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峰
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爾納
10月7日,2021年諾貝爾文學獎揭曉,瑞典文學院宣布,作家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爾納獲獎。瑞典文學院在當天發(fā)布的新聞公報中說,古爾納“不妥協(xié)于殖民主義的影響和難民處在不同文化與大陸間鴻溝的命運”,并將此“富有同情心地”滲透到其作品當中。
消息一出,國內媒體和出版界罕見地一片靜默,對于這樣一位“冷門”的作家獲獎,大家頗感意外,不免浮現(xiàn)出一連串的問號:古爾納是誰?他寫過哪些作品?為什么他的大部分作品還沒有中譯本?
古爾納是一位長期生活在英國的非洲裔移民作家。他于1948年生于印度洋的桑給巴爾(1964年與坦噶尼喀組建坦桑尼亞聯(lián)合共和國);1968年為躲避國內動亂移民英國;1982年其從肯特大學獲得文學博士學位,1985年至2017年退休前一直在該校任教,教授英語和后殖民文學,并擔任著名文學期刊《旅行者》的副主編。迄今,古爾納已出版十部長篇小說,包括:《天堂》(Paradise,1994);《令人羨慕的沉默》(Admiring Silence, 1996);《離別的記憶》(Memory of Departure,1987);《朝圣者之路》(Pilgrim’s Way,1988);《多蒂》(Dottie,1990);《海邊》(By the Sea,2001);《拋棄》(Desertion,2005);《最后的禮物》(The Last Gift,2011);《礫石之心》(Gravel Heart,2017);《來世》(Afterlives,2020)。此外,他還發(fā)表過部分短篇小說和大量文學評論,涉及眾多后殖民作家和作品。
古爾納是學者型小說家,具有大學教授、文學評論家和作家三重身份。雖然古爾納的小說《天堂》曾入圍布克獎和惠特布萊德文學獎,《海邊》也入圍過布克獎和《洛杉磯時報》圖書獎,但在英語文學界,他作為評論家的角色更為人們所熟知。
可以說,瑞典文學院的授獎詞是非常中肯的。古爾納的作品觸及殖民主義的影響和難民的命運,既反思歷史,又觸碰現(xiàn)實,強調歷史跟現(xiàn)實的聯(lián)系。在古爾納的十部作品中,《天堂》《拋棄》《來世》屬于歷史題材,講述的是東非被歐洲列強(主要是德國和英國)殖民和奴役的歷史及其給個人成長和群體命運帶來的巨變。古爾納其他作品的主人公則大多像其本人一樣是難民身份,他們逃離非洲,到英國去尋找家園,但又必須面對來自白人社會的歧視和壓迫,在過去與現(xiàn)在、中心與邊緣之間游走,在文化與地域的鴻溝中苦苦尋找自己的位置。
古爾納在接受諾貝爾獎官方采訪時說:“我不認為這些(文化上的)分歧是永久的或不可逾越的。當然,人們一直在世界各地流動。特別是非洲人來到歐洲,我認為這是一個相對較新的現(xiàn)象,但歐洲人涌入世界并不是什么新鮮事。這種現(xiàn)象我們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幾個世紀?!惫艩柤{敦促歐洲國家善待和接納移民,在對待移民問題時不應再如此吝嗇,他說,“我認為對于歐洲,對于歐洲的許多人及國家而言,很難與難民妥協(xié)的是他們的一種吝嗇。坦白地說,這些難民中的許多人都是有才華、充滿活力的人,他們有東西可以給予。這可能是另一種思考方式。你不應該僅僅把這些人看作是一無所有的人,而是要想為那些需要幫助的人提供幫助,同時也是在為那些可以作出貢獻的人提供幫助?!边@種說法確有實據(jù),1948年以來的移民浪潮對英國戰(zhàn)后重建及此后的社會發(fā)展作出了突出貢獻。但英國主流社會長期秉持保守、排外的立場,特別是每當出現(xiàn)社會危機時,移民和難民往往成為替罪羊或最先被侵害的對象。
2021年10月18日,一艘橡皮艇上的移民在地中海利比亞海域附近被利比亞海岸警衛(wèi)隊救起。船上的移民來自馬里、蘇丹、尼日利亞等多個國家。一些撒哈拉以南非洲的移民往往將利比亞視為前往歐洲的跳板。
古爾納的獲獎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折射出諾貝爾文學獎對難民這一邊緣群體的人文關懷。近年來的難民問題備受國際社會關注。文學作為社會的反映,與時代、社會和生活緊密相連,也肩負著改良社會的使命,相信古爾納獲獎會引發(fā)外界對難民群體更多的關注。
應該指出,古爾納選擇使用英語而不是母語斯瓦西里語進行寫作對他的成功大有裨益。英語可以幫助作家獲得更大范圍的讀者群和更多的獲獎機會。迄今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五位非洲作家中,只有埃及的馬哈福茲是使用阿拉伯語寫作的,尼日利亞的索因卡、南非的戈迪默和庫切都是使用英語寫作??陀^上講,用英語、法語、德語、俄語、西班牙語等主要歐洲語言書寫的作品在競爭諾貝爾文學獎時具有先天優(yōu)勢(據(jù)統(tǒng)計,迄今為止的118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中,歐洲作家占比超過70%)。
此外,在古爾納的作品中很難看到那種對前殖民時期非洲的普遍懷舊情緒,取而代之的是對非洲歷史上某些陰暗面的書寫,如部落爭斗不斷、迷信盛行、疾病肆虐、奴隸貿易猖獗等,這常常會引發(fā)關于“東方主義”(抱著歐洲中心主義的態(tài)度來理解東方世界)的爭論。其實這早已屢見不鮮,之前獲獎的部分歐美移民作家也常常受到這樣的懷疑和指責,說他們?yōu)榱擞衔鞣綄|方的幻想,故意把東方丑化或神秘化。在筆者看來,客觀上的確存在一種視角上的差異,歐洲作家寫非洲、非洲作家寫非洲、移民歐洲的非洲作家寫非洲都會呈現(xiàn)出不同的非洲圖景和塑造不同的非洲形象,這些圖景和形象具有一定的互補性,可以幫助人們更加全面、深入地理解非洲。如果一個作家的作品觸及社會的某些陰暗面,就給他貼上“東方主義”的標簽,容易掉入狹隘的民族主義陷阱。
古爾納有著非洲的成長經(jīng)歷,可以算是一位“非洲作家”,其作品可以視為“非洲英語文學”的一部分,但他的難民身份和在英國長達50多年的流散經(jīng)歷又似乎使這些“標簽”無法包容他的特點,筆者更傾向把他視為當代英國流散作家群體中的一員。
廣義上的流散作家與移民作家意思相近,泛指移居他國的作家。就英國流散作家而言,他們主要來自于非洲、加勒比、亞洲等地區(qū)的英屬(前)殖民地,他們的作品也多反映殖民地生活和移民英國后的經(jīng)歷。流散作家存在很多共性,如由于無法疏離故土文化,也無法認同移居國文化,常常處于“無根”狀態(tài)等。英國流散文學有著悠久的歷史,最早可追溯到18世紀末期伊格內修斯·桑喬和奧勞達·埃奎亞諾等人的“奴隸敘事”。二戰(zhàn)結束以來,特別是“帝國疾風號”抵英后,隨著殖民地移民的大量涌入,流散文學在英國也逐漸繁榮興盛起來,涌現(xiàn)出一大批優(yōu)秀的作家。他們的作品在創(chuàng)作題材和敘事、語言等方面逐漸形成了英國流散文學的傳統(tǒng)和特色,古爾納的寫作很大程度上是對這種傳統(tǒng)的繼承和發(fā)揚。
古爾納的流散經(jīng)歷使其獲得了一種獨特的身份和視角,既不同于書寫非洲的歐洲白人作家,也有別于非洲本土作家。這種身份和視角在很大程度上是流散作家群體共有的,同時每個作家的獨特經(jīng)歷又對其內涵進行了豐富和拓展。一般的移民主動來到英國以尋求更好的教育和工作機會,在他們面對歧視時,至少有一個理想化的“想象的家園”作為心靈的寄托,而這個家園對于難民來說則是不想回也回不去的故土。而有的作家在踏上英國之前就已對英國文化抱有極大的認同感。就古爾納而言,難民身份使其表現(xiàn)出與其他流散作家不一樣的地方,其作為難民,為了尋求安全,被動來到英國,其職業(yè)生涯一直在研究非洲、加勒比、亞洲等地區(qū)的后殖民文學,探索非洲人世界性的流離失所,對英國并沒有明顯的歸屬感,這使他的作品也呈現(xiàn)出鮮明的個性特征。
迄今,古爾納的作品中只有兩部短篇小說《博西》和《囚籠》被譯為中文??梢灶A見的是,古爾納的獲獎會使其作品在短時間內引發(fā)一定程度的翻譯出版熱、閱讀熱和研究熱。筆者期待他的長篇小說中譯本能夠早日問世,使國內讀者得以近距離地體會其筆下的非洲及難民的生存境遇。正如英國詩人約翰·多恩所言,“沒有人是一座孤島,可以自全,每個人都是大陸的一片,整體的一部分?!比蚧瘯r代,人們的命運息息相關。從閱讀古爾納的作品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一個看似遙遠但又并不陌生的時空,同時更加深刻地體會到和平、穩(wěn)定、繁榮對于一個國家、民族和個人的重要性,這在一定程度上也許是閱讀古爾納作品的現(xiàn)實意義。
(作者為北京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