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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行重行行

2021-02-08 08:42謝方兒
野草 2021年1期
關鍵詞:丁香花殯儀館張飛

謝方兒

1

我是一個不想多說話的人,特別是在家里更不想多說話。我自己也追究過這方面的原因,我懷疑自己有憂郁癥或者自閉癥之類的傾向。母親多次對我說,你到了兩周歲,只會叫爸爸和媽媽。我們擔心你是個啞巴,或者半啞。

母親說了很多話,我一句話也沒說,只是笑了笑。

其實,我以前真不是這樣的。很小時的那些事兒于我沒有記憶了,我對那時的回憶肯定以母親為準。讀小學時,也有可能是讀初中,我有自己的記憶了。那時,父親總要在吃晚飯時說單位里的事,他能把一些瑣碎庸俗的屁事,繪聲繪色地說成趣味性很濃的故事,逗得我和母親開懷大笑。許多時候,父親還想說下去,我會忍不住打斷他,急著要說我們班級里的一些事。為了誰先說,我們父子經(jīng)常會鬧出可笑的別扭。

母親當然是傾聽者,她含笑聽著父親和我的嘮叨。我說的這些,都是真的,也足以說明我是會說話能說話的。

我上高中時,學習緊張了,一家人的心弦都跟著繃緊,把生活搞得像一根冰棍。追溯起來,估計問題確實出在我的身上,因為我的成績越考越傷心。不知是自卑,還是自負,我開始不想多說話。即使非說不可,我也說得言簡意賅,沒有一句多余的廢話。

父親的話越說越多,當然他的話都是針對我的,主題是要我好好學習努力考上重點大學。我實在想不明白,父親的能說會道是如何練成的。他雖然是個公務員,但他只是個基層小單位里的辦事員,平時輪不到他在臺上發(fā)言做報告。后來我發(fā)現(xiàn),父親越來越會說話的主要原因,是因為有我這個不想多說話而且成績又一塌糊涂的兒子。

確實是這樣的,我的高考成績相當難看,剛好考了個自費的“三本”,專業(yè)是早已無人問津的經(jīng)濟管理學。父親看到這個結果,話突然很少了,估計受到了比我更沉重的打擊。他抽的煙有可能突破了可控的范圍,家里更加烏煙瘴氣了。

我考進的大學離我們這座小城不到百里地,父母要送我去報到,我說我自己會去的,父母死活要和我一起去,說我們就你一個兒子,這種機會沒有第二次了,搞得像是去給我送死的。

報到那天,我第一次勸導父親要少抽煙,我說,爸,你想健康長壽,就少抽煙多鍛煉。

父親吃驚地看著我,好像說這話的不是他的兒子。我破天荒地又重復了一遍我想說的話,父親慢慢移開目光,他望著遠處說,嗯。我似乎還想說話,但父親拉著母親走了,走了幾步,他們又回過頭來望著我。夕陽下,父親的眼角上閃著淚花。接著,父母像兩片白云,慢慢消失在色彩斑斕的晚霞中。

我大學畢業(yè)后,父親又有說不完的話了,但主題已經(jīng)切換成要我找個好工作,他推心置腹地提醒我,只要功名成就,不怕妻子沒有。

我考公務員,也考事業(yè)單位,結果都失敗了。父親接受不了我失敗的現(xiàn)實,一天到晚給我分析失敗的原因。我開始自己創(chuàng)業(yè),搞產(chǎn)品推銷,跑保險業(yè)務,拉廣告,在社會上混了一年多,最后又回到了父母的身旁。母親唉聲嘆氣地對我說,你干的都是靠嘴皮子賺錢的活,你肯定不行。

父親對我的沉默寡言越來越深惡痛絕,他恨鐵不成鋼地說,像你這種獨生子,離開父母就得餓死!每次父親嘴里飛出這樣的話,我都會淡然地一笑。有幾次,父親以為我沒聽到,提升語調再重復一遍,我還是不說話,然后又笑了笑。父親憤怒地跺一跺腳說,算了,我——我抽煙去。

我已經(jīng)說過,父親只是個基層小單位的辦事員,所以他在社會上的能量極其有限,人際關系也停留在底層。為了給我找個好工作,他竭盡全力找朋友拉關系。父親通過種種關系,也給我介紹過幾個工作??扇牲c的有,在交警隊做協(xié)警,在街道辦事處打雜差,在工商局整理企業(yè)檔案。不過,這些工作都是臨時的,最長的只干了五六個月。

我現(xiàn)在的這份工作,是我自己找的。

那天下午,我去一個用工招聘會碰運氣,前來應聘的人多得成群結隊,最后我成了一個被推來推去的木偶。老三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的,他是街道辦事處的駕駛員。我在街道辦事處打雜差時,和老三的關系還算不錯,到我離開時我們稱兄道弟了。

老三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說,嗨,兄弟,你在這里找工作?

我說,啊,嗯。

老三知道我這個人不想多說話,第一次跟老三出車去買辦公用品,老三說了很多話,他把街道辦事處夸得像中南海一樣。我大概只說了兩句話,更多的是露出笑臉哼幾下。后來,老三說,兄弟,你不喜歡說話。我說,是的。老三驚奇地看著我說,為什么?我說,我也不知道,嘴里沒話,空蕩蕩的。老三笑了笑說,我愿意交你這個不想多說話的朋友。

老三把我拉到一個角落說,張飛,我有一個工作,你愿意不愿意做?

我滿腦袋都在想找工作,一聽有工作,想都不想就說,愿意。

老三神秘地說,告訴你,這個工作收入不錯,名聲說好聽就好聽,說難聽就難聽,你真想去還得靠自己去競爭,我給你提供信息。

我望了望密密麻麻的求職人群說,我真想去。

老三說,我有個朋友在民政局工作,他們想找個駕駛員。

我驚喜地推了他一把說,兄弟,你在開玩笑吧。

老三說,誰和你開玩笑,是真的。我啊了一聲。老三又說,你有駕照,開車又好,這就成了。

我說,老三,你替我做主吧。老三又猶豫起來了,我破例多說一句,我請你喝酒。老三是個專職駕駛員,但他愛好喝酒。我和他在一起工作時,喝過好幾次酒,有次他酒還沒醒要出車了,老三裝出肚子疼,說,啊呀,疼死我老三了,我去不了啦,讓張飛替我一回吧?;貋砗?,老三拉起我的手,誠心誠意地說,張飛,你是我的好兄弟。

老三說,我說出來你不要責怪我,這個駕駛員是和死人打交道的。

我的舌頭向外探了探,說,啊,死人,真的?

老三說,真的,是殯儀館的駕駛員,也就是火葬場的駕駛員。當然,說起來是屬于民政系統(tǒng)的,而且工資高待遇好,是個暗行,報名的人不少呢。老三見我沒表態(tài),又說,兄弟,你要是不適應,就當我沒說。

我頓了一下后,說,我考慮一下吧。

晚飯后,我站在窗口等天黑。我想把老三介紹我去開靈車的事和父母說說,但我的嘴巴閉得密不透風。后來,我聽到了父親氣急敗壞的聲音,都是你,都是你的教育方式有問題,到現(xiàn)在你還不反思,啊,啊,你說呀。

母親的語氣斷斷續(xù)續(xù),有驚慌,也有憂憤,我有什么好反思,要反思的是你。你那么煩,煩得像個老太太,以前張飛是好好的吧,你看,他現(xiàn)在成了什么樣子。我看——都是你逼出來的。哎呀,天哪!

我漠然地繼續(xù)站在窗口,其實我的腦袋里正在浮現(xiàn)出各種各樣的死人。家里飄舞起一陣煙味,接著響起母親低沉的抽泣聲。我知道,本次吵鬧到此結束了。

2

老三通知我直接到殯儀館去參加面試。老三說,接下去看你的了。

我說,嗯。

老三說,對了,你說過的,你要請我喝酒。

我說,好。

老三大聲說,多說幾句行不行?真像死人,你和死人打交道是絕配呀。

殯儀館古樸大方,被青山綠水環(huán)抱,一眼望去像一個賓館或者休養(yǎng)院。

殯儀館主任親自接待了我們這些應聘者,這個胖乎乎的中年男人神清氣爽地說,歡迎各位來到這里,希望你們能喜歡這里。我姓傅,是殯儀館的正主任,因為有人叫我傅主任,聽起來好像我是副主任,這一點我要特別強調,以后你們就叫我主任,不用帶姓了。好,言歸正傳,今天有十三個不怕死人的同志來到我們殯儀館,我要指出的是,你們的競爭比九死一生還要殘酷,因為你們十三個人中只有一個能留在殯儀館。

傅主任的話換來我們的歡聲笑語,我以為殯儀館是個死氣沉沉的地方,沒想到這里也有燦爛的笑聲。

有人說,傅主任——嗬,對不起,主任,留在殯儀館的這個人不會已經(jīng)內定了吧?

傅主任堅決地說,不,不不,本次競爭我說了算。先面試,淘汰七個;再實踐考,淘汰四個;最后二取一,兩個人都要談談對殯儀館的認識,然后我決定錄用誰。聽清楚了嗎?好,開始!

所謂面試就是應聘者一個一個和傅主任對話,我是第八個出場,心態(tài)平靜得像死人,所以我的話依然不多。三言兩語過后,我成了傅主任面前的一截木頭,傅主任看看手里的名單說,你叫張飛?他娘的,好,你的名字鬼都怕呀,張飛,你還有什么話要說的嗎?

我說,沒有。

傅主任低著頭大聲說,張飛,你留下,下一個。

接下來是實踐考,傅主任讓我們直接開靈車,他坐在副駕駛位上監(jiān)考,我們一個一個上車在殯儀館的園子里轉圈,好像在給死人表演。我爬上車的時候,傅主任頭靠在椅背上閉目養(yǎng)神,模樣像個死人。傅主任閉著眼睛說,張飛,你真的愿意來殯儀館工作?

我說,嗯,是的。事實上,我不喜歡這份工作,只是想找份工作給父母看看。

傅主任說,我知道,你是沖著掙錢來的。其實,當年我的想法和你一樣,我進來也是開靈車的?,F(xiàn)在,我有自己的體會了,就是靈車才是真正送人的車。你想,你把人送進來,雖然是死人,但還是一個人。等到出去了,人就成了一堆灰。所以,開靈車是世界上最有人情味的工作。你知道嗎?如果你真的留下來了,以后你會有感覺的。好,開車,轉三圈。

我在思考一堆亂七八糟的問題,轉了三圈還沒停下來,傅主任拍拍我的肩頭說,?!搅恕O氩坏?,這一輪我又過關了。最后,我和一個小個子決定勝負。小個子好像是外地人,他先談認識,說了很多話,最后說出了他非常熱愛殯儀館這樣的話。

傅主任問他,你怕死人嗎?小個子抖擻著精神說,我活人都不怕,死人有什么可怕的。傅主任大聲說,好,有勇氣,有激情。下一個,張飛。

我說,有人說我像一個死人,所以和死人打交道是絕配,我說完了。

傅主任看著對面墻上的“殯儀館工作制度”發(fā)呆。突然,外面響起哀樂聲,接著響起刺耳的哭聲。

傅主任說,你們聽到了嗎?又一場遺體告別儀式開始了,這些遺體就是靠你們拉進來的。張飛,你怕死人嗎?

我說,拉死人和拉活人都一樣的。

傅主任一拍桌子說,好,就你了,張飛。

我報到那天晚上,請老三在一家小飯店喝酒。老三說,我沒說錯吧,你和死人打交道是絕配。

我說,嗯,算吧。

老三說,合同訂了吧,以后你不想干了,可以拍拍屁股走人。

還是老三理解我,其實我也是這么想的。我說,老三,開靈車是世界上最有人情味的工作。

老三喝了一大口酒,說,這些話是你說的?

我說,是殯儀館傅主任說的。

老三豎起油膩膩的大拇指說,這話經(jīng)典,真經(jīng)典,來,為人情味干杯!

我和老三都有些醉了,老三說,張飛,你的權力比市長大呢。不對,省長也沒你大。不對,皇帝也沒你大。你想,誰逃得過你的手心。嘿嘿。

我臉紅脖子粗地說,對對對,盒子里一裝,朝爐子一推,火光一閃,誰都滅了,只剩一堆灰。

分別時,老三拍拍我的肩膀說,好兄弟,啊,兄弟,我死了,你一定要親自來拉我。

我說,嗯,一定。

上班半個月了,父母還不知道我在哪兒上班,我只告訴他們我在一個單位開公車。有一天,母親悄悄問我,你到底在哪里開車?不會是在幫人開“黑車”吧。

我說,媽,放心吧。我這么回答母親更不放心了,母親說,你要說真話,你要相信你媽媽。我覺得,這個事瞞得過初一也瞞不過十五的。我說,我在民政系統(tǒng)開車。

母親驚喜地叫了一聲,說,啊,你這孩子,民政局,不是挺好的嘛,我同你爸去說說。

我攔住母親說,你暫時不要告訴爸爸。母親疑惑地看著我,我只好多說一句,過幾天我自己會說的。

我每次出車拉死人都是“全副武裝”,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警惕的小眼睛。我擔心有人會認出我。一般來說,到死者家里去拉遺體都在早晨,見到的人還不算多。最要命的是到醫(yī)院太平間去拉死人,早幾天,我出車去醫(yī)院,大約上午十來點,醫(yī)院里人很多。太平間雖然在醫(yī)院的僻靜處,但走過來走過去的人也不少,因為邊上有一個漂亮清潔的公廁。

我剛剛拉走一個,就接到通知讓我再跑一趟,說還有一個死人。我再次趕到醫(yī)院,尿急了,停下車就跑廁所。我低著頭想快點撒完尿,這時候,突然進來幾個人,其中一個居然是我父親的同事劉軍方。我和劉軍方見過幾次面,他也叫得出我的姓名。劉軍方的臉色蠟黃,估計是來看病的。他就站在我的邊上撒尿,他違反常規(guī)沒有低頭看自己的東西,而是側目看我。我的心跳加快了,心虛地拉了拉戴著的口罩,然后慌忙轉身就走,倒霉的是剩尿流入了褲襠,弄得我一身難受。

我走到廁所門口回頭一望,劉軍方還在扭頭觀察我。我想,他一定認出了我。

3

對我來說,在醫(yī)院見到劉軍方比見到死人還可怕,因為見到他兩天后,我們家里鬧翻了天,父母一致強烈反對我在殯儀館開靈車。我和父親的不對稱辯論持續(xù)了近三個小時,父親在發(fā)火,母親在哭泣,我在沉默。

最后,父親給我下了這樣的通牒:三天之內,如果我不放棄這工作,他就考慮放棄我這個兒子。

我考慮三天之內放棄我的工作,這是我唯一的選擇。

第二天清晨,天空下著細密的小雨,我去城郊一個老小區(qū)拉死人。一路上,我都在想如何向傅主任提出辭職,我想對傅主任說,我的工作是世界上最有人情味的工作。但我如果不要父親要工作,這是一個兒子最沒有人情味的選擇。

我停下車,聽到了死者家里的哭聲。一切都在按照工作要求操作,在哭聲和細雨中,一具穿戴一新的遺體被緩緩抬上靈車,送別的車都發(fā)動了,死者和他的親朋好友們也都各就各位。

和以前一樣,我沒有馬上啟動車子離開,這是因為我想讓亡者再看看他的家。一個生命的離去,一定也會有一種留戀。在這個濕潤的清晨,當哭聲慢慢回落,靈車即將啟動時,突然響起一陣凄慘的哭喊聲。一個老婦從屋子里沖出來,她跌跌撞撞朝靈車奔跑過來。我驚訝地看著她,不知道她想干什么?

老婦邊哭邊拍打車門,嘴里含含糊糊地哭喊著什么。后面車上的人都下來了,我連忙打開車門跳下來。老婦一把抓住我的手,她的手冰冷濕潤,還在不斷顫抖。我不知所措地說,你——你有話慢慢說!

老婦把一張紙幣塞進我的手里,說,師傅,你是好人,給——給你——求你讓他好好走。這是一張捏成皺巴巴的一百元錢,我把錢塞回老婦的手里說,不,不不。按照習俗,我每次拉死人都會收到香煙、毛巾和老人豆之類的東西,這些東西我們都會收下。也有人會塞錢,當然錢是堅決不收的。

老婦又把錢塞過來,抹著眼淚說,我——我兒子他從小就暈車,這是他最后一次坐車。他只有四十多歲,心肌梗塞,走得比我都早。我求你路上走得安穩(wěn)些,多謝,多謝。老婦似乎要跪下來,我一把拉住她說,我一定讓你兒子走得安穩(wěn)。

路上,我用心把靈車開得安靜安穩(wěn),開進殯儀館,我對死人說,我把你安安穩(wěn)穩(wěn)送到了。

在期限的最后一天晚上,我遞給父親幾包煙,這些都是死者家屬送的。父親沒有接我給他的煙,他陰沉著臉說,你決定了?

我說,嗯。有件事,它改變了我的決定。

父親的臉色陰得一絲不茍,透出準備與我這個兒子一刀兩斷的決心。他說,你直說吧,你的最后選擇是什么?

我沒有在父親和工作之間做出選擇,而是第一次在父親面前啰嗦了很長時間,我反反復復地講了老婦送錢的事,以及我對這事的深刻認識。父親聽完我啰嗦的敘述后,他只是抽煙,沒有說話,這對每天要說很多話的父親來說是反常。

夜深了,我到衛(wèi)生間撒尿,聽到父親和母親還在低聲說話。父親說,這種工作,怎么找得到對象?

母親說,就說在民政局開車,等到兩個人好了,什么問題都解決了。

父親冷笑一聲說,這是白日做夢。我問你,你有女兒你愿意把她嫁給拉死人的男人?

4

我的第一個女朋友是我父親介紹的。

之前,母親大張旗鼓地給我張羅了幾個對象,我看了看照片后都回絕了。母親說,這是為啥,你說說,這么好的姑娘,怎么看一個厭一個。

我說,我還不想找對象。

母親說,這是什么話,張飛,你不用擔心,我都說你在民政局開車,是正式工,有編制,收入高。你大膽談吧,談不成,再談下一個。談成了,你有本事,全家開心。

說句心里話,我對談戀愛缺乏自信。

有一天晚上,父親突然從包里摸出一張照片,說,你們看看,這個姑娘怎么樣?母親急不可耐地接過照片,接著驚呼一聲說,啊——太漂亮了,你看,快看,仙女下凡了呀。

母親興奮地把照片遞到我的眼前,我一看心里確實有了感覺。

父親得意洋洋地對我說,怎么樣?要老實說,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

我說,看上去還算順眼吧。

父親哈哈大笑,說,裝,你小子還裝呀。眾里尋她千百度,得來全不費工夫呀。她是自己撞上來的。

母親說,老張,你快說說,這姑娘你是怎么找到的。

父親說,這個姑娘叫劉小櫻,是我同事劉軍方的女兒。

我脫口啊了一聲,說,她是劉軍方的女兒?

父親說,是呀,你們認識?

我說,我不認識。

母親驚喜地說,想不到這個劉軍方的女兒長得這么漂亮。

父親得意地說,早幾天,劉軍方問我,你兒子是不是在醫(yī)院工作?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就含糊其辭地說,我兒子工作挺忙的。后來,劉軍方說他女兒大學畢業(yè)在科技館工作,是事業(yè)單位,二十五歲,還沒有對象。

父親說到這里,臉上再次涌現(xiàn)出一層驚喜和滿足。母親含笑端詳著手里的照片,說,確實美,比以前那幾個姑娘好看多了。

父親摸出一根煙點上,舒舒服服地抽了幾口,說,我說出來你們不相信,當時我也不相信。是劉軍方主動提出來的,今天他把照片也給我了,說明他是誠心的。這不是挺好挺美的事嗎。

這樣說來,我冤枉劉軍方了,我一直以為我開靈車的事是他通知父親的。現(xiàn)在好了,他把我看成醫(yī)生了,還把自己的女兒也送上門來。

我和這個劉小櫻的第一次見面,其實是一次家庭聚會,也就是說,我、父母、劉小櫻、她的父母都參加了。這次見面的結果是,我們到場的六個人集體滿意。

劉軍方問我,張飛,你在醫(yī)院工作幾年了?

我還沒想清楚怎么回答,父親搶著說,我兒子在醫(yī)院工作一年多了,他不大滿意現(xiàn)在的工作,馬上會調到更滿意的單位。

我一直覺得騙人的鬼話很骯臟,所以聽到父親說這樣的話,挺心虛的,或許臉也紅了。父親說完嚴峻地看著我,這是一種暗示:我在說話的時候,你閉嘴。

劉軍方滿意地說,年輕人,有理想,有志氣,人往高處走嘛。

劉小櫻看上去話也不多,很文靜的樣子,這是我喜歡的性格。她唯一涉及到我工作的一句話是,醫(yī)院的工作很辛苦吧?

我說,也有不辛苦的時候。

母親解釋說,張飛的話不多,在單位在家里都一樣,但他是一個聰明的人,一心撲在工作上。我和劉小櫻談戀愛前,從來沒有接觸過女人,讀大學時,也有幾個女生對我有過興趣,但接觸過后她們都退卻了,原因就是我的話不多,像個死人讓人難受。

劉軍方說,張飛不聰明能當醫(yī)生嗎。

我動了動嘴巴說,我不是醫(yī)生。

劉軍方一家三口都露出了吃驚和疑惑,劉軍方說,你是勤雜工?還是臨時工?父親從容不迫地說,我兒子是搞醫(yī)學研究的,剛剛抽到醫(yī)學研究室工作。

父親的這句話,為我和劉小櫻的戀愛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我和劉小櫻的戀愛正式開始了。

有天晚上,我和劉小櫻正在夜公園甜蜜,突然接到要我臨時出車的通知。這種情況對我來說很平常,譬如在車禍、溺水、火災等各種意外中死了多人,我們就得臨時調車把遺體拉到殯儀館。

接完電話,我說,小櫻,我要走了,單位有急事。

劉小櫻說,搞研究的晚上也有急事?

我說,我們臨時出車很多,我在開面包車。

劉小櫻說,你是說搞研究的也要開車?

我硬著頭皮說了假話,因為這個研究現(xiàn)場比較遠,我們要開車去現(xiàn)場搞研究。

劉小櫻說,哦,你去吧。她和平時一樣說得平淡,但她的眼神告訴我她有疑惑。

后來,我和劉小櫻的事成了我們家每天必談的大事。母親提出她想了幾天的建議,她說,這個事與其瞞到最后,還不如現(xiàn)在通知劉家,張飛已經(jīng)調到殯儀館工作了。

父親抽著煙說,餿主意,沒頭沒腦,這是自己打自己的耳光。

母親說,你才沒頭沒腦呢,再瞞下去肯定會有麻煩。

這個時候,劉小櫻打來了電話,她說,張飛,你吃飯了嗎?

我說,嗯。

劉小櫻說,我有個事想請你幫個忙。

我說,你說吧。

劉小櫻停頓了一下說,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事,是這樣的,明天雙休了,我和幾個朋友想出去活動一下,七八個人。張飛,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嗎?

我說,明白。

劉小櫻笑了,這是一種心滿意足的笑聲。她說,你真聰明。明天早上七點半,塔山公園門口上車,你要記住哦。

我剛說,我沒空。我又說,我隨時要出車的。

劉小櫻還在笑,她說,我沒有叫你一起去,我知道你的研究工作忙,我只想借你的面包車。

劉小櫻的記性真好,我在她面前只說過一次我在開面包車。父母都緊張地看著我,我爽快地說,就這個事,沒問題。

劉小櫻說,張飛,你真好,如果有車帶駕駛員更好。

接完劉小櫻的電話,我的腦子暫時一片空白。接著,我聽到父親在說,這是劉小櫻的電話?

我說,嗯。

母親也說,她說什么了?

我說,沒事。

父親說,還說沒事,她要借你的面包車,可是你的面包車是拉死人的,看你怎么辦?

母親驚慌地說,天哪,天哪,怎么辦呀?她說這話的時候通體顫抖了一下,父親盯了她一眼,說,你吵嚷什么,你又沒辦法。父親對我又說,張飛,劉小櫻是怎么知道你在開面包車的?

我說,我說的。

父親的臉色變得硬邦邦了,他說,笨蛋一個,自作自受。完了,你去把靈車借給劉小櫻吧。

自從我進殯儀館開靈車以來,我想過會有人來借車的。因為親戚朋友聽說我在民政局開公車,借車就成了在所難免的事。如果我真在民政局開公車,借車當然不是難事,現(xiàn)在哪輛公車沒有被私用過。想不到的是,第一個提出要借車的是我女朋友劉小櫻。

我想到了朋友老三,老三是我唯一在開公車的朋友。

我給老三打電話,說明天要借用他本人和街道的面包車,然后說明了一下我的情況,并特別提醒他,我張飛的公開身份是在醫(yī)院搞醫(yī)學研究的。

我的工作是老三介紹的,所以說,我的這些麻煩也是他帶給我的。老三對我的求助只有一句話,兄弟,沒問題。

5

老三打來電話說,張飛,你女朋友太美了哦,只是萬一哪天你“東窗事發(fā)”,我可救不了你。

老三的意思我懂,如果劉小櫻和他父親反對我干這一行,那么這顆定時炸彈就始終埋在我們的愛情里。

我和劉小櫻談了三個多月戀愛,我們只接過吻。有一次,我的手伸進了她的后背,她的后背細嫩滑潤,充滿誘人的肉感。這個時候,劉小櫻含情脈脈地說,張飛,我們去找個安靜的地方坐坐吧。當時我也想到,這應該是劉小櫻給我的暗示,她嘴里的“安靜的地方”,我后來的理解就是開房。當時,我把她帶到了一個比較安靜的茶樓,在那里的一個小包廂,我親吻了劉小櫻,而且親了又親,親了又親。兩個人一直鬧騰到深夜,就是沒有鬧到床上去。

我準備請劉小櫻吃飯,我給劉小櫻打電話,說,小櫻,晚上我請你吃飯。

劉小櫻笑著說,晚上你不搞研究了?

我咳嗽了一聲,說,今天晚上我研究你吧。

劉小櫻驚訝地說,你說什么?

我說,是我們自己研究自己。

劉小櫻停頓了一下,然后軟綿綿地說,嘁,張飛,去你的吧。

我和劉小櫻找到一家臨河的土菜館,這條小河兩邊有許多小飯店小酒店。晚上這些小店像一個個美女光彩照人,光芒把整條小河裝扮成了夢中的天河。

我聽我們傅主任說過,在這條看上去很淺的河里,曾經(jīng)也淹死過人,那人喝醉了酒,一不小心踏進了小河里。等被發(fā)現(xiàn),人早死了。我相信傅主任說的話,因為只要是這座城市里的人,無論是怎么樣死的,最后都得到傅主任領導的殯儀館去。

劉小櫻以為我有心事,說,你為什么望著小河獨自憂傷?

我舉起酒杯說,我們干一杯!

劉小櫻冷著臉說,你說你為什么要憂傷?

我一口氣喝干了杯里的啤酒,先以酒壯膽吧。我說,這條小河美嗎?

劉小櫻探頭望了望小河說,兩岸的燈光很美,朦朧美。

我伸手扳過劉小櫻的頭說,這就對了,你比小河美多了。我不是在憂傷,我是陶醉在你的美麗之中了。

劉小櫻果然開心了,她和我喝了兩瓶啤酒一瓶黃酒。我的話很少,劉小櫻一個人喋喋不休地說著話,后來她說到了自己的情感史,她說在我之前她已經(jīng)談過三次戀愛,而且和其中的一個男人到了談婚論嫁的程度。劉小櫻說到這些,眼神里流淌著迷離。我盯著劉小櫻一言不發(fā),心里百感交集。劉小櫻說累了,看著我問,張飛,你談過幾個女朋友?

只有喝多了酒,劉小櫻才會說出自己的隱私,我斷定她已和別的男人上過床了。我有氣無力地說,你是第一個。

劉小櫻看著我說,真的,你向毛主席保證?

我說,我保證。

劉小櫻突然跳起來抱住我的頭親了一下,然后又把我的頭像皮球一樣扔掉。她端起酒杯說,我太感動了,張飛,來,為你干杯,干、干、干!

我說,還喝嗎?

劉小櫻說,張飛,我知道的,你想把我灌醉,然后把我弄上床。是這樣的嗎?

我說,想過的。

劉小櫻挽起我的胳膊,盡顯小鳥依人的風采。她說,走吧,我們走吧。

我結賬時,邊上一個老婦笑瞇瞇地看著我。自從我拉死人以來,我認識的人越來越多,這些人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死者的家屬,基本上是他們認識我,我記得的人卻很少。結完賬,我拉起劉小櫻想離開,我感覺后背涼絲絲的,有一雙眼睛盯著我。

為時已晚,那個老婦一把上前扯住了我,她驚喜地喊起來,哎呀,小伙子,想不到真是你呀。

我吃驚地說,你——你認錯人了。

邊上一個中年婦女幫腔說,我媽沒認錯,那天我弟弟是你送到殯儀館的,你的服務太貼心了。感謝你,我們全家都感謝你。

老婦激動地說,對呀,我們真的感謝你,我死去的兒子也一定感謝你。我想給殯儀館送面錦旗,你不要客氣,你千萬不要客氣。

老婦的家人都圍了上來,他們把我捧到了英雄般的高度。劉小櫻先是莫明其妙,后來慢慢明白過來了,我估計她的酒也清醒了。她盯著我說,張飛,你不是在醫(yī)院搞研究的,你在殯儀館工作。對了,你是開車拉死人的。

老婦說,對呀,這個小伙子太好了,服務耐心又貼心。姑娘,你有眼力有福氣呀。

劉小櫻驚叫一聲,說,啊,我有福氣,他是拉死人的,你想讓我死呀。她哭起來拔腿就跑,我急忙追趕劉小櫻,等等我小櫻,小櫻你聽我說。

劉小櫻邊跑邊大聲喊叫,啊,別追我,張飛,求求你,我害怕,你知道嗎?你不是一個人在追趕我,你是帶著一幫死人在追趕我。

我眼睜睜地看著劉小櫻消失在黑暗里。

后來,我給劉小櫻發(fā)短信,講我不該隱瞞工作的事,并表示道歉。劉小櫻說,我可以原諒你,但你必須離開殯儀館,因為我不想和一個整天同死人在一起的男人過一輩子。

這當然是件傷腦筋的事,更糟糕的是,父親和劉軍方也鬧翻了,據(jù)說我和劉小櫻的事在父親單位成了頭條新聞。父親和劉軍方是單位的兩個老辦事員,都謀不到一官半職,關系不咸不淡,平時聊的話題都是國家大事外加單位里的事,很少涉及到家里的私事。

有一次,劉軍方找父親有事,兩個人坐在客廳里燒煙,劉軍方的煙癮也大,和父親旗鼓相當。劉軍方邊抽煙邊說,抽煙雖然有害健康,但抽煙也有兩大好處,一是得肺癌的概率不高,二是能防老年癡呆。

劉軍方說這話的時候,是看著我母親說的,這是在為他和父親痛快抽煙提供理論依據(jù)。劉軍方來過我家后,家里的煙味幾天散不出去,母親警告父親,這個劉軍方,以后你不要叫他來了。父親說,為什么?他是我同事。

母親說,你們有話單位說去,他抽煙這么兇,肯定會提前把命抽完,沒有好下場。父親生氣了,說,你這是在詛咒我嘛。

現(xiàn)在,為了子女的事,父親和劉軍方公開鬧翻了。

父親喋喋不休地對我說,你看你,事實勝于雄辯吧。

我說,劉小櫻已經(jīng)談過三次戀愛,這個事你知道嗎?父親驚訝地張了張嘴,我又說,其中一個還差點和她結婚了。

父親說,誰說的?

我說,劉小櫻。

父親沉默不語,母親說,張飛,你的意思是說她不是姑娘了?

我也沉默不語,父親突然提高嗓音說,你有本事,自己去找一個我看看。我不相信,你找來的女孩子都是沒談過戀愛的。

第二天上班,父親又找劉軍方吵了一架,把劉軍方氣得半死。我覺得,父親為這個事找劉軍方評理有點過分,和劉小櫻談戀愛的是我,又不是他張大海。再說,現(xiàn)在我和劉小櫻沒關系了,她有過幾個對象跟我沒關系,跟他更沒關系。

我心里悶得發(fā)慌,我去找老三傾訴我和劉小櫻的那些爛事。老三只聽了個大概,就開心得差點要死了。我咬牙切齒地說,我哭豺狼笑。

老三抹抹笑出來的眼淚,說,兄弟,你要寬心,哥給你找一個,行了吧。

我說,不想找。

老三說,你這是什么話,不是說失敗是成功之母嗎?多談幾次戀愛,有經(jīng)驗才不會吃虧。

我說,我不想再吃虧了。

老三說,兄弟,男人是鳥,女人就是窩呀。

6

傅主任見到我說,張飛,你有心事?

我愣了愣說,沒有。

傅主任大聲說,還說沒有,我早看出來了,是不是對象吹了?

我老實交代說,是的。

傅主任說,對象是不是討厭你的工作?

我說,是的。

傅主任說,誰說我們殯儀館里的人都是死人?我們這些人也是有感情的,我們也有婚姻和家庭。我踏進殯儀館的大門十五年,沒有看到過一個男的做和尚,也沒有看到過一個女的做尼姑。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我說,我明白了,可是別人不明白。

傅主任說,啊,你說,誰不明白這個道理,我去教育他。

我說,我要證明我能靠自己生活。

傅主任豎起大拇指說,說得好,我們熱愛殯儀館工作就是熱愛生活。張飛,我保證給你找個老婆。

我以為傅主任在安慰我,過了幾天,他把我叫到辦公室,說,張飛,我給你介紹個對象,人品一流的好,是個好姑娘呀。

我說,這個——算了吧。

傅主任大手一揮說,什么這個哪個的,在殯儀館,我說了算,你聽我的沒錯。

傅主任撥通電話說,喂,錢股長嗎,你叫那個搞舞臺設計的小丁到我這里來,有急事。傅主任所說的“舞臺設計”不是劇院里的舞臺設計,它是我們殯儀館對設計遺體告別儀式的雅稱。傅主任經(jīng)常說,在我們殯儀館,死者才是這個舞臺的主角,我們都是為他們服務的配角。

我知道殯儀館服務股有個美女叫丁香花,難道她還沒對象?如果能和丁香花談戀愛,我當然愿意繼續(xù)拉死人。

一會兒,丁香花真來了,她一進門,傅主任烏煙瘴氣的辦公室一下子光彩奪目了。傅主任說,小丁,這個張飛你認識的吧,他是我們車隊里最敬業(yè)的小伙子。我們殯儀館不是個大單位,但人數(shù)也不少,有事業(yè)編制的,有職工編制的,也有臨時工。業(yè)務分成管公墓的、管火化的、管服務的、管銷售的,還有辦公室、車隊、城區(qū)辦事處等等的。有些同事還真只是個面熟。

丁香花留一頭長發(fā),瓜子臉,有一雙大眼睛。她落落大方地朝我點點頭,說,當然認識,張飛是我們殯儀館沉默的帥哥。

傅主任笑得很響亮,說,張飛,你看美女對你的評價多高。

我裝出斯文笑了笑說,慚愧。

傅主任先讓我們坐下來談工作,然后在輕松的氛圍里說,工作就談到這里了,接下來,我們聊聊生活。這樣很自然地就聊到我和丁香花的個人問題上。最后,傅主任厚顏無恥地說,你們倆真是絕配,我做你們的紅娘吧。

就這樣,我和丁香花戀愛了。

我在殯儀館工作已經(jīng)不成問題,問題是我的女朋友也在殯儀館工作。丁香花告訴我,我的問題同樣也是她的問題。丁香花是個美女,之前她也談過幾個對象,因為這個工作,最后她的戀愛都夭折了。

我很喜歡丁香花的笑,她笑起來的模樣和劉小櫻差不多,閉著嘴露出兩個淺酒窩。當時我和劉小櫻戀愛時,只要她這樣笑起來,我就有想親吻她的欲望。

現(xiàn)在,我看到丁香花這樣笑起來,當然會想到劉小櫻,想到劉小櫻的戀愛史,那些朦朧的男人的身影開始在我眼前晃動。

我說,丁香花,我晚上要把我們的事告訴我爸媽了。早幾天,我和丁香花有個約定,我們的事要到領結婚證前才通知雙方的父母。

丁香花說,你想和我領結婚證了?

我知道現(xiàn)在和丁香花談婚論嫁為時尚早,滿打滿算我們談戀愛不會超過三個月,我們絕對不可能搞時尚的“閃婚”。我說,我爸我媽每天都吵著要給我介紹對象,我和你的關系公開了,他們就不會再來煩我。

丁香花說,我今晚也和我爸媽溝通一下,最后大不了我們的事我們自己做主。丁香花的意思是,如果雙方父母都反對,我們也決心要在一起過日子了。

晚飯后,父親說有個老同學請他去喝茶。他一邊咳嗽一邊點燃一支煙,走的時候多拿了一包煙。母親在父親出去后,面對空蕩蕩的樓梯憤怒地說,抽、抽、抽,抽出病來自作自受。

平時我怕父親煩我,希望他出門去走走。今晚我想和他說事,可父親像事先知道我的預謀,撂下碗筷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給丁香花發(fā)了個短信,我爸外出,行動推遲到明天。

丁香花回我一個短信,我媽正在嘮叨,不宜談正事。

母親走過來說,張飛,我有個事想和你商量商量。

我說,什么事?

母親自己坐了下來,也讓我坐下來,估計她想說很多話。接下來,母親確實說了許多話,但都是些瑣碎的雜事。我以為母親只是想和我聊聊,結果話題轉了幾圈后,她終于說出了真正想和我說的話。

母親說,我以前單位里有個小姐妹,早上我們在菜場碰到了,想不到她老公現(xiàn)在是教育局長,不大不小的一個官呀。對小老百姓來說,局長絕對算得上是一個人物。母親是影劇院退休的,人緣好,朋友多。

我說,當官好呀。

母親說,是呀,這是好事,對我們來說也是好事。我托她幫個忙,把你招到教育局去開車,這個事,只要她老公說一句話就能辦成。

我說,你和她說了?

母親說,還沒有,我先同你商量,然后再告訴你爸爸。母親見我不答話,焦急地說,你說話呀,你不急我急呀。我想把我和丁香花的事先和母親說說,因為過母親這道“坎”比過父親的要容易得多。

我說,這只是你的一廂情愿。

母親說,你錯了,我們關系好,親如姐妹。你不要再固執(zhí)了,調到教育局名聲高三丈,女孩子隨你挑。

我說,現(xiàn)在托人辦事,說容易也容易,說不容易也不容易。

母親堅決地說,我說容易就容易,這事你就聽我的。

我只好老實說,我有對象了。

母親沒有激動也沒有吃驚,她平靜地說,你騙我。

我剛想說出真相,突然接到了臨時出車的通知,我說,我要趕緊去了。

母親小心謹慎地說,又死人了?

我邊走邊說,是的。

母親喃喃地說,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我趕到出事地點,警察封鎖了事故現(xiàn)場。據(jù)說是一輛中巴車和一輛貨車迎面相撞,120急救車已經(jīng)拉走了幾個傷重的,還有不少受輕傷的坐在地上。因為是晚上,燈光又昏暗,所以看不清楚傷亡的情況。

一個警察說,跟我來。

我說,幾個?

警察說,三死九傷。他指指前方說,前面那兩個,已經(jīng)確認遇難了。這個警察說話挺講究的,說遇難比說死了要有人情味。我看到路邊躺著兩個蓋著一層灰色油布的人,一般來說,遇難的遺體都會蓋上一層東西,那怕是一片破舊的紙板,也表達了對逝者的尊重。

突然,有一個人拉住了我的褲子,把我嚇得半死,我說,啊,你——你想怎么樣?

在昏暗的光線里,一個原本躺在地上的男人坐了起來,他的另一只手又拉住了我的手,說,你是醫(yī)生?這只手是冷冷的,就像死人的手。

我說,我不是醫(yī)生。

這個男人突然哭起來說,你是醫(yī)生,你一定是醫(yī)生。我求你,先救我老婆吧。

我發(fā)現(xiàn)這個男人一臉是血,眼睛、嘴巴和鼻子也是鮮紅的,這張紅臉在昏暗的燈光下呈現(xiàn)出超級恐怖。我說,醫(yī)生馬上來了。

這個男人突然又無力地倒下去,但他的一只手仍然抓著我的褲子。他絕望地說,求你了,先救我老婆,我們有個約定,我們要一起去北京,她從來沒有親眼見過天安門,我要帶她去北京,去北京——

我說,你一定能和你老婆去北京的。

幾個人跑過來喊,來了,來了,急救車來了。

這個男人低聲呻吟,救,救,救我老婆,求你,先救我老婆。男人的聲音越來越軟弱,像空氣中有氣無力的塵埃。他的手也掉落到地上。

我坐進駕駛室,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一只手上都是血,耳邊還在響著“先救我老婆”。汽車發(fā)動時,車燈亮了,我感覺眼前的路是模糊的,而且我的臉上也濕潤了。

7

這個晚上,我和丁香花同時向自己的父母“攤牌”了。

我對父母直截了當?shù)卣f,我有女朋友了,是同事。母親驚訝地說,啊,你說什么?你的女朋友也在殯儀館工作,她也拉死人的。

我說,她也是殯儀館的,搞“舞臺設計”。父親一言不發(fā)地抽煙,我知道這只是一種沉默的假象,他一定會有激烈甚至空前的爆發(fā)。

母親說,難道你們殯儀館里也有劇場和舞臺。

我平靜地說,我的女朋友叫丁香花,她是專門設計遺體告別儀式的。

母親尖叫起來說,啊——啊——這是什么活呀,讓死人上舞臺,她的工作比拉死人還可怕。張飛,你要和這個女人談戀愛,瘋了,你瘋了。

父親扔掉手里的煙,從沙發(fā)上跳起來說,我問你,張飛,你讓不讓我們活了,家里已經(jīng)有一個在殯儀館的,想不到你再去弄個殯儀館的女人回來。我受不了,我要崩潰了。父親突然像一個陀螺,在客廳里連續(xù)轉圈,把椅子桌子什么的撞得也都轉了起來。

母親驚慌失措地跟在父親后面說,老張你坐下來,有話好好說。母親的眼淚流了一臉,但她堅持跟在父親后面說話,老張,你不能怨你兒子,只能怨你自己。

父親氣憤至極,他突然停下來,氣急敗壞地沖我大喊,張飛,張飛,張飛,你腦子有病呀,你想把這個家搞成殯儀館嗎?

父親真的氣昏了頭,他用打火機去點香煙的過濾嘴,一次一次點燃它,又一次一次熄滅了,空氣中彌漫起塑料燒焦的臭氣。

我說,爸,你在點煙屁股呢。

父親把煙摔在地上說,從今以后,你別叫我爸,你叫我張大海。我告訴你,我堅決反對你和這個女的戀愛,我更反對你們結婚。我怨我自己,我生了你,把你養(yǎng)大了。

這是父親的明確表態(tài),母親又一次嚎啕大哭,這是明顯支持父親的哭聲。

到了我決斷的時候,我說,我的事我自己做主。我說得斬釘截鐵,父母同時靜默了,接著父親咆哮如雷地喊叫,張飛,你——給——我——滾!

這個晚上,我和丁香花都滾出了自己的家。

我們在大街小巷游蕩到深夜,最后所有人都有了歸宿,只有我和丁香花還沒有。我拉起丁香花的手說,走吧,跟我來。我?guī)Ф∠慊ㄔ谝患倚÷灭^開了房,一天的價格是九十八塊錢。走進房間,我們終于恍然大悟,只有心靈和肉體的團結才會有力量。這樣,我們二話沒多說就上了床。

整個過程速戰(zhàn)速決,但始終保持著一種痛快淋漓的狀態(tài)。事后,丁香花立即從興奮轉換到悲傷,她告訴我,在離家走出之前,她的母親憤怒地扇了她兩記耳光,然后堅決讓她滾出家門。

我安慰丁香花說,你媽是為你好。這話說出口后,我就后悔了。

果然,丁香花從床上赤裸裸地跳起來,連喊帶哭地說,張飛,張飛你沒人性,你不是一個疼我的男人。

我連忙賠禮道歉,說,我說錯了。

黑夜似乎非常漫長,因為我們都輾轉反側睡不著。當一縷淡白的光線劃過眼前時,我打開了手機。手機立刻響了起來,這是母親的電話,她焦急地說,張飛,你在哪里?你為什么要關手機?

我說,媽,你放心。母親一定整個晚上都在給我打電話,也就是說,她也一夜未眠。

母親帶著哭腔說,你給我回來,你怎么這樣任性,爹娘都不要了,有你這樣的孩子嗎?

我說,我會回來的,但不是現(xiàn)在。

母親近乎哀求地說,張飛,你回來吧,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商量呢?

我說,嗯。

母親還在勸說我回家,我一狠心掐斷了電話。我發(fā)現(xiàn),母親的哭聲還在耳邊纏綿。原來,是丁香花蒙在被子下痛哭流涕,我輕輕拍了拍她說,你想家了吧。

丁香花一把扯開被子說,你媽來找你回家了,可我媽真的不要我了。

現(xiàn)在我一聽丁香花說到她媽,感覺心里涼嗖嗖的,似乎她的耳光正在朝我劈過來。我說,或許你媽已經(jīng)后悔了。

丁香花的哭聲嘹亮起來,說,不管我媽后悔還是不后悔,今天開始我是你張飛的人了,你是男人,你要負責任。

我說,嗯,一定的。

我和丁香花不可能每天住旅館,我們的工資都不高,而且旅館永遠不可能是我們的家。先租房子安定下來,或許這是明智的選擇。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丁香花,她頭也不抬地說,我聽你的。

我跑了許多房屋中介所,理想中的房子一間也沒有。要么位置不理想,要么租金太貴了。這樣折騰了幾天,我的自信心大幅下降,就有了走投無路的感覺。丁香花向我表達決心支持我,張飛,就是住到殯儀館,我也和你在一起。

我說,我們一定會有自己的房子。目前我說這樣的話是騙人的,至少騙了她丁香花,可是我不騙她,也得騙騙我自己。

這個時候,有個房屋中介打電話給我,說,有套一室一廳的小房子,如果有興趣現(xiàn)在趕緊去看房。我和丁香花渴望的就是這類小型的套房,按照中介的提示,我們很快找到了這套房子。房子還算滿意,租金也吃得消,我和丁香花決定租下來。問題是房東要求一年付一次房租,這又把我們難住了。我說,三個月付一次行嗎?

中介給房東打電話,打完電話,中介說,房東說,必須一年付一次。

我說,半年吧,半年付一次。

中介也想做成這筆生意,她又打通了房東的電話,中介告訴我的還是一句話,必須一年付一次。

我心里郁悶了,你牛什么牛?滿口“必須必須”的。丁香花說,大姐,這房子我們存心想租,難道沒個商量的余地嗎?

中介說,這個房東咬定一年付一次房租,要不這套房子早就租掉了。

丁香花看了看我,意思是讓我拿主意。我想到了很多鬧心的事,越想越憋悶,仿佛所有的怨恨都集中在這個房東身上了。我說,我來同他說說吧。

中介打通房東的電話。我說,我想租你的房子。

房東不耐煩地說,不是說過兩次了,房租必須一年付一次。

我說,能再商量商量嗎?

房東說,必須一年付一次。

我說,國務院規(guī)定的?

房東愣了愣說,你別羅嗦了,還是個男人呢,我規(guī)定的。再見!

我忍無可忍地說,你等一等,聽我說完。告訴你,你總有一天要來求我的,你不想做個人情嗎?

房東說,做人情?你是哪里的?

我說,我是火葬場的。

房東氣急敗壞地說,你——他媽的。

回到旅館,丁香花說,張飛,我第一次看到你發(fā)這么大的火。

我說,我是正當防衛(wèi)。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盯著天花板想租房子的事。丁香花推了推我說,你沒睡好?

我說,嗯。

丁香花說,我也睡不好。

我坐起來說,我去找傅主任要宿舍。

丁香花說,你真想住到殯儀館去?

我說,你不同意?

丁香花翻了個身說,這星期住旅館的錢我來付。

我頭昏腦脹地去衛(wèi)生間洗漱,丁香花坐在床上發(fā)呆。突然,我聽到丁香花驚喜地喊起來,張飛,我媽來電話了。

我以為丁香花的母親要妥協(xié)了,急忙坐到丁香花身邊聽她接電話。沒想到,電話里響起了殺豬般的哭喊聲,丁香花,你這個小畜生,你再不回家,我就跳樓給你看,我不想活了。我說的是真的!

丁香花嚇得說不出一句話,她扔掉電話哭得悲痛欲絕,仿佛她媽已經(jīng)跳樓自殺了。我的腦袋像個漿糊盆,里面一塌糊涂了。

丁香花終于哭夠了,她從床上跳下來說,張飛,你說我怎么辦?

我說,你媽在嚇唬你。

丁香花一臉驚訝地說,你有沒有人情味呀,她是我媽,也是你將來的丈母娘。

丁香花走后,我感覺旅館這個地方陌生了,房間也變得空曠遼闊。晚上,我給丁香花發(fā)了幾個短信,結果個個石沉大海。我一個人走出旅館,秋風多情,不時撫摸著我暗淡無光的臉面。街頭燈火通明,行人快樂地散步逛街,幸福寫在臉上。不知不覺,我走到了我家的樓下,抬頭望上去,熟悉的窗口燈光微亮。平時這個時候,正是聽父親嘮叨的好時光,現(xiàn)在他還在為我嘮叨嗎?我拿出手機想給父親或者母親打電話,手機在手里捏得熱乎乎,最后我還是沒有拔打這個爛熟于心的電話號碼。

回到旅館,丁香花的短信來了,她說,我媽真的想跳樓了,要不是我爸攔著,后果難以想像。所以,我得先聽我媽的話。對不起!

我和丁香花的關系應該到此為止了。這個結果我是有所預料的,想不到的是,丁香花不但離開了小旅館,還離開了殯儀館。我最后一次見到她是在傅主任辦公室的門口,當時她剛好出來,我正要進門去匯報工作。

我們同時驚慌了一下,可能都沒想到會在這里碰面。這一刻,我似乎被丁香花的美麗驚呆了,這個女人曾經(jīng)和我上過床。我想了想,這種感覺既深刻也散亂,很像是一個夢。

丁香花輕聲說,張飛,我要走了。我以為這只是像“再見”一樣的口頭語,所以我輕描淡寫地說,哦,我找主任有事。

走進傅主任辦公室,我看到他的臉像個大餅,這是他生氣的標準臉型。我還沒開口,傅主任拍拍桌子說,張飛,你真沒用。

我說,主任,你是說我和丁香花的事?

傅主任說,對,因為你的無用無能,給我們殯儀館造成了很大損失??茨氵@副白癡的模樣,你還不知道吧,丁香花調到別的單位去了。

我真像個白癡一樣翻了幾下白眼說,因為我?

傅主任說,當然為你。啊呀,多好的姑娘呀,可惜。算了,既然你們沒緣分,下次我給你介紹個外面的姑娘吧。

8

我躺在小旅館的床上,感覺那個離開我的女人是劉小櫻,而且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我摸過手機在通訊錄中翻到劉小櫻的名字,給這個女人發(fā)個短信吧,仿佛有個人在鼓勵我。

我真的給劉小櫻發(fā)了一個短信,小櫻,你好嗎?信息發(fā)出后,我想了想,或許劉小櫻早把我忘記了。所以,我又發(fā)了一個,我是張飛。

我盯著天花板發(fā)呆,我滿腦袋都是劉小櫻的笑,而且和丁香花在一起的那些事,也都成了和劉小櫻在一起的事。如果我現(xiàn)在放棄這個工作,劉小櫻愿意和我在一起嗎?現(xiàn)在,只要我想到劉小櫻,就會聯(lián)想到我、劉小櫻和拉死人的張飛,仿佛這是一場理不清的“三角戀”。

我的手機響了一聲,這是收到短信的提示音。我打開手機一看,果然是劉小櫻的短信,張飛你好。

劉小櫻給我回短信,說明她沒有完全拒絕和我交往。我趕緊再給劉小櫻發(fā)短信,小櫻,如果你有時間,我想請你看電影。

劉小櫻說,對不起,我最近很忙。

我說,過幾天再約你。

劉小櫻說,你還在那個地方工作嗎?

我說,是的,不過——我愿意聽你的。劉小櫻沒有再理睬我,或許她有事了,或許我表達得太晚了,或許她已經(jīng)有了男朋友。

我在小旅館住到第十天時,父親住院了。

那天上午,我站在窗口發(fā)呆,那根讓肉體灰飛煙滅的大煙囪,把我開闊的視線割成兩半,一半是青山綠水的好風景,另一半是整齊寂靜的公墓,這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我的眼皮像受到了刺激,突然蹦蹦跳跳起來,我感覺這不是好兆頭。果然,母親的電話來了,她哭哭啼啼地說,張飛,你爸昨天在路上暈倒了,是急救中心打電話通知我的。

我說,我馬上到。

我匆忙趕到醫(yī)院,父親的臉色灰暗粗糙,感覺病入膏肓了。我一下子傷感起來,想到和健康相比,別的什么事真的不重要。我說,爸,你感覺怎么樣?

父親側過身子背朝我說,死不了。

醫(yī)生初步診斷,父親是慢性支氣管炎急性發(fā)作,如果不及時治療,病情有可能惡化。我下午請假來陪父親,母親說,你爸的化驗指標出來了,都是正常的。

這是一個好消息,我懸著的心放下了。

母親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東拉西扯地說些不著邊際的話。我發(fā)現(xiàn),父親邊上的病床空了,上午還在吊針的那個人不見了。

外面響起一陣嘈雜,接著病房門被重重地推開,一個病人躺在推車上進來了。我先看到劉小櫻,她扶著推車的邊沿,盡管側面低著頭,我一眼就認出了她,而且這個病人居然是劉軍方。

我站起來說,你是——劉小櫻。

父親也坐起來說,你真是劉小櫻,老劉呢?

劉小櫻愣了愣說,你們也在這里?我爸病了,肺炎。

我們都沒想到,兩家人在醫(yī)院病房里又見面了。父親說,老劉,怎么回事?你不是好好的嘛。

劉軍方有氣無力地說,老張,你不是也好好的嘛。

父親說,現(xiàn)在好了,同事加病友了。老劉,我們都要想開點,健康是根本呀。

劉軍方咳嗽幾聲說,老張,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呀。

父親和劉軍方你一言我一語地熱聊起來,好像是兩個久別重逢的老朋友。我和母親,還有劉小櫻和她母親,都沉默不語,或者傻乎乎地笑幾聲。我心里明白,父親和劉軍方住在同一個病房很別扭,他們兩個別扭,我們兩家人都別扭。

第二天中午,我和劉小櫻都在病房,母親抓住機會和劉小櫻閑談起來,說來說去,最后母親說,小櫻,你和張飛真有緣呀。你看,在這種地方也能碰到。

劉小櫻笑了笑,不說話。母親又說了幾句類似的話,劉小櫻還是不說話,臉上的笑還是在的。母親說不下去了,感覺現(xiàn)在談這個話題就像天方夜譚。

大約四五天后,劉軍方突然要出院了。母親悄悄問醫(yī)生,老劉這么快出院了?

醫(yī)生說,他轉到省城大醫(yī)院去了。

我說,什么?。?/p>

醫(yī)生說,可能是那個病,肺上有問題,不過還沒確診。

母親明顯流露出了焦急和不安,她希望劉軍方能在這里治病,因為劉軍方在,劉小櫻才會在。其實,我和母親的心情是一樣的。

劉小櫻在默默流淚,我估計劉軍方的病情轉向嚴重了。劉小櫻向我們告別的時候,我覺得她的眼神中有無助。對一個女孩子來說,父親是一座遮雨擋風的高山。我送他們到電梯口,我說,小櫻,有事需要我?guī)兔幔?/p>

劉小櫻說,幫忙?謝謝你。

我望著冷冰冰的電梯門發(fā)呆,仿佛在等待劉小櫻從電梯里出來。

父親住院期間,我回家了。我覺得,一個人孤獨地堅守在那個小旅館已經(jīng)沒有意義了,父親的生病住院給我提供了一個回家的機會。

父親在醫(yī)院經(jīng)常說的一句話是,醫(yī)院是個鬼地方。最后,父親活著離開了這個鬼地方。父親走進家里,東看看,西瞧瞧,好像這個家不是他張大海的家。

母親說,老張,家里有變化嗎?

父親看看母親,又看看我,說,什么都沒變,變的是我的心情。說完,他抓起茶幾上的半包煙,捏緊揉成一團扔進了垃圾筐。

父親在家休息了一星期,基本不說話了,他整天翻看一套破舊的《世界童話故事集》。這套書我從三歲一直讀到十三歲,如今早就功成身退躺在書架上安度晚年?,F(xiàn)在,父親五十三歲了,他居然對自己二十多年前為我買的童話集感興趣。

母親做好晚飯,對埋頭讀童話集的父親說,老張,晚上我們出去走走,聽說環(huán)城河步行道貫通了,風景不錯。父親頭也沒抬,專心看書。

母親把菜端到桌子上又說了一遍,父親沉悶地說,我明天要去上班了。

9

我很久沒有見到老三了,他是我經(jīng)常想到但很少見面的知心朋友。我們偶然會通一個電話,當然都是他打給我的,我總是一問一答地和他說話,最后老三就會忍無可忍地說,算了,不說了,半死不活的一個人。

我經(jīng)常對他說的話是,老三,過幾天我請你喝酒?,F(xiàn)在,我要約老三喝酒了,感覺特別想見他。老三接到我邀請他喝酒的電話很開心,聽上去有些喜出望外,他說,張飛,真的呀,這一次你決定要請我喝酒了。

我說,真的。

老三說,我以為你又要借面包車了。

我說,沒機會了。

老三說,你什么意思,既然活得那么累,你就別拉死人了。你在怨我,是吧。

我說,你放屁。

在一家僻靜的小酒店,我和老三找了個角落坐下來。我們要了一壺黃酒,點了三四個菜。菜還沒上來,我和老三已經(jīng)碰杯喝酒了。老三滔滔不絕談他炒股的寶貴經(jīng)驗,他向我透露炒股賺了三萬塊。我從他臉上的滿足度看,這事有可能是真的。

我要談戀愛,我要結婚,我要好好活著,所以說到錢,我心里的滋味是又苦又甜。我說,老三,你的賊運真好。

老三今天的話都與炒股有關,錢確實是個好東西,如果我能賺三萬塊,估計也會喋喋不休了。老三一個人說了半天,話題都和他的三萬塊錢有關,他看到我接連打了三個哈欠,這才如夢初醒地問我,你的桃花運怎么樣了?

我說,一言難盡。

老三有了興致,他一定要我交代所謂的戀愛史,還厚顏無恥地說,說真的,這個劉小櫻好,有女人味,兄弟我告訴你,耐看的女人也一定是耐用的。

我說,你真不要臉。

老三說,張飛,你也學會罵人了,你居然敢罵我,你這個死鬼。

說真的,我也沒有別的傾訴對象,心里藏匿得太多也難受,再說老三確實是我的好兄弟,結果我心甘情愿地把我的爛事都倒了出來。

老三津津有味地聽著,還不時瞇起他的小眼睛作沉思狀,這德性就是在享受。

我說完了,他才說,張飛,你們是傳奇呀。

我說,你別取笑我,你說接下來我該怎么辦?

老三說,怎么辦?你是傻子,你是軟蛋,你是死人。追呀,當然是去追劉小櫻,那個丁啥——丁香花,去他媽的,我和你一樣都喜歡劉小櫻。

我說,你臉皮厚。

老三當場吐了,吐得滿臉粘糊糊的,像個大花臉。我也暈乎乎了,感覺耳邊總有劉小櫻的笑聲,這是一種癡心妄想的美妙。我和老三在小酒店門口又說了一大堆話,昏頭昏腦的,誰也不知道到底還說了些什么話。

我踩著一地落葉回到家,父母房間的燈已經(jīng)熄滅,墻上的鐘走到零點了。沙發(fā)上懶洋洋地躺著童話集,估計父親在睡前又翻動過它了。

房門動了一下,母親輕輕走出來,拉我到小房間,低聲說,聽說劉軍方確診是肺癌了,昨天做了手術,在上海做的。我對劉軍方談不上有感情,但想到他女兒劉小櫻,心里還是按捺不住地沉痛起來。上次醫(yī)生也說過,劉軍方可能得了肺癌,現(xiàn)在確診并做了手術,估計真要完了。

我說,癌癥的結果就是人財兩空,錢沒了,人也沒了。

母親說,就是呀,要是這個劉軍方真出了事,劉小櫻怎么辦?

我說,要你操什么心。

大約半個月后,父親又像以前一樣嘮叨起來,他現(xiàn)在嘮叨的不是我,而是他的同事劉軍方。吃晚飯時,父親說,我說說老劉,就是劉軍方,老劉的手術很成功,恢復得也不錯。

母親說,你還是說說劉小櫻吧,她怎么樣了?

父親看著我說,老劉回來了,劉小櫻肯定也回來了。他老劉只有一個女兒,我老張只有一個兒子。這個老劉出院半個月就要求上班,領導和同志們都勸他再休息休息,可他執(zhí)意要上班,還和同志們一起按時上下班。其實,大家對此都心知肚明,老劉急著要上班在乎的是獎金。

母親說,這是要錢不要命。

父親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父親每天都會帶來關于劉軍方的消息,我不知道是說給我聽的,還是他自己想找個話題說話。后來,父親說到劉軍方,我就會想到劉小櫻,而且有一種感覺,現(xiàn)在的劉小櫻一定很無助。

有一次,在父親嘮叨劉軍方的時候,我給劉小櫻發(fā)了一個短信,我爸又在說你爸了。接著我又發(fā)了一個,你爸怎么樣了?

劉小櫻終于回復我了,她說,謝謝你。

沒過多久,父親沉痛地說,老劉的病情又出現(xiàn)了反復,癌細胞擴散了。我和母親都沒有說話,父親又說,老劉呀老劉,聽說他的肺基本上被割光了,活著也是一種折磨。

我想到了劉小櫻,我說,病人痛苦,家人也痛苦。

父親鄭重其事地說,我明天上午要去醫(yī)院看望老劉。父親說完這話,整個晚上再也不說話了。

第二天早上,我陪父親一起去醫(yī)院。我們打的直接去醫(yī)院,一路上父親一言不發(fā),看起來心情復雜。走進劉軍方的病房,他閉著眼睛在掛吊針,形銷骨立。因為化療,頭發(fā)也快掉光,幾乎認不出他來了。

父親走上前說,老劉,我來看你了。

劉軍方睜開眼看到了我和父親,他先是驚喜地張了張嘴,接著想坐起來,但沒力氣起來。劉軍方囁嚅著說,老張是你呀,哦,張飛也來了。

父親說,老劉,老劉你躺著,不要動。我們是老同事,來看看你是應該的。父親坐到劉軍方的病床上,我坐在床邊的木凳上,劉軍方的老婆在一邊訴說單位領導的漠不關心,她說老劉上次住院,單位的“一把手”只來過一次,這次住院只來過一個辦公室主任,這種單位太缺少人情味了。

劉軍方阻止了他老婆的話,說,你不能這樣說話,說這話一點沒意思,怨只能怨我自己活得太倒霉太失敗,才活到五十五歲就得了這個癌癥。劉軍方和父親同歲,他們兩個有許多相同的經(jīng)歷,出生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初,經(jīng)歷了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十八歲高中畢業(yè)參加工作,二十五歲調進機關,二十七歲結婚,都是電大畢業(yè)。唯一的不同是,父親生了我這個兒子,而劉軍方則生了女兒劉小櫻。

父親握住劉軍方的手說,老劉,單位已經(jīng)發(fā)了通知,大家都在為你捐款了。父親舉起一只手指又說,我為你捐了一千塊。

劉小櫻不在,估計她白天在單位忙。我看看手表十一點多了,父親沒有要走的意思。他喋喋不休地安慰劉軍方,仿佛他是代表單位領導來慰問劉軍方的。

這個時候,劉小櫻來了,她臉色蠟黃,步履倉促,感覺是在邊走路邊想心事??吹竭@個樣子的劉小櫻,我的內心翻天覆地起來。

我說,小櫻,你來了?我這樣說,似乎我是這里的主人。

劉小櫻看到坐在病房里的我和父親,先是驚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

劉軍方的老婆說要出去買東西,讓劉小櫻陪我們說話。我想,我們也該走了??筛赣H還沒有要走的意思,而且他的眼眶也紅了,他再次拍拍劉軍方枯槁的手背說,老劉,老劉你放松,你會好起來的。

劉軍方說,老張,我要死了,可我真不想死,要死我也不想這么死呀。

劉小櫻突然大聲說,爸,你說什么呀,你再這么說我走了。

我很想拉一拉劉小櫻的手,這樣或許能給她一絲溫暖,但這么做明顯是趁人之危。我們默默地站在劉軍方的病床邊,好像正在為劉軍方默哀。后來,劉小櫻想明白了,她是這里的主人,我們只是客人。劉小櫻說,不好意思,你們坐吧。

父親真的又坐下來了,我連忙說,爸,已經(jīng)中午了,讓劉叔叔好好休息。父親終于醒悟過來,他站起來說,老劉,我們走了,你多保重,需要我就給我打電話,需要張飛打張飛的電話。父親做了個打電話的手勢。劉軍方閉上眼睛說,張飛,我有話對你說。

我驚訝地看著劉軍方,劉小櫻也愣著說不出話。父親說,說吧,老劉,你有什么話要對張飛說。

劉軍方看看我和父親,又看看劉小櫻,最后搖搖頭說,算了,不說了。

劉小櫻送我們到電梯口,感覺我和她都有話想說,但都沒有說出來。電梯落下去時,父親嘆息一聲說,都結束了。

10

這天晚上,我坐在臺燈下寫辭職報告,我決定要向我尊敬的傅主任道別了。手機突然響了起來,“劉小櫻”三個字在手機屏幕上閃閃發(fā)光。接通電話,聽到了一個女人的哭聲,我大聲喊叫,喂,你是劉小櫻嗎?

父親和母親都過來了,說,怎么啦,劉小櫻怎么啦?

劉小櫻哭哭啼啼地說,張飛,我爸爸他——

劉小櫻的家在江南大廈后面的一個住宅小區(qū),我跟劉小櫻戀愛時去過一次。那次,我和劉小櫻去看電影,時間還早,劉小櫻說要去家里拿忘了掛的金項鏈。我跟劉小櫻去了她的家。當時看到劉軍方拿著一本《小說月報》在讀,他看到我,熱情邀請我坐下來喝茶。

在看電影時,我問劉小櫻,你爸爸在看《小說月報》。

劉小櫻說,他曾經(jīng)是一個文學青年。

我到江南大廈時,發(fā)現(xiàn)這里聚集了許多人在看熱鬧。有人說,可能有人從江南大廈上跳下來死了。江南大廈位于市中心的延安路,是一幢十六層的商貿(mào)樓,里面有商場、有旅館、還有咖啡廳什么的。我和劉小櫻、丁香花都來這里喝過咖啡,留下過一些甜蜜的回憶。

我奮力往前擠,邊擠邊說,讓一讓,我進去看看。

警察攔住了我,說,有什么好看的,退后,往后退。

我看到死者身上蓋著一條新毛毯,估計是親屬剛剛買來的?,F(xiàn)場勘查基本結束了,接下來,死者會被我們殯儀館的車拉走。

我對攔住我的警察說,有人跳樓了?

警察說,聽說受不了疾病的折磨,估計還是死了舒服吧。退后,退后,聽到了嗎?

我突然想到了劉軍方,這個跳樓自殺的人一定是他。我突然越過警戒線,那個警察追上來捉住我說,你找死呀,滾出去。

我大聲說,我是殯儀館的。

警察說,騙人,你拉死人的車呢?

我指了指前方說,看,那不是嗎,放開我。

我們殯儀館的車到了,車上下來的是我的同事,他跳下車發(fā)現(xiàn)我在現(xiàn)場,驚訝地說,張飛,沒讓你加班,你來干什么?

我對警察說,我不騙你吧。

我提著一顆破碎的心走近死者,慢慢拉起蓋在死者身上的毛毯。這個跳樓的人就是劉軍方,他的面部完好無損,還掛著一絲淡淡的安靜的微笑,看不出是一個剛剛自殺的人。

我對警察說,來,兄弟,幫個忙,把他抬上車。

警察猶豫了一下,說,你們抬。

我指著這個警察說,快點,你,你幫我抬。

警察猶豫了一下,伸出雙手幫我把劉軍方抬上了靈車。

接下來,我控制不住自己了,我突然把同事的工作服扒了下來,穿到自己的身上。同事吃驚地說,張飛,你瘋了,你想干什么?

我張牙舞爪地對著同事說,我來開,我要開,我來送他走。

同事的臉色變白了,他緊張地說,這是違反工作紀律的,張飛,主任扣我獎金怎么辦?

我一把推開同事說,去你的工作紀律,去你的主任,去你的獎金。老劉,劉軍方,我來送你了。我知道你想說的話,就是要我來送你,對吧,對吧,我說對了吧。

我聽到警察和同事正對著我哇哇喊叫,可我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F(xiàn)在,我開始邊跑邊喊叫,小櫻——劉小櫻,我是張飛,張飛來了。一個女人跑過來撲進我的懷里,她就是劉小櫻。我二話沒說,抱起劉小櫻就把她塞到車上,然后一踩油門,直接把靈車開走了。

劉小櫻邊哭邊說,張飛,有人在追我們呢,還有警察。

我說,你別怕,這些追趕的人,都是來送別爸爸的。

【責任編輯朱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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