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安順
在老家沿江江南,民間約定俗成,到了秋天,那蟹成熟了,味道肥美,就該捕捉了。民諺說,“秋風起,蟹腳癢,捉肥蟹,正當時。”說那捉蟹,要在秋天,晚秋更佳。我小時候,每晚跟著父親,到湖畔、河畔、江畔,捉野生蟹。父親拿著手電筒,照到螃蟹時,它們嚇得一動不動,輕松捉住,放進竹簍里。那時捉蟹,也叫“照蟹”,那照字比捉字,更有意味,因為蟹難捉住,只有照。一個照字,是我記憶里的鄉(xiāng)俗,也是鄉(xiāng)情。那時,到了深秋,故鄉(xiāng)野生蟹很多,每夜都能捉滿竹簍。可如今,故鄉(xiāng)野生蟹極少了,偶爾見之,幾近絕跡。
那野生蟹,尤其野生江蟹,看上去瘦小、青白,煮出來像個小蛋球,可憐巴巴的。不像養(yǎng)殖湖蟹,肥大黃亮,煮出來猩紅油亮,讓人饞涎欲滴。可是吃起來,那江蟹的鮮美更為強烈,是浸入骨髓的。它由舌尖綻放,抵達五臟六腑,讓你無法忘卻。那鮮美,落地生根,讓你余興未央,就像你站在江畔,享受江風拂面的涼爽,遠比河面吹來的風,更令人心曠神怡。也像你,置身內蒙大草原,看著藍天白云,吃著鮮美的風干牛肉時,那種貼近草原的感覺,是鮮活的,無以復加,讓你欲罷不能。
聽老人們說,每年野生產(chǎn)蟹量,都是不同的,分大年和小年。那大年,蘆葦蕩里的蟹極多,我捉它們時,虛張聲勢地叫喊著:“捉蟹、捉蟹、捉蟹。”那些蟹,慌了陣腳,紛紛往水里鉆,向草叢竄,也有慌不擇路的,往岸上爬,或者愣在原地,束手待俘。
秋天吃蟹,在家鄉(xiāng)江南小鎮(zhèn),一年一季,是不可或缺的美事。吃蟹,蒸食并不稀奇,簡單得很。而吃“蟹黃面”就復雜了,要上好的笨豬肉、鮮肥鱖魚和江里的野生蟹。三者做成肉泥,配上生姜、醋等佐料,精心熬成一鍋濃湯,香氣撲鼻,澆在一只粗瓷碗的細面上,那味道,讓人饞涎欲滴??墒?,如今無法享受了,那江鮮禁捕,沒有了江里的蟹與鱖魚,豬肉也不是家養(yǎng)的笨豬肉,那種吃在嘴里的感覺,已經(jīng)無從談起。然而,我?;匚赌敲嫦?,藏著魚肉鮮香,尤其蟹的鮮香,是香的精魂,鮮的主宰,在舌尖上風情蕩漾,妙不可言。
戲劇家李漁,被譽為“蟹仙”。他自稱,一日無蟹不可餐,所以家人笑他嗜蟹如命。李漁承認,買蟹的錢,就是買命的錢。每年九、十兩月,被他稱之為“蟹秋”,這是他品嘗美味的好時光。過了“蟹秋”,他只能取甕中醉蟹,每天食之解饞。醉蟹吃完后,他每天癡盼著下個“蟹秋”的到來。他對蟹味的癡迷,史無前例,后無來者。
更多時候,吃蟹還是要有配料的。比如喝點白酒,那鮮美,那微醺感覺,有點秋意中淫雨霏霏的適然。蟹性寒,其實不可多吃,尤其是像陰虛體質的林黛玉,只吃了一點夾子肉,便覺得心口,微微的疼,就說要喝口燒酒。寶玉也體貼入微,忙不迭地令人將“合歡花浸的酒燙一壺來”,給他的林妹妹喝。那合歡酒,疏通血脈,祛風驅寒。吃蟹,除了酒,一些蘸料,在食用螃蟹時,也必不可少。如姜蔥醋,是必備的,解蟹的腥氣,尤其是陳年老醋,上等的中華白姜。難怪寶釵說:“酒未敵腥還用菊,性防積冷定須姜”。那姜性溫,能驅寒,醋能消食開胃,而螃蟹味美,卻又寒又腥。所以,以姜醋來化解,再好不過,讓那蟹味,愈發(fā)鮮美,吃得盡心,也放心。
漫畫家豐子愷說,他在每年中秋,吃蟹賞月,是他最大的樂趣。他認為,吃蟹是風雅之事,吃法講究,要有章可循。比如先折下蟹腳,后剝開蟹斗,那蟹臍里的肉剔出來,要用蟹腳爪當作針,剝出的蟹肉,才更鮮美。那一對雄蟹大腳鉗,可以拼成很好看的蝴蝶圖案。他在作畫之余,欣賞幾對“蟹蝴蝶”,看著它們翩躚起舞,那吃蟹的趣味,也就更足了。孩子們看了,也感到驚奇,個個喜樂融融。
清末畫家李瑞清,被人稱為“吃蟹大王”。令人瞠目結舌的,是他每餐吃幾十只蟹,吃得津津有味,從來不怕吃出毛病。一年秋天,他無錢買蟹,便畫了一百幅蟹圖,聊以自慰,想從品畫中,得以解饞。這事,被友人馮秋白得知后,便買了三筐陽澄湖大閘蟹,趕到李家,想換百蟹圖中的一幅。誰知,李瑞清見蟹性急,迫不及待地把一百幅蟹圖,全部贈給了馮秋白。從此,便得了一個外號,叫“李百蟹”。
有幾年,我人在異鄉(xiāng),每到秋涼時,格外想吃家鄉(xiāng)的蟹。那天,一位文友,遠道從故鄉(xiāng)來看我,帶來了六只肥蟹。 我們將蟹蒸熟后,推杯換盞吃將之時,他突然問我:“有何滋味?” 我想了想說:“不只是蟹味,還有鄉(xiāng)情的味道,是濃濃的鄉(xiāng)愁。”友人笑了說:“是呀,不過那味道里,還有人情的味道,是我們的風雨文情,交情深厚呀!”
梁實秋在《雅舍談吃》里寫《蟹》說道,“七尖八團”,那農歷七月,要吃尖臍蟹,也就是雄蟹;到了農歷八月,就要吃團臍蟹,也就是雌蟹。古詩日:“九月團臍十月尖,持螯飲酒菊花天?!蹦浅孕罚止?,分時間,也有“九雌十雄”的諺語。有一點肯定,那雌蟹,吃在農歷九月,肉質細嫩,味道鮮美。有俗語說,“寒露吃蟹正當時,至鮮美味在人間”,說得多好。試想,寒露時節(jié),蘆荻輕飛,蟬噤荷殘,秋風輕吹斜陽,冷露染紅山川,那最美的雌蟹肉,也營養(yǎng)豐富,蟹黃多多,口感極佳。
陸游詩云:“磊落金盤薦糖蟹?!笨闯鲈娙讼蔡鹗?,是紹興人的習慣。這一點,與《夢溪筆談》所說卻不一致:“大抵南人嗜咸,北有嗜甘,魚蟹加糖蜜,蓋便于北俗也?!睏钊f里有《糟蟹》詩云:“酥片滿螯凝作玉,金穰熔腹未成沙?!睂懬瞄_蟹螯,滿是白玉嫩肉,讓人垂涎欲滴。梅堯臣也詩云:“滿腹紅膏肥似髓,貯盤青殼大于杯。”詩意也一樣,那剝開蟹殼,看見黃膏,讓人直流口水。這些詩,直接寫食蟹,還有的詩,既寫食蟹,也寫蟹性。明人沈德符有“常將冷眼觀螃蟹,看你橫行到幾時”;北宋黃庭堅有“怒目橫行與虎爭,寒沙奔火禍胎成”;唐代皮日休有“有骨還從肉中生,海龍王處也橫行”。那螃蟹橫行,被說得非常復雜,有說它是橫行霸道,也有說是心懷叵測,詩人的觀念,決定了蟹的品性。
過完國慶,已是寒露,正值秋深菊黃蟹肥時,是吃蟹好時節(jié)。所以,寒露的民間風俗里,有“登高賞菊吃螃蟹”之說。那登高看秋,賞菊怡情,是人文至境,在古詩文里,佳句多多。吃螃蟹,談的是品美食,讓人在登高賞菊之后,來點最實在的,就是吃的情趣,讓生活更為光鮮。寒露時節(jié),以食雌蟹為佳,此時的雌蟹卵滿,黃膏豐腴,最適合吃;而公蟹,長得慢些,等到農歷十月后,脂肪才逐漸堆積起來,長成了蟹膏,滋味才會鮮美。
寒露吃蟹,品種多,風味也多。常見海蟹品種,有南北海域的梭子蟹,廣東青蟹,各地沿海的黎明蟹,海南島和樂縣的和樂蟹等。淡水蟹則統(tǒng)稱中華絨鰲蟹,俗稱大閘蟹,又有河蟹、江蟹、湖蟹之分,主產(chǎn)于長江流域,名品有陽澄湖大閘蟹、漢川刁漢湖螃蟹、安徽當涂清水大閘蟹、崇明螃蟹、趙北口蟹、勝芳蟹等等。蟹的傳統(tǒng)吃法,就是清蒸,能夠最大限度地保持色香鮮味。那蟹的大腿肉,絲短纖細,味同干貝;小腿肉,絲長細嫩,美如銀魚;蟹身肉,潔白晶瑩,勝似白魚。那蟹肉質細嫩,為上等名貴水產(chǎn),不僅味道鮮美,營養(yǎng)豐富,還是治病良藥,“性味咸寒,有瀉諸熱、散血結、續(xù)傷絕的功用”,可用于跌打損傷、產(chǎn)后腹痛、黃疸眩暈、風濕性關節(jié)炎等病癥。
我認識一女士,自稱蟹太太,她說她在寒露請客吃飯,一蟹上桌,百味皆淡,那露凝花冷時,肥蟹鮮美,黃油汪汪的。那蟹肉細嫩,且有韌性,吃后余鮮糯甜,回味舒爽,乃人間美食,無可匹敵。
我老家,在沿江江南,與南京近鄰,人們在寒露時,家家戶戶都要吃螃蟹,這是習慣,也是傳統(tǒng)。小時候,左鄰右舍,聚在一起湊份子,一家出五角錢,買回螃蟹、鱖魚、豬肉,一齊動手蒸螃蟹,拆螃蟹肉,然后與鱖魚和豬肉,做成鮮美的湯羹,舀一些,放在面條里吃。那味兒,是人間至味,吃得鮮爽無比,讓人丟魂。蒸食螃蟹,原汁原味,營養(yǎng)價值很高,吃時將姜末,放在小碗內,加熬熟的醬油、白糖、味精、黃酒、麻油攪和,另取一小碗,放些醋,吃蟹時作蘸料。有一年我去福建泉州,吃了那兒名菜桂花蟹肉,就是用雞蛋和蟹肉,作為主料,一同炒,那炒開的雞蛋,形似桂花,因而得名。那剔取的蟹肉,烹制后膏紅肉白,伴有蛋黃、蔥綠,色澤明艷,口感豐富,真是好吃。
吃蟹,滿足的是口腹之欲,而在中國飲食文化中,從魏晉開始,人們就把吃蟹、飲酒、賞菊、賦詩四位一體,當成金秋“雅趣”。歷代文人墨客,以詠蟹詩為精神享受。在民間,吃蟹為次,養(yǎng)蟹更為重要,那是生計,也是命根子。養(yǎng)好螃蟹,要有好水土,優(yōu)渥的環(huán)境,豐美的水草,那是天然條件。還要人工喂料,有螺螄水草、玉米南瓜、深海帶魚等等。蟹苗挑選,也很重要,倒扣過來,快速翻身的,才是好蟹苗。據(jù)說,挑選陽澄湖一等大閘蟹時,要看成蟹的身子完整度,青背、白肚、利爪、金須,且蟹腿力足,才可選中,作一周精喂養(yǎng),就是用陽澄湖蝦,來喂肥蟹。蟹成品后,也要挑選,不能缺胳膊少腿,要有完美度。有人說,蘇州人用竹子編成捕蟹的閘,夜里用閘抓蟹,所以叫大閘蟹。我知道,當涂石臼湖蟹、陽澄湖蟹、白洋淀蟹,并稱“中華三只蟹”。1972年尼克松訪華,國宴里的“清水大閘蟹”,就是石臼湖蟹。然而如今,那蟹的名聲,卻不如陽澄湖蟹了。
我看過畫家陳衡恪畫的《蟹菊圖》,他把菊花與螃蟹,巧妙地呈現(xiàn)在畫卷上,那墨香風韻,活靈活現(xiàn),讓我動心折服。有朋友說,陳衡恪把菊花與螃蟹,弄成了紅顏知己,那是多么美妙的藝術表達,生動無比,讓人意醉情迷。我還看過,李莫森編印的《歷代菊蟹詩詞曲品讀》,書中分“菊篇”和“蟹篇”,佳篇紛紜,讓我感觸良多。可以說,持螯賞菊,是食俗生活的風雅之趣,也是千百年來,中國傳統(tǒng)文人喜愛的倜儻之舉。有人說,無菊令人俗,無蟹辜負腹。在《歷代菊蟹詩詞曲品讀》中,側重于品蟹詩詞曲的搜集,而對于賞菊詩詞選擇,則務必求精。可以這樣理解,在一些人看來,食蟹舉止,是世俗化的實惠,有點庸俗,而賞菊,卻高雅縹緲,儀態(tài)萬象,風情如畫。
菊花正艷螃蟹肥,而趣食肥蟹,欣賞菊花之時,我又想寶玉吃蟹、寫蟹詩,那么憨態(tài)可愛,就像我少年時,一餐吃了五只蟹,仍然對父親嚷嚷著,還要再吃。吃后,一點也不鬧肚子??墒趋煊?,只吃一點子蟹夾肉,就心口疼了。這不免讓我想到,俗不可耐的男兒,像螃蟹一樣橫行霸道,性格剛烈,身強體壯。而黛玉,那般柔美女子,體弱嬌羞,就像菊花,令人神往,又讓人同情。
(編輯·李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