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改正
我生活的小城與老家隔著一條江,回到老家時已近中午,母親不在,問弟弟,他囁嚅著說大概在田里吧。我就拿出帶回的菜,引燃了柴灶,開始做飯。
柴是松枝,很容易引燃。燒柴鍋我是老手了,因為我從11歲就開始燒鍋煮飯了。我生來瘦弱,干不得重體力活,卻死要面子。一次父親帶我去挑稻捆子,給我扎的只比雞毛撣子大不了多少,我不愿意,非要讓父親加到跟同齡孩子挑的差不多大才行。我喘得跟燒開的水壺蓋一樣,過溪上坎時再也撐不住,一跤摔下來,眼角鮮血直流。母親和父親狠狠吵了一架,再也不讓我干活,但她對外宣稱家里需要人做飯、喂豬、看護(hù)雞鴨,而我做的飯比她做的好吃,所以就留我在家了——一個11歲的孩子,能有什么廚藝呢?
弟弟在堂屋幫人理發(fā),這是他的業(yè)余收入。我便一個人灶上灶下地忙活。我先做紅燒雞腳,這是母親喜歡的。母親住的村莊離集市有八里地,她的腿摔過幾次,來去不方便,所以每次回家,我都會自己買菜。母親牙齒不好,年輕時常常痛得整張臉都腫得老高,50多歲時就拔光了牙齒。我讓她裝假牙,她怕花錢,總是不肯。去年她偷偷裝了,忍不住告訴了我,一副靦腆的樣子:“我能吃骨頭了?!背穗u腳,我還買了她喜歡的扒皮魚和大蝦仁,扒皮魚刺少,蝦仁不用吐殼,母親年輕時活多,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沒時間吃魚蝦。
我做好一個菜后,妹妹帶著外甥女嘉嘉回來了。我回來沒告訴妹妹,她回來也沒跟我說。她一來就坐到鍋灶下添柴,沒有客套,就像三十年前一樣?!案?,娘怎么還沒回來?到哪里去了?”“鋤地了吧?!毕挛缫稽c半,我做好了六菜一湯,擺好在飯桌上,母親還沒回來。弟弟也幫顧客理好了發(fā),客人照照鏡子,又看看碗罩里的菜,說:“不錯,老奶奶拔草回來正好吃飯。”
“到哪里拔草去了?”前幾年,母親到農(nóng)場拔草出了車禍。弟弟見我惱火,委屈地說:“我有什么辦法?她非要去?!眱牲c半,母親回來了,沒進(jìn)門就大聲招呼:“嘉嘉來了啊,餓壞了吧?”我知道她是投石問路,不敢立即招呼我,就起身問:“你又去拔草了?那年的事不記得了?”
母親像個孩子一樣局促:“十二點就收工了,一上午一百塊呢……”母親不敢看我,做錯事一樣坐下來,拿發(fā)黃的毛巾擦汗。
“十二點結(jié)束怎么到現(xiàn)在?”
“我坐的38路車,再轉(zhuǎn)37路……”這是我回家的路線。“你在銅陵市拔草?!”
“嗯,有一天早上我看到你騎車,怕你分心,沒叫你,我就坐在車窗邊。后來七八天我都沒看到你了。車子不是自己的,點不準(zhǔn)?!蹦菓?yīng)該是早晨六點半左右,城市已經(jīng)開始熱鬧。母親或是坐在車窗邊,或是扶著拉桿,遠(yuǎn)遠(yuǎn)就開始準(zhǔn)備著,遠(yuǎn)遠(yuǎn)就開始盼望著,她伸著頭,在陌生的城市里,攢動的人群中,尋找她的兒子……
我起身給她盛飯,遞給她:“別再去了?!?/p>
“不去了?!彼\惶誠恐地接過來,燦爛地笑了。
編輯 王冬艷 43740834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