖,他成功地離開了椅子,雖然重重地摔在地上,但并不覺得痛。雨早已將堅硬的地面酥軟,陸橋師雙手撐在地上,往前挪動著身子。手掌沒勁,那就干脆使胳膊肘,杵在地上,左一拐,右一拐地往前蠕動。
雖然是一身泥糊,雖然是又冷又凍,雖然是又僵又硬,但陸橋師卻覺得心底的那團熱氣越來越滾燙了。無論如何也要爬回房去,脫掉濕衣裳,換身暖和的,如果做得到,還得趕緊吃上點藥片藥丸,再喝上點滾燙的開水,得保存好這具身體??!現(xiàn)在,棺材匠沒準已經(jīng)到了。現(xiàn)在,這具身體,已經(jīng)不再屬于他陸橋師了,它另有主了。
二順見陸橋師醒來,終于松了口氣,又悲又喜,眼淚水淌了出來。陸橋師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睡屋里,四周一切都是老樣子,也終于放下了心。他說,二順,我看見你媽媽了,是你媽媽喊我回來的……
二順別過臉去,抬手揩了淚水。
一想起二順,陸橋師就心肝顫顫,一肚子的悔恨。都說二順心硬如鐵,自己也曾這么覺得,都說他不學好,將來必然是禍害一方的大壞蛋,自己也曾這么覺得……他哪里是呢,他外表硬如鐵,心頭軟如棉??!
二順小時候調皮搗蛋慣了,惹不得的要惹,摸不得的要摸,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綽號就叫“天棒”。作為當?shù)囊矝]少教育他,手段也簡單,就是長棒子短棍子。別家孩子只要當?shù)囊怀一?,就又哭又叫,下話告饒。二順呢,就算你把棍子打斷,他也不吭一聲,一副寧死不屈的樣子。都說這娃不該叫“天棒”,應該叫“氣死爹”。在妻子面前,二順稍微還能聽點話。妻子臨終的時候,陸橋師看著二順那一副無處安放的樣子,哀嘆道,你走了,我該拿他咋辦呀!
妻子去世第二年,二順就惹了大禍。從判刑到出獄,陸橋師從來沒有去看過他,還要大順也不要去。就當他死了吧!陸橋師說,他還沒把這個家禍害夠么?民事賠償把一個家折騰得債臺高筑,舀水不上鍋。大順卻沒有怨言。兄弟倆之前關系并不好,時常打架。母親走的時候叮囑大順,說你爸脾氣不好,二順你要照看著點。大順說媽你放心。大順做得很好,每年都會去監(jiān)獄看他,隔三岔五還寫信,要他好生改造,早點出來開始新生活。
二順出獄的時候,正趕上一家人都在醫(yī)院里。小英生產(chǎn),陸橋師腎病。二順跟大順一起去迎接新生命。女娃,你給她起個名字吧!大順說。二順不敢。大順說,我跟你嫂子商量好的,就等著你回來起名。二順流著眼淚,說就叫她小美吧。
二順沒有先去看父親,而是進了醫(yī)生辦公室,做出了個重大決定,要為父親捐個腎。等他回到病房,陸橋師正在嚷嚷,他什么東西?他有什么資格給那么可愛的娃娃起名字?
兒子給父親捐腎,這事兒引起了轟動。電視臺、報社,來了好多人,這讓二順十分反感,直到當年辦他案子的那些公檢法的人來了,他才變得順從。這是好事!公檢法的人說要將二順樹立成改造好的典型和模范。陸橋師度過了危險期,就要從急救室推出來了,根據(jù)記者們的安排,父子兩人有個會面,還有一些交談。
陸橋師原來也抵觸,不肯要那么些外人在場。大順去做的思想工作,說通過媒體報道,可以收到不少捐款,要曉得一個記者頂一千支毛瑟槍呢。父子倆的會面,安排在一間精心布置的大病房里。該怎么講,怎么回答,記者們事先都通過大順,轉告了陸橋師和二順。陸橋師照做了,但二順完全不按他們的來,首先是見到父親,二順并沒掙扎著傷痛的身子迎上去。
陸橋師問,二順,你還好嗎?
二順說,恐怕以后莫法操社會了。
陸橋師說,謝謝你,二順,你給了我第二次生命呀。
你給我這么硬一條命,我都從來沒說一聲謝,我給你就拿了個腰子出來,多大的事嘛!二順這么一講,陸橋師也不曉得該怎么往下接了,父子會面草草收場。
但這次會面經(jīng)媒體報道后,反響特別大,捐款特別多。除少數(shù)是捐款人親自送到醫(yī)院,落到了大順和二順手里,其他的都由相關單位代收,最后轉到他們手上的,據(jù)說連三分之一都不到。二順去鬧,又鬧出了事,他把人打傷了,又坐了兩年班房。
這顆腎給陸橋師帶來了重生,也帶走了那個天不怕地不怕,打三個捶五個的二順。從班房出來,二順連腰板都沒辦法站筆直。后來總算站直了腰板,看似與常人無異,實際上已失去了大部分體力。
恢復健康的陸橋師躊躇滿志,要重新回到匠師之路。他很賣力,也去了很多工地,但現(xiàn)在那些工程基本上都不再用石匠了,他們有鑿巖機、碎石機、鋸石機、磨石機。陸橋師只能回到鄉(xiāng)間。但鄉(xiāng)間對石匠活兒的需求也少了,石磨和豬食槽消失似乎是一夜間的事,箍墳苑也不再選用石料,而是水泥和瓷磚,那么堡坎呢,全是夾盒子使水泥澆鑄。
大順回來了,喚了他一聲,摸摸他的額頭,不燙,也不涼,他恢復到正常體溫。
我見到你媽了,跟她說了很多話。我說,就這么死了,那真是虧大了。她說,那你就趕緊回去吧,把上頭的事辦完。我本來是想和她再待一陣子的,她催我,說再不走你就死透了,死透了想回去就回去不成了……
也不曉得你昏迷了多長時間。大順說,二順回來見你倒在門檻上,全身都濕透了,這么冷的天……都咋回事???爸,我打電話問小英了,她說她走的時候問過你,你說棺材匠會幫你進屋的。棺材匠哪里去了?打電話也關機,是不是發(fā)生了啥事情?
棺材匠么,我讓他走的,我讓他幫我辦點事。陸橋師的腦子里浮現(xiàn)出棺材匠那腳步踉蹌的樣子,聽說打不通他的電話,不禁擔心起來,你再給他打,一定要聯(lián)系上他!
大順也不知道該跟陸橋師講什么了,見二順站在門口,像是跟他有話要說,就出去了。兩兄弟來到灶屋里。灶臺上蓋著幾碟菜,這是小英中午就做好的,而且也事先給二順和他們講好了,回到家,熱好,端上桌,就夠招待棺材匠了。還有,瓦罐里是給他們的父親陸橋師燉的骨頭湯,給他吃的時候,要燒開,再擱一把豌豆尖進去,他愛吃,豌豆尖已經(jīng)掐好,擱柜臺上的,還有兩顆青菜心,一起放進去,他最近大便干燥……
古怪得很。二順先說話,棺材匠哪里去了?他的錛鋤啥的,都還在外頭淋雨呢。
雨沒停,淅淅瀝瀝,風吹得房后的竹林嘩啦啦響。
你覺沒覺得小英最近不對頭?大順突然問。
二順不好回答,只是看著大順,他也不需要回答,因為大順似乎已經(jīng)有了答案。
她從村上到土鎮(zhèn)一個小時,從土鎮(zhèn)到愛城一個半小時……我一直等了五個鐘頭,她都還沒到,打電話,她說馬上,要我先走。我怕趕不上車,只能先走……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趕到的。
可能……車子晚趟也說不定啊。二順覺得應該安慰一下大順,他看起來很難受。
上前天也是這樣。大順說。她說她去給小美買個什么東西,馬上就到,讓我先走。我出了醫(yī)院門,看著她從一輛小車上下來……
那有什么,順風車呀。二順說。
那是輛奔馳呢!大順說。
奔馳也有順風車呀,有什么好奇怪的?二順說,小英夠辛苦的了,你就別東想西想的了,要真覺得有問題,你就跟她把話挑明了講!講清楚不就完了么!
那么,小英說你給她卡上打了三萬塊錢,是咋回事?錢是哪里來的?
我不都跟她講了么?是跟人借的!二順有些冒火,要出去。
你去哪?大順問。
我去問爸餓不餓。二順沒好氣地說。
你等一下,我話還沒說完。大順說。
二順只好站住。
現(xiàn)在是咱們一家最脆弱的時候,就像一個人害了病,抵抗力非常差。這個時候,那些惡毒的病菌就會瞄準咱們,要乘虛而入,分解掉咱們這個家,我們不要給它們這個機會!
二順看著大順,問,就這些?說著,就要出灶房,去父親的房間。
大順再次叫住他,我想把小美接回來。
啥意思?二順問。
我不想你毀了自己!大順說,我也不想讓咱們這個家失去小英!
二順說,那你怎么想讓這個家失去小美啦?
肚腹鼓脹難受,都出不得氣。隨即是頭疼欲裂,渾身著了火一般……陸橋師想著倆娃兒才睡下,就硬撐著。
后半夜里,大順起來看他,感覺不對頭,忙叫喚二順。兄弟倆就再也沒有睡過了。給陸橋師喂了藥,并不管用,他直翻白眼,時而糊涂時而清醒,一會兒喊這個,一會兒喚那個,喊的都是死人的名字,大順和二順以為他快不行了,不停地叫他,喊他,要把他留在人間。后來他的情況似乎好了點兒,安靜了下來,呼吸也勻稱了些,但還是火燙,還大汗淋漓。大順要去叫村里的醫(yī)生來,二順說他懂什么?大順問你的意思呢?往醫(yī)院送嗎?二順看著大順,大順咬咬牙說,送吧,我來叫車……
大順剛摸出電話,手就被陸橋師一把捏住了,我哪里都不去!快,打電話給棺材匠陳師,棺材匠……
陸橋師嘔吐起來,一塌糊涂,還拉了,更加一塌糊涂。等到兄弟二人將陸橋師收拾干凈,雨停了,風停了,天也亮了。陸橋師也睡了,退了燒,呼吸也似乎沒什么問題,他很安靜,熟睡得像個嬰兒。兄弟二人站在床前,筋疲力竭地看著他。和昨日相比,他更加憔悴,更加枯槁。兄弟二人對視一眼,眼神都是那樣的憂郁和疲憊。
二順去了村醫(yī)生那里,醫(yī)生不肯挪步。我去干啥呢?涂紫藥水呀?醫(yī)生一邊說,一邊拿眼光瞄二順。二順此前在人面前臭過他,現(xiàn)在他可逮著時機報仇了。二順難得理他,去鄉(xiāng)村超市買了火炮、金標紙和土殮紙,還有香蠟。
棺材匠回來了,從小車上下來,一眼瞥見二順手上的東西,驚乍乍地叫喚道,咋個了?陸橋師咋個了?
我還想問你咋個了呢!二順氣不打一處來,你昨天咋回事?把我爸一個人丟在院子里淋了一下午的雨,差點就凍死了!
棺材匠叫喚道,我咋個曉得會下雨嘛,你爸咋樣?還熬得住幾天么?
二順嘆口氣,看著棺材匠,真是有些無話可說。自陸橋師查出癌癥以來,他就在念叨棺材的事,時常扳著指頭算賬,買不劃算,拼接板,夾水泥,假不說,還貴。自己做呢,人工貴,伙食也是筆大花費。大順和二順就聽他念叨,開頭還勸他想開點兒,別一天棺材棺材掛在嘴上,早點兒康復起來。勸著勸著,他們也住了嘴,都不是傻子,何苦自欺欺人。究竟是買還是請匠人,對于這樣一個被窮困逼迫到角落里的家庭來說,選哪一頭都窘困得掉不過身來。兄弟倆只能看著父親為難,也不好參與討論,跟等待死亡的父親去商談棺材的事,對天下所有兒女來說,只怕都是件殘忍而悲傷的事。
小英的娘家殺了年豬,送了半扇過來。小英說,肉有了,請匠人的伙食不愁了,是不是把爸的老木割了。不管咋樣,早晚有這一樁,請人做,總比買節(jié)省一些。
醫(yī)生來了,陸橋師還迷糊,醫(yī)生喚他,他只是鼻子里應聲,連眼都不眨。醫(yī)生拿了拿脈,看著大順和二順,直搖頭。出了屋,站到院子里,大順和二順都跟過去,聽他還有沒有啥交代。
就這幾天的事吧。醫(yī)生說,他醒了,跟他說說話,問問還有什么交代沒有?還有啥想吃想喝的,就趕緊辦吧!他一眼瞥見棺材匠,師傅呢,恐怕你要抓緊喲。
當兄弟二人送走醫(yī)生,回到陸橋師的房間,看見棺材匠正逮著個嶄新的手機給陸橋師拍照。他顯然對這臺新手機的功能不甚了解,逮著它就像捉了條渾身是刺兒的魚。棺材匠拍完照就慌慌張張出去了,原來他正跟人通著話。大順和二順跟過去,棺材匠很警惕,伸手將他們擋在一邊。通完電話,棺材匠一臉喜色。
我們請你來是打棺材,你神神鬼鬼地在搞啥?二順有些火冒,你莫把我惹毛了哦,惹毛了我讓你下不了臺哦!
棺材匠看著這兩兄弟,嘆著氣,這個棺材啊,我就不打了,怕是用不上啊。
咋回事?講清楚!
棺材匠嘆息一聲,說,還是讓你們的老父親跟你們講吧!你們的父親了不起啊,大匠師了不起??!
陸橋師并不著急跟大順和二順講他和棺材匠究竟在搞啥子,而是盤問起二順可是將香燭紙錢都買回來了,可是都曉得規(guī)矩。兄弟倆都說曉得。陸橋師不放心,要他們講講。
二順就講,等他在咽氣后,先在床頭燒倒頭紙,同時,在房外頭燃放落氣炮,用炮聲哀告鄉(xiāng)鄰,他走了。再然后,回到房中,在化紙盆上頭,捅開房瓦,現(xiàn)出一個窟窿,方便亡魂由此升天……
陸橋師頻頻點頭,二順搞得很明白,就是這樣的規(guī)矩。只是落氣炮就不要放了,不要讓人曉得他死了……
這話叫大順和二順面面相覷。
好啦,陸橋師打住話頭,看著二順,板著面孔,那三萬塊錢是咋回事?哪兒來的?
有個朋友叫我?guī)讉€人跑一趟云南。二順說。
跑云南干什么?陸橋師問。
還能干什么,當騾子嘛,運毒嘛!大順嘀咕道。
二順不吱聲,埋著腦袋。陸橋師嘆著氣,跟大順說,你去跟棺材匠說,棺材還得繼續(xù)打,我用不上,可以留給二順嘛。另外,我看上的那片兒塋地,二順,我也留給你!
二順和大順去給油菜籽和小麥上肥料去了。
陸橋師躺在床上,一團陽光從亮瓦透過來,投在床鋪上。被面是鳳凰牡丹的圖案,是他結婚時制的。老東西真是耐用,這都多少年了?除了顏色老舊,連個窟窿眼兒都沒有一個呢。當然,也是用得疼惜。妻子去世后,他就把被面收了起來,直到腎不好,以為活不成了,就叫小英把被面給他找出來,蓋在身上,心里念想著妻子,感覺她在身邊,就不那么害怕了……
那團陽光慢慢移動,牡丹很鮮艷,像是活了。
妻子走的時候,陸橋師曾經(jīng)動過要用這床被子殮她的念頭,一想,還是留著伴自己吧,上頭有她的體溫和味兒呢。就給妻子置辦了全套嶄新的壽被壽衣。新棉花,好布料,那會兒不缺錢,時間也寬裕,從從容容地置辦,慢條斯理地悲傷……當時他就想到自己,想到老了走的時候,大順和二順又該怎么送自己呢?不管他們怎么操辦,自己只有一個要求,就是用這床鳳凰牡丹被面殮自己的骨灰,他要擁著它,到了下頭,還要用這床被面和妻子同床共枕呢。
推行火葬最開始的那些年頭,可沒少鬧事兒,家里德高望重的老祖宗壽終正寢,一大窩兒女子孫悲傷難抑,為表示對老祖宗的感恩,早就預備好了一場盛大的葬禮。九層土漆的大柏木棺材,綾羅綢緞的壽衣壽被,全套的喪儀禮節(jié),八個道師齊上場的大開靈……這一切將隨老祖宗化為灰燼而失去應有的莊重和分量。是啊,老祖宗不曉得歷經(jīng)了多少苦難和折磨,終于熬出了這么大一家子人,終于熬到了子孫滿堂,終于熬到了壽終正寢,竟不能落個全尸好葬,還要被燒成一把灰。燒成一把灰的老祖宗還是老祖宗么?那么厚重的棺木,本來是安葬老祖宗的,卻只放進一匣子骨灰,又叫那綾羅綢緞的壽衣壽被如何依附?悲痛欲絕的孝子賢孫們開始感到憤怒,把殯葬人員的勸阻當成了對死者的不敬和對生者的侮辱。在五道河,就有一戶人家砸毀了殯葬車,還打死了個火葬場的工作人員。至于偷著埋葬的,那就更多了,一旦發(fā)現(xiàn),就聲勢浩大地來上一幫人,掘墳掏尸,好些都腐爛了,化了,也要湯湯水水兜到火葬場去焚化……那場面,哪有什么死者的尊嚴活人的顏面?臭不可聞惡心之極!
幾十年來,大家也都接受了,習慣了。人死后通知殯儀館,拉尸,火化,再送回來,殮入棺材,再埋進土里。也搞喪儀禮節(jié),也興開靈,但都潦草。
前陣子陸橋師還想,火化后,也別要什么骨灰盒了,就拿這床被面把骨灰兜回來,放進棺材里,埋掉算了。至于什么喪儀禮節(jié),那還是搞一場吧,他也是名聲在外的人,少了這么個儀式也不合適。更關鍵的是,來者少不了會送幾個喪禮,湊一起,也算個數(shù),夠小美吃一陣藥了。至于那什么開靈,千萬不要搞,那純粹是浪費,念念經(jīng)文,唱唱鬧鬧就能把亡魂送往極樂啦?別信那些,都是鬼扯,花活人的錢,哄的也是活人。
陸橋師摸著被面上那花團錦簇的牡丹,心頭想,這被面怕是用不上了。那么自己是赤身裸體去呢?還是咋的?棺材匠這會兒見到那人了么?他肯定還要待上一陣子,有太多的細節(jié)需要敲定,作為自己的全權代表,陸橋師真希望他能沉住氣,雖然事情基本上已經(jīng)算是成了,但能多要幾個就多要幾個吧。不有句話么?賣的人多貴都嫌便宜,買的人多便宜都嫌貴,做買賣雖然講實誠,但討價還價也是一種規(guī)矩呀!
那團陽光移到了床沿邊,很快掉進了床下。
回來的路上,小英還在想,家里頭不曉得已經(jīng)亂成個什么樣子了。也不曉得爸爸去了沒有,是不是還留著一口氣等她回來……自昨夜接到大順電話后,她突然就開始了第一次干噦。然后就開始了各種胡思亂想,心頭像有一群抱雞婆在刨食兒,亂糟糟地說不清個什么滋味。那個好心腸的護士見她心神不寧,問她是不是家里有啥事,她照實說了。護士去跟醫(yī)生講了,都過來跟她說,讓她放心回去,小美有他們照看著。
黃昏時候,到了村頭,到處冷冷清清,一點兒也不像有人死了,也不大像有什么奇怪的事兒發(fā)生,心頭頓時平穩(wěn)了大半。走到田壩里,遠遠地看著院門口一個人影都沒有。進了院子,只見棺材匠撅著屁股在收拾他的行頭把式,一副急匆匆要走的樣子。
你咋收拾東西了?棺材不打了?
對,確定用不上了。棺材匠矮下身子,示意小英幫他端一下背篼,好上身。
棺材匠走下屋檐口,像突然記起個事情,扭身“哦”了聲,正準備進屋的小英停住腳步,看著他。棺材匠在懷里摸了一陣,摸出張紙片,遞給小英,上頭寫著一組電話號碼。
到時候,讓他們來幫你們,有他們在,你爸爸走得也會輕松些。棺材匠說。
她們是誰?小英問。
你爸曉得。棺材匠說,接電話的叫玉茹,你跟她講,是棺材匠老陳介紹的。
棺材匠走了,行頭把式有些沉,他被壓得彎腰駝背。
小英進了屋,見陸橋師躺在床上,兩眼眨巴,望著屋頂?shù)哪菐灼镣?。小英喚了聲,爸。陸橋師一轉脖子,看著小英,問,你咋跑回來啦?小美呢?誰看著她?
聽聲氣,還算響亮,看眼神,也亮靜,小英松了口氣。陸橋師要小英坐下,好好跟他講講小美。小英將陸橋師往上扶了扶,又拿被子往后背上墊了墊,就這當兒,她聞到一股臭味兒,一揭被子,發(fā)現(xiàn)陸橋師拉了。這叫小英既震驚又慌亂,因為就在昨天她離開之前,陸橋師雖然拉撒無法自理,但是有知覺,他會叫人幫忙,而絕不會這么狼狽……
陸橋師也察覺了,嘆著氣,跟小英說,昨晚上醒來過后,腰下頭就沒知覺了。小英要給他收拾,陸橋師不讓,說,等大順二順回來,讓他們做。小英去溫了一大盆熱水過來,開始收拾。小英不可能讓自己敬重愛戴的父親臥身在他的排泄物里,她也做不到在這樣的臭氣里去談論小美。
盡管之前無數(shù)次地想過年邁后可能的各種不堪,但當這一刻來臨的時候,陸橋師還是感到難堪。他只抵抗了一下,在小英的堅持下,也只能坦然接受了。
難為你了啊,小英。陸橋師說。
小英笑笑,沒有吱聲。她還是第一回做這樣的事,盡管在村里她是有名的手腳麻利和能干,但這事兒卻讓她手忙腳亂,失去了章法,而且還不是時候地干噦起來。陸橋師一臉憂慮地看著她。小英故作輕松地笑笑,說今天有些暈車。終于弄干凈了,小英舒了口氣,已是滿頭汗珠。
小英走到院子里,靜靜地待了會兒,才回到房中,跟陸橋師講小美的事,還摸了手機出來,給他看小美自己錄的視頻。其中有兩條,是她專門讓小美錄給陸橋師的。老人們非常注重送終這件事兒,小美沒辦法趕回來送她爺爺,錄一段她的視頻,如果父親還在彌留之際,也好放給他看看,了一了他的念想吧。
小美剃著光頭,因為浮腫的緣故,人都有些變形了,但眉眼還是那么俊俏。她大約也覺察出了不妙,所以,怎么也擠不出笑容來,一邊說,還一邊抹眼淚。她要爺爺堅強些,等她回家,她很快就會回家,聽他講修建大拱橋的故事,她還準備將爺爺這個大匠師的故事都寫出來,寫成一本書……最后,小美泣不成聲,哭著要爺爺一定等著,等著她回來。
陸橋師一邊看,一邊抹著眼淚,一邊跟視頻里頭的小美嘟嘟囔囔——
爺爺知道,爺爺曉得,小美要好好治病,爺爺說了,有爺爺在,小美就不會有事……
小英聽不下去了,走到院子里,抹著眼淚。
都早上六點了,外頭的天還黑得像鍋底。小英又去了一趟父親的房間。陸橋師剛醒來,他的狀況很不好,說話氣若游絲,叫喚痛。小英給他塞了把止疼藥,不頂事,又給他推了針杜冷丁,他呻喚著,迷迷糊糊的要睡去,小英趕緊給他喂了小半碗西洋參湯。也不知是杜冷丁起了作用,還是西洋參的奇效,他的精神突然就好了,說話聲也大了點兒。
我那兩個娃兒呢?都睡了吧?他問。
小英點著頭。
讓他們好生睡,接下來幾天,恐怕夠他們熬的。陸橋師嘆著氣,說,這事說好辦,也好辦,說難辦,也麻煩,你要多操心了,我就不管了。
大順和二順坐在灶膛前,面前生了一堆火?;鹨咽鳎爸鵁?。也不曉得里頭有什么,沒燃出來,煙味兒難聞,小英又干噦起來,開了廚房門,跑到外頭,一聲接一聲。
東方有了些微光,天就要亮了。
嫂子你咋了喲,一晚上嘔好多次了,胃不舒服么?小英剛進屋,二順實在忍不住了,問道。
先前兩趟,大順還起身跟出去,輕輕地拍打著小英的后背,問過同樣的話,小英沒有理會他,只是輕嘆。面對二順的關心,小英同樣回應了一聲嘆息。過了一陣,就像自言自語地說道,我懷孕了。
大順和二順都愣了下,然后一齊開口說話。二順見大順開口,就住了嘴,大順見二順開口,也住了嘴。兩人相看了一眼,二順埋頭拿火鉗撥弄火堆,沒幾下,就燃起了明火,火光映著他那張圓臉和抿緊的嘴巴。
大順也沒說兩句話,只是關心她,如果實在難受就說一聲,去找醫(yī)生拿點兒藥,然后要她去睡一會兒,躺著總是要比站著好受點。
小英進了里屋。
在昏暗的燈光下,在明滅的火光的映照里,兄弟二人坐在燒火板凳上,都低頭看著火堆里晃動的火苗,開始了商談。但是,擺出來的都是問題,而這些問題,哪一個都極其棘手。
大順說,要是那個人先走了咋辦?二順說,要是爸先走了,而那個人還好好的呢?大順說,相差一天兩天恐怕還好辦,相差一個禮拜兩個禮拜呢?二順說,你沒聽清楚他們的約定么?那頭人一走,就通知這頭!大順說,首先得保證爸不會先走!二順說,我覺得這個問題恐怕還不是最大的事。你想過沒有?那個人先走了咋辦?大順說,這個問題,我先前都已經(jīng)說了。
小英并沒有落床,她回到了灶屋。她沖兩兄弟晃了晃手機,說,卡里多了二十萬塊錢。大順接過手機,看了看,又遞給二順,二順沒接。大順把手機還給小英,嘆了聲,說,這事兒就成真的了??!
二順埋著腦袋,拿火鉗扒拉了下火堆,自言自語似的嘀咕道,要是那人先走了,催著要人……該咋辦呢?該咋辦?。∷麃G了火鉗,仰起身子,靠在老墻上。
小英摸出那張紙片來,說,爸爸事先都安排了,找這個叫玉茹的人。
搞啥的?大順問。
他們可以幫那些得絕癥的人毫無痛苦地走,走得有尊嚴……
尊嚴?二順就像聽到了一句古怪的語言,忍不住嗤笑一聲。
小英沒吱聲,遞出紙片。大順和二順都沒伸手去接。小英把紙片丟進火堆,大順和二順都吃了一驚,大順要伸手去拿,二順也伸出了火鉗,但是慢了一點,紙片騰起一股橘紅色的火苗。
天大亮了,金色陽光穿過墻縫和亮瓦,映得整個屋子都亮堂堂的。大順和二順還坐在灶膛前,都垂著腦袋,像在打瞌睡,火堆還燃著,飄著煙燼。
責任編輯:馬小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