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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歲楊苡:“已故少女”回憶錄

2021-02-08 08:33:08宋春丹
中國新聞周刊 2021年4期
關(guān)鍵詞:楊憲益呼嘯山莊巴金

宋春丹

楊苡住了近60年的南京大學(xué)一棟老舊宿舍樓的書房里,掛著自己17歲時的半身像,嬰兒肥的圓臉上劉海覆額,眼含憧憬。

德國作家安娜·西格斯曾寫過一部小說《已故少女的郊游》,反思當(dāng)年德國民眾為什么會被希特勒的納粹思想所迷惑,楊苡常開玩笑地對望著這張照片的朋友說,其實這也是個“已故少女”。

這位“已故少女”、本名楊靜如的《呼嘯山莊》譯者,今年已奔102歲了。

近些年,她多年的小友、南京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余斌起了為她做口述實錄的念頭,她痛快地答應(yīng)了。沒有專門的訪談式對話,聊天和往常一樣隨意細(xì)碎,沒有顧忌。余斌開玩笑說,口述實錄的名字可以叫《碎碎念》。

每天一早醒來,她都要坐在掛滿她少女時代照片的臥室里,細(xì)細(xì)回想一遍前一晚的夢境,余斌來時會描述給他聽。

楊憲益、巴金、李堯林、蕭珊……這些至親舊故時常出現(xiàn)在她的夢里,像是要抓住她的記憶,如亡夫、《紅與黑》譯者趙瑞蕻的詩《我的遺囑》的末句:爛漫的夢魂會年年歌吟。

翡翠年華

楊苡最喜歡講述童年和少女時代的故事,一度想將這段生平寫成回憶錄,命名為“翡翠年華”。

1919年,她出生于天津一個大家族,父親楊毓璋是中國銀行行長,家有兩位夫人、一位姨太太。雖然她出生兩個月父親就病逝了,但留下了可觀遺產(chǎn)。1933年,為安全起見,家里以4萬大洋賣掉了位于日租界花園街8號的巨大宅邸,搬到了法租界。

哥哥楊憲益作為長房長孫,是家里的太子、真正的“小皇帝”。他生下來就被抱走了,跟著大太太住,很長一段時間都以為那就是自己的生母。有一次,楊苡和姐姐要從樓上下來,他拿了根麻桿在樓梯口攔著,嘴里喊:姨太太生的,不許下來!楊苡還小,對這種事不敏感,騎在扶梯上滋溜就滑下來,姐姐楊敏如卻氣得要命,記了一輩子,到老了提起來還說:你說哥哥可氣不可氣?!但楊苡認(rèn)為,哥哥這么說只是年少頑皮,并不是真的有什么歧視之心,他是沒有等級觀念的,到后來就更是反感。

大少爺出身的牛津才子楊憲益一生散淡。50年代初,在懷仁堂,周恩來介紹他是《離騷》譯者,毛澤東說《離騷》也能譯嗎,他淡然說“諒必所有的文學(xué)作品都是可以翻譯的吧”。但他也有不翻譯的。牛津校友錢鍾書推薦他參加毛選的翻譯,他沒有接受,說自己剛在南京買了房子準(zhǔn)備定居,而且一般只翻譯文學(xué)作品,政治文章沒怎么看過,也翻不好。

1941年,22歲的楊苡和丈夫趙瑞蕻在西南聯(lián)大。

楊苡從小就很黏這個哥哥,家里人都笑話她是哥哥的“哈巴狗”。她最愛跟在楊憲益后面去逛街,逛書店。他出去都是前呼后擁,看中了什么吱個聲,傭人就上去付錢,大包小包地拎著。楊苡的待遇連他的零頭都不到,每逢想要書、玩具或別的什么,就在后面拉拉他的衣服。楊憲益對這個小5歲的胞妹特別好,總是有求必應(yīng),對傭人吩咐一句“要這個”,就全解決了。

楊苡15歲時,楊憲益給她看了剛問世的《家》。她覺得巴金寫的《家》和自己家很像,祖父都在四川做過官,都有老姨太。也是在楊憲益的建議下,1938年,她南下昆明求學(xué),進(jìn)了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xué)。

她前一年從教會學(xué)校天津中西女中畢業(yè)后保送南開大學(xué)中文系,因此進(jìn)西南聯(lián)大算是“復(fù)校生”。沈從文說中文系那些線裝書會把她“捆住”,她聽從了他的建議,進(jìn)了外文系,有了N2214這個學(xué)號。她一向記不住數(shù)字,但因外文系諸位T字號(清華)和P字號(北大)的學(xué)兄常嘲笑她這個N字號(南開)的,她就記了一輩子。

昆明沒有高樓大廈,他們這些在租界長大的孩子迷戀上了昆明的云、樹、山和水,還有西山上的“龍門”、城里金碧路上的“金馬”和“碧雞”兩個大牌坊、莫奈油畫風(fēng)格的翠湖、平滑如緞的滇池……

1938年晚秋時節(jié),女生們住在昆華農(nóng)校外一座小樓房里,一大間住了十幾個女生,睡雙層木床。晚上,楊苡愛和女友在農(nóng)校空曠的大操場上看月亮,一邊用木梳梳理長長的濕發(fā),一邊交換著少女的心事。

同宿舍的福建女生愛上了一個世俗決不允許的人,每晚給他寫信。另一個室友王樹藏每天都在給蕭乾寫長長的情書,她被蕭乾稱為“小樹葉”。不久蕭珊也來到昆明,成為楊苡的同學(xué)和好友,她也是每天給巴金寫信。楊苡沒有人可以寫情書,但心中也在等待著一位寫過40多封信的人有一天突然出現(xiàn),他就是巴金的二哥李堯林。

在巴金的介紹下,楊苡在天津時認(rèn)識了在南開中學(xué)教英文的李堯林。楊苡曾與他相約昆明見,但在巴金大哥自殺后擔(dān)負(fù)著養(yǎng)家重任的他最終也沒有出現(xiàn)。

不久,楊苡參加了穆旦、林蒲等人組織的高原文學(xué)社,在一次活動上,“穿一件黑底小花的旗袍,外罩紅色毛衣,美極了”的她吸引了學(xué)長、年輕詩人趙瑞蕻的追求。1940年,兩人結(jié)婚。

她給李堯林寫了一封信,說“你讓我結(jié)婚,我聽你的”,此后兩人很長時間沒再通信。后來,她在經(jīng)歷了幾次轟炸的恐怖后重新提筆給他寫信,他回信說:“這封信可把我等夠了,現(xiàn)在知道你平安,我這才放心。我只希望有一天我們又能安安靜靜地在一起聽我們共同喜愛的唱片,我這一生也就心滿意足了?!?/p>

1945年,李堯林病逝。這讓楊苡平生第一次感受到心被撕裂的感覺。多年后,她在《夢李林》(李堯林筆名李林)中寫道:“好像曾有個人走進(jìn)我的心里,點亮一盞燈,但沒多久,又把它吹熄,掉頭走開了!”

“只有這個本事來表示我們并不屈從”

余斌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楊苡最不愿記起卻也最難忘掉的時光,是運動時期所經(jīng)受的迫害,她終身牢記著紅衛(wèi)兵打她的那一記重重的耳光。

50年代初,生活曾是安定而美好的。南京大學(xué)遷到鼓樓一帶后,買下了附近一些房子分給教職員。趙瑞蕻當(dāng)時還只是助教,但很幸運,分到了一座兩層小洋樓的一層,為陶谷新村21號。

1953年,高教部派趙瑞蕻去東德萊比錫的卡爾·馬克思大學(xué)任訪問教授,教中國文學(xué),楊苡帶孩子同行。一家人已打點行裝到了北京,但得知孩子不能帶去,楊苡就留了下來。孩子是最重要的,這是她從母親處得來的家教。

陶谷新村21號坐落在一條鋪滿石子的幽靜小巷的盡頭,有五間房子,外加盥洗室和廚房。這在單位分的這批房子里屬于“丙種房”,已很破舊了,楊苡用稿費將房子重新裝修,不同房間粉刷成不同的顏色,有粉色、白色、米黃色、淡藍(lán)色。朝陽的客廳墻上,一面掛著齊白石的大白菜,一面掛著葛飾北齋的日本侍女畫像。趙瑞蕻回國度假的夏天,又在后院栽種上桃樹、杏樹。

百歲楊苡。

那幾年楊苡不上班,在家里譯書,履歷表中填的職業(yè)是“自由翻譯工作者”。就在這里,她完成了經(jīng)典譯作《呼嘯山莊》。

她在中學(xué)時代就看過《呼嘯山莊》改編的美國原版電影《魂歸離恨天》,1943年在中央大學(xué)外文系借讀時在圖書館讀到了原作。和當(dāng)時的流行不同,她不喜歡《簡愛》,喜歡《呼嘯山莊》,因為她覺得,《呼嘯山莊》里的愛情才是愛情。

此前,梁實秋曾翻譯過這部作品,定名為《咆哮山莊》。梁實秋英文水平超一流,但楊苡總覺得譯名不妥。一個風(fēng)雨交加的夜晚,一陣疾風(fēng)呼嘯而過,雨點打在玻璃窗上,宛若凱瑟琳的哭泣。靈感突然從天而降,她興奮地寫下“呼嘯山莊”四個大字。

1955年6月,《呼嘯山莊》由巴金的平明出版社出版,極受歡迎。

但不久,《呼嘯山莊》 《紅與黑》 《約翰·克里斯朵夫》三部外國古典名著受到了批判。文藝界一位領(lǐng)導(dǎo)說:“楊苡同志,這三本書有兩本是出在你們家。”

“文革”期間,因《呼嘯山莊》和兒童文學(xué)作品《成問題的故事》《電影院的故事》被批,以及受哥哥楊憲益被捕入獄的牽連,楊苡一次次挨批斗、遭拳腳、作檢查。每次檢查,她都得套上《呼嘯山莊》“宣揚了階級調(diào)和論和階級斗爭熄滅論”“宣揚了愛情至上”等罪名,這本書也銷聲匿跡了。

1969年夏的一天下午,紅衛(wèi)兵提審她時要她交代和巴金的關(guān)系,因她不合作,狠狠打了她一記耳光。

楊苡和巴金的通信始于1935年?!耙欢ぞ拧睂W(xué)生運動爆發(fā)后,16歲的她希望自己也能像《家》中的覺慧那樣走出去,離開被她稱作“金絲籠”的家。她開始給巴金寫信,傾吐苦悶。巴金很快回信,鼓勵她“相信未來,未來是光明的”。兩人由此開始了69年的書信來往。1938年日本人進(jìn)入天津英、法租界,母親迫于形勢,將她珍藏的十幾封巴金的信以及其他信件燒毀;后來她輾轉(zhuǎn)昆明和重慶時,信又遺失了幾封。此時她手上一共存有23封巴金的信,因為怕被抄家,托友人秘密保存著。

這是楊苡生平唯一一次挨耳光。這一記耳光打得如此之重,幾乎將她擊倒,但她還是站定了。突然間她痛切地感到,不該如此膽怯地聽任家人燒毀那么多珍貴的信件、照片以及記錄著青春歲月的兩本紀(jì)念冊,到頭來還是躲不了這場羞辱。

但她沒有流淚。她說,我們都學(xué)會了絕不輕易流淚,因為只有這個本事,以此來表示我們并不屈從。

那23封信,她最終還是在壓力升級之下交給了專案組。上交前,她忍痛處理掉了幾封可能會對巴金不利的信,如60年代初巴金談到對當(dāng)時展開的所謂批判的看法的信。

1972年,楊憲益出獄后,楊苡也被“解放”。這些信隨之發(fā)還,一封未少。楊苡認(rèn)為,這跟她上交時說的話有關(guān)。當(dāng)時曾有高人暗中指點她,上交時一定要說:這是便于上面審查寫信者的材料,一封也不能丟了,丟了可是要負(fù)責(zé)的!

“解放”后,楊苡繼續(xù)在南京師范學(xué)院當(dāng)教員,先教泛讀課,后調(diào)到聯(lián)合國文件翻譯組。由于整整六年不停地寫檢查和思想?yún)R報,她得了一種后遺癥:說話滔滔不絕。

老友們也已七零八落。

巴金被批為“文藝界的黑老K”,14卷《巴金文集》被稱為邪書。蕭珊受到牽連,延誤治療,1972年因癌癥去世。

一年冬天,楊苡去看望昔日西南聯(lián)大同窗“小樹葉”。當(dāng)時她因受迫害已精神失常,躺在一張墊著棉褥的木板床上,不停地翻動著雙腿,瞪著眼,嘴里發(fā)出狼嚎的聲音。她當(dāng)然不認(rèn)識楊苡了。

過了半年,“小樹葉”死于肺炎。楊苡得知消息后,慶幸她終于解脫,這時才忍不住流下淚水。

1980年,楊苡提出辭職。很多人勸她等定了職稱再退休,她毫無留戀,痛快走人,以打過七五折的每月90余元工資退休。也因此,她一直沒有職稱。有人稱她“教授”時,她一定要指正:“我不是教授,我是教員?!?h3>“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楊苡一直記得,80年代初和中葉,是一長段美好的令人振奮的新時期。

劫后余生的老友們仿佛忘記了自己的年齡,聊天時都說:活下去真好!巴金一邊愛憐地?fù)崦O女的頭,一邊對她說:未來總是有希望的!

1980年,她的代表譯作《呼嘯山莊》重回人們的視野,受到讀者極其熱烈的追捧。

《譯林》雜志創(chuàng)始人李景端一手促成了《呼嘯山莊》的再版。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改革開放后他所在的江蘇人民出版社開始少量翻譯出版西方國家當(dāng)代文學(xué)作品,急需一部外國名著譯作打響第一炮。但找人現(xiàn)譯時間太緊,楊苡的西南聯(lián)大同學(xué)、安徽大學(xué)教授巫寧坤向李景端推薦了《呼嘯山莊》。李景端向社領(lǐng)導(dǎo)匯報后,社領(lǐng)導(dǎo)幾乎沒有猶豫,很快拍板。

年輕的新編輯金麗文擔(dān)任該書責(zé)編。這是江蘇人民出版社初次編輯譯作,沒有經(jīng)驗,楊苡不光提供書稿,還幫助她熟悉出版的一些基本常識,包括出書用什么字號、用什么樣的版式。

一個風(fēng)雨交加的夜晚,一陣疾風(fēng)呼嘯而過,雨點打在玻璃窗上,宛若凱瑟琳的哭泣。靈感突然從天而降,她興奮地寫下“呼嘯山莊”四個大字。

金麗文回憶,那時出版環(huán)境寬松,甚至沒有送審程序,與楊苡溝通三四個月后,只做了不到十處的細(xì)微訂正,經(jīng)出版社的紀(jì)律委員把關(guān),就幾乎原版直出。

第一版印刷1萬冊,很快銷售一空。后來,《呼嘯山莊》轉(zhuǎn)由《譯林》雜志發(fā)展而來的譯林出版社出版,至今仍是該社的長銷品種。

1987年5月,《雪泥集——巴金書簡》由三聯(lián)書店出版,收錄了巴金致楊苡的書信,包括發(fā)還給她的23封信,以及后來的通信,長短不一,共存60封。

得知她手上有這么多與巴金的通信,她的中學(xué)同學(xué)林寧(原名劉嘉蓁)羨慕地說她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而自己是個“窮光蛋”。

30年代時,包括后來成為巴金妻子的蕭珊在內(nèi),很多小女生都在給“心靈醫(yī)生”巴金寫信。林寧這樣剖析自己給巴金寫信的心理:當(dāng)時卷進(jìn)“一二·九”運動后,心頭像一團(tuán)火一樣在燃燒,血管都要爆炸了,讓年輕人的心無法承受,必須尋求一個支持者、一個承受者,而只有巴金能理解和同情他們這些“極為幼稚可笑”的想法和行為。

但林寧與巴金當(dāng)年的十來封通信不是留在淪陷區(qū)老家散失了,就是在她去延安后因“特嫌”受審查時被查抄了。她說,后來自己再不寫了,因青春年華過后心像一潭死水一樣激情不再,寫不出東西來了。尤其是經(jīng)歷過1943年的延安整風(fēng)后,她更是再也不寫日記不寫信了,因為在運動中這兩樣?xùn)|西很容易成為害人害己的禍水。

收入《巴金書簡》的信中,也有個別刪節(jié)。

其中,巴金在1979年12月給楊苡的信中贊揚了某作家在一次會上的講話講得好,出版社要刪去這一句,巴金不同意,最后雙方讓步,對作家留姓刪名。

“生命始于80歲”

晚年,楊苡喜歡在深夜看著透過窗簾流瀉進(jìn)來的月光回憶故舊。

白天,她大部分時間都宅在家里。她不習(xí)慣說場面話,很少出席活動,就喜歡在家給老友寫信。她會花大量的精力去整理這些信件和舊照片,這是她最珍視的物件。政治運動時期,丈夫趙瑞蕻怕招來禍端銷毀過一部分,她為此埋怨了很多年。她愛寫信,因為寫信可以無所避諱,不似文章需要修飾;還好寫長信,常常落筆七八頁紙,句式很長,句號極少,文字曾被贊“形散神聚”。與之通信者不計其數(shù),有老朋友過世,她會將對方的通信寄給其子女。

每天早上,她會獨自享用一個漫長的早餐。早餐用一只托盤盛著,上有一杯牛奶麥片、一勺蜂乳、一個雞蛋、一杯濃濃的咖啡或可可。她會仔細(xì)將黃油和果醬抹在面包片上,切成小塊擺一碟,用手指捻起慢慢吃。

她保持著早年教會學(xué)校的規(guī)矩禮數(shù),有訪客來要請對方用下午茶,送客要送出門外,穿衣要分場合,聽音樂會、出去吃飯前都要洗臉描眉。

定居北京的女兒趙蘅兩三天就要跟她煲一次電話粥,一次至少一小時,話題天馬行空:美國大選、中東局勢、颶風(fēng)、海嘯、愛情……楊苡用“觸電”來形容男女有感覺,稱不高級的戀愛對象為“敗筆”。趙蘅獨居多年,她勸趙蘅剪掉長發(fā),說那是“一頭煩惱絲”。

學(xué)畫畫的趙蘅七八十年代開始寫作,楊苡出于安全考慮最初非常反對,后來看她成績不錯也很高興。趙蘅有文章發(fā)表,楊苡會打來電話給她打分,一次打了98分,說扣兩分怕她驕傲。楊苡鼓勵她多看書,說書讀多了就會筆下生花,還教她文章寫完要放一周再改,改到自己滿意再拿出來。有時自己有新作,她會念給趙蘅聽,問她這樣寫行不行。

趙蘅說,母親和別人不同,她喜歡住醫(yī)院,喜歡暖氣,喜歡白衣天使。她覺得觀察人最有意思,還愛發(fā)表議論。每次住院她都會結(jié)交許多新朋友,醫(yī)生幾乎人手一冊《呼嘯山莊》。陪母親輸液是聽她講故事的最好時機(jī),瓶里的藥水快滴完了,她的故事還沒講完。

她不會上網(wǎng)看電影,就守著央視六套《佳片有約》欄目,看到好影片就給女兒和余斌打電話,讓他們快看;還會叫保姆給女兒、余斌發(fā)信息,提醒他們看新年音樂會。什么事到她嘴里,都是“好玩唄”。

平日聊天,余斌覺得楊苡無論講到什么都要引到哥哥楊憲益身上,覺得他無所不曉,是天下最好的哥哥。

2007年,92歲的楊憲益得了淋巴癌,卻能配合醫(yī)生做35次放療毫無怨言。放療后,他回到家中,又能自由自在地吞云吐霧、在沙發(fā)上墮入他“從不公開的遐想”中了。他還玩起了丟了很久的打油詩,楊苡也湊趣地和了幾首,其中一首寫道:白虎照命未認(rèn)輸,我哥遇事不糊涂;虎落平陽心無愧,貓在屋里打呼嚕。

楊苡自豪地說,楊家人都不容易被什么疾病嚇得魂不附體,在任何突然來臨的事故甚至劫難出現(xiàn)時,都能做到“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蛟S正因為此,楊家有驚人的長壽基因。母親享年96歲,楊憲益活到94歲,姐姐楊敏如活到102歲。

近幾年,楊苡每年都說:“我有預(yù)感,今年過不去了,更要抓緊了?!?/p>

她一直在為離世做著各種準(zhǔn)備,與沈從文、巴金的通信已經(jīng)捐給了博物館,與邵燕祥的通信已經(jīng)托人還給本人,大量的藏書要想好怎么送掉,房子最好也能捐出去。她不想留任何遺產(chǎn),說楊家人有捐獻(xiàn)傳統(tǒng),不在乎這些。

她總是遠(yuǎn)離“大人物”,也厭煩“粉絲”,認(rèn)為自己并不是名人,連職稱都沒有。偶爾,有人會為了沾沾“仙氣”來看她,甚至賴著半天不走。她開玩笑說,大家看她就像看耍猴的。

她常自嘲地引用自己曾翻譯過的一篇短文:“前80年過得不容易,后80年就是一連串的生日宴會了……您到了80歲,人們就會驚奇您還活著,于是滿懷尊敬地對待您,因為您已成了長壽老人。他們甚至驚訝您還能走路,而且思維敏銳。老朋友,請努力活到80歲吧,這是生命中最好的時刻。人們可以包容您的一切一切。您要是還有疑問,我就告訴您:生命始于80歲?!?/p>

1999年丈夫趙瑞蕻去世,那年,她正好80歲。如今,她在這套裝修老舊的屋子里已獨居了二十多年。她對家具、書籍和隨處可見的娃娃總是突然有新主意,經(jīng)常指揮保姆重新擺放一番。照片也在不斷變換位置,但不論如何擺放,巴金和楊憲益的照片總是放在最突出的位置。

家中一只白瓷碟上有巴金親筆寫下的話:“我們每個人都有更多的愛、更多的同情、更多的精力、更多的時間,比用來維持我們自己生存所需要的多得多。我們必須為別人花費它們,這樣我們的生命才會開花。道德、無私心就是人生的花?!碑?dāng)時身體已很虛弱的巴金非常吃力地一筆一劃寫完,他說是為孩子們寫的,想告訴他們,千萬不要浪費生命,不要吝惜心中的愛。

生日時,總有很多人想給她過壽,她一概婉拒。她從不避諱死亡的話題,常與人說起身后事,大家總是攔著她。她很疑惑,年輕人為什么談起死亡比她還忌諱。她從不諱言死亡,也從不失去盼望。她最喜歡引用《基督山恩仇記》里的結(jié)尾:“人類的全部智慧就包含在兩個詞當(dāng)中:等候與盼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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