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清武
榮娃剛剛點著煤油燈,火苗像蛇的信子,在一團漆黑中立即就躥了上來,榮娃彎著的腰剛要直起,這時,他猛然聽到了“撲通”一聲,榮娃沒來得及關(guān)上廈子屋的房門,急忙端著燈走了出來。從聲音傳出的方向猜測,應(yīng)該是院墻上或者大門的頂端掉下來東西了,是什么東西呢?在這凜冽的寒風(fēng)中,在黑黢黢的宅院里,能有什么東西掉了,而且掉在地上,還發(fā)出這么大的聲音?那聲音在萬籟俱寂的夜里詭異地穿透了黑夜,確實把榮娃嚇了一身雞皮疙瘩。也許是一只狼,餓急了,從院墻上猛地躥了進來,或者也沒有可能,聲音是悶聲悶響的落地聲,倒像是一個人落地的聲響!應(yīng)該是一個人吧?這時,一股冷風(fēng)像黑蛇一樣席卷而來,燈上的紅光閃了一下,隨即風(fēng)起向四處散開,又恢復(fù)了長長的火苗。榮娃邊向外面走邊在心里思索著,為了防備被突然襲擊,榮娃從門后面拿起了一把鐵鍬,右手把鐵鍬高舉著。
榮娃躡手躡腳,小心翼翼,害怕發(fā)出聲響,在細細的煤油燈光線的照射下,緩慢向院墻邊發(fā)出悶響的方向摸索著,光的照射范圍差不多只有三四米之間,周圍的影像模模糊糊,可以用熟悉的記憶判斷出來。從家里的里屋門到院墻旁邊距離也不過十米多的路程,但此時的榮娃行走宛若一個年邁的老人,步履蹣跚,邁步如花開,落地卻無聲。在離院墻兩米開外時候,在院墻的墻根地面上,透過油燈的光線,隱隱約約躺著一個人,這時候,這個躺著的人忽然發(fā)出著一陣哀號。
榮娃的判斷沒有錯,這是一個人發(fā)出的聲音,此人傷勢不輕,在無意識的情況下,還能發(fā)出陣陣呻吟聲,伴隨著急促的喘氣聲,渾濁卻非常清晰。榮娃急忙放下右手上的鐵鍬,用燈光向這個受傷的人臉龐上照去。
一頂灰色的帽子滾落在他身前,帽子上有許多棱角,在帽子的正前方中間有一顆五角星,這顆五角星,在榮娃端著的煤油燈微弱的燈光的照耀下,發(fā)出一陣陣紅燦燦的亮光,紅色的亮光很是刺目,頓時眼前閃了一下,榮娃忽然感到有一陣發(fā)怵,但一種異樣的感覺襲來,讓他以為自己的身上全然變成了紅色。
這人身上穿著一件襤褸的淺黑色布衣、一件灰色的褲子,腳上是一雙破舊的布鞋,褲子和布鞋上綴滿了泥土,最令榮娃恐懼的是,他在胸前的腰帶上別了一把短槍,槍被腰帶緊緊裹住,面積幾乎覆蓋了他的半個胸間。
這就是人們經(jīng)常傳說的紅軍吧?!榮娃暗忖著,和農(nóng)民也一模一樣,聽說他們是什么赤匪,是什么銅頭鐵臂,青面獠牙,這樣子看來和農(nóng)民有什么分別?他這是怎么回事,怎么就翻進我家的院子里來了?榮娃剛才沒有細心查看,這時慢慢用手去翻開他的上衣,分明看見他的左胸在汩汩洇著鮮血,血漬把上衣幾乎染紅了,因為他的上衣顏色是黑色,在微弱的光線里,如果不仔細甄別,一時真還看不出來。
他已經(jīng)身負重傷,暈厥不醒,緊促的喘息聲十分脆弱,假若再不及時救治,這人將永遠躺臥在冰冷的地上。一陣陣孱弱的低吟聲此起彼伏,似蚊蠅般的細微,卻撥動著榮娃的心弦,救還是不救呢?和他素不相識,無牽無掛,可是他現(xiàn)在就躺在院子,真讓榮娃糾結(jié)??!這兩種抉擇,在榮娃的腦海里相互攪和著,交織著。救他,從他的衣著上看來,他是一個紅軍,一個別著二十四響盒子炮的紅軍,被人知道,被鄰居告密,上告到鎮(zhèn)上,自己和父親將會被殺頭示眾,這個信息是鄉(xiāng)民告示上明明白白寫著的,遇見紅匪騷擾百姓,立即上告鄉(xiāng)里,否則與匪患一同論罪;可是不救呢,這個人奄奄一息,馬上有生命危險,順其自然,那只是一種結(jié)果,就是死在自己家中,死了之后,尸體被人瞧見還是洗脫不了嫌疑,通共的嫌疑很麻煩,你即使有一千個理由,民團會聽你的解釋嗎?你當(dāng)然可以理直氣壯地解釋說是他自己受傷了以后,慌不擇路,夜半翻墻入屋,這種說法反而更讓那些人疑竇叢生,民團要欺壓起老百姓來,從來都是有理說不清,說得越多,就好比跳進了黃河里,越洗越讓自己黑白不清。他們會簡明扼要地問:為什么要翻進你們的院宅?唯獨受傷在你老王家里,卻不去別人家中?明明就曾經(jīng)相識來往,辯駁只能是無理由的謊言,確鑿的證據(jù)就擺在這兒。想到這里,身子哆嗦了一下,榮娃倒吸了口涼氣。
思來想去,榮娃下定決心,只有冒著被殺頭的危險,救下這個紅軍,然后秘密藏在家里,待他的傷勢好了以后,再偷偷摸摸地離開,天不知地不知,這樣的結(jié)局就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榮娃拿定主意,事不宜遲,立即放下手中的煤油燈,疾步到里屋,把正在酣睡的父親喊起來。
榮娃的父親姓王,王姓在村子里是大戶,少說在王溝村里,姓王的就有一大半,幾乎到處是親屬串親屬,于是多年來相互比較團結(jié)。凡遇上村中大事,村長便召集大家一起坐下來,真真切切商酌一下,形成一個大家共同認可的結(jié)論,然后由村長下發(fā)各族戶中去執(zhí)行。多年以來,在村長的引領(lǐng)下,大家相安無事。但事事不可一概而論。前年,一個鄉(xiāng)民的兒子偷偷去投了紅軍,鄉(xiāng)民們都裝著不知情,連村長也暗自囑咐他的父母,就說兒子投奔紅軍是兒子的主意,當(dāng)父母的也不知情。誰能想到,村里的一個年逾七十的老漢王成記,每天清晨,要在村里的大路、田野、羊腸小道上撿拾糞蛋,他把這些村里各種家養(yǎng)動物的糞便帶回家里漚糞,過一段時間,再去田里施地。可是事情偏偏很碰巧,就在一年前的一個早晨,天色剛麻麻亮,大地還在一片晨曦里沒有醒,就在這即將黎明的時刻,那個剛當(dāng)了紅軍的兒子晚上偷偷回家,僅僅只在家里睡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一大早想瞞天瞞地地離開,母親知道兒子這一去生死未卜,也起身送別,兒行千里母擔(dān)憂,這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透過一片薄霧,尚在沉睡里的田壟邊,在黎明薄霜的潮濕里,母親正掩著離別的淚水,眼瞅著兒子慢慢走進薄霧里,走進黎明中。這時候王成記一瘸一跛提著個大糞籠走了過來,母子相擁而泣的場景被他看了個清清楚楚,母親在掩衣拭淚的時候,眼睛向旁邊一斜,看見了王成記。
母親問:他大伯,早??!王成記“哼”了一聲算是回答,母親掩飾著慌亂,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壟上。本來是一個村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看見也不會有太多的顧慮,這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就過去了,可見到的人是王成記?。⊥醭捎浽诖遄拥耐馓柦需F公雞,鐵公雞有了利咋能不去圖呢!為了五個大洋,就去報告揭發(fā),后來那個投奔紅軍的兒子的父母便被李兆連抓了去,不問青紅皂白便囚禁了,人怕是已經(jīng)死在了牢獄里。
榮娃的父親王雙記和王成記年齡相近,兩人還是伯叔兄弟,雖然名字只錯一個字,但性情卻大相徑庭。王雙記作為一個村子的郎中,淳厚善良,待村民就像自己的親人,誰頭疼腦熱了,他肯定去端詳。長年累月下來,贏得了許多人的敬重;可王成記呢?王成記作為村里的一個大戶人家,卻吝嗇霸道,看誰兇誰,見利忘義,只要他能得到的,絕不顧及任何人的利益,因此,誰見誰怕他,村里的老人們常常說:人惡人怕天不怕。人一上年紀(jì),瞌睡也就少了,而且在睡眠的時候還特別靈敏,榮娃一進父親的臥室,王雙記便一骨碌從床上翻了起來:咋回事呢?咋回事?!后半夜了,咋到現(xiàn)在還沒有休息?發(fā)生什么事情了嗎?榮娃沒來得及開口,父親倒一連問了幾個問題。
父親,不好了,院墻地下躺了個人,人快不行了。榮娃喘著粗氣說。榮娃毫不隱瞞,把他聽到的和看到的全部告訴了父親。
王雙記急著說:啥?這人是個紅軍,紅軍我可不敢救啊!救了他被李兆連知道了可是要被殺頭的,那是多么可怕的事情。頓了下,榮娃吸了一口冷氣說:要不然把他抬出大門,扔在一處雪地里,看他的造化,生死有命富貴在天。王雙記不置可否地坐在床上說:不行,絕對不行。他穿著一身睡覺的衣裳,屁股在床上,身體卻坐在空氣里,一陣陣發(fā)抖,剛才渾身上下還熱火著,這下連冷帶怕,心里受不住了就感覺到了寒氣,連忙用上牙死抵著下牙。父親,你想想,就是偷偷把他抬出去,我們不可能沒有響動,或者腳印的痕跡落在雪地里,仍然會引起鄰居的懷疑,這能洗脫懷疑嗎?不是正中了別人的口實?更重要的是,你忍心眼睜睜看著這個人死去?父親,救人如救己,善人如善己,善待每一個生命??!榮娃急忙搶白父親。與其讓他在外面死去,不如我們?nèi)ゾ然钏?,然后秘密地藏好,除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誰還會知道,等他傷養(yǎng)得差不多了,再讓他悄悄地秘密地離開……
王雙記聽了兒子的主意,想來想去也言之有理,不依著榮娃的主意去做,還有更好的辦法嗎?扔進雪地中,讓他凍死,于心不忍??!作為一個郎中,治病救人乃是本分,要說不救這個紅軍,那真是要了他這個老漢的性命,郎中哪有見了病人不救的,除非他不是郎中。
父子二人匆忙把躺在地上的紅軍抬進了里屋,父親告訴榮娃:馬上在灶房里燒一大鍋熱水,有急用。榮娃雖然年齡不大,但懂父親,知道父親做人的秉性。父親上過私塾學(xué)堂,有些文化,但文墨不多,在榮娃的心中常這樣認為,父親慈悲為懷,樂善好施。父親行醫(yī)經(jīng)驗豐富,能治諸多常見疾病,即使沒有治療過槍傷,但憑閱歷,應(yīng)該也綽綽有余。
王雙記讓榮娃去灶房燒水,他卻在屋子的中間生起了一盆大火,本來冷冷的房子里,頓時充滿了濃濃的暖意。
耽誤不得,榮娃心急如焚,匆忙間在灶膛燃起熊熊大火,許多條火舌在灶膛里跳躍著,跳著跳著鐵鍋上就冒出來裊裊青霧,還發(fā)出一陣陣嗚嘟嗚嘟的聲響。他把冒著騰騰熱氣的水舀在褐黑色的木盆里,木盆的邊緣很燙,他用手換著,端著邊緣,剛進里屋,就看見父親已經(jīng)開始了動作。榮娃視線有些恍惚,一股股熱水的霧氣罩住了他的眼睛,他放下木盆,用手抹去眼上的霧氣,他分明看見,父親輕輕剝?nèi)ゼt軍的上衣,拿出沾了熱水的毛巾,在傷口的周圍擦拭著。一會工夫,父親又拿出他藥箱的一瓶藥酒,在傷口的四周敷拭著,一股刺鼻的中藥味彌漫在空氣中,榮娃沒有掩住鼻子,這樣的味道過了一會還很受用。
紅軍的上衣也彌漫了塵土,在冬季寒氣的肆虐下,已經(jīng)變成了硬硬的一大張冰氈,就像一塊被冰凍實了的破布,綴滿著塵土和汗液,包裹在紅軍身上。王雙記拿出藥箱的剪刀緩緩剪去紅軍的白色的褂子,說是白色,其實已經(jīng)不再是白的顏色了,褂子被汗濡濕,還好,沒有凍結(jié)成冰。
王雙記讓榮娃把需要用的工具在滾騰的熱水中煮了很長時間,然后讓榮娃端上來,放到身旁的椅子上。也許很累吧,此時王雙記的前額上冒出了一滴滴熱汗,汗?jié)n也在滴滴往下掉落,甚至有一滴汗正落在紅軍帽子上的五角星上面,榮娃拿上毛巾,替父親拭去了汗?jié)n。
你現(xiàn)在是我的左右手,我要什么,你便遞過來,放在我手中。王雙記說。父親說話卻不看他,專注的神情讓榮娃有些分神。榮娃看著父親,默默點了點頭。一切準(zhǔn)備就緒,下來就要取出傷口里的子彈,不取出子彈,這人肯定活不了。王雙記低著頭說,手上忙著不停,根本沒有看他。
紅軍的傷口已經(jīng)血肉模糊了,大約是天氣的緣故,血竟然凝固住了,傷口的四周早變成了黑青色,這時瘀腫著,形成了一個大大的肉疙瘩,不過疙瘩是從里面向外翻著,在青色的疙瘩里包裹住了一個指頭大的肉坑,肉坑已經(jīng)隱晦不清了。從起伏的胸部可以看得出來,這人還在微弱地呼吸著,借著微弱的喘氣聲,間或發(fā)出輕輕的呻吟聲,這些狀況告訴王雙記,這人還可以救治,當(dāng)然,要立即切開傷口,取出彈頭,時間拖得越久,傷口再進一步感染,或者就再也來不及了。
王雙記從木盆里取出一把小刀,讓榮娃坐在紅軍的雙腿上,王雙記牙關(guān)緊咬,很是堅定,用小刀緩緩刺進傷口的血肉中。
王雙記四十多歲的時候,人年輕氣也壯,為了多賺點錢,經(jīng)常下河南盧氏縣,去湖北鄖縣,來來回回幾百里路也感覺不到困倦。六十歲之后,王雙記不再出鎮(zhèn)了,他氣力明顯不如以前,可是,他是個郎中?。±芍谐艘啃嗅t(yī)為生以外,還要懷有一個拯救天下蒼生的善心,于是王雙記就在鎮(zhèn)子上開辦了一家診所,時間一長,他的醫(yī)術(shù)聞名遐邇,加之針灸技術(shù),無論本地的、河南的、鄖縣的,有人患病了,都慕著他的名氣,找他問診。
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一天,王雙記白天在湖北鄖縣的朱家崖村醫(yī)治了兩個患者,晚上的時候,有個中年婦女態(tài)度十分懇切,說她的孩子抽風(fēng)了,情況很緊急,王雙記很疲憊卻不好拒絕。這是個三四歲的小女孩,也不知道啥緣由就抽風(fēng)了,整個臉變得不像個臉了,像一張牛的臉,臉抽已經(jīng)很危險,誰知眼睛也變了位置,明顯的白的瞳仁比黑的顏色多了。王雙記靠著他的針灸辦法,愣是把孩子從死亡的邊緣搶了回來。針灸靠的是技術(shù)和技巧,更重要靠的是經(jīng)驗,王雙記在床邊的空氣里站了五個多小時,孩子終于醒轉(zhuǎn)了,先是看了她母親一眼,再看了她父親一眼,就狠狠地哭喊起來。長時間的站立,長時間的捻轉(zhuǎn)法、搖法、彈法、移法、穴位撥動法,讓王雙記精疲力竭,孩子一哭,本來已經(jīng)很累的身體頓時塌下來了,王雙記看見孩子的母親從襤褸的上身口袋里——口袋還是被一塊破布縫著,摸索著掏出了一個大洋,然后把大洋用雙手鞠起來,跪在了王雙記面前,王雙記微微擺了擺手,默默離開了孩子的家。
剛在一家客店里睡下,眼睛僅僅閉了一小會,王雙記卻聽見了敲門聲。
恩人吶!恩人吶!孩子的父母再一次站在門外。王雙記迷迷糊糊,神志不清,說:大嫂啊!你讓我睡會吧!既然我是恩人,你就要感恩讓我睡會兒……說完欲關(guān)上房門,誰知在此刻,門外的所有人都跪下來了!跪在地上的還有三個稍大的女孩,盡管只有六個人,王雙記卻模模糊糊看成一群人跪在了門外。
婦人說:孩子,這是你的爹。她拉住那個抽風(fēng)的小女孩,跪在王雙記腳下。王雙記說:大嫂,你糊涂了,孩子咋能把我叫爹呢!看著眼前的婦人,王雙記忽地想起自己的妻子來。
其實王雙記的妻子已經(jīng)去世多年了,那是在民國二十六年的一個冬天。有一天傍晚,天下著鵝毛大雪,妻子在他們家覆蓋著積雪的蘿卜窖里掏蘿卜,掏著掏著人竟然就昏厥了,霎時倒在雪地里,數(shù)九寒天,灰蒙無垠,當(dāng)時王雙記和兩個兒子都沒有在家中,王雙記下了鄖縣,老大光娃在縣中讀書,老二榮娃去了嬸嬸家里,王雙記回家的時候,妻子身上蓋了一層厚厚的雪,整個身體也硬如冰塊了。就在那一年年底,老大光娃在縣中畢業(yè)后,說不清什么原因也銷聲匿跡了,村里有很多謠言,有人說,光娃當(dāng)了紅軍的軍官,領(lǐng)兵打國民黨了。還有人說,光娃加入了國民黨特務(wù)組織,去了西安,這種說法卻沒有證據(jù),因為王雙記曾經(jīng)接到過一封光娃的來信,信上說他當(dāng)了紅軍,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要替老百姓打天下。王雙記心中卻憤恨起來,常常大罵光娃忠孝不分,大逆不道。
婦人說:恩人??!你想錯了,我和孩子他爹為了表達對你的感恩之情,想讓孩子拜你為干爹,孩子有您這樣的爹,以后再不會患病了。
王雙記盡管熟諳醫(yī)理,也懂些世間陰陽,對認干爹的事情卻一竅不通。在外縣,要做別家孩子的干爹,那是要給孩子見面禮的,沒有白白認的干爹。
男人突然站起來說:我家里也沒有很值錢的東西,這些糧食你拿去,權(quán)當(dāng)是孩子給你的見面禮。在男人的后面,放著三個鼓囊囊的布袋,布袋的外面縫著兩三片黑色的破布,黑色和白色布袋搭配很不協(xié)調(diào)。這時候王雙記明白了。
婦人說:這是我家的老四,我肚子不爭氣,生了三個女兒,第四胎還是個女孩,我女孩子太多,你領(lǐng)走一個,我們就做個親家,我們兩家一輩子互相有個幫襯,這樣不好嗎?我告訴你?。∥疑臅r候,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我夢見了一條金色的大龍,這孩子卻騎著飛龍,在天空自由翱翔著,我給你說,這孩子剛好屬龍。沾龍了就是沾了吉祥,龍象征著一種大的志向,屬龍當(dāng)然好啊!滔滔黃河,滾滾長江,是龍的血脈在潺潺流淌。王雙記沒有機會插話,婦人又說:孩子干爹也認了,以后我們就是親家了,老四你領(lǐng)走吧!以后她就是你的女兒。
就這樣,王雙記在湖北鄖縣收留一個干女兒。那一天晚上,月光分外皎潔,一絲絲月光像金子般傾瀉下來,在王雙記的窗外映了一個晚上,形成了一個金色的月團。那一晚,在泛著金色的月光的窗沿下,王雙記看著小女孩,她熟熟地睡著,呼吸就似樹葉般地嘆息,光滑的臉龐白里透紅,王雙記看了一眼月光,悄悄笑了。第二天早上,在回小王溝村的路上,他給孩子重新取了個名字:金月。
歲月催人老,山川記子游,一晃二十五年過去了,王雙記兩鬢早已斑白,雖然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七十多了,從心所欲,不逾矩,二十五年前的這一幕卻如昨天剛發(fā)生的一樣。而他在湖北鄖縣收留的干女兒金月,這時正好二十八歲。
金月從小就喜歡學(xué)醫(yī),大了以后,王雙記就讓金月待在菜覎口鎮(zhèn)的診所里,做了他的下手。金月出嫁之后,王雙記干脆把診所作為嫁妝陪給了金月。可金月命苦??!前年鎮(zhèn)子上過軍隊,高唱著進行曲和大刀歌,很多人都還是十幾歲的孩子,他們從街道上過的時候,大街上到處都是紅的顏色。有些事情金月想不通,保安兵都穿身著黃色制服,穿大頭皮鞋,可這些人衣著卻很寒磣,他們的衣服上補丁綴著補丁,鞋子竟然大部分是編制的草鞋。當(dāng)時金月的孩子剛滿月,金月還在給娃喂著奶,她丈夫黃衛(wèi)東竟在這時候說:我要當(dāng)紅軍,報效國家。金月說:你參軍去了,那我們的家就沒有了。丈夫卻說:國將不國,何以為家。丈夫說的話金月不太懂,但是她聽鎮(zhèn)子上的老年人說,日本人把東北占了,紅軍要北上抗日,紅軍不抵抗日本人,不久的將來中國的地方就全被日本人占了,中國要亡國,中國人要亡種。丈夫黃衛(wèi)東很執(zhí)拗,簡直就是一根筋,在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早晨,她抱著孩子,眼睜睜看著丈夫站在隊伍里,和一群紅色的年輕人站在陽光下。
黃衛(wèi)東離家后的第二年,金月的孩子卻夭折了。這事怪金月,那一天,金月要在藥房治療一個患者,時間一長,猛然人就打了一個激靈,孩子呢?咋沒見孩子了呢?金月跑去弄堂,在院子呼喊著,卻不見孩子應(yīng)聲,她頓時心慌氣喘,找到的時候,孩子竟在茅廁里漂浮著,已被淹死了。金月呼天喊地,有了一死百了的念頭,就在此時,心里想起了黃衛(wèi)東,她畢竟還有丈夫啊!金月把想死的心息了,坐在院子悲慟地哭了起來。丈夫走了,孩子也離開了她,把金月的溫暖和依偎全帶走了,家不是家,院不是院,只有孤苦的她守著偌大的院子,四處是無可奈何的空寂。
王雙記常說:天要下雨,女婿要當(dāng)紅軍,兒子光娃亦要奔命,讓他們?nèi)コ涮钆诨野桑⊥蹼p記料想不到,女婿黃衛(wèi)東沒有死,外孫子貓貓卻死在家中的茅廁了,以后無論如何,要把榮娃留下來給他養(yǎng)老送終。從此以后,王雙記常望月感嘆著:金月娃命真是苦??!像黃連一般苦哩,還說是屬龍的,還坐在龍背上,去了丈夫,死了兒子,寡零零一個人,咋不見飛翔呢?
可金月往后的日子應(yīng)該怎么過下去?她的丈夫黃衛(wèi)東愿意為國家拋頭顱、灑熱血,留下金月一個人如何是好?金月孤獨??!就連尋一個說心里話的人也沒有了,黃衛(wèi)東把思念留給了金月,可金月沒有可依傍的人,沒有一堵讓她靠一靠的墻,以后的日子不知道如何捱下去。每逢天空如黑布片子,欲要扔下來給人間的時候,對黃衛(wèi)東的思念就越發(fā)強烈,這種強烈的寄托促使她必須要跑上街道邊的一處窊地里,緊挨著大路邊緣的一處竹林里,去發(fā)泄和排解這種感情。因此,金月喜歡上了聽雨,準(zhǔn)確地來說是在竹林里聽雨。
在天空風(fēng)起云涌之后,那一片黑色的布片便把雨水?dāng)Q了下來,一片嘩嘩聲在四下里響起,點點滴滴的雨便落在地上,濺起朵朵水花,而在竹林中,無法比擬的許多清新開始彌漫開來,金月獨步竹林,心中的郁悶頓時感到一陣舒暢。
金月也從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會這么喜歡雨。只是記得年少的時候,站在王家的窗戶前,看那紛飛飄灑的雨絲,聆聽落地的雨聲,算是求得內(nèi)心的一種恬靜。多少青春流逝,少時的景物已日漸遠去,而今眷戀絲絲扣入心弦的雨滴,卻是尋求一種慰藉,這種慰藉是對親人的思念,對過往的記憶和眷戀,當(dāng)然更多的是惆悵,黃衛(wèi)東現(xiàn)在在哪里?他還活著嗎?
正在金月愣愣地出神的時候,突然,她透過雨水的迷霧,隱約看見了在竹林的水洼處,站立著三個男人,她分明亦看見了,他們穿著同樣的衣服,頭上戴著斗笠,就和丈夫當(dāng)紅軍時穿的衣服一模一樣。在她眼神緊緊盯住他們的時候,他們也在凝視著她,很明顯,現(xiàn)在要躲藏已經(jīng)來不及了。
這是三個紅軍,外面的人老說紅軍是赤匪,黃衛(wèi)東和光娃難道是當(dāng)了土匪?這三個紅軍在這里干什么?會不會對自己圖謀不軌?金月腦子飛轉(zhuǎn),一時間不知道應(yīng)該藏在哪里,竹林里這時忽然有鳥聲在鳴囀,一聲比一聲悠長,可是金月沒有了聽雨的心情,倒是渾身充滿著莫名的恐懼。
三個男人向她走來,一字排開,中間的那個紅軍被竹子擋了一下,用手撥開竹子,掉下來的雨水便落在衣服上,衣服上頓時有了很多黑點子。以前在鎮(zhèn)子上看紅軍,是說不上來的陌生,現(xiàn)在近在咫尺,細心看著,咋不像土匪的樣子?
站在最邊緣的那個稍瘦弱些,臉龐黝黑,是個矮個,他說:大姐,您好啊!金月只是看著他們,不敢說話。
您不要害怕,我們是紅軍,紅軍是老百姓的隊伍。中間的那個接著說。他個子高大,身子敦實,似乎是三人的領(lǐng)導(dǎo)。
金月聽人說過,紅軍和地方保安團一樣壞,殺人越貨,共產(chǎn)共妻,一副兇神惡煞的樣子??裳矍斑@三人就像是看見了自己的姐姐,哪里有一絲一毫的匪氣?他們很可親地對她說話,臉龐上盡是一副和藹的神氣,這樣的人會傷害自己嗎?金月這時候腦子五味雜陳,說不上來是害怕還是高興,內(nèi)心卻忐忑不安了。
中間的那個紅軍又說:我們來菜覎口是為消滅保安團而來,替老百姓討回公道,可是我們在一場遭遇戰(zhàn)中被打散了,我們迷了路,我們要保護的首長同志找不見了。
這回金月聽明白了,他們是在為百姓打保安團,他們是在保護首長,在保護的路途中把首長弄丟了。金月穩(wěn)定了一下情緒,說:這兒是我的家鄉(xiāng),家鄉(xiāng)的山河、家鄉(xiāng)的草木,我都熟悉地記憶在心中,就像菜覎口的路,除了經(jīng)常走動以外,還永遠在我夢里。但是,你們要尋找首長,只能依靠你們自己了。
淅淅瀝瀝的雨忽然停了,竹林里的小鳥頓時多了起來,有鴉雀、鴛鴦、紅尾鶇、相思鳥、松鴉、四喜鳥和領(lǐng)雀嘴鵯,各類鳴囀聲響徹在竹林中,余音婉轉(zhuǎn)悠長,宛若一處桃花源。
金月走在前面,三個紅軍跟在她背后。金月悶著頭,那三個紅軍也一言不發(fā),四個人就這樣默默走出了竹林。在竹林的對面有一條河,因為剛下了雨,所以水流很湍急,那個矮個子也許是身體過于羸弱了,在過河的時候,沒有踏穩(wěn)腳下的石頭—石頭淋了雨水,本來就很濕滑,他忽然就摔進了河里,整個人成了一個落湯雞,就連頭上的紅軍帽也飄在了河水上。雖然只是一條小河,但是誰也說不準(zhǔn)哪里水深些、哪里水淺些,另外的兩個紅軍看見自己的同伴掉下河里去,一時心慌意亂,急忙也撲進了河中,誰知忙上加楔,不但矮個沒有救出,他們兩個也被河水順勢往下漂去,雨后的河水洶涌澎湃,一時間三個人沒有辦法游到河岸上。金月自小熟諳水性,她此刻也顧及不了許多,扎個水猛子,把三個在河里舉著雙手胡亂撲騰的紅軍,一個接著一個救了上來。金月救人的動作一氣呵成,可她畢竟氣力弱小,體力都耗盡了,上岸之后躺在岸邊大口喘著粗氣,粗氣一口接著一口,嘴邊的小草也被吹動著舞了起來。但矮個被救上來之后,肚子卻臌脹如鼓,被河水灌得暈暈乎乎。金月把氣息調(diào)勻以后,猛然爬起身,在矮個的后背上敲擊,另外的兩個紅軍戰(zhàn)士也起身來捶打,矮個頓時就吐出了很多臟水,人立刻就醒轉(zhuǎn)了。
突然發(fā)生這樣的事情誰也沒有料想到,一番驚慌忙亂就耽擱了很長時間,不知不覺天色已近中午時分了。在河岸的上邊,有一條宛如蚯蚓的河堤,河堤是用石頭壘成形似墻壁的矮堤,上面生長著很多綠植,綠植郁郁蔥蔥,綠蔭盎然。金月剛踏上一個石基,仰起頭往河堤上看,卻突然看見了王成記。王成記頭上戴著一個草帽,手里挽著一個草簍,竟然站在這一片綠植中。
王成記本來是到菜覎口鎮(zhèn)上抓藥的,順帶撿拾一下地上的牲畜糞便。從小王溝村到菜覎口鎮(zhèn)上有十多里路程,走在半路上天突然就下起了瓢潑大雨,路上十分泥濘,王成記沒有辦法,只好藏在菜覎口鎮(zhèn)對岸的樹林里避雨。這時候剛雨過天晴,金月和三個紅軍剛剛恢復(fù)了力氣,竟然碰見了王成記。王成記內(nèi)心高興?。‰y怪今天早上左眼睛一直在跳,跳得厲害了,王成記折了個草棍撐在左眼睛上,咋還是一直在跳?。∵@是三個紅軍呀!
金月看見王成記,看到了不想看到的人,心里頓時一驚,暗道這下壞了,這下要害苦了這三個紅軍了,可她臉上還表現(xiàn)得很淡定,她說:伯伯??!你這會咋在鎮(zhèn)子上?雨下這大,沒淋濕吧?王成記知道金月和黃衛(wèi)東不怎么待見他,年頭久了,也習(xí)以為常了,哼,我還不待見你們呢!
王成記鼻腔先是輕呃了一聲,把頭上的草帽卸掉,橫著臉道:金月,伯沒事,你咋恁膽大?領(lǐng)著三個紅軍,紅軍就是土匪??!
金月當(dāng)然不敢說實話,她說:伯伯??!我剛過河時看見他們掉在河里,我救人做好事呢,救人就像救我自己?。〗鹪码m然嘴里說著話,可后面的右手在偷偷擺動,大個子紅軍自然明白金月擺手的含義。
他雙手合攏,用一只手掌蓋住另一只手掌,用胳膊擎起雙手,說:大姐,感謝舍身相救,我們以后當(dāng)涌泉相報。說完,竟然上了河堤,向北邊的方向走了。王成記見三個人去了北方,嗯了一聲也走了,他走的方向也是北方,但是去了鎮(zhèn)子上的保安團駐地。
王成記撲沓著腳,走的方向正是金月所猜測的方向,他前腳走了,金月急忙追趕前面的三個紅軍。
間隔的時間并不長,金月沒有浪費太多的時間就追上了,她對高個子說,聲音很急迫:大兄弟,前面是菜覎口鎮(zhèn),你們?nèi)ツ抢锸沁M鬼門關(guān)了,不要去。
大個子問:那我們現(xiàn)在去哪里?
金月又道:你們剛才看見沒有?那個我叫伯的人,一定是報信去了,他是一個見利忘義、財迷心竅的人,你們被他看見,他就是看見錢來了,能不告官嗎?
金月說完,腦子開始細細琢磨起來,這三個紅軍雖然與自己沒有任何瓜葛,但他們看起來不像是壞人,可千萬不能落在保安團手里,被抓住,肯定要被砍頭示眾,這樣的結(jié)果金月不愿意接受。他們現(xiàn)在舉目無親,就像天空中飛翔的蒼鷹,不知要飛向何方,哪里才是棲息地,讓他們這樣滿天亂地地走,肯定會被保安團抓住……可要救下他們,應(yīng)該咋辦啊????啊?到底應(yīng)該先藏在哪里?對,先找一個安全的地方,把他們藏起來,等風(fēng)聲過去,再帶他們?nèi)フ夷俏皇组L——那么藏在哪里最好?要藏在姑姑家或者隔壁的二娘家?不行??!真不行!這樣被發(fā)現(xiàn)了,會給姑姑或者二娘帶來滅頂之災(zāi)!那藏在藥店自己家的后院里行嗎?金月翻來覆去想了多次,認為要藏人必須先要藏好眼,剛才已經(jīng)瞞過了王成記,他們說什么也不會去她家里去搜人吧?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還是藏自己家中最好。最主要的一點,金月認為藏在自己家中就不禍害別人。
金月心里做好了打算,四個人躲在綠植中,等天色昏暗之后,她沒有再優(yōu)柔寡斷,她說:快,去我家,動作要快。
雨后,夜色中的空氣還很潮濕,卻有一陣?yán)滹L(fēng)吹拂過來。四個人健步如飛,剛才還微覺寒冷,這時心頭急迫,頭上和身上便淌出許多熱汗,衣服已經(jīng)貼在了前胸和后背上了。急急忙忙趕到金月家中,金月從門里把鎖掛上,鎖住把鑰匙收進懷中。走過一條仄仄的小道,上面鋪滿著青石,青石光滑如雪,卻凹凸不平,穿著草鞋的腳,走在上面鞋都被頂起來。走了近乎十多分鐘,來到了后面的一座房子前,房子是青磚壘積起來的,透過月光看起來很高大,但金月卻沒有讓他們進房子,她走向旮旯里的一座小土房,開了門,讓三個紅軍進去。
金月身上的衣服濕透了,她在上屋梳洗了一番,把三件黃衛(wèi)東的衣服扔進了柴房。隔了有十多分鐘,又拿著一個罐子,三只白瓷碗和三雙筷子,進了柴房,說:你們肯定餓了,吃點東西,等過去了這陣子,我?guī)銈內(nèi)フ沂组L。金月也說不明白,為什么自己要冒著危險去幫助他們,是因為他們是紅軍嗎?或者是因為他們待人和善嗎?可能主要是因為黃衛(wèi)東吧!在金月的內(nèi)心深處,她有這樣的一個困惑,黃衛(wèi)東這幾年一直杳無音信,我?guī)椭怂麄?,他們就會幫助我,他們或許知道黃衛(wèi)東在哪里,是生是死,他們應(yīng)該知道。
金月躺在床上,身體卻如火在烤,輾轉(zhuǎn)反復(fù)竟然無法入眠;奔走了一天,棲棲了一天,身體困乏到極點,眼睛緊閉著,然而卻大腦很清醒,清醒得就如在腦子里放電影,白天發(fā)生的事情,一節(jié)緊接著一節(jié),就是睡不了。躺著躺著,身上和腦子很疼,因為疼身上竟出了許多虛汗,熱得金月難受不已。干脆不睡了,干脆讓身體坐起來,金月就摸著了火柴,點了一根蠟燭,燭光在黑暗的房子里一下躥了上來。
白天里人忙,心不忙,時間稍縱即逝;黑夜里人不忙,卻心忙,無處可逃的漆黑中,心里的事情全翻了上來。金月點著蠟燭,還是心亂如麻,知道自己現(xiàn)在一時半會入不了夢里,她就靠在蠟燭旁,慢慢地尋思,誰知一尋思,倦意卻頓時涌了上來,金月吹了口氣滅了蠟燭,倒在枕頭上。
這時候是后半夜了,金月剛剛闔眼,卻忽然聽到了“叭”的一聲。金月猛然就醒了,頭發(fā)也奓了起來,她急忙翻身而起。
金月以前看見過保安團的人打過槍,知道這是槍所發(fā)出的聲音,糟了,王成記去告了密,保安團的人來了。
金月披上衣裳,在腿上套了一條絨褲,腳上穿了一雙自制的拖鞋,小心翼翼地打開上房門,在柴房的門上敲了三下,低聲說:鎮(zhèn)上的保安團來了,不要亂動彈;你們睡的柴垛下,有一個地窖,地窖通向隔壁的院子,翻過院子,走五十多米,就是戲樓,你們可以暫時先待在戲樓里。
柴房里的三個紅軍早已經(jīng)被槍聲驚醒,掏出手槍打開保險,三把手槍同時抵在門上。
金月話聲剛落,柴房的三個紅軍便翻開柴垛,要跳下地窖去。大門的外面突然又響了一槍,開始伴有雜亂無序的砸門聲,一時是“咚咚”的聲音,一時是“嘭嘭”的聲音。
菜覎口鎮(zhèn)地處普陀山山腳下,中間是金水河,金水河的對面便是老君山,鎮(zhèn)子剛好被兩座山環(huán)抱,人們常這樣說:這里有綠水和青山,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不過要去西北,菜覎口鎮(zhèn)是必經(jīng)要道,所以菜覎口鎮(zhèn)就成了重鎮(zhèn),國民黨保安團自然知道這條要道的重要性。在鎮(zhèn)子的東頭,一條狹窄的甬道盡頭,有兩扇非常氣派的大紅門,紅門的兩旁堆著兩頭石獅,要感謝石雕藝術(shù)家,把石獅子雕刻得栩栩如生,如果你是在晚上,一不留神,會感受到一股寒氣迎面撲來,石獅怒目圓睜,威風(fēng)凜凜,為大門增添了幾分威嚴(yán)之氣,讓人不知不覺感到不寒而栗。
這不奇怪,菜覎口鎮(zhèn)保安團副團長李兆連就住在這所宅子里。透過淡淡的月光,掃去黑夜的塵埃,天上的星星也眨著眼睛,大紅門反射出一種怪異的亮光,不紅亦不暗,卻透著絲絲煞氣。團副李兆連正躺臥在正屋中,屁股底下是一件竹子制作的躺椅,上面鋪著一件毛毯,他軟綿綿躺在那里,口中噴著絲絲青煙,片刻的享受讓他如墜入了云霧里一般,恍然之間忘記了自我。他緊閉雙眼,眉頭放松,躺椅上下在擺動著;他的雙腿上也坐著一個女人,女人濃妝粉黛,穿著一件醒目的紅色旗袍,兩條白嫩的大腿在裙縫間裸露出來,很是勾人心魄。女人在旁邊端著一盞煙燈,時刻準(zhǔn)備為李兆連續(xù)火,過了十多分鐘,李兆連煙癮過足了,精神清爽了,便開始在女人身上動手動腳,有時還猛不丁吞一下粉臉,惹得女人呵呵笑著。她擺弄著撩撥的姿態(tài),笑起來雙眸似有氤氳繚繞,柔情又蜜意,骨子里還帶著說不出來的妖媚。這個女人名字叫蔡青青,娘家是小王溝村的,是李兆連新娶的三姨太。
兩人正在情意綿綿,打情罵俏,正惹得李兆連心猿意馬,神情迷亂之際,突然,一陣敲門聲響起。蔡青青極不情愿地從李兆連身上站起來,她趿拉著鞋,慢悠悠來到院子,問了聲:誰???天色都黑透了,敲什么門?
門外的聲音傳進來:姐,是我,我是文亮??!蔡文亮是蔡青青的弟弟。從小王溝村到鎮(zhèn)上走了那么長的路程,近乎夜半時分突然到家里來,是有什么急事情嗎?蔡青青不敢問得太多,話多了李兆連會辱罵她,說她是一個巧舌如簧的女人,于是蔡青青很多時候不說也不問,落得一個清閑。可來的是蔡文亮,蔡青青暗忖著,還是忍住盡量保持著不聞不問的姿態(tài)。
有李兆連做姐夫,蔡文亮就近水樓臺先得月,做了小王溝村的保長。做了保長的蔡文亮,在小王溝村欺男霸女,盤剝老百姓。李兆連自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憐老百姓備受煎熬,憤怒日盛一日,卻敢怒不敢言,只好把憤怒悄悄地收藏起來。
蔡文亮走進大門,李兆連已經(jīng)坐在了大堂的官帽椅上,用凌厲的目光盯著蔡文亮。蔡文亮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心里有些發(fā)顫,只好站著,雙手揉捏著,也不知要放到何處。
就在蔡文亮不知所措的時候,李兆連說:文亮,大晚上急匆匆找我,有事情嗎?李兆連臉色明顯有些好轉(zhuǎn),語氣也緩和下來,蔡文亮卻還是不敢開口說話,雖然叫姐夫,但畢竟是保安團團副,說錯了話,姐夫不會饒恕他。
蔡青青這時端了一杯水遞給蔡文亮,蔡文亮站在那里,只能用雙手捧著。蔡文亮猜測李兆連煙勁剛剛過去,他嗅到空氣中還氤氳著大煙的味道。
李兆連說:文亮,你坐下來,不要緊張,坐下說。
蔡文亮心里很明白,他不是害怕姐夫,也不是怕李兆連,他是怕保安團,團副李兆連手下有幾十號人和槍,發(fā)起飆來,人見人怕。
蔡青青忽然說:你姐夫讓你坐,你咋不坐呢!
姐夫,我有重大事情稟報。蔡文亮見姐夫態(tài)度好多了,連忙開口。
李兆連呷了一口茶:說吧!別吞吞吐吐的。
蔡文亮很謹(jǐn)慎,大堂上只有三人,蔡青青、李兆連和他蔡文亮,他卻眼光掃過整個屋子,唯恐被其他人聽見。
確定了只有三個人,他頓了頓,壓低聲音說:姐夫,小王溝村都傳開了,紅軍來了。
李兆連大驚,頓時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紅軍來了?你在小王溝村看見了?文亮,沒有親眼看見,你不要信口雌黃!李兆連因為驚叫了一聲,茶水從嘴里噴濺出來。
蔡文亮繼續(xù)說:我今天白天聽黃先賢說的。他說前天晚上他鬧肚子,來來回回去了六次茅廁,第六次去的時候,看見一個人戴著帽子,捂著胸口,踉踉蹌蹌在茅廁外面走,當(dāng)時還沒有太在意,誰知月光在眼前輝映下來,他竟然看見了一顆五角星,在那人的帽檐上閃了一道紅光,那不是紅軍是誰?
李兆連這時確實受驚了,嘴巴微張著,不知作何回答。
姐夫,謠言只是傳說,說的人多了,就成真的了。還有,菜覎口鎮(zhèn)上有我一個堂兄,他有晚上去偷拿別人家東西的習(xí)慣,不偷點東西,晚上老是睡不著覺,他說在前天后半夜的時候,反正睡不著,他只好去了鄰居家的壟田里,干脆去偷些麥稈,抱回家取暖,他剛剛把麥稈抱上肩,卻聽見了槍聲,那是鎮(zhèn)子上傳來的槍聲??!蔡文亮一口氣說出來,肚子舒服了許多。
李兆連沒有理睬蔡文亮,他再次呷了熱茶,盡管神情似乎很是坦然,內(nèi)心卻焦灼了。
看來紅軍是真的來到鎮(zhèn)子了,蔡文亮絕不是子虛烏有,空穴來風(fēng),有槍聲的地方肯定有敵情,戴五角星的人一定是紅軍,那么,紅軍是路過菜覎口鎮(zhèn)還是駐扎在菜覎口鎮(zhèn)?這應(yīng)該怎么去辨別?作為一個保安團團副,剿捕紅軍是己任,遇見紅軍必殺是職責(zé),然而,紅軍到底會在哪里?他們會隱藏在鎮(zhèn)子里嗎?怎么聽蔡文亮這樣說,竟然感覺風(fēng)聲咋越傳越近了呢?
蔡文亮找到李兆連,把肚子里的水水倒干凈了,就決定離開。李兆連有他的想法,他不讓蔡文亮走,他要帶著蔡文亮去鎮(zhèn)子,找朱團長,讓蔡文亮當(dāng)著朱團長的面去說,讓蔡文亮說要比自己說效果好多了,三個人碰面,更能讓傳來的消息得到證實。李兆連娶三姨太耽誤了許多天,沒有去保安團里,也許他不在的這段日子里,朱團長早已經(jīng)獲知了紅軍來了的風(fēng)聲,甚或因為絞殺了過路的紅軍,立下了大功。
風(fēng)聲鶴唳啊!不得不早做準(zhǔn)備,要不然,紅軍來了,好日子就到頭了。李兆連不敢耽擱,拉上蔡文亮,趁著慘淡的星光,奔向鎮(zhèn)子保安團的駐地。
小王溝村在鎮(zhèn)子的后坡組,說是后坡,卻離鎮(zhèn)子隔著一條巖屋溝。山路漫漫,崎嶇蜿蜒,來去有十多里,小王溝村人去鎮(zhèn)子不方便,但逢集的日子去鎮(zhèn)子的人卻很多,趕集除了做點小本生意,便就是去菜覎口鎮(zhèn)上撿拾便宜,這點便宜也不好占,要從小王溝村步行,翻越巖屋溝,等到到了鎮(zhèn)子,集市差不多也快散去了,小商小販們眼看趕集的人漸行漸遠,蕭條了、冷落了,便開始把剩余的商品降價處理掉,當(dāng)然,小王溝村趕集的人走得身子發(fā)虛,汗流浹背,心情卻愜意著。從集市的正街往下走一百多米,就是油坊街了,街北的下面有平坦的壟田,地邊沿著河道壘砌了一條長長的石堤,石堤之下便是一條小河,小橋流水,欲下前溪去,街上人就居住在小河兩岸,蹚過去小河,在河岸的北邊,就是巖屋溝口,上了一面陡坡,再向北去,向北邊的路越來越狹窄,漸漸變成了一條羊腸小道,向北面的高處翹望,會看見一面山坡,山坡的前后都是更高的山,有一處七寶山,有一處梅花山,山上終年綠樹成蔭;下面的山坡卻甚濯濯,山坡呈梯田狀一字?jǐn)[開,在每一基梯田上,零星地排列著幾處房屋,房屋的前后盡是平坦的田地,從房屋的布局看來,有幾十戶人家。這就是小王溝村了。
那天深夜,王雙記手中挺著一把小刀,沉著地把小刀插入傷口里,在一團血肉中攪動著,感染的腐肉被翻開,鮮血汩汩流了出來,血染紅了王雙記的手,血也染紅了小刀,在胸間的傷口尋覓了不長時間,王雙記用夾子的兩端夾住了鑲嵌在血肉中的子彈頭。
這下王雙記如釋重負,神色頓時放松起來。他讓榮娃起來,把線穿進針里,自己用剪子鉸掉傷口中的腐肉,王雙記給紅軍的胸口敷過云南白藥,然后開始縫合傷口,一針接著一針,嫻熟輕盈,眼神里透著許多清亮,這時候,呻吟聲停滯了,呼吸聲卻粗壯了。王雙記暗忖著,這人真是一個怪人,剛才在取彈頭的時候,是鐵的東西在肉里攪動??!明顯看見他頭上熱汗淌流,卻不叫疼,不聲不響的疼痛哪是真正的疼啊!縫針的時候,要針針過肉,針帶著線穿過肉,卻還緊閉雙唇,硬是忍住了。
王雙記為了救人,近乎忙了大半夜,取了子彈,裹好傷口,天色已經(jīng)拂曉了,窗沿上一縷縷亮光照射了進來,按說忙了半夜,一刻也沒有消停過,身體應(yīng)該困倦極了,可王雙記卻感受到似乎還有無窮無盡的力氣要使出來。救完了人,王雙記這才去池邊洗了手。晨光料峭,王雙記拿了床上的棉衣披在身上,干脆坐在了紅軍的床沿邊,拿著煙袋抽起旱煙來。榮娃徹夜未眠,在這兒守了一個晚上,這時看見父親一臉坦然的樣子,他才放下心,去了里間的房屋睡了。
看到紅軍勻稱地呼吸著,王雙記心情很愜意,他坐在床邊,似乎能感覺到他的心跳,這是一個生命啊!一個紅軍的生命。救下人了就了無牽掛了,此時此刻,王雙記竟然覺得自己很滿足,竟然還有幸福感,幸福不是因為自己能感受到,而是因為自己做了幸福的事情,才有幸福感的存在。
王雙記在等待著一個生命的蘇醒,準(zhǔn)確地說,是一個紅軍的生命。王雙記坐在床前,一鍋煙接著一鍋,連續(xù)抽了五鍋旱煙,天空漸漸亮堂起來,過了一會,東方的陽光像金子般耀射下來,整個窗子沉浸在陽光里,陽光穿過斜窗,灑落在床上;看見陽光,就看見了溫暖,看見被陽光溫煦的紅軍,王雙記莫名地笑了,猛然他看見紅軍眼睛睜了一下,然后又睜了一下,睜著睜著,人真的蘇醒了。
看見紅軍醒來,王雙記趕忙站起來,把被子的兩角向上掖一掖,紅軍眼睛睜著,卻示意要王雙記扶起他,要坐起來。
紅軍說:老伯伯,感謝您老人家救了我啊!
王雙記把一條被子裹成一團,裹住紅軍,在背面墊了一個大枕頭,讓紅軍身體依偎在枕頭上。
王雙記道:大兄弟,我不知咋稱呼你。我救下你,是我積了陰德,我是一個郎中,你負傷恁重,我做了該做的。
紅軍說:老伯伯,您是醫(yī)生?我真是幸運??!我正好跳進醫(yī)生的院子了。老伯伯,我姓李,叫李一念,是湖北鄖縣的,你以后叫我小李好啦!
王雙記道:你是湖北鄖縣的人?我熟悉鄖縣,年輕的時候常去那里。這兒是小王溝村,我姓王,你稱呼我老王就好,你的傷是怎么回事?看到紅軍平易近人的樣子,王雙記就想多問一句。
紅軍繼續(xù)說:王大伯,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今天我要把我的身份告訴你,但是,我們紅軍有紀(jì)律,你不要說出去。我是中原軍區(qū)司令員李一念,出發(fā)時,我奉命帶了三個戰(zhàn)士,我們要翻過秦嶺去西安找西北特委,送達一份絕密文件,一路上風(fēng)餐露宿,卻十分安全,誰知在翻越商洛山的時候,卻遭遇了保安團。
那天晚上天色陰暗,我們也走累了,于是就在山崖的中間休息了十多分鐘,蓄足了精神,便開始登山,剛開始的時候,山上很靜謐,除了間有幾聲鳥鳴聲,只是數(shù)不清的樹樁,在夜里看上去像人。我們夜路走久了,便放松了警惕,等我們登上山坡,透過像銀子般的月光,竟然在下山的半道出來了幾個人,我想,這下壞了,我們遇到敵人搜山了。
于是,我們藏在夜色茫茫的樹叢里,等待保安團撤走后,再覓路下山,卻料想不到,即將凌晨的時分,保安團仍然沒有撤去,等天色大明了,我們便隱身不住了,商量著要蒙混著走出去。我們干脆橫著一條心,在霧蒙蒙的山上混過關(guān)卡。我在前邊走,后面是三個戰(zhàn)士,我趁機哼著小調(diào),擺出一副游山玩水的姿態(tài),這樣也好,保安團是一幫烏合之眾,誰也不會在細節(jié)上去注意,誰能知道,剛要過去,眼看可以脫身而出,我自己卻出了問題,我在過卡子的時候,一個保安問:你還很浪漫啊!晚上來游山啊?總不會是共產(chǎn)黨吧?我說:保安團不讓人晚上登山嗎?我登山我就是共產(chǎn)黨了?我們幾個晚上去南山走親戚,回來晚了,在上邊觀了一下晚上的山景,還真美麗呢!保安說:還美呢!這么冷,去山上打野雞啊!去去,快走。
保安讓過就趕快過,我朝后面扭了一下頭,示意可以過卡子,扭頭的時候,身子慣性也扭了一下,在腰上別的槍卻蹭著保安的手了,我想,這下麻煩了。
保安大叫:弟兄們,這人別著手槍,肯定是共產(chǎn)黨。保安驚慌失措,把長槍端著,向我扣動了扳機,我頓時沒有猶豫的時間了,拿出手槍,向保安射擊,槍聲一響,四處皆是人聲,隱藏在樹林里的保安聞聲而來,頃刻之間我們四個被包圍了,后面的三個紅軍戰(zhàn)士也開始向敵人射擊,頓時山上到處是槍聲,在夜色中閃著紅色的火花。我一邊射擊,一邊往山下跑,近距離的敵人都被我消滅了,我卻看不見遠距離的敵人,我更看不見我?guī)淼娜齻€戰(zhàn)士,我黑燈瞎火地往下跑,就像風(fēng)一樣,慢了就會被抓住,一不留神,胸口上被打了一槍。
胸口被槍擊中,當(dāng)時沒有感到疼痛,只是傷口一直在洇著血。跑進山洼,看到了一個村子,也不知要跑向哪里,跑著跑著,腳步就不齊整了,腦子也迷糊起來,雙腿的節(jié)奏跟不上了,開始踉蹌了,這時胸口卻感覺到針扎一樣的疼,我感覺我的身體快被掏空,血液被淌盡了,我看到你的宅院,趁著眼睛還能看見,我豁出去拼著最后的氣力,把生存的希望留給院墻的里邊,心里在想,但愿有人救了我,存著希望,就盤著身體翻了進去。
李一念把受傷的經(jīng)過說了一遍,好像耗費了很多氣力,人變得困倦,眼睛也半閉起來,他需要休息??!王雙記急忙上前把枕頭取掉,扶著李一念躺了下來。
這是位紅軍首長啊!這么大一個人物現(xiàn)在躺我家中,我感覺房子咋這樣亮堂呢,真是蓬蓽生輝啊!這是好事情,是我一生修來的福氣,我一定要照顧好他,讓他恢復(fù)如初。
槍聲過后,已近夜半時分,這時天空突然飄起了雪花,從昏暗的天空中洋洋灑灑地飄落下來,霎時間,山川、田野、村莊,全都籠罩在白蒙蒙的大雪之中。
院子里頓時白蒙蒙的,有了許多處積雪,金月俯身在柴房門上,低聲叮囑了,便把腦后的長發(fā)向上盤束了起來,邁著碎步打開了院子的大門。
鎮(zhèn)上的保安團團長朱文羽站在門前,手中拿了一把手槍,一副兇神惡煞的模樣,后面站立著幾十個保安兵,黑壓壓一片。金月有些緊張,心跳猛然加快,腿和手都抖了一下,金月屏息凝神,盡力讓自己先鎮(zhèn)定下來,她說:朱團長??!深夜在我門前打槍,敲門,是覺得我一個人過得不冷清嗎?金月佯裝著掩起眼瞼,似乎害怕極了,淚水就掛在臉上。
朱文羽還沒來得及說,王成記卻不知從哪兒鉆了出來,他站在金月面前說:金月侄女??!你把那三個紅軍藏哪兒了?在朱團長面前要說實話。
金月頓時胃里作嘔,忽然有酸水泛上來,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她說:我不是你侄女,你侄女沒在這兒。朱團長,青天白日,我今天確實看見了三個紅軍,在河邊的竹林邊,確實湊巧,王成記也在河邊撞見了,他明明眼睜睜看著三個紅軍走了,向鎮(zhèn)子的北邊去了,他是親眼所見啊!我怎么就窩藏紅軍了,王成記說我窩藏紅軍,我還要說他把紅軍藏起來了。金月因為被王成記冤枉,此刻竟然淚水漣漣,嗚嗚地哭起來。
王成記吃了啞巴虧,沒有耳聞目睹,沒有證據(jù)來佐實金月藏了人,自然就缺乏理由去搶白金月,話說多了,反而要把自己繞進去,頓時老身子挺著,一聲不吭。
朱團長默著頭,這時說話了:你們兩個不要爭執(zhí)了,是真是假我搜著人了,我就知道你們誰窩藏了紅軍。朱文羽把槍向上擺了一下,后面的保安兵魚貫涌入了金月家的后堂,朱文羽大聲喊:搜仔細了,不要放過任何一個角落。
朱文羽帶著人在后堂里搜查,金月卻靜靜站在門外,她面色像水一樣,平靜而從容著,沒有一絲一毫的恐慌,似乎就像一群牲畜被趕進后院,哼哼亂叫、四出亂竄,卻找不著落腳的地方,最后又要被趕回來,在門前又熊成一團。朱文羽在屋子搜了一通,沒有找到想見的人,然后打開柴房,把任何一個旮旯,任何一處角隅,都翻開翻遍,還是一無所獲。
朱文羽很沮喪,悻悻從甬道走了出來,在王成記還沒有做出反應(yīng)的時候,在門前的一處雪光輝映下,這里有一棵老槐樹,和王成記的年齡差不多,樹杈上開了兩個樹股,一低一高向上生長,王成記就站在樹下,被朱文羽狠狠打了兩個巴掌,聲音清亮。王成記被耳光擊倒在雪地中,像一匹受了傷的狼龜縮在那里,哀號著。金月想笑,卻無法笑得出來,她繼續(xù)掩著臉,“嗚嗚”的聲音更加磣人。朱文羽熬了大半夜,一無所獲,只好帶人無功而返,保安團的人消失在夜色中,一陣急促的狗叫聲卻此起彼伏,把寂靜的夜空劃破了,巷子里的幾處房子有燈光在閃耀起來,看見黑夜里的亮光,金月頓時把佯裝的樣子收起,從門外面掛上鎖,向戲臺方向走去。
地上積著厚厚的雪,金月腳踩在雪地里,發(fā)出一陣陣沙沙聲,聲音很悅耳動聽,金月聽著,臉上流露出微笑來,她的腳步卻邁得更快了。金月走過一條街道,從街道的盡頭拐上另一條大路,這時她才感到有些后怕,她摸摸胸口,剛才脈搏跳動平穩(wěn),此刻竟然心跳加快了,她蹲下來,故意在撲打鞋面的積雪,向身后望去,是一片雪白的天地,被黑夜籠罩的雪天很晦暗,走過的痕跡卻被一片片雪花覆蓋了。
那三個年輕的紅軍戰(zhàn)士,聽見門外響了兩槍,哪里還有考慮的時間,翻開地下的柴草,看見地窖便一頭鉆了進去。地窖并不很深,進去向左面一拐,便會摸到另一個洞口,高個子拿出身上的火柴,點亮了黑暗,在洞口觀察了一下,帶頭就進入了左面的洞中。當(dāng)年,黃衛(wèi)東在柴房是挖了地窖,起先主要是用來隱藏糧食的,后來他起出的泥土多了,卻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就在地窖的左邊土堆中,他挖出了許多槍支,挖著挖著,竟然還挖出了許多箱手榴彈,他當(dāng)時就想??!這里原來是不是一個兵工廠,人走了,槍和彈藥竟然沒有帶走,他就暗暗下了決心,把洞挖出去,挖到旁邊的院子里,以后要把槍支和彈藥運出去,更為隱蔽,也更為安全。
窸窸窣窣摸出洞,便看見了地上的雪,白色的光映襯下,三個人從黑暗里出來,看見矗立的院墻,摸著上面的積雪,迅速翻了過去。這里的路很陌生,金月卻說得很明晰,向前走五十米,便是戲樓。
西北風(fēng)呼呼刮著,紛紛揚揚的雪花飄在身上,雪花在空中舞動著各種身姿,或飛翔,或盤轉(zhuǎn),或直直地快速落下,鋪落在地上。天氣冷極了,三個人急匆匆翻過院墻,走著走著身體卻抖成了一團,便開始跑了起來,跑起來就暖和多了。戲臺坐南朝北,上下兩層,頂層是一色的青瓦,造型像廟一樣,古色古香;兩層的中間橫著一塊長長的青石板,向外凸著,二樓的兩側(cè)邊緣是鑲刻著許多圖案的磚石柱子,豎立在兩側(cè)像是戲臺的大門,上下左右的建筑互為支撐,就構(gòu)成了菜覎口鎮(zhèn)的大戲臺,一樓下面是磚土結(jié)構(gòu),底層有幾大間房屋,門卻常年沒有上鎖。
三個人健步如飛,像風(fēng)一樣來到一層;戲臺前面是一個偌大的揚場,一眼望去,被雪覆蓋著。矮個向天空看了一下,說:黨排長,你說這么大的雪,天上咋還有星星呢?!你看,星星在眨著眼睛,看我們呢。
大個接話說:星星出來了,天就要晴了,星星在眨眼,其實是在撥開身邊的烏云呢。
那個最矮的廋子剛剛打開土房門,聽見星星出來了,覺得奇怪,便又走出來看,卻看見在揚場里隱約有身影在晃動,他急忙說:場里有人,好像是兩個。三個人看不清有多少人,也許保安團來了,要躲進戲臺的房子里,只會被敵人包圍,那時要擺脫敵人就來不及了!三個人屏住呼吸,下意識蹲下身體,讓目標(biāo)縮小。氣氛一時間十分緊張,三個人做好了應(yīng)敵的準(zhǔn)備,把手槍拔出,打開了槍擊保險。
身影確是兩個人,動作緩慢,一個還在抽著香煙,火頭一暗一亮,火頭越近,人就近了。這時候,三個人盡力不要發(fā)出聲音,空間一瞬間靜止了,只有雪花掉落的呼呼聲,就像竹子拔節(jié)生長的聲音。三個紅軍把身體盡量蜷縮起來,可那兩個人越來越近,頓時卻看清了戲臺下面的三個人樁!似乎是預(yù)感接近了危險,火頭早滑落在雪地里了,這兩人也掏出槍來,低縮著身子,向戲臺摸索著走來。
就在近乎同一時間,從戲臺的左邊,三個紅軍剛才經(jīng)過的方向,走出來了一個人,這人是金月,金月透過清冷的雪光,隱約可以看見黨排長他們的身影,他們正貓著身體,蹲在戲臺下。黨排長眼尖,看到金月從后面走來,他頓時就站了起來。他們似乎同時有了默契,有相同的反應(yīng),金月開始奔跑起來,速度特別快,長發(fā)飄起,用盡全身氣力猛跑,就像在雪夜中的雷電,有踏雪的沙沙聲,卻在跑的動作中讓聲音綴接在一起,被西北風(fēng)掩遮住了,她猛然的動作是猝然的襲擊。金月從后面上來,那兩個人來不及防備,其中一個被撲倒在地,金月執(zhí)著一塊石頭,在那人頭上猛擊;就在一個人倒地,另一個還在發(fā)懵的同時,周圍夜景化作一片虛影,淡淡星光下,隱約看見黨排長如兔子一般,在白茫茫的雪中閃了一下,縱身把另一個人的雙腿抱起,然后翻甩在雪地里,那人手中的槍也摔掉在地上,向一旁滑落,黨排長用槍柄在頭上猛擊了一下,那人便昏迷不醒了。
當(dāng)時金月繞過院墻,拐過一條路口,剛把腿邁進戲臺的揚場里,揚場視野很開闊,金月是走在揚場的邊緣,離戲臺還有些距離,卻突然看見了兩個人的身影向戲臺邊靠近,手中拿著手槍,越來越靠近戲臺下的三個人樁,毋庸置疑,這肯定就是保安團的兵,有黨排長他們?nèi)齻€人在前面,金月頓時膽氣大增,于是深吸一口氣,從后面奔襲過來。金月也不知道哪里來了這么大的力氣,亂砸了一通,把那人的腦漿砸了出來,鮮血噴濺在地上,染紅了一片雪,風(fēng)繼續(xù)吹著,雪還在飄飄悠悠落下來,在淡淡的星光映襯下,閃著熠熠粼光,融合在朦朧的視線里。
金月靠近尸體旁,仔細辨認了一下,這人是小王溝村的蔡文亮,蔡文亮不是在小王溝村當(dāng)保長嗎?咋在鎮(zhèn)子上了?再靠近黨排長身邊,去看黨排長腳下的人,卻驚慌失措起來,她說:這是李兆連,這怎么能是李兆連呢?
三天過后,李一念的傷情有所好轉(zhuǎn),臉色亦紅潤起來。這時候,雪停了,可風(fēng)卻還呼呼地刮著,凜冽的寒風(fēng)吹在臉上,宛如刀割一般的疼。
午飯過后,天色依然晦暗著。王雙記惦記著傷情,料想藥勁過去了,要抓緊時間替首長換下傷口上的白藥,他把首長胸口上的紗布解開,在貼近傷口的地方,盡量手法輕柔慢悠,解開最下面的一層,明顯可以看見傷口已經(jīng)愈合,縫合的藥線也變了顏色。盡管王雙記小心翼翼,揭開貼肉的紗布時,還是看見首長疼得虛汗直冒,卻愣是忍著,一聲不吭。王雙記驚嘆??!這個紅軍首長無異于常人,卻有著超乎常人的堅強意志,有這樣的人帶著紅軍,國民黨保安團焉有不敗的道理。
王雙記手上忙著,心里萬分歡喜,臉上卻沒有流露出來。他再次敷上藥,把藥敷均勻,又用紗布纏了,整個過程持續(xù)了十多分鐘。王雙記把藥敷完之后,又扶著首長躺下,他暗忖,依照這樣的療程,療效很明顯,這一次敷了藥,三天過后首長基本就可以走路了,能走路,人就恢復(fù)得差不多了。首長年輕,身體也壯實,復(fù)原自然亦快。王雙記低著頭,思索完了,欲要把床邊上的藥拾掇進藥箱,卻發(fā)現(xiàn)剩余的云南白藥不多了。
榮娃也沒有出屋子,外面太冷,一走出去似乎身上就會結(jié)冰,榮娃就坐在床邊緣,聽?wèi){父親的使喚。王雙記說:榮娃,爹這兒敷傷口的白藥所剩無幾了,你到鎮(zhèn)子里,去你姐那兒拿點藥,記著,要快去快回。要去鎮(zhèn)上,榮娃當(dāng)然高興,在榮娃的心里,菜覎口鎮(zhèn)就像一座城,一個車水馬龍、人來人往的城,而小王溝村呢,它是一個山溝里的村莊,一個無樓無車、人煙稀少的村莊。在一些菜覎口鎮(zhèn)孩子的眼中,有時會把小王溝村來的人稱呼為山里人。爹叫去城里,自然激動,榮娃應(yīng)了一聲,就邁出大門中間的門檻,迎著冷風(fēng),疾步向菜覎口鎮(zhèn)和小王溝村交會的十字路口走去。要去菜覎口鎮(zhèn),必須要走到坡的最下面,把山坡上的路走完,再向右拐,拐過右邊的一條小路,小路正好和大路組成一個“丌”字,走過鄉(xiāng)間小路的一半,才能走上大路,大路是通向菜覎口鎮(zhèn)的方向。榮娃走完小路,剛要走上大路,卻在一邊斜坡的低洼處看見了王成記。王成記手中拿了一把鐮刀,正彎下身子,在地里剜白菜。王成記頭上包裹了一條破毛巾,長時間沒有洗滌,早變成了黑的,聽見路上的動靜,王成記腰不彎了,看見是榮娃,他問:榮娃,天氣這樣寒冷,你就不怕凍傷了,你這是要去哪?
榮娃心里在想著,假如王成記一直不抬頭,去菜覎口鎮(zhèn)就會一帆風(fēng)順,然后就有一片樹葉掉下來,掉在自己身上;假如王成記抬起頭,看見我要過去,還要和我搭訕,就證明會節(jié)外生枝。榮娃心里打了賭,卻聽見王成記問他,還想要一片樹葉掉下來,可等了一會一直沒有見樹葉,心里一下子不樂了。榮娃自然不能說他去鎮(zhèn)子拿藥去,這是他大伯,是一個人見人怕、臭名昭著的人,要對他說了實話,那就是要惹上大麻煩了,村里人誰都知道,王成記六親不認啊!他經(jīng)常在村子里晃悠著,瞄著西家,卻也瞅著東家,是在到處尋錢??!為了錢,王成記已經(jīng)害死了兩個人,那可都是村子的鄉(xiāng)親……不與說話也不行,于是他說:伯啊!我人小火氣旺,凍不了的,你在刨白菜??!我過橋去,也去地里剜些菜。你忙著,我去了啊!伯。榮娃口中叫了兩句伯,其實肚子卻不舒服了,有嗚哇的意思,榮娃忍住了。他心中急迫,也沒有顧及太多細節(jié),他去地里剜菜,與伯伯無仇無怨,無緣無故,總不會引起他懷疑吧?如果他要疑心自己去鎮(zhèn)上,他就覺得爹爹這幾天咋一直沒見出門呢?要起疑就會去家中偷窺,暗地里把紅軍首長的事情,告訴保安團,那就倒了大霉。土路走完,是一座石橋,兩邊是石頭拱起的欄桿,雖然是石頭,造型卻十分雋秀。榮娃走在橋上的時候,天上的太陽出來了,照在雪地中折射出反光,耀人的眼睛,榮娃感覺眼睛有光在閃動,一陣涼風(fēng)吹來,榮娃打了一個響鼻,空中的寒氣在肆虐著他,要動起來,必須要跑動起來,這樣要身體保持正常的溫度,他邁動雙腳,一溜煙的工夫,就越過了石橋的盡頭。從盡頭向上看去,就是巖屋溝了,榮娃驅(qū)走了寒冷,要去菜覎口鎮(zhèn)姐姐家里,心里涌滿了喜悅,他卻沒有想到,就在他跑起來的時候,王成記竟然藏在這頭的橋墩下面,在偷偷看著他,親眼見他過了橋后,沒有去地里,卻是朝著鎮(zhèn)子走去。王成記感覺就奇怪了,就想,去鎮(zhèn)上就去鎮(zhèn)上,為啥要騙我啊?慌里慌張的模樣,王雙記讓榮娃去鎮(zhèn)上干什么?難道家里藏了什么人?王成記猛然想起來,怎么這幾天咋就不見王雙記了,王雙記是一個郎中,卻整天待在家里,是不是有事情瞞著人?王成記本來就是一個疑心很重的人,榮娃的怪異行為,不由不讓他起疑。
巖屋溝嶺很寂靜,刺冷的太陽光照耀在樹上,山崖上每逢冬天,草木零落,唯獨青松不畏嚴(yán)寒,總是綠的顏色,松樹本來是被積雪壓著,成片成片的矮著腦袋,此時卻被陽光融化了,樹上就流下來涓涓雪水,匯積在道路上,這兒一灘,哪兒一沱,走起路來甚費力氣。以前榮娃在巖屋溝上走,沒有心思,沒有秘密,來去總是十分輕松;這會兒,榮娃走在雪和水交匯的土路上,空曠的靜謐讓他害怕,走動著,總是覺得后面有人在伺機窺視著他,向前跨一步,發(fā)出一聲卻響了兩聲,另一聲卻是別人走動的聲音,好像有人在后面跟蹤著他。榮娃精神不能高度集中,速度就不知不覺緩慢了,抵達菜覎口鎮(zhèn)上的時候,夜幕悄無聲息地降臨了。容娃心里著急,腿腳卻不聽使喚,他深一腳淺一腳走著,先走過北街,從一處巷子穿過去,上了十幾個石基,向左經(jīng)過一個院子,繞過院子,金月姐姐家就在眼前了,他一陣興奮,疲憊的雙腳頓時邁開了大步,等走到門口,急匆匆用手拍敲大門,卻用手摸著了冰冷的門鎖,大門緊閉著,姐姐沒有在家。
榮娃早就在心里打好了注意,今天晚上在姐姐家飽餐一頓,晚上天黑遲了,就在姐家睡一個晚上,明天再回小王溝村??墒乾F(xiàn)在呢?榮娃早饑腸轆轆了,身子發(fā)虛,前胸抵了后背,哪里有力氣再走回去!榮娃垂頭喪氣,饑寒交迫,于是坐在外面的青石上。姐姐這是去了哪里?黑天黑地的,北風(fēng)呼呼地刮著,寒氣逼人,姐姐能去哪里?榮娃哆嗦著身體,暗忖著,又說不上來要等多久,可只有等了,不等姐姐回家來,自己能去什么地方?有可去的地方嗎?寒冷讓人冷靜,讓人寂寞,卻更能使人困倦,榮娃坐在青石上,空氣中彌漫著寒冷的氣息,氤氳著蒙蒙的霧氣,陣陣睡意卻襲上他的心頭。
保安團副李兆連被黨排長用槍柄擊暈之后,倒在地上就人事不省了。金月感到很驚奇,她驚愕地看了一眼李兆連,總想不通李兆連為什么會在戲臺的揚場上,萬籟俱靜的夜半時分,李兆連來到揚場干什么?是紅軍在自己家里的消息泄露了嗎?金月思前顧后,還是認為不可能,把紅軍藏在自己家,只有王成記最有可能知道,不過他沒有親眼看見,僅僅只是懷疑,可王成記帶著朱文羽不是已經(jīng)搜查了嗎?難道是李兆連看見紅軍進了戲臺,追擊而來?那只帶了一個人,為什么只有兩個人?兩個人就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偏巧撞上了,李兆連在毫無準(zhǔn)備的情況遇見了紅軍。然而,現(xiàn)在正昏迷的李兆連絕不會善罷甘休,他被人突襲,一定會認為是紅軍干的,等他醒來,他會帶著保安團四處追剿紅軍,那時要離開菜覎口鎮(zhèn)就難了,這里不能再待下去了,必須要離開戲臺,那么向哪兒去呢?哪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金月翻來覆去想了很多,決定還是帶著他們?nèi)バ⊥鯗洗?,那里地方偏僻,消息閉塞,等保安團發(fā)現(xiàn)了,可以隨時撤離。金月和三個紅軍戰(zhàn)士在戲臺下面的房屋中待了一個晚上,他們趁著夜色把蔡文亮的尸體扔在了戲臺后邊的水洼中,用匯著雪的泥土埋了,這個晚上,金月知道了這三個紅軍的名字,黨排長叫黨青山,矮個叫倪玉保,又瘦又矮的那個叫姜永城,三個紅軍戰(zhàn)士都是湖北鄖縣人,紅軍經(jīng)過鄖縣的時候,他們和黃衛(wèi)東一樣,參加了紅軍。
黨青山道:大姐,李兆連既然是保安團副,是欺壓窮人的東西,殺了,以絕后患。李兆連過了一個晚上,人醒了,嘴被倪玉保用一塊破布堵住了,口中嗚嗚個不停。
金月說:殺了他能解決什么問題?這人先不要殺,留著他的狗命。金月想起她用石頭殺人的那一瞬間,心里恐懼,覺得殺人之后,身上就已經(jīng)沾上血了,殺人與拯救相比起來,喚醒一個人的靈魂更好一些,最為重要的一點,李兆連身上背負的人命不多,還沒有到非殺不可的地步,給他一個機會,做回原來的李兆連。
可是,不殺他,他回去以后,肯定要帶著保安團剿滅我們,后患無窮啊!大姐。黨青山繼續(xù)說。
讓他良心去發(fā)現(xiàn)吧!我們這次饒恕了他,是給他一個重新做人的機會,他知道錯了,以后就不再禍害老百姓了。金月道。
金月繼續(xù)說:我們趁著天黑去小王溝村,那里離保安團遠,就是保安團來了,四處是山林,我們可以隨時隱藏在樹叢里?,F(xiàn)在,我回家一趟,你們在這等著,把李兆連帶進屋子,用繩子捆柱子上。金月腳步匆匆,離開了戲臺,等上了石基,卻看見榮娃身體蜷縮在青石上。
榮娃還在做著噩夢,一會兒是王成記在面前大喊,一會是蔡文亮在揪著他耳朵,大聲在訓(xùn)斥著他。被金月?lián)碓趹阎?,一陣陣溫暖傳遍了全身,身體猛地打了一個激靈,醒來了。他看見姐姐,叫了聲:姐。然后便哭了。
金月說:榮娃,不要哭了,有十分緊急的事情,不要哭了。你咋來了?
榮娃道:爹爹說家里沒有云南白藥了,叮嚀我來你家取藥。
金月說:要云南白藥?爹哪里受傷了?爹怎么受傷的?金月聽榮娃說要云南白藥,以為王雙記受了重傷,心里頓時急了。
榮娃娃說:姐,不是爹爹,爹沒有受傷,是一個紅軍首長,他的胸口被保安團打了一槍,在咱家里,被爹爹救了。
是一位紅軍首長?金月錯愕了一下,沒有說話,卻在心里想著:那肯定是黨青山所說的那位首長了,哦呵,尋著覓著,首長竟然是藏在了小王溝村。
院子外面風(fēng)還在肆虐著,像蛇一樣卷起來,在甬道里發(fā)出一陣呼呼聲,風(fēng)撞在大門上,大門就“咣當(dāng)咣當(dāng)”地響了起來。然而,月亮這時高高掛在了天空中,烏云在緩緩散去,是那么皎潔明亮,金月的腦海里卻充滿了無限的遐思。
金月帶著榮娃,和黨青山他們一起,在月黑風(fēng)高的時分,翻過巖屋溝,到了王雙記家里,黨青山和倪玉保、姜永成,與李一念闊別多日,心里準(zhǔn)備了許多話語,見面了卻說不出來,心情卻特別激動,他們看著躺在床上的李一念,激動之余,竟哭了。
王雙記屋子的地頭有一棵老松,形狀像龍的樣子,王雙記精通醫(yī)術(shù),常住在莊子里,時間久了,亦懂些風(fēng)水。醫(yī)學(xué)本與世間風(fēng)水相通,天地悠悠,陰陽交錯,天覆地載,萬物悉備,莫貴于人,人以天地之氣生,四時之法成;天地自然之中,天氣下降,地氣上升,陰陽交合,萬物滋生,陰陽四時者,萬物之終始也,死生之本也,逆之則災(zāi)害生,從之則苛疾不起,是謂得道。中醫(yī)強調(diào)人體必須與天地自然界保持高度的和諧、協(xié)調(diào)、統(tǒng)一,順應(yīng)天地物靈,人才可能保持健康長壽。當(dāng)年,在湖北鄖縣收留金月的時候,金月的母親曾經(jīng)講過一個關(guān)于龍的夢,那時,王雙記以為老松形似龍態(tài),是預(yù)兆著金月以后會做出一番事業(yè),有龍的氣魄,把菜覎口鎮(zhèn)的世事改變,這回他的想法變了,原因是現(xiàn)在他家里住著一個紅軍首長,是一個司令,現(xiàn)在王雙記終于確信了,那棵古松是等著首長來,首長沒來的時候,古松還在地楞上彎曲著,呈龍態(tài)卻不分明,這幾天順著地楞往上走,綿延成龍形了,這就應(yīng)了預(yù)兆??!
金月以為紅軍首長身軀偉岸,虎頭熊腰,見了卻亦是一個矮個子,相貌并不驚人,身上纏著繃帶,爹還用艾條灸著太陽穴。金月問:黨排長,你們下來怎么辦?要住在這里也行,但是我認為我們?nèi)詻]有脫離危險。
王雙記卻道:我不知道司令是多大的官,但肯定是大官,還是多住些日子,傷口痊愈了,再走。金月,首長堅強??!了不起哩!他伸出大拇指,贊嘆著首長。
黨排長道:金月姐說得沒錯,我們住在這,有危險,我還是認為要盡快離開這兒,以防不測。
倪玉保也說: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安全,保安團來了還有安全嗎?
其實,金月和三位警衛(wèi)員意見一致,也認為趁早離開小王溝村,就是躲進山洞里也行。榮娃看見大家在議論紛紛,一時間沒有結(jié)果,去了外面,找著東西在吃。
金月心里清楚,在戲臺的屋子,當(dāng)時覺得是一個安全的地方,可李兆連來了,感覺到危險就來了,又以為去小王溝村安全,可現(xiàn)在待在爹爹家里,她卻怎么也放不下心,最讓她擔(dān)憂的人是王成記,王成記的存在就是一個潛在的危險,王成記不要臉,利欲熏心,這誰都知道,這人稍不留意,就會給紅軍惹下麻煩;自然還包括李兆連,雖然留下性命,李兆連倘若靈魂救贖,幡然醒悟,睜只眼閉只眼,就這樣過去,或者就放過紅軍了,他山之石亦可以攻玉,可李兆連不是玉啊!李兆連如果死心塌地,為國民黨效命,那后果就不言而喻了,李兆連或者為了受傷的腦袋,越發(fā)肆無忌憚,要報頭傷之仇。金月這時候甚至對自己當(dāng)時的軟弱后悔不已,放過李兆連,其實就是讓危險在時刻伴著她,當(dāng)時本應(yīng)該狠下心來,一并除掉李兆連,為紅軍贏得更多的時間,直到掩護好首長,安全離開小王溝村,她越想著心里就越發(fā)不安,這種心情使她必須要做出決定,這自然要征得三位警衛(wèi)員的同意。
現(xiàn)在怎么走?首長傷勢還未完全痊愈,走不動路。姜永城猛然插話。
準(zhǔn)備一個擔(dān)架,我們把首長抬著,不是一樣可以離開嗎?倪玉保說。
黨排長道:辦法很好,我同意馬上走,金月姐,你的意見呢?
金月拿定了主意,頓時道:行,馬上離開這兒,不過首長傷勢還很嚴(yán)重,必須要帶上藥,黨排長,讓我和你們一起走,好不好?
擔(dān)架很容易找到,在家里找一個床板,兩邊捆綁上抬杠,就是一副擔(dān)架。金月要和紅軍一起去,為李一念療傷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要去找黃衛(wèi)東,她已經(jīng)問了黨排長他們,他們說不認識黃衛(wèi)東,說他可能在另外一支紅軍部隊里。
金月要一起去,黨青山他們自然高興萬分,首長現(xiàn)在是這種情況,路上有一個懂醫(yī)的人照料著,肯定要比他們照顧起來好多了。
王成記在榮娃過橋之后,蹲在橋墩下,翻來覆去地想,總覺得奇怪,心事有了,就不再剜白菜,他手中挽了竹籠,把白菜盛上,就去了榮娃家中。院子很安靜,間或有一兩聲鳥叫,那是山雀的叫聲。門閉著,從外面看,能嗅到人跡,王雙記應(yīng)該在屋里,王成記上去敲了門,敲了三次,還是沒有人開門。王雙記當(dāng)時確實沒有聽見,他坐在火盆邊,火炙烤著身子,時間長了,就泛起困來,困一來眼睛就迷瞪了,他就趴在床邊睡著了。王成記敲了三次,不見開門,心想王雙記大白天卻在屋里睡覺,多懶惰的一個人,還治病救人哩!王成記折轉(zhuǎn)身,往回走,這時卻有了尿意,就進了王雙記的茅廁,沒想到,他進了茅廁,在茅廁里,就看見了帶血的紗布,紗布一旁,還有許多棉球,紅紅的顏色,丟棄在一個糞簍中。王成記看見血了,就小心翼翼起來,他鬼鬼祟祟走近窗子,窗子里掛著一張像床單的布,遮得很嚴(yán)實,王成記用小拇指捅了一下,把一層窗戶紙捅破了,掀開布的邊角,從核桃大小的窗格往里望去,床上躺了一個人,身體被棉被蓋住了,王雙記就爬在床邊沿,沉沉睡著,他再仔細看去,在那人的枕頭邊,有一個淺灰色的八角帽,帽檐的正中間有顆五角星。王成記心中“咯噔”了一聲,這人肯定是紅軍,紅軍??!王雙記?。∧闱Р辉撊f不該,膽子也太大了,悄悄把紅軍窩藏在家里,還情真意切地替他療傷,就不顧及其他的了?我就說咋了,王雙記這幾天老不見在村子呢,紅軍來了,紅軍真的來了。
王成記輕輕地走,就如輕輕地來,他盡量不驚醒王雙記,他挪著步子,緩緩離開了王雙記的院子,他走出院子,找了一個地方,把鐮刀和竹籠放下,然后開始小跑起來。
當(dāng)榮娃在姐姐門前的青石上還做著噩夢的時候,王成記也到了菜覎口鎮(zhèn)上,兩人前后相差一個多小時。在金月姐拉著榮娃,走向戲臺的時候,王成記卻坐在李兆連的家中,上一次告密不成,反而讓朱文羽氣急敗壞,狠狠打了他,這次王成記長了記性,干脆找李兆連。
李兆連死里逃生,在戲臺撿回一條命,慶幸自己福大造化大,要不是金月饒恕他性命,那些人肯定要除掉他,他早和蔡文亮一樣被埋進水溝里了。留下他的命,金月其實就是留下了一條狼的命,黨青山的顧慮沒有錯,金月的懊悔亦沒有錯,沒有除掉李兆連,卻把他們推向了更加危險的境地。
金月拉著榮娃離開戲臺后,黨青山在走出屋子的時候,狠狠在李兆連身上踢了兩腳,李兆連連哼都沒敢哼,他很疼痛卻不敢聲喚,他害怕發(fā)出聲音,會招來殺身之禍。黨青山他們離開戲臺,腳步聲消失之后,李兆連開始大聲呼救起來,身體就在柱子上來回晃動,嘴里嗚嗚亂叫,房門關(guān)閉著,門外北風(fēng)呼嘯,誰也聽不見他的呼救聲,李兆連做了很多努力,還是擺不開身上的繩索,就連口中的破布片他也沒有辦法取掉,看來這次活不了了,李兆連心里越急卻越是擺不開,晃動的同時,人卻精疲力竭了,沒有了力氣只能等死,死亡在悄然向他靠近,直到氣息奄奄的時候,一個來屋子取暖的老頭救了他。李兆連回到家里,后悔得腸子都青了,一切就怪蔡文亮,不是蔡文亮他能半夜三更去戲臺?數(shù)九寒天,在戲臺卻遇見鬼了,紅軍就是鬼??!看來紅軍是真來了。李兆連頭上纏著繃帶,使勁搖頭,卻不說話,完了盯著身邊撒嬌的蔡青青,盯著盯著,就在蔡青青臉上打了一拳,又給了一個巴掌,蔡青青原本粉紅色的臉這時腫脹了。李兆連心中的怒氣發(fā)泄完了,就開始拿出大煙槍,躺在椅子上,這回椅子沒有搖,蔡青青盡管挨了打,還是找著了煙燈,給李兆連續(xù)著火。這時,門外傳來了敲門聲,李兆連對蔡青青說:無論誰來,都說我睡了。
蔡青青打開門,看見是小王溝村的王成記,急忙又要把門關(guān)上,王成記大聲喊:李團長,紅軍來了,紅軍在小王溝村。聽見紅軍來了,李兆連理都不理,老子被紅軍砸了腦袋,差點就死在紅軍手里,老子不知道紅軍來了?可王成記的第二句話他上心了,紅軍饒了我一命,我卻不饒恕紅軍,我要殺雞給猴看,滅滅紅軍的威風(fēng)。李兆連向蔡青青擺了一下手,說:讓王成記進來。
王成記說:李團長?。〖t軍在小王溝村,我親眼所見。
李兆連問:你本事恁大,紅軍讓你見了,紅軍就沒有動你分毫?偏偏讓你回家了?你把我當(dāng)三歲孩童吧!
王成記急忙又道:我真看見了,有一個紅軍傷員,悄悄藏在王雙記家里,茅廁中有很多血跡。
李兆連這回真信了,他低聲道:你來鎮(zhèn)上的時候,有人看見了嗎?
王成記說:我趁天黑透了,才跑進巖屋溝,誰能看見我,除非鬼能看見我。
王成記繼續(xù)道:你看,紅軍我是真看見了,也告訴了你地方,這次能否……啊?王成記擺著手指,寓意很明顯。
李兆連有些不耐煩了,他道:你慌啥呢!饃不吃在籃籃放著哩,你為保安團立了功,我能虧待了你嗎?這樣吧,你先回家,明天我和朱團長商量一下,中午我?guī)诉^去,不過你要小心了,當(dāng)心走漏了風(fēng)聲。
王成記在返回來的路上,非常高興,明天李兆連抓了紅軍傷員,會給他賞錢,用這些錢再置辦些田地吧!把這些地轉(zhuǎn)租出去,明年收成又要翻一番了,錢真是個好東西,這些錢來之不易啊!想著即將到手的一筆的賞錢,心里越想越興奮,竟然在黑漆漆的路上哼起了小曲。
突然,在王成記的前面幾米處,跑出來一個黑黢黢的東西,跳縱了一下,緊跟著又向他吼了幾聲,把王成記嚇了個半死,這是一頭在樹叢里游蕩的野物,等他轉(zhuǎn)過神來,腳步停歇不住,卻掉進了一攤泥水中。
黨青山、倪玉保和姜永城他們,和金月意見一致,黨青山請示了首長,首長亦同意盡快離開小王溝村,可是,要離開,就必須要商議一條離開的路線,必須要在沿途保證首長的安全。
這時,王雙記道:我熟悉一條路,從巖屋溝進去,向東走,翻過黃沙山,到板橋灣,走麻子峽,再翻過牛背梁抵達零口鎮(zhèn),過了零口鎮(zhèn)就出了秦嶺,過了秦嶺,去西安就不遠了。
金月問;爹爹,沿途路上有危險嗎?
王雙記說:這條路又遠又難走,但卻十分安全,以前游擊隊走過這條道,沿途的人家相對可靠一些,吃住不會有太大問題。
大家主意拿定,就開始扎綁了一副擔(dān)架,因為王雙記熟悉路線,必須要一起走,所以一行六個人,在天色黎明的時候,由王雙記和榮娃在前邊領(lǐng)路,匆匆抬著首長離開了。
李兆連獲知了紅軍在小王溝村的消息,在王成記離開之后,急忙去了保安團,和朱文羽共商剿匪大計。其實,名義上是剿匪,心里他卻咬牙切齒,要報頭傷之仇。
李兆連說:文羽大哥,這一次我差點就見不到你了,我命硬沒有死。李兆連啰啰嗦嗦,就把那天晚上的遭遇說了出來。
朱文羽道:兆連兄弟??!你命恁大,你造化大啊!我還以為你在家里抱著美麗的姨太太,正品嘗著甜蜜呢!咋就去戲臺了。你在戲臺看見金月了?
李兆連答:大哥,金月和三個紅軍在一起,而且金月還殺死了我的舅官蔡文亮,我當(dāng)時納悶啊!你說金月能殺了蔡文亮,咋就饒了我,紅軍要殺掉我,金月卻沒有同意,這咋回事?
朱文羽說:我也說不清,可能是金月以為你身上染血太少,做了事情,卻沒有做盡。說到這里,朱文羽頓時心里明白了,李兆連在戲臺撞見金月,也就是他帶人去搜捕的那天晚上,金月一定把紅軍掩藏在家中,在她家里搜人,卻蹤跡全無,金月暗暗帶著紅軍逃跑了,去了戲臺,隱身在戲臺的房屋里。這個金月??!怎么就通匪了?什么原因讓她和赤匪走在一起?難道是黃衛(wèi)東回來了?這一連串疑問讓朱文羽十分焦慮,可臉上卻依然是平靜的樣子。
朱文羽繼續(xù)說:兆連?。∥荫R上就調(diào)回縣上去了,你要積極表現(xiàn),爭取立功,到時候,保安團團長就是你了。
李兆連道:大哥,多謝您這么些年的栽培。我接到密報,有一個紅軍傷員在小王溝村,我想悄無聲息地去,抓住傷員,再順藤摸瓜,深挖地方共產(chǎn)黨,爭取一網(wǎng)打盡。
朱文羽道:好??!太好了,把菜覎口鎮(zhèn)上的共產(chǎn)黨一鍋端了,就大快人心了,行啊,我和你一起去小王溝村。
第二天清晨,李兆連緊急糾集了二十多個士兵,和朱文羽一起前往小王溝村。保安團的大部分士兵,都來自農(nóng)村,大多數(shù)都是一些村里的混混,有奶便是娘,為了有口飯吃,就來保安團充了軍;當(dāng)然,還有一部分人,過去是山里的土匪,保安團大力宣傳政策,就被收編了,這些人本來就很渙散,紀(jì)律性很差,平時吊兒郎當(dāng)慣了,走起路來無精打采。要去小王溝村,翻越巖屋溝,這十多里地,卻走了很長時間,到王雙記家里的時候,已經(jīng)接近中午了,院子里空落落的,人早離開了,李兆連吃了閉門羹,心里有火騰騰往上漲。
朱文羽說:紅軍已經(jīng)離開了,我們現(xiàn)在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守株待兔。我就不信,王雙記人走了,跑了和尚能跑了廟,把人都分散開,埋伏在院子里,等王雙記。
李兆連卻說:大哥,讓弟兄們埋伏在外邊,冷??!是不是在外面抬開門,進屋里去,也好御御寒。
朱文羽說:行,卻千萬不要砸開門,門砸了,王雙記看見,還回家里嗎?
農(nóng)村的大門都是兩扇門,上下安著門軸,從下面抬起來,可以直接把兩個門扇抬開,卻不用撬開門鎖,人進屋子之后,再從里邊把門軸上上,門里的人能看見外面人,外面的人卻不知道屋里藏了人。李兆連指揮著把門扇抬起,門打開了,就涌入了屋子,人困馬乏,饑寒交加,保安們待在屋里胡亂翻著,把棉衣翻出來,披在身上,翻著翻著卻看見了地窖,就從窖中拿出酒壇來;在院子里,看見在窩棚下,臥著幾只母雞,急忙去逮,雞卻飛了,掉了一地雞毛,雞飛著飛著,就氣力全無,被幾個人圍住了。他們開始殺雞煮肉,李兆連命人在后面的廚房生起火,頓時屋子里熱氣騰騰,一陣雞肉的香味撲鼻而來。
王雙記一家三人,把首長護送到了板橋灣,金月要跟著首長去,王雙記就依著金月,王雙記和榮娃調(diào)轉(zhuǎn)方向開始原路返回,到小王溝村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傍晚,天上又飄起雪花來,這次比上一次下得更大,是小王溝村十幾年來下得最大的一次雪,像鵝毛,又像白布片子,王雙記人還在溝垴上,看見鳥飛著飛著就像石子一般墜地而死,聽到熊在洞里也凍哭了,嗚啕啕地叫喚。父子兩一進院子門,榮娃就說:太冷了,要趕緊熱碗燒酒,暖暖身子!誰知榮娃話音剛落,就被藏在院子里的保安按住了,兩個人一起被按倒在雪地上。
李兆連命人把父子倆帶進屋子,問:王雙記,你家里藏的紅軍傷員呢?你出去是給紅軍帶路了吧?
王雙記此時置生死于不顧,他說:我是帶路去了,我還給你說,我護送的是一個紅軍首長,是個更大的官呢,你們現(xiàn)在想追卻追不上了!王雙記看了榮娃一眼,眼里有老淚縱橫在臉上,榮娃啊!可惜孩子的年齡了。
一個保安沒有棉衣裹體,身體瑟瑟發(fā)抖,氣就不打一處來,舉槍要打王雙記,朱文羽道:他身上的棉衣有用哩,先剝?nèi)ド砩系囊路?,要不然打得到處是血,棉衣服就穿不成了。保安一哄而上爭著搶王雙記和榮娃身上的衣服,父子倆頓時被剝得渾身赤裸。
榮娃赤條條亮著身子,卻勇氣大增,他大聲罵道:要殺便殺,要剮便剮,不要讓老子受凍!李兆連迎著頭打了一槍,榮娃就栽倒在地上,額頭上就打出了一個血窟窿,泛著血泡,過了一會兒,鮮血淌流了出來,把雪染紅了一大片。
李兆連又舉起槍打王雙記,可接連打了三次,卻都是啞火,子彈卡殼了,李兆連氣得要拿槍柄打王雙記,王雙記卻笑了,說:老子生于天地間,熱愛著故鄉(xiāng)的一草一木,可是,我亦不畏懼死,死則死矣,我就不應(yīng)該死在院子。我還有一罐子銀元在地下埋著,就讓我死在屋后地頭的那棵古松下,我告訴你銀元埋在哪里。
李兆連和幾個保安把他拉到屋后地頭,果真看見了一棵古松,一個人摟抱還不夠,通身褐紅,順著地楞蜿蜒成龍形,王雙記看見樹身變成了紅褐色,紅褐色的樹身卻很潮濕,像是古松落了淚的痕跡,王雙記心里犯疑,走的時候咋不是紅褐色呢?李兆連說:我聽人說你不但是個郎中,還懂陰陽,會看風(fēng)水,死在這里還真是個好地方!說,銀元藏在哪里?王雙記說:你還在行,我給你說個消孽債的辦法,你挖出銀元罐子,就勢把我父子倆埋在樹下的土坑中,你就是做了善事,善有善得。李兆連說:你先消除你的孽債吧,別啰嗦,銀元藏在哪兒?王雙記說:就埋在院子里的石磨底下。銀元被李兆連的人挖出之后,他命令保安把榮娃扔在坑里埋了。
王雙記知道必死無疑,這時卻想起大兒子光娃來:光娃??!你當(dāng)了紅軍,爹告訴你,爹沒有給你丟人,爹護送了紅軍首長,爹是因為紅軍而死的,以后你回家了,見爹爹死了,也不要過于悲傷,我也到了死的年齡,死不足惜。爹卻相信你們的首長,他領(lǐng)著你們,一定會打敗國民黨,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的。
王雙記嘴中嘟囔了一會,又老氣洪鐘地說:你們知道我干女兒吧!她叫金月,她隨紅軍去了,我女婿是黃衛(wèi)東,也是紅軍,我兒子是紅軍的一個軍官,我們一家人都是紅軍,你們殺得完嗎?以后我的孫子也是紅軍,他是我老王家的后代,一代接著一代把紅軍的路走完。
說完他竟然哈哈大笑起來,一個保安打了他一槍,王雙記身子向后一仰,就死在了松樹下。
雪越來越大,積雪掩埋了血跡,王雙記窩在那里就像臥著一個碌碡,很快很快亦成了一座白雪覆蓋的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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