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欣琛
(四川省社會科學院眉山分院,四川 眉山620010)
1633年-1644年,張獻忠率軍先后五次入川,與清軍、明朝殘軍和地方武裝勢力交戰(zhàn),對四川造成嚴重破壞,人口銳減。
目前,關于“張獻忠屠蜀”歷史事件的研究成果已有不少,①這有助于我們認清該事件的真相,但對其歷史記憶②形成的分析卻付之闕如。③官修史書對于“張獻忠屠蜀”歷史記憶形成有著重要影響。康熙十八年(1679年),清廷開啟《明史》編纂工作。乾隆四年(1739年)七月,《明史》全書刊成,有本紀二十四卷,志七十五卷,表十三卷,列傳二百二十卷,目錄四卷,共三百三十六卷,其中《列傳第一百九十七·流賊》記載了張獻忠屠蜀事件。然而,《明史》的記載卻未必是真實的歷史記憶,正如哈布瓦赫在《論集體記憶》中所說,“盡管我們確信自己的記憶是精確無誤的,但社會卻不時地要求人們不能只是在思想中再現(xiàn)他們生活中以前的事情,而是還要潤飾它們,削減它們,或者完善它們,乃至于賦予它們一種現(xiàn)實都不曾擁有的魅力”。[1]在清朝前期,④清政權面臨政權認同等危機,急需利用各種手段塑造自身政治合法性,⑤而通過編修《明史》建構出特定的歷史記憶,以影響時人的認知便是其中之一?!睹魇贰啡绾谓嫛皬埆I忠屠蜀”歷史記憶?清王朝塑造政治合法性的需要如何影響這種建構?民間私修史書建構的“張獻忠屠蜀”歷史記憶如何與《明史》配合或競爭?這些問題值得探索。本文通過對《明史.流賊列傳》中的相關內容進行文本分析,以期回答上述問題,并以此認識當時的政治、文化特點。
《明史.流賊列傳》載張獻忠在四川殺人如麻,“共殺男女六萬萬有奇”,“當是時,曾英、李占春、于大海、王祥、楊展、曹勛等議兵并起,故獻忠誅殺益毒。川中民盡,乃謀窺西安?!盵2]3318如今已有學者對該數(shù)字的正確性提出質疑,⑥但無論如何,《明史》以此為后人留下了張獻忠兇殘的歷史記憶。
張獻忠對其下屬也極其殘暴。如“偽官朝會拜伏,呼獒數(shù)十下殿,獒所嗅者,引出斬之,名天殺”,“賊將有不忍至縊死者。偽都督張君用、王明等數(shù)十人,皆坐殺人少,剝皮死,并屠其家”。[2]3318
四川遭張獻忠之亂后,“列城內雜樹成拱,狗食人肉若猛獸虎豹,嚙人死輒棄去,不盡食也。民逃深山中,草衣不食久,遍體皆生毛”。[2]3318
有學者指出,“儒學社會對王朝合法性現(xiàn)實層次上的需求,簡單說來包含兩個方面:一是王朝是否能夠建立或維護‘君君、臣臣、父父 、子子’的君主秩序;二是王朝是否能夠做到敬德保民、從民所欲”。[3]在清朝前期,清廷采取了減免賦稅、建立社倉制度等多種措施保障民生,恢復經濟發(fā)展。如康熙終身注重蠲免錢糧,減輕民眾負擔,蠲免總數(shù)約達“一億五千萬兩之多”。[4]46其以儒家民本思想作為施政關鍵,甚至將“愛民”總結為清王朝的“祖宗家法”。[4]47這些措施體現(xiàn)了清王朝的儒家民本思想,彰顯了其在儒學社會中的合法性。而《明史.流賊列傳》所書寫的張獻忠行為則與之相反,表明大西政權既不存在一個正常穩(wěn)定的君臣關系,也不能“敬德保民、從民所欲”,從而否定其合法性。
《明史.流賊列傳》描述了張獻忠屠殺四川讀書人的殘忍行徑:(張獻忠)“詭開科取士,集于青羊宮,盡殺之,筆墨成丘?!?。[2]3318對于不肯合作的地方士人,“脅川中士大夫使受偽職,敘州布政使尹伸、廣元給事中吳宇英不屈死”,而屈從于張獻忠者也難逃一劫,“諸受職者,后尋亦皆見殺”,以致編纂者感慨“其慘虐無人理,不可勝紀”。[2]3318
這一敘事與清王朝緩和滿漢矛盾,消解農民軍抗清政治合法性,以爭取漢族士人支持的現(xiàn)實需求有著密切關系。
清王朝是由少數(shù)民族所建立的一個政權,其在有著“夷夏之辨”觀念的漢族士人前面臨著民族和政權認同問題。明亡后,有部分漢族士人依附農民軍抗清,在他們看來,“在與滿清異族的夷夏之防面前,朝與賊的界限就不再是那么不可逾越的”。[5]此外,1647年1月張獻忠陣亡后,大西軍轉戰(zhàn)重慶繼續(xù)抗清,同時全國各地不少農民武裝力量也舉起抗清大旗。⑦上述情形都迫使清王朝考慮如何爭取漢族士人的支持以穩(wěn)固其統(tǒng)治。
盡管存在“夷夏之辨”,但“夷”與“夏”的區(qū)別并非絕對,“夷”可通過認同漢文化認同實現(xiàn)身份轉變,正如大儒韓愈在《原道》中所說:“諸侯用夷禮則夷之,進于中國則中國之”。據(jù)此,清王朝以開科舉、修拜文廟、經筵日講等多種形式表達其對漢族讀書人和儒家的尊重,其中更是以敬拜文廟和經筵日講等手段實現(xiàn)了集“治統(tǒng)”與儒家“道統(tǒng)”于統(tǒng)治者一身。
清王朝早在入關前便已開科舉取士:皇太極于天聰三年(1629年)舉行科舉考試,錄取二百多人,此后又于天聰八年(1634年)、崇德三年(1638年)、崇德六年(1641年)開科取士,將大量漢族士人吸納到政權中。這樣既吸收了大量人才為國家所用,同時也能獲得漢族讀書人的支持。清軍入關后,清廷掌權者多爾袞繼續(xù)推行科舉,以“籠絡和收買漢族地主階級知識分子,消除其反抗情緒”。[6]四川貢院毀于明末戰(zhàn)亂,康熙四年(1665年),冀應熊請于四川布政使朗廷相、按察使李翀霄,向四川巡撫張德地申請改明蜀王府為貢院。“具題建修,倡捐有差,堂署號舍頗備前建,明遠樓及貢院坊煥然一新,制稱宏敞”。[7]貢院早日建成便可保證士子科考??滴跏四?1679年),朝廷開博學鴻儒科更是吸引了一大批漢族讀書人。
由于文廟是孔子和儒學的一個象征,修建、敬拜文廟便成為統(tǒng)治者表達尊儒尊孔態(tài)度的一種方式,因而受到清統(tǒng)治者重視。早在后金天聰三年(1629年),皇太極已在盛京建成文廟,祭祀孔子。入關后,順治帝曾兩次冊封孔子;康熙帝多次親詣山東文廟,步行升殿,跪讀祝文,行三獻禮,“為歷代帝王所不曾有”,[8]89雍正帝在其即位第一年即追封孔子五代王爵。作為“夷狄”的清統(tǒng)治者修建、敬拜文廟是向漢族士人昭示其對漢文化的認同,進而表明自己已成為華夏族一員以消解民族矛盾,甚至使原本由士人掌握的“道統(tǒng)”歸入了統(tǒng)治者。[8]93
經筵日講也是清帝尊儒的一個體現(xiàn),同時也是其掌握儒家“道統(tǒng)”的另一種方式。順治十二年(1655年)四月,順治帝開始舉行經筵,但在順治朝經筵日講只流于形式。到了康熙時期,經筵日講才真正成為帝王學習儒家經典一種方式,而康熙帝也樂在其中。更重要的是,康熙帝逐步改造了講課的形式,使經筵日講不再是只由講官進講,而逐漸變?yōu)榈弁跖c講官互講,最后成了帝王先講、講官后講,結果使經筵講官淪為帝王附庸,儒家“道統(tǒng)”從士人轉移到了帝王手中,使清帝集“治統(tǒng)”與“道統(tǒng)”于一身。⑧
清王朝的上述措施伴隨了《明史》編纂至刊發(fā)的全過程。《明史》建構了張獻忠殘酷屠戮四川科考士子的歷史記憶,以此向天下讀書人表明:與尊重讀書人、儒家,掌握儒家“道統(tǒng)”的清王朝相比,張獻忠的大西政權實為無道,從而否認其合法性,同時也彰顯了清軍剿殺張獻忠及入主中原的合法性。
君權神授的天命觀是中國傳統(tǒng)王朝證明其政治合法性的方式之一,《明史.流賊列傳》亦對此加以利用。
《明史.流賊列傳》首先否定張獻忠起兵的正當性。“破重慶,瑞王常浩遇害。是日,天無云而雷,賊有震者。獻忠怒,發(fā)巨砲與天角”。[2]3318古人認為有雷而無云,預兆著臣下叛亂,國將易主。⑨史書將天無云而雷與張獻忠殺瑞王朱常浩之事相聯(lián)系,意指張獻忠于明王朝而言是叛賊,從而否定其起兵合法性。此外,史書敘述張獻忠以炮轟天的行為則表明其對天不敬,更不會受到天命眷顧。
《明史.流賊列傳》也暗示張獻忠被清軍擒殺是天意。順治三年(1646年),張獻忠率軍出川北,“欲盡殺川兵”,川軍統(tǒng)將劉進忠聽聞后帶兵而逃,投奔入川清軍,為其引路。張獻忠軍“至鹽亭界,大霧。獻忠曉行,猝遇我兵于鳳凰坡,中矢墜馬,蒲伏積薪下。于是我兵擒獻忠出,斬之”。[2]3318若無大霧,張獻忠或許能提前發(fā)覺清軍,不至于“猝遇”。大霧似乎有意出現(xiàn)配合清軍擊殺張獻忠,這暗示著天助清軍,也就意味著“天命”眷顧清王朝而非張獻忠,從而否定后者政權合法性。
在清朝前期,讀書人也通過修史以表達自己對這段歷史的認知和對清王朝的態(tài)度。這些著作在“張獻忠屠蜀”歷史記憶方面,或與官修《明史》配合,或與之對抗。而清王朝為維護其政治合法性,對與《明史》不同的歷史記憶加以壓制。對此,筆者以《蜀碧》《罪惟錄》為代表進行分析。⑩
在私史中,從正面呼應《明史》的主要有彭遵泗的《蜀碧》等。私史與官史共同為時人建構起“張獻忠屠蜀”的殘酷歷史記憶,塑造了清政權的合法性。
彭遵泗《蜀碧》著于其早年進入京城之時。彭端淑在后序中指出,該書意在將張獻忠屠蜀之事“筆之于書,使后之君子得以考之,則死者可以無憾”。[9]該著初刻于乾隆十年(1745年),所引之書包括《明史》《明史綱目》《明史紀事本末》等二十五種,“幾乎收盡了當時記載張獻忠在四川時的所有史料”。[10]有學者認為該書真實性受人質疑,[11]筆者從話語分析角度看,無論內容是否失真,《蜀碧》在內容和敘述方式上與《明史.流賊列傳》相似,否定了張獻忠政權的正當性,肯定了清王朝入主中原的政治合法性。
《蜀碧》主要從兩個方面敘述張獻忠屠蜀的暴行:一是屠殺四川讀書人?!百\詭云選舉,用軍令嚴催上道,不至者孥戮,并坐比鄰。既集,令之由東門入,西門出,盡斬之”。[12]24二是以剖腹、矛刺等殘忍方式屠殺普通百姓,連婦幼老弱亦不放過。如“一老人自扶杖出,見賊,絮語生平窮苦狀,謂不能具主人禮。賊笑曰:‘若苦如此,何必更住世間?’殺之。”“賊殺所獲婦女小兒。賊以婦女累人心,系令殺之。有孕者剖腹以驗男女。又取小兒每數(shù)百為一群,圍以火城,貫以矛戟,視其奔走呼號以為樂”。[12]27正因張獻忠軍殘暴,不僅殘明地方官員不肯降之,其亦不為四川百姓所接受。如大西軍欲假扮官軍襲擊通江城,路上遇見一童子,便告誡之不要透露他們身份,“童子佯應之且走將及城門大呼曰:賊至矣!賊殺之”。“時邑人王廷輔妻閻氏聞賊入,遁深林中,被賊搜執(zhí),觸樹未死,罵賊,賊怒殺之”。[12]19這段記載頗為可疑,若張獻忠部性情殘暴,則很可能殺害童子以防其泄露他們的蹤跡,而不會將他帶至城下。盡管《蜀碧》部分內容的真實性存疑,但該書通過對大西軍暴行的大量細節(jié)描寫,從而否定張獻忠政權的合法性,這與《明史.流賊列傳》相同。此外,書中也暗指張獻忠等人不懂儒家之道,如張獻忠部捉住士民祝丕傳及其母,“欲殺其母,求以己代,不許;遂大罵,母子罹害”,[12]14殺害孝子體現(xiàn)著其對孝道的蔑視。
《蜀碧》在敘述清軍入川誅殺張獻忠經過時亦暗示清軍得“天命”和人心?!巴趺鼘熂残校廖鞒渲P凰山,會大霧,王潛勒軍登山……王诇得之,揮鐵騎促賊營。時方辰食,獻衣飛蟒半臂,含飯,率牙將數(shù)十人倉皇出視。進忠指善射者章京雅布蘭射之,一矢中其喉”。[12]30這段敘述可能是來源于《明史》,但比其有更多的細節(jié)描寫,更好地體現(xiàn)了清軍神勇,出其不意地襲擊了大西軍,而“大霧”似乎有意幫助之。此外,書中還記載:“獻在成都,忽謂:‘今入厄運,三年中莫可支吾。獨有遁世埋名,入深山,苦修數(shù)載,可免耳。過此仍橫行天下?!跤胛洚敒榈朗浚还?。伏誅時年四十一”。[12]31再次強調張獻忠陣亡是天意。此外,書中也表現(xiàn)了四川民眾對張獻忠恨之入骨。清軍捉住張獻忠后,肅親王豪格“乃按佩刀仰而祝天曰:‘獻忠罪惡滔天,毒流萬姓,予受天子命,奉行天誅,謹敢為百姓復仇?!S櫍H加刃于獻,磔殺之”。[12]30-31說明清軍入川目的在于奉天意誅殺禍亂四川的張獻忠,為被其殺害的百姓復仇,實為“王者之師”。清軍將張獻忠尸體掛在軍營大門,“士女往斫之,骨肉糜爛殆盡”,表明四川民眾對張獻忠的憎恨,從而說明清軍入川正當性。而張獻忠被擒后,部下投降,“四養(yǎng)子兵潰東走”,[12]31從側面體現(xiàn)出清軍對農民軍的強大威懾力。
持不同立場的史書對“張獻忠屠蜀”的書寫存在差異。王海洲認為,“社會記憶通過剔除意欲忘卻的過去,以及加入并不存在或者故意歪曲的內容,以重建歷史的現(xiàn)實意義,最終使得傳統(tǒng)在一個社會的框架中得以延續(xù)并不斷變遷。政治權力通過這種方式進行有利于其統(tǒng)治的操作,但社會其他權力系統(tǒng)也能使用這種方式來實施抵抗”。[13]在《明史》成書之前,已有史家撰寫“張獻忠屠蜀”歷史,其建構的歷史記憶與《明史》大相徑庭。反清的查繼佐的《罪惟錄》便是其中典型,其以此表達自己不認可清王朝的立場。
查繼佐(1601-1676),浙江海寧人,字伊璜。清軍南下時,其奔赴浙東參加抗清戰(zhàn)爭,在魯王監(jiān)國時又參加過保衛(wèi)錢塘江的戰(zhàn)斗??骨迨『箅[居在海寧,致力于明代史實的整理、書寫。查繼佐于康熙十四年(1675年)寫成《罪惟錄》,并將自己的褒貶觀點寓于其中。他在《罪惟錄》中持反清立場,對“張獻忠屠蜀”歷史記憶的塑造也與《明史》《蜀碧》不同。其記載張獻忠之死:“進忠導藍旗固山反攻獻忠,直抵西充縣。獻忠方巾被一枝梅直掇,猝騎,遇敵鳳凰山,舉弓睨北師左部,北師右部將亦睨射獻忠,則獻忠與左部將并倒”。作者以“北師”指稱清軍,不同于《明史》稱“我兵”或《蜀碧》稱“王”,表明了自己對清政權的態(tài)度?!矮I忠與左部將并倒”這個細節(jié)暗示了清軍并非神勇無敵,其為擊殺張獻忠也付出了代價。這段描述也未體現(xiàn)清軍擊殺張獻忠的是為百姓復仇的意義,也沒有提大霧的影響,從而否定了《明史》敘述中所隱藏的清軍得天命之意。此外,該書只寫了張獻忠殺戮官員和士人行徑,而未提其殺害普通百姓?!皣貞c四日,城破,瑞王闔宮被難,舊撫臣陳士奇死之。屠重慶,取丁壯萬余,刳耳鼻,斷一手,驅徇各州縣”“陷成都,蜀王闔宮被難,巡撫龍文光暨道府各官皆死之。檄諸紳于成都,皆見殺。懸榜試士,士爭趨乞生。復以兵圍之,數(shù)千人咸振筆挾策以死”。[14]該書寫成后,“涉及大量為清廷所忌諱的史實,所以書成后無人敢付梓刊印發(fā)行”,[15]只能私下流傳,直至1936年才由商務印書館出版。
明末清初時期,張獻忠入川并建立大西政權,與殘明軍隊、地方武裝和清軍作戰(zhàn),使四川飽受戰(zhàn)火摧殘。這一重大歷史事件也為官修或私修史書所記載,成為影響后人認知的歷史記憶。然而,歷史記憶并非完全真實,其往往受現(xiàn)實需要影響。保羅·康納頓指出:“我們有關過去的形象,通常服務于現(xiàn)存社會秩序的合法化”。[16]
清軍入主中原之初,面臨農民不斷起義和漢族士人不認可等問題,遭遇政權合法性危機。在此背景下,清朝開啟了《明史》編纂工程,意圖通過歷史書寫建構自身的政治合法性,而方式之一就是通過闡述張獻忠等人屠殺普通民眾和讀書人的殘暴行徑及其不得“天命”情形,在天下士人心中建構出張獻忠殘暴、清軍乃王者之師的歷史記憶。
學者指出,《明史》頒布之后,“有關明代的史事和定論已出,即使繼續(xù)私家修史的工作,也僅僅是表示對官修《明史》的附和與贊同而已”。[17]私家修史對《明史》的附和與贊同,是部分士人主動將自己精神融入清王朝意識形態(tài),認同清王朝政治合法性的一種表現(xiàn)。如彭遵泗《蜀碧》雖意在講述歷史以供后人查考,與清廷編修《明史》目的不同,但內容則與之相近,與清統(tǒng)治者的意識形態(tài)契合,代表了乾隆時期部分讀書人對清王朝的認同態(tài)度。這部分私史與官史相呼應,共同建構起“張獻忠屠蜀”的歷史記憶,影響時人對這一歷史事件的認知——抗清的張獻忠大西軍殘暴而清軍仁義,從而塑造出清王朝的政治合法性。
另一方面,與《明史》內容不符的私史則長期受到壓制。如在官修《明史》頒布前便已成書的《罪惟錄》,由于持反清立場而不敢公開刊行。其所建構的與《明史》敘述不同的“張獻忠屠蜀”便成為了歷史記憶長河中一股暗流,這也使得清王朝的政治合法性得到維護。
注釋:
① 明末至民國時期,史家對張獻忠多持否定態(tài)度,視之為“流寇”。新中國成立后,在階級斗爭思想的指導下,史學界對張獻忠的評價有所改變:肯定其農民起義領袖地位,同時貶抑他與李自成分裂及其曾被明王朝招降的行為,諱言其“屠蜀”之事。1980年代后,一些權威研究者又為張獻忠“屠蜀”翻案。如今,不少學者對張獻忠及其屠蜀認識趨于客觀,如李映發(fā)在《張獻忠其人與殺人》(《尋根》2010年03期)指出《明史》等史料對張獻忠屠蜀有所夸張。與之同名的學者張獻忠亦在《“張獻忠屠蜀”與清朝政治合法性之建構》(《中國史研究動態(tài)》2016年第5期)指出,明末清初時期造成四川人口減少的因素是多方面的,除張獻忠屠殺外,還有明軍、清軍、地方武裝、農民軍以及降清后復叛的吳三桂在四川的燒殺及瘟疫,而清廷為了打造自身合法性,極力將屠蜀責任歸在張獻忠身上。此外,一些學者對張獻忠屠蜀人數(shù)也提出質疑,如馮廣宏《張獻忠屠蜀人數(shù)疑案》(《文史雜志》2009年06期)等。
② 關于“歷史記憶”的概念,本文參照趙世瑜教授的定義。趙世瑜教授認為歷史記憶(historical memory or memory for the past)“指個人或集體對過去的記憶”,參見趙世瑜《傳說·歷史·歷史記憶———從 20 世紀的新史學到后現(xiàn)代史學》,《中國社會科學》2003年第2期,第176頁。
③ 蘇循波《清修〈明史〉與政治合法性的建構》,(《求索》2013年第3期)分析了清王朝在《明史》中通過四種方式塑造自身合法性:以“天命觀”詮釋清王朝合法性,言宦官之惡揭示出明清易代的必然性,隱匿某些史實以美化清王朝,詆毀農民起義。但未具體分析《明史》如何“詆毀農民起義”。
④ 本文所提的“清朝前期”參考馮爾康教授的劃分標準,即“入關以前是開國時期,順、康、雍以及乾隆前二十三年為前期,乾隆十四年至道光二十年鴉片戰(zhàn)爭為中期,下余的時期為后期”。參見馮爾康《雍正傳》,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9年版,第655頁。
⑤ 本文所提“政治合法性”概念,參考王海洲《合法性的爭奪》(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政治合法性就是社會成員基于某種信仰而對政治統(tǒng)治的正當性所表示的認可,就是政府基于被民眾認可的原則來實施統(tǒng)治的正統(tǒng)性或正當性?!?/p>
⑥ 參見馮廣宏《張獻忠屠蜀人數(shù)疑案》(《文史雜志》2009年06期)等。
⑦ 如1647年春廣東陳邦彥等人舉兵;1647倪安東,韶州瑤族人民抗清;1648年春浙江東部四明山大嵐山寨起義,浙江農民的抗清斗爭,到1655年還有金華地區(qū)的東陽縣農民數(shù)千人等;1648年,山東榆園農民起義,堅持到1651年,魯東農民軍堅持到1662年。具體可參見戴逸《簡明清史》,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
⑧ 參見楊念群《何處是江南:清朝正統(tǒng)觀的確立與士林精神世界的異變》(增訂版),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7年版。
⑨ 如《太平御覽》:“《漢書》曰:武帝征和四年,天清晏無云,有雷,聲聞四百里。至后年,侍中莽何羅反”。
⑩ 清代記載“張獻忠屠蜀”事件的私人史學著作主要有:查繼佐《罪惟錄張獻忠傳》,吳偉業(yè)《綏寇紀略》,毛奇齡《后鑒錄》,李馥榮《滟滪囊》,劉景伯《蜀龜鑒》,馮甦《見聞隨筆》,彭遵泗《蜀碧》,費密《荒書》,歐陽直《蜀警錄》,沈荀蔚《蜀難敘略》,傅迪吉《五馬先生紀年》及孫錤《蜀破鏡》等。筆者選擇《蜀碧》為代表,原因有二:一是該書是在《明史》頒布后公開刊刻,在內容上呼應官方《明史》;二是作者生長在雍乾盛世且仕清,這一背景更能體現(xiàn)彭遵泗等讀書人通過怎樣的歷史書寫表達其對清王朝的認同。選擇《罪惟錄》為代表的原因是:其一,該書的一個特點是作者將褒貶寓于其中,尤能反映查繼佐等反清士人的政治態(tài)度;其二,該書是查繼佐經歷“明史案”后所著,能反映清代前期,在朝廷嚴厲的文化政策之下,反清士人的歷史著作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