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 偉
戰(zhàn)國時司馬錯說:“夫蜀,西辟之國也,而戎狄之長也,而有桀、紂之亂。”(1)劉向集錄《戰(zhàn)國策》上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2版,第117頁。唐代李白有詩云:“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2)李白著,瞿蛻園、朱金城校注《李白集校注(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99頁。歷來人們對于巴蜀古代歷史文化的認識相當有限,直到晚近隨著學界對大禹、巴蜀古史等問題研究的逐漸深入,籠罩在巴蜀古史之上的迷霧方漸散去?!鞍褪窆攀贰弊鳛橐粋€學術命題,其淵藪可追溯到20世紀30年代。1934年,旅居日本的郭沫若,根據(jù)華西大學博物館葛維漢、林名均在廣漢考古發(fā)掘的玉石器材料,提出古代西蜀與中原、華北文化有聯(lián)系的觀點(3)參見:葛維漢著、沈允寧譯、陳宗祥?!稘h州(廣漢)發(fā)掘簡報》,李紹明、周蜀蓉選編《葛維漢民族學考古學論著》,巴蜀書社2004年版,第197頁。。自此學界對于巴蜀古史的研究開始注重考古材料?!墩f文月刊》1941年第3卷第4期和1942年第3卷第7期均編有“巴蜀文化專號”,學者衛(wèi)聚賢、商承祚對巴蜀青銅器以及林名均、鄭德坤等對巴蜀玉石器都作過討論(4)參見:衛(wèi)聚賢《巴蜀文化》,《說文月刊》1941年第3卷第4期、1942年第3卷第7期;商承祚《成都白馬寺出土銅器辯》,《說文月刊》1942年第3卷第7期;林名均《廣漢古代遺物之發(fā)現(xiàn)及其發(fā)掘》,《說文月刊》1942年第3卷第7期;鄭德坤《四川古代文化史》,華西大學博物館1946年版。。此一時期,以衛(wèi)聚賢的《巴蜀文化》一文為代表援用了近代考古學方法,這對后來的巴蜀文化研究影響深遠(5)衛(wèi)聚賢開辟以考古學視野研究巴蜀文化的路徑,成為后來巴蜀古史研究的重要傳統(tǒng),已被學界公認。如段渝在談考古發(fā)現(xiàn)與資料對巴蜀古史研究的重要作用時即說:“考古資料最早被引入巴蜀歷史與文化的研究領域,始于20世紀30、40年代……當時的主要成果,是從考古層位上初步確定了古巴蜀歷史的年代可以上溯到殷周之際,從考古類型學上認識到古巴蜀文化與中原文化有同有異,并把巴蜀古史從神話拉回人間,使其回到了歷史學領域。”參見:段渝《古史研究的材料、理論和方法——以巴蜀古史研究為例》,《史學理論研究》1994年第4期,第43頁。。還應注意的是,衛(wèi)聚賢將“巴蜀古史”作為巴蜀文化研究的首要問題加以提出,并具體地將巴蜀古史分為傳說的和可信的歷史兩部分(6)衛(wèi)聚賢在《巴蜀文化》一文中把“巴國的古史”和“蜀國的古史”細分為“巴國傳說的古史”、“巴國比較可靠的歷史”、“蜀國傳說的古史”、“蜀國可靠的古史”。參見:衛(wèi)聚賢《巴蜀文化》,《說文月刊》1942年第3卷第7期,第41-46頁。。他的這一認識與當時古史研究思潮密切相關。在“疑古”與“釋古新證”的背景下,重建巴蜀古史所要解決的首個問題,就是如何認識古代巴蜀流傳的大禹傳說。猶有意味的是,莊學本在川西北地區(qū)進行了早期民族調查,將羌民中流傳的大禹傳說材料向學界予以推介,令巴蜀古史和大禹傳說的研究耳目一新,開啟了學界援引民族學調查資料研究巴蜀文化的風氣。本文以川北羌民的大禹傳說為線索,對早期巴蜀古史重建的學術歷程進行初步總結,不當之處,祈方家指正。
20世紀40年代巴蜀古史研究的興起,與抗戰(zhàn)內遷的文化學者們關注到川邊民族調查活動有密切關系。彼時從事川邊民族調查的學者及其著述,在抗戰(zhàn)時期的成都、重慶學界得到普遍而熱情的關注。如莊學本對川邊羌族、夷族的調查攝影,就得到當時著名學者如丁文江、任乃強、胡鑒民、曾家梧、顧頡剛、徐益棠、馮漢驥、江應樑、韓儒林、陳志良和葛維漢等人的支持與關注(7)關于抗戰(zhàn)內遷的文化學者與莊立本的交游詳況,可參看:鄒立波《莊學本的社會交游與邊疆考察(1929-1948年)》,《廣西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6期,第26-27頁。。特別是莊學本把川北羌民的民族學調查資料整理成《羌戎考察記》一書(8)1934年,莊學本自灌縣進入汶川、茂縣、威州、理番,對當?shù)氐那?、戎民族進行了考察。1935年,他將考察筆記資料整理成《羌戎考察記》一書出版。向學界作了推介,使得學界對于羌民的認識進一步加深。他在《羌戎考察記》一書《弁言》中說:
現(xiàn)在圖上對于四川的西北部,甘肅的西南部,青海的南部,西康的北部,還是一塊白地。民族學的研究者,關于這個地帶所得到的報告也是奇缺,我為了這樣大的使命更應該進去一探。(9)《弁言》,莊學本《羌戎考察記》,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7年版,第1頁。
由莊氏的介紹可知,《羌戎考察記》一書的最大價值在于首次以民族學調查報告的形式向學界介紹川北羌民的情況。此外,陳志良給《羌戎考察記》一書作“序”,亦提及該書在民族、歷史、地理、宗教、風俗、考古等方面的價值(10)陳志良在介紹《羌戎考察記》時分別列出了“民族”、“歷史”、“地理”、“宗教”、“風俗”、“考古”六個方面的價值。參見:陳志良《〈羌戎考察記〉序》,莊學本《羌戎考察記》,第2-5頁。。值得注意的是,在莊學本與陳志良的學術交往過程中,莊氏還以實地考察所得的包括羌民的傳說和方志資料啟發(fā)了陳氏對“禹生石紐”問題的新研究。陳志良在《禹生石紐考》中寫道:
筆者對于這項資材之獲得,不得不感謝從川西考察歸來的至友莊學本君(即《羌戎考察記》之作者),他非但給了我這個問題的啟示,又供給了我許多不容易得到的志書作為參考——如灌縣、汶川、茂縣、理番、松潘等縣的縣志,而本文取材最多的要算李錫書的《汶志紀略》。(11)陳志良《禹生石紐考》,《禹貢》半月刊1936年第6卷第6期,第39頁;又載《說文月刊》1940年第1卷第1期,第539頁。
陳志良批評了以往學界在研究大禹問題時所依據(jù)的材料并不充分的問題,提出要更加重視和利用羌民的傳說材料。他認為,莊學本的《羌》書,“實為人類學、歷史學、民俗學、語言學、考古學、地理學界之大好園地、珍貴資源”(12)陳志良《〈羌戎考察記〉序》,莊學本《羌戎考察記》,第5頁。。此外,陳志良還依據(jù)川北羌民“民族志”資料對“禹生石紐”問題進行了考辨,從而引起學界對大禹傳說與巴蜀古史問題的普遍關注(13)繼陳志良之后,抗戰(zhàn)內遷的學者們紛紛撰文討論川北羌民與大禹、大禹與四川之關系,主要有陳志良《禹生石紐考》(《說文月刊》1940年第1卷第1期)、孔令榖《禹生石紐與禹為上帝辨》(連載《說文月刊》1940年第2卷第2、3、4、6-7期)、陳志良《禹與四川之關系》(《說文月刊》1943年第3卷第9期)、馮漢驥《禹生石紐辨》(《說文月刊》1944年第4卷合刊本)等。。當時學界已明顯地感到川北羌民所流傳的大禹傳說的可信程度直接關系到中原古史中大禹傳說是否可信。在新的民族調查知識背景下,重新審視大禹傳說問題,顯得尤為必要。易言之,川邊地區(qū)的民族調查知識和地方志書史料,拓寬了學界研究相關問題的視野,客觀上促成了學界對川邊民族歷史與巴蜀古史問題的重視。
由川北羌民大禹傳說引起的巴蜀古史研究,本身也屬于古史研究的范疇,自然會受到當時古史研究思潮的影響。20世紀20年代,古史學界就興起了“疑古”與“古史新證”的思潮,前者以“古史辨”為宗,后者以王國維的“古史新證”即“二重證據(jù)法”為精核(14)20世紀,中國古史研究思潮分為“疑古”與“新證”,“疑古”以顧頡剛為核心,古史“新證”之研究方法始自王國維,繼承者有李濟、傅斯年、郭沫若等。參看:田旭東《20世紀中國古史研究主要思潮概論》,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2001年博士學位論文,第1-6頁。。“疑古”與“新證”兩大思潮深刻地影響著20世紀40年代關于大禹傳說的新研究。1941年,陳志良就曾說:“五四運動而后的我國學術界,最大的收獲是古史,而古史中爭辯最烈者當首推‘夏禹問題’,真理愈辯而愈明,雖是文獻貧乏的夏史,經二十年來多數(shù)學者努力的結果,真相逐漸明白,多數(shù)的假定已經構成,結論之獲得,則尚須時日?!?15)陳志良《禹與四川之關系》,《說文月刊》1943年第3卷第9期,第33頁。其中所言五四運動后古史學界爭辯最激烈的“夏禹問題”,應是指“古史辨”與“古史新證”兩派對這一問題的論爭。
“古史辨派”可舉顧頡剛為代表。1923年,顧頡剛在《與錢玄同先生論古史書》和《討論古史答劉胡二先生》兩文中已論及“禹”的問題。概括而言,顧頡剛認為,禹是天神,不是人,禹是九鼎上鑄刻的一種動物;禹的傳說興起于南方民族楚、越,至西周時傳至中原地區(qū);禹與夏并沒有關系,春秋以后種族觀念日微,“諸夏”的境界日事擴張,與理想中的禹跡相當,遂使“夏”與“禹”合而為一(16)顧頡剛《與錢玄同先生論古史書》、《討論古史答劉胡二先生》,《古史辨》第1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63、117-127頁。。顧頡剛以大禹傳說為切入口,貫徹其層累的古史觀,并將古書中禹、夏的歷史一并加以否定。顧頡剛的這一做法,在當時即遭到劉掞藜、胡堇人等人的質疑。劉掞藜指出:“‘禹’是治水敷土,建功立業(yè),鑄鼎象物這么一個偉人,流傳下來縱有附會,斷不至于絕無其人。如果在《詩經》里毫不帶有神秘意味底‘禹’尚不信有其人,則‘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底‘商’和‘履帝武敏歆’而生的‘后稷’更不足信有其人了?!?17)劉掞藜《讀顧頡剛君〈與錢玄同先生論古史書〉的疑問》,《古史辨》第1冊,第87頁。胡堇人則更直接指出了顧頡剛對戰(zhàn)國以前經傳和諸子書中記載的“禹”材料以及“岣嶁碑”等實物材料都給予漠視的問題(18)胡堇人《讀顧頡剛先生論古史書以后》,《古史辨》第1冊,第93頁。。此外,1925年,王國維在清華國學院授課,始以《古史新證》為講義,1927年又以同名文章發(fā)表于《國學月報》上。他在該文中對“疑古”史家將“堯舜禹”人物加以懷疑、否定的做法表示不滿:“至于近世,乃知孔安國本《尚書》之偽,《紀年》之不可信。而疑古之過,乃并堯、舜、禹之人物而亦疑之。其于懷疑之態(tài)度及批評之精神,不無可取。然惜于古史材料,未嘗為充分之處理也?!?19)《王靜安先生遺著:古史新證(附表)》,《國學月報》1927年第2卷第8、9、10期,第365-366頁。明確指出了疑古史家研究的弊病,即由古書的辨?zhèn)味仙綄艜泄攀肥妨系姆穸ā?/p>
20世紀20年代,古史學者在討論大禹問題時,所依據(jù)材料多是傳統(tǒng)文獻材料,主要是《詩經》、《尚書》、《論語》及諸子著作。20世紀40年代,隨著川邊民族調查資料的面世,讓學界開始接觸到許多剛發(fā)現(xiàn)的新史料,如羌族傳說中涉及大禹的材料,就為大禹的研究注入了新元素。40年代,古史學者對大禹問題的研究,自然也會根據(jù)新材料而對前期研究的方法和觀點進行檢視與調整。
巴蜀地區(qū)大禹傳說的新發(fā)現(xiàn),亦會稍帶將另一個重要的問題引入學界,即如果川邊民族材料中的大禹傳說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史實,那么巴蜀古史的面貌自然不再是茫然不可知。故而,當時學界圍繞著川北羌民大禹傳說問題作論爭,亦嘗試著對巴蜀古史的基本認識作進一步清理。
“疑古”思潮的代表“古史辨派”學者多認為,古代四川地區(qū)流傳的大禹傳說,是由后人附會而成,并不代表歷史事實。1941年,顧頡剛在《古代巴蜀與中原的關系說及其批判》一文中首次將大禹治水傳說與蜀中流傳的其他治水傳說進行類比,認為蜀中的大禹傳說乃是戰(zhàn)國時期從中原地區(qū)傳入的;蜀中的水利歷史悠久,自大禹傳說流入后,大禹治水層累地成為蜀人治水之始源(20)顧頡剛《古代巴蜀與中原的關系說及其批判》,《中國文化研究匯刊》1941年第1卷,第207頁。。顧頡剛對蜀中大禹傳說的理解,是以禹為傳說中的天神為立論前提。顧頡剛遵照其“時代愈后傳說的古史期愈長”、“時代愈后傳說中的中心人物愈放大”為核心的“層累地造成古史”方法,解釋了大禹治水傳說如何從中原流入蜀中并逐漸演化為當?shù)厮こ痰氖荚础H欢?,猶有疑問的是,依據(jù)顧頡剛的看法,蜀中“瑕陽人”、“開明”、“李冰”等治水傳說時代乃是接近或晚于戰(zhàn)國時傳入古蜀的“大禹治水”(21)顧頡剛雖然認為開明傳說時代晚于大禹傳入蜀地的時代,但又說常人的心理總是賤近而貴遠,開明相比較于大禹不易引起人們的崇拜(參見:顧頡剛《古代巴蜀與中原的關系說及其批判》,《中國文化研究匯刊》1941年第1卷,第208頁)。這種解釋稍顯疏闊,畢竟開明蜀王傳說是蜀人本族的傳說,未必不能引起蜀人的崇拜。,那么為何這些“時代愈后”的蜀中治水傳說卻沒有成為蜀中水利工程的始源呢?此中隱含了顧頡剛簡單地將“層累說”移植于古蜀史傳的研究難免有自相矛盾之處。這一矛盾在當時已被其他研究者察覺到,他們重新組織相關材料,對顧頡剛的說法作了修正。如程仰之對古蜀的洪水神話與中原的洪水神話的關系給出了兩個提示:
這兩個神話(即杜宇與開明禪讓治水神話與堯舜禪讓鯀禹治水神話——引者注)之何以相同,我們只有兩個可能的解釋。一是這兩個神話確有關系,是從這一個分衍而成為那一個的。依時間說,古蜀的可能傳自中原,但依空間說,中原的也可能傳自古蜀。一是這兩個神話乃是各自獨立發(fā)生的,至漢后,古蜀的神話始載于紀錄,而揚雄等便發(fā)見他和中原的古說很是相同。(22)程仰之《古蜀的洪水神話與中原的洪水神話》,《說文月刊》1943年第3卷第9期,第25-26頁。
對于程氏所設想的第一種情形,在黃芝岡(23)經友兄曹鵬程博士提示,黃芝岡又名黃芝崗,著有《中國的水神》,上海文藝出版社1988年出版。本文以《說文月刊》1943年第3卷第9期上署名為準,暫不作變更?!洞笥砼c李冰治水的關系》一文中有詳細發(fā)揮:
李冰的“冰”音是“鱉令”音的合呼,金堂峽的穿鑿人是鱉令(開明)也即是冰(李冰)?!妒裼洝返膫魇鋈艘劳桓鶕?jù)又將這神名闌入蜀王世系,于是“冰夷”一變?yōu)椤氨?李冰),再變?yōu)槭裣韧酢镑M令”(開明)?!瓕Ы?、別沱、鑿玉壘(離堆)的工程在四川推行,至早也當在周末。這時候,關中水利知識移來四川,其他文化如關中巫祠也同時移來四川。(24)黃芝岡《大禹與李冰治水的關系》,《說文月刊》1943年第3卷第9期,第72頁。
黃氏的觀點,概括地說,就是蜀中的大禹治水傳說于周末自關中秦人傳入四川后,它又分化為鱉令(開明)治水和冰夷(李冰)治水之說,其中“禹”、“鱉令”、“冰”都是音轉相同。
在黃氏的論證中,他把蜀中流傳的大禹治水傳說與蜀中其他治水傳說看成是一個傳說。這一論證看似很好地解決了開明、李冰治水傳說雖晚于大禹治水卻沒有層累地成為古蜀水利工程的始源的內在矛盾。但是,隨之而來的則是更大的疑惑:若開明、李冰都是大禹,那么如何彌合《蜀王本紀》、《華陽國志》中明確記載的開明為蜀王、李冰為秦滅蜀之后的蜀守之迥異?筆者以為黃氏立論的背后是將巴蜀古史置于中原古史體系之下,實質上是對秦滅巴蜀之前的巴蜀古史沒有予以理性體察。這里可以引用黃芝岡的一段文字為證:“導江、別沱和鑿玉壘(離堆)的人是李冰,是開明還是大禹,在秦以前,中原人是無從說明的。那時的中原人只知道有一個‘開國茫然’的蜀,到周慎王五年,張儀,司馬錯等定蜀,中原人才第一次和蜀中的山川形勢(岷山、沱江、離堆等)相見……”(25)黃芝岡《大禹與李冰治水的關系》,《說文月刊》1943年第3卷第9期,第72頁。依這段文字論,黃氏認為,秦滅蜀以前是一個“開國茫然”的蜀,《蜀王本紀》、《華陽國志》中所記載的古蜀史事乃是秦滅蜀以后依附于中原古史傳說而逐漸形成的記述。事實上,這種將古蜀史事全盤編入中原古史知識譜系之下的大膽做法,與胡適、顧頡剛所倡導的“我們對于古史,應當依了民族的分合為分合,尋出他們系統(tǒng)的異同狀況”的“打破民族出于一元的觀念”(26)顧頡剛《答劉胡兩先生書》,《古史辨》第1冊,第99頁。是大相徑庭的。由此可見,程、黃二氏對古蜀與中原的洪水傳說比較研究尚存明顯不足,他們力圖去彌補顧頡剛論證中的缺憾,卻反而將自身的論證置于更大的可疑之中,實不可取。
此外,程仰之還提出蜀中流傳的大禹治水傳說的時代可能晚至西漢,這顯然是為了修正顧頡剛認為大禹治水傳說在戰(zhàn)國時傳入蜀地的觀點。因為若蜀中大禹治水傳說興起于西漢,那么根據(jù)層累的原則,它自然就會演繹成時代最久遠的傳說(即顧頡剛所謂“蜀中水利工程之開始”)。也就是說,以此立論,則更加切合“古史辨”的方法與原則??闪粢獾氖?,馮漢驥對“禹興西羌”的研究,亦可能受到此一思路的影響:
細考禹生石紐說之起,實原于“禹興于西羌”一語。按最早之作此說者,莫過于陸賈與司馬遷:陸賈《新語·術事篇》:“文王生于東夷,大禹出于西羌,世殊而地絕,法合而度同,故圣賢與道合”?!妒酚洝ち鶉瓯怼沸颍骸胺蜃魇抡弑赜跂|南,收功實者常于西北。故禹興于西羌、湯起于毫(亳),周之王也以豐鎬?!?27)馮漢驥《禹生石紐辨》,《說文月刊》1944年第4卷合刊本,第204頁。
馮漢驥還認為,“禹生石紐”是在“禹興西羌”基礎上附會而成,“其后(漢)武帝開冉駹置汶山郡,羌人每來蜀為傭,蜀人對于汶山郡之羌人,知之漸稔,禹既有興于西羌之說,而汶川有羌人,禹即可生于汶山郡了”(28)馮漢驥《禹生石紐辨》,《說文月刊》1944年第4卷合刊本,第205頁。。馮漢驥的意思是漢初始有“禹興西羌”傳說,等到漢武帝時才衍生出“禹生石紐”傳說。據(jù)此可以推知,馮漢驥也把蜀地大禹治水傳說的興起時代置于西漢時期。若是,馮漢驥的論證修正了顧頡剛認為戰(zhàn)國時期大禹治水傳說傳入蜀地的說法。這樣一來,蜀中流傳的大禹諸多傳說事跡,是西漢時被人層累地加到蜀地舊有古史之上,從而形成的一個新的巴蜀古史系統(tǒng)。這樣的論證邏輯,既避免了將巴蜀原有古史系統(tǒng)混同于中原古史,又嚴密地符合古史辨層累的原則。
馮漢驥立論的重要支點,是大禹傳說興起于西漢時期。然而,這一點并非牢不可破。事實上,“禹興于西羌”之說,能夠在西漢得到陸賈和司馬遷等學者的認可,足見其流傳淵源有自。南朝宋裴骃《史記集解》引皇甫謐說“孟子稱禹生石紐,西夷人也”(29)司馬遷《史記》卷15《六國年表》,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836頁。,恐非虛造之辭。再聯(lián)系《孟子·離婁下》“舜生于諸馮,遷于負夏,卒于鳴條,東夷人也”(30)趙岐注、孫奭疏《孟子注疏》,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附??庇?》,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725頁。,可知孟子對于上古圣王的記述早已有之,故而皇甫謐所云“孟子稱禹生石紐,西夷人也”一條,雖不見于今本《孟子》一書,亦可視作是《孟子》一書的佚文(31)晚近以來,隨著戰(zhàn)國至西漢楚簡的不斷出土,許多散佚的古書得以重現(xiàn)。特別是不少戰(zhàn)國時期古書如《逸周書》、《尚書》、《詩經》以及諸子之書的面世,讓人們不得不重新審視古書經典化過程。至少,今天流傳下來的定本古書,并非是其本來面目,在古書成為定本之前,有不少佚文、佚篇沒有流傳下來。這就啟示我們在看待古書佚文材料時,不能簡單化地因其不見于今本,就疑其為偽作。。孟子所云“西夷”,即指西羌,不惟傳世文獻多有記載,而且與當時羌民的民族調查知識多有吻合。因此,籠統(tǒng)地將古蜀流傳的大禹傳說時代劃在西漢時期,實難令人信從。
綜上而言,“疑古”思潮視野下的巴蜀地區(qū)大禹傳說研究,主要論點是:或主張大禹治水傳說是戰(zhàn)國時期自關中流入巴蜀,然后才演化為巴蜀治水之源;或認為蜀地諸治水傳說都是從大禹治水衍化而來,時代或啟于秦滅巴蜀之時或晚至西漢。據(jù)此,“疑古”思潮影響下的學者,多認為巴蜀古史多是虛構的傳說,秦滅巴蜀以前,巴蜀古史的歷史記載可信度很低。顧頡剛便說:“當時的蜀國本和中原沒有關系,直到春秋戰(zhàn)國間才同秦國起了交涉。……不幸歷代人士為秦漢的大一統(tǒng)思想所陶冶,認古代也是一模一樣的,終不肯說這一塊地土上的文化在古代獨立發(fā)展,偏要設法把它和中原的歷史混同攪和起來,于是處處勉強拍合,成為一大堆亂絲?!薄澳切┕糯褪袷肥碌挠涊d可信的實在太有限了?!劣谡娴臍v史的事實,則只有蠶叢等為蜀王,巴與楚有國際關系的兩點而已。掃除塵霧,露出本相,原來不過如此?!?32)顧頡剛《古代巴蜀與中原的關系說及其批判》,《中國文化研究匯刊》1941年第1卷,第174、230頁。顧氏的話有兩層涵義:其一,秦滅巴蜀以前古蜀與中原沒有關系;其二,巴蜀古史傳說多是在秦漢大一統(tǒng)思想影響下附會上中原古史。這兩點認識引導了當時學者對秦漢以前巴蜀古史多持不足憑信的態(tài)度,對言及秦漢以前的巴蜀歷史與文化猶顯諱莫如深。如繆鳳林就直言:“歷史上對于巴蜀文化的記載,始于漢人,近世發(fā)現(xiàn)的巴蜀文物,我所見所知的,亦以漢代者為多,我不能憑空恣論漢前的巴蜀文化,我只能據(jù)漢代的記載和遺物,對于古代的巴蜀文化作一個合理的推測?!?33)繆鳳林《漫談巴蜀文化》,《說文月刊》1942年第3卷第7期,第121頁。這一派學者對于新出現(xiàn)的川北羌民中的大禹傳說材料顯然也會持懷疑的態(tài)度,他們對巴蜀古史的總體認可度較低。通過前文辨析可知,無論是按照古史層累原則,抑或是對相關文獻史料的仔細辨析,都會發(fā)現(xiàn)他們的觀點都有難以自洽之處。究其原因,乃是受疑古思潮影響的研究者對巴蜀悠遠的古史認識遠不足夠。
20世紀40年代,以大禹傳說為中心的巴蜀古史研究,除了受“古史辨”方法影響外,也受到“古史新證”研究路徑的影響。王國維早在《古史新證》中對當時的疑古思潮有所批評,他認為古書中的古史史料都可以視作對古史的不同程度的反映,為了證實古史,則需要開闊視野,以“地下之材料”補證“紙上之材料”:
吾輩生于今日,幸于紙上之材料外,更得地下之新材料。由此種材料,我輩固得據(jù)以補正紙上之材料,亦得證明古書之某部分全為實錄,即百家不雅馴之言亦不無表示一面之事實。此二重證據(jù)法,惟在今日始得為之。雖古書之未得證明者,不能加以否定,而其已得證明者,不能不加以肯定:可斷言也。(34)《王靜安先生遺著:古史新證(附表)》,《國學月報》1927年第2卷第8、9、10期,第366頁。
疑古史家主觀上給古史史料進行層累的排隊,并對時代愈久遠的古史史料加以懷疑、否定。這在王國維看來,他們對于古史傳說與史料的處理并不夠客觀,疑古立論的根據(jù)即主觀的層累原則亦值得懷疑。事實上,“古代傳說,存于周秦之間,非絕無根據(jù)也”(35)《王靜安先生遺著:古史新證(附表)》,《國學月報》1927年第2卷第8、9、10期,第373頁。,故而絕不能輕易否定古史傳說的史料價值。王國維對于古史傳說中的史料價值有過很好的辨析:
上古之事,傳說與史實混而不分。史實之中,固不免有所緣飾,與傳說無異;而傳說之中,亦往往有史實為之素地:二者不易區(qū)別,此世界各國之所同也。(36)《王靜安先生遺著:古史新證(附表)》,《國學月報》1927年第2卷第8、9、10期,第365頁。
為了將上古傳說中的史實“素地”考辨出來,王氏提出了著名的“二重證據(jù)法”?!暗叵轮牧稀笔恰肮攀沸伦C”之“新”的本質,其能成為“新”方法在于其能用不斷擴充之史料去論證歷史問題。也就是說,“二重證據(jù)法”的精核并非限于“甲骨文字”與“金文”兩類,而在于不斷地開拓史料范圍。因此,自“二重證據(jù)法”提出之后,古史研究便有了不斷擴充史料的研究法門。徐中舒于1925年在清華國學院師從王國維,深刻地認識到其師所倡導的以“二重證據(jù)法”去作“古史新證”的精髓。1941年,徐中舒在《古代四川之文化》中即說:
至常書(今《華陽國志》——引者注)所稱蜀之先世世次甚詳,必有所受。石棺石筍,并為先代史跡。為舊都所在,《漢書·地理志》蜀郡蠶陵縣,明為蠶叢陵寢之地。凡此亦不能一例視為鑿空之談。即杜宇五丁之傳說,充滿神話色彩,此自民間傳說真相,亦不能虛構。是知秦漢以前之蜀,自有其悠遠之歷史,其文化亦必有可觀者矣。(37)徐中舒《古代四川之文化》,《史學季刊》1941年第1卷第1期,第32頁。
據(jù)此可知,徐中舒首先認為傳世文獻中的巴蜀古史的傳說材料都有其歷史淵源,其中包含不少史實的素地。為了進一步挖掘巴蜀古史傳說中的史實要素,徐中舒承襲了王國維“二重證據(jù)法”的精要,只是限于當時巴蜀之地的考古發(fā)掘活動尚不規(guī)范,故其暫舍“地下材料”(38)1941-1942年,學界圍繞衛(wèi)聚賢《巴蜀文化》一文中的巴蜀異形青銅器開始聚訟不已,徐中舒雖于1942年加入衛(wèi)聚賢主持的“說文社”,但在討論巴蜀古史問題時,前有《古代四川之文化》(1941年),后有《蜀錦:緞為蜀中原產 六朝時由蜀輸入江南》(1942年),兩文都沒有直接引用巴蜀青銅器等材料,反而選擇從文獻和物產視角對巴蜀古文化進行探究。這一跡象表明,徐中舒對當時學界爭議較大的“地下之材料”采取了留觀不語的態(tài)度,但為了論證古代四川悠遠的古史,在史料范圍上極力拓展,十分重視“川邊民族”材料等。而去開拓了“川邊民族”材料,以論證巴蜀古史的史實。徐中舒說:
至于川邊民族,自秦漢以迄于今,尚有保存其原始住地及狀況者。此等民族之文化,于古代四川必有深厚之影響。且川中民物風習及交過狀況,今尚有沿習甚古者。凡此均足資為旁證。(39)徐中舒《古代四川之文化》,《史學季刊》1941年第1卷第1期,第28頁。
徐中舒重視用川邊民族材料去研究巴蜀古史的方法,與當時學界普遍關注并利用早期羌族調查材料中的大禹傳說線索去論證巴蜀古史問題,實暗通心曲。川邊民族的史料以前較少被學界重視,如川北羌民中流傳的大禹傳說即極少為人所熟知(40)陳志良在《禹生石紐考》即說到:“自古以來,關于他們(川西北的羌、戎二民族)的情況,并沒有系統(tǒng)的記錄和介紹。即如到過川西的人,也只認為他們是‘番子’,他們的習俗、現(xiàn)狀、史地等等,全然不知?!币姡宏愔玖肌队砩~考》,《禹貢》半月刊1936年第6卷第6期,第42頁。,故其史料價值更顯得珍貴。陳志良就把莊學本在羌族民族調查資料中“禹生石紐”傳說視作古史研究中可信的材料:
羌民以刳兒坪為禹王生地,是羌民自身所保存的古傳說,并不是外來的。這種傳說很古老,很單純,極可相信。(41)陳志良《禹生石紐考》,《禹貢》半月刊1936年第6卷第6期,第43頁。
還有羅香林在夏民族發(fā)祥于岷江流域的研究中,亦著意于論證大禹出生地乃在今岷江上中游地區(qū),即傳世文獻所載“禹生石紐”。值得注意的是,羅香林亦提及莊學本對羌族的民族調查活動及其獲得的傳說材料,并把它當作重要的佐證史料,論證了傳世文獻(《華陽國志》與《水經注》)中的羌人對大禹生地的神圣信仰記載亦屬真實。他說:
數(shù)年前有莊君學本,至汶川調查民族,以所得資料,寄其友陳君志良,陳據(jù)以作《禹生石紐考》,謂“汶川縣屬的羌民,指汶川縣的石紐山頂名刳兒坪者,以為是禹王生地,不敢到那里去樵牧。這個信仰,全體羌民都信奉著,到現(xiàn)在還沒有二心?!笨芍砩~,為自漢迄今共認之事實,石紐為自來禁地,似其地為昔時禹所領部落或種人崇祀圖騰祖之所。……是禹之先代與戚屬皆以蜀岷江流域為根據(jù)地也。此與禹生石紐,更為有力旁證。(42)羅香林《夏民族發(fā)祥于岷江流域說》,《說文月刊》1943年第3卷第9期,第44頁。
為了更加確切地找到“禹生石紐”的證據(jù),以證明巴蜀悠久古史的真實可靠,1940年,衛(wèi)聚賢同于右任一道以實地考察方式對“石紐”進行學術性探訪活動。后來,衛(wèi)聚賢在《石紐探訪記》中記述了考察之由:
再就四川為禹的生地言,其地為石紐鄉(xiāng)或石紐山的刳兒坪,固然這石紐有說在汶川的,有說在北川(石泉縣)的,要之禹與羌民發(fā)生了關系。此事向不為人所注意,莊學本曾至汶川一帶調查,將傳說與志書上所載的材料匯集,陳志良先生據(jù)此而作《禹生石紐考》……于右任先生看了,根據(jù)這些材料,故有往汶川探訪之行。(43)衛(wèi)聚賢《石紐探訪記》,《說文月刊》1943年第3卷第9期,第13頁。
《說文月刊》1940年第2卷第6-7期的編后語亦寫道:
“禹生石紐”問題自陳志良先生撰文發(fā)表后,頗為海內學者所重視,于右任、衛(wèi)聚賢先生等,為了實物作證計,特作石紐探訪之游?!~為羌民社祭之地,是古代一民族的禁地,則為確切的事實,無庸討論。(44)《編后語》,《說文月刊》1940年第2卷第6-7期合刊。
由上述記載來看,因為陳志良根據(jù)莊學本調查的羌民傳說等材料論證了大禹出生于石紐,引起了學界對這一問題的關注。衛(wèi)聚賢和于右任為了將“石紐”證據(jù)坐實,生發(fā)了親自前往調查的計劃。從事后的調查結論來看,他們認為羌民的“石紐”傳說與傳世文獻記載的“禹生石紐”說法全然相合。陳志良、羅香林、衛(wèi)聚賢乃至于右任諸人對川北羌民中流傳的“禹生石紐”傳說都特為重視,并以此類民族傳說材料與“紙上材料”(傳世文獻之記載)相合證。他們的研究,與徐中舒提倡用川邊民族材料去旁證相關古史問題,可謂遙相呼應。
受“古史新證”思潮影響的學者,則認為巴蜀古史傳說反映了其深厚的歷史文化,秦滅巴蜀以前的古代巴蜀文化已自成一系。首應提及的是朱希祖。民國時期,他先是受學于章太炎,亦為北大新學陣營的主要人物,但他與王國維也有往來,對王國維早年的著作如《曲錄》甚為推賞。此外,1923年,王國維還給朱希祖收藏的明鈔宋本《水經注》寫過詳細的跋語(45)朱元曙、朱樂川《朱希祖先生年譜長編》,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198-200頁;喬海玉《地域與學術:朱希祖身份轉化與學術轉軌(1908—1944)》,東華大學2014年碩士學位論文,第17-18頁。。這些情況表明朱希祖較早就接觸過王國維的學術著述,自然亦能體會到王氏對古史研究的態(tài)度和觀點。另外,朱氏受學于章太炎,而章太炎與王國維在對待“古史辨”的態(tài)度上又相當一致(46)段渝《百年大禹研究的主要觀點和論爭》,《社會科學研究》2020年第1期,第156頁。。綜上可知,朱希祖對古史問題的看法必會受王、章的影響而與“古史辨派”相左。在古蜀歷史認識上,1939年,朱希祖通過論證“蜀”字本義為“蠶”,古蜀國即為“蠶國”,從而認為古蜀“蠶叢”傳說乃歷史之事實。他對傳統(tǒng)見識如《蜀王本紀》、《華陽國志》里的古蜀“未知書文”、“不曉文字,未有禮樂”、“戎狄之長”等記載詳加批判:“及庸璩羌髳微盧彭濮,助周武王伐紂以后,謂尚不知書文,吾未之信也。……若以西南戎翟陋之,則吾國炎黃遠祖,皆生西羌,禹生石紐,亦在岷山,與蜀同域,或通婚媾,何足為陋?!?47)朱希祖《古蜀國為蠶國說》,《新四川月刊》1939年第1卷第2期,第74頁。按:“璩”當為“蜀”之訛。其后,1941年,徐中舒也主張古代四川文化自成體系,巴蜀古史一脈相沿。他說:“要其文化由來甚古,即或出于秦漢以后,亦多萌茁于本土,而不必待于中原文化之浸溉,于以見四川之重要,在文化上實有其悠遠之歷史也?!薄八拇ㄎ忠扒Ю铮柗Q天府。南北物產,無不兼?zhèn)?。銅鐵鹽煤,蘊藏亦富,資原(源)優(yōu)厚,莫之倫比,且地當南北交通之中心;棧道千里,無所不通,故文化之發(fā)達亦早。蠶叢開明之世,雖屬傳說,然已粲然可觀?!?48)徐中舒《古代四川之文化》,《史學季刊》1940年第1卷第1期,第28、41頁。前文已論此派學者還十分重視新刊布的川邊民族學調查資料,并汲取其中合理的地方以用于論證巴蜀古史的研究。
應當說,以“二重證據(jù)法”為核心的古史新證的研究方法,極大地拓展了古史研究的史料范圍。經徐中舒、莊學本、陳志良、羅香林等學者的努力,早期的巴蜀古史研究就十分重視川邊民族史料。他們利用羌民大禹傳說的史料,去合理論證巴蜀古史的悠久歷史,從而破除了一直以來認為的巴蜀古史是“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的面貌。這些研究成果很大程度上為巴蜀古史進一步重建奠定了基礎。
通過對20世紀40年代古史學界重建巴蜀古史的努力過程的梳理,從中不難發(fā)現(xiàn)“疑古”與“新證”兩大思潮在重建巴蜀古史過程中都產生了重要影響。無論是“疑古派”,還是“釋古新證派”,都開始對戰(zhàn)國以前的巴蜀古史發(fā)表了深入研究的看法,而且兩派形成了一定的針鋒趨勢,這對于進一步討論巴蜀古史無疑有益。特別是自莊學本在川北羌族調查中發(fā)現(xiàn)涉及大禹傳說的史料之后,“疑古”和“新證”兩派學者都對巴蜀地區(qū)流傳的大禹傳說進行了研究,并進而論及巴蜀古史的“信”與“疑”諸問題?!耙晒排伞钡膶W者們在“層累的形成中國古史”原則下,認為古代巴蜀地區(qū)流傳的大禹傳說是由中原傳入的(49)顧頡剛《古代巴蜀與中原的關系說及其批判》,《中國文化研究匯刊》1941年第1卷,第207頁。。以大禹治水為例,其所反映的治水水利技術就是由秦關中地區(qū)傳入,其時代大致不早于戰(zhàn)國時期。顧頡剛之后的一些學者,則認為大禹傳說要晚至西漢時期才流入蜀中,其中一些人甚至提出大禹治水與古蜀的開明治水、李冰治水都是一回事的看法(50)黃芝岡《大禹與李冰治水的關系》,《說文月刊》1943年第3卷第9期,第72頁。。在這一總體論證思路下,文獻所載的戰(zhàn)國以前巴蜀古史多是層累形成的傳說而非真實的歷史。“新證派”學者則因為羌民的大禹傳說資料可以與傳世文獻如《水經注》、《華陽國志》等記載相印合,從而對川北羌民流傳的“禹生石紐”傳說深信不疑(51)羅香林《夏民族發(fā)祥于岷江流域說》,《說文月刊》1943年第3卷第9期,第43-44頁。,甚至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將禹、夏的起源地域劃定在岷江上游。由考證大禹傳說的可信,推及古代巴蜀地區(qū)戰(zhàn)國以前不僅有真的歷史,而且巴蜀古史淵源頗久。
客觀地說,20世紀40年代,“疑古”或“新證”兩派對大禹傳說與巴蜀古史諸關系的論證都或多或少存在問題。筆者認為,古代巴蜀地區(qū)流傳的大禹史傳,既不等同于歷史事實,也不能看成是后來(西漢)人偽造的歷史。在晚近以來不斷新出的考古材料視域下,大禹史傳與古代巴蜀的關系似可從三個方面進行論述。其一,“禹生石紐”的傳說并不等同于大禹真實地出生于北川一帶,它作為一種古史傳說在川北羌族地區(qū)流傳至今,更加直接地證明了大禹與古代羌族的淵源關系。如徐中舒和李紹明都已指出“禹生石紐”實際上反映的是羌民崇拜白石的傳統(tǒng),禹與羌有著族源和文化上的密切聯(lián)系(52)徐中舒《先秦史論稿》,巴蜀書社1992年版,第23頁;李紹明《從石崇拜看大禹與羌族的關系》,四川聯(lián)合大學歷史系主編《徐中舒先生百年誕辰紀念文集》,巴蜀書社1998年版,第283-287頁。。其二,大禹治水的地理范圍是以《禹貢》“九州”為藍本,從“九州”的地理范圍來看,大致是公元前3000年黃河和長江流域自然形成的人文地理區(qū)系,《禹貢》“九州”所反映的是商代史官對夏代的追記或是周初史官對夏、商兩代的追記(53)邵望平《〈禹貢〉“九州”的考古學研究》,邵望平《邵望平史學、考古學文選》,山東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25頁。。故而,大禹治水主要范圍并非局限在巴蜀或岷江上游,且大禹治水與古代蜀國蠶叢、李冰等治水的史傳也并非一回事,決不能混淆二者關系。其三,巴蜀地區(qū)流傳的大禹史傳所反映的應是古代蜀族與羌族、中原的淵源關系。從考古上說,從西北甘青地區(qū)逶迤而南,連續(xù)分布到川西高原,在岷江上游地區(qū)都有廣義的古氐羌文化的考古遺存(陶雙耳罐)(54)俞偉超《古代“西戎”和“羌”、“胡”考古學文化歸屬問題的探討》,俞偉超《先秦兩漢考古學論集》,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184-185頁。。從文獻方面看,中國古史傳說系統(tǒng)中“禹(夏)”和“蜀”都被認為是黃帝后裔顓頊一系(55)李學勤《禹生石紐說的歷史背景》,四川省大禹研究會編《大禹及夏文化研究》,巴蜀書社1993年版,第200-205頁。。這就表明夏禹與古蜀在文獻和考古上都能找到同源的證據(jù)。另外,從文化底層視角看,不惟大禹與古代巴蜀發(fā)生了關系,還有帝顓頊的史傳也是出自四川,這表明古代巴蜀與中原的關系是淵源有自,可以說古蜀在中國古史的原生文化底層中占據(jù)重要地位,為中華古文明形成做出了重要貢獻(56)段渝《大禹史傳的西部底層》,《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5期,第115頁。。盡管以今天的標準看來,早期學者的研究還存在或多或少的不足之處,但毋庸諱言,在整個巴蜀古史研究學術史中,他們的著述已為后來者進一步清理巴蜀古史打下了基礎。
附帶而論的是,無論是“疑古”還是“新證”,他們都有著共同的目標,即建立更加科學可信的巴蜀古史。為了達成此目標,當時的學者在研究方法上不設藩籬,采取了兼收并蓄的態(tài)度。如衛(wèi)聚賢將川北羌民之大禹傳說視作論證巴蜀古史的重要旁證史料,而這并不影響他吸收“古史辨派”的合理認識,他曾直言:“中國的古史,因擴大空間而堆高時間的。除當時的材料外(如甲骨記載殷事)。在后代的追述上,以后來的材料為可靠?!?57)衛(wèi)聚賢《中國古史形成的方式》,《說文月刊》1940年第2卷第9期,第81頁。前一句話顯然就是顧頡剛“時代愈后傳說的古史期愈長”、“時代愈后傳說中的中心人物愈放大”的另一種表述。再如孔令榖雖然反對陳志良等將“禹生石紐”落實在汶川,且堅持顧頡剛的觀點,認為禹是神或上帝,但他也主張用王國維的“二重證據(jù)法”去重建古史,認為:“我們應在古史籍中,得可信的事實,一一開發(fā)出來,一一予以適當?shù)慕獯?,然后證之以地下實物,征之以現(xiàn)存習俗,旁參以世界原始民族之思想習慣而得一大概輪廓,再從此輪廓加以整理重組,成一較可信的新古史?!?58)孔令榖《考古者的鑒別古史問題》,《說文月刊》1941年第3卷第2-3期合刊,第78頁。
總之,“疑古”或“新證”兩大思潮對古史研究的影響是相互的,其對20世紀40年代的巴蜀古史研究亦如此?!耙晒排伞睂υ缙诎褪窆攀返脑S多研究觀點雖已不再適宜,但是他們在研究方法與研究方向層面為后來的巴蜀古史研究起到了示范作用。在研究方法上,“疑古派”特別重視對史料的考辨,顧頡剛強調對傳世文獻中有關巴蜀古史傳說史料的辨析,即成為今后研究巴蜀古史的重要法則。在研究方向上,顧頡剛開啟了將巴蜀古史與中原古史作比較的研究路徑,特別是首次提出“巴蜀文化獨立發(fā)展說”,向被學者認為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前巴蜀文化與歷史研究領域內最具灼見、考論最精的結論(59)段渝《三星堆與巴蜀文化研究七十年》,《中華文化論壇》2003年第3期,第13頁。。同樣,“古史新證”影響下的學者所強調的對“川邊民族”史料的合理運用,極大地開拓了巴蜀古史研究的視野,間接地開啟了巴蜀古史研究多學科交叉合作的風尚,即多重證據(jù)法的雛形。通過利用多重證據(jù)來對巴蜀古史傳說進行綜合研究,將巴蜀古史傳說中史實素地的成分剝離出來進行新的建設??偠灾缙谥亟ò褪窆攀返膶W者們在學理、方法方面都參考了當時主流古史學界的重要成果,這些成果對巴蜀古史的研究方法、方向和視野諸方面的進一步拓展有著重要的啟迪和借鑒意義,進而有效地促進了巴蜀文化科學命題的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