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楊莙,女,中國散文學會會員,重慶作協(xié)會員,重慶文學院創(chuàng)作員。作品散見于 《人民文學》 《星火》 《青年作家》《大觀》 《短篇小說》 等刊物。
媽的,婊子!看著曾美女甩著兩扇肥臀和幾個男人離去的背影,看上去斯斯文文的賈先生又一次爆了粗口。
賈先生是做生意的,業(yè)余喜歡寫作,他的朋友打趣地稱他為賈作家。他非但不介意,平時還總是這樣介紹自己:我姓賈,別人都叫我賈作家。反而給人風趣、有胸襟的印象。其實心底是介意的,一有空就噼哩啪啦地敲鍵盤,他要用作品向世人證明,賈作家不假。鍵盤累壞幾個倒是不假,但作品要發(fā)表仍然困難;書得自費才能出版也不假,老婆因此斷定他吃錯了藥投錯了胎,無法忍受而離開了他更是不假。沒辦法,既然藥也吃了錯胎也投錯,就只能繼續(xù)錯下去了,所以不溫不火的生意之余,賈先生仍然伏身于書案,敲打著鍵盤。
賈先生是在半年前一個文學活動上認識曾美女的,從未讀過她的文字,但是聽人這樣介紹她:明明可以靠顏值吃飯,卻偏偏要靠才華。便忍不住將兩顆眼珠彈向了曾美女。
曾美女長得豐腴,用更接地氣的話來說就是有點胖,皮膚很白,粉又打得很厚,于是一張臉就分外的白。穿一件能晃花眼的長裙,低領,白花花的肉于是噴薄而出,能亮瞎眼??傊褪悄谴喂P會的聚光點,吸引著一群“蚊蟲”躁動不安,嚶嚶嗡嗡地往上撲。
賈先生也不能免俗地嗡嗡起來。
美女作家,久仰大名啊,今日終于見到真人了。當真是文如其人啊,不僅美,而且細膩、靈動。賈先生上來就是一通驚呼,心中卻在暗暗發(fā)笑,如果真要說文如其人,那么她的文章是不是白胖型的呢?
如今啊,是個女人就是美女,是個女作家就是美女作家。曾美女嘟起一張紅潤飽滿的小嘴,不依賈先生的稱呼。
或許是因為賈先生那甜得釀心的嗡嗡,或許是因為賈先生長得也不壞,曾美女愿意放下身段與他溝通交流。
那這樣吧,我叫你曾美女好了。賈先生優(yōu)雅地扶了扶眼鏡,我說的是真正的真,不是姓曾的曾哦。賈先生是南方人,真、曾讀音不分。我敢說你是名副其實的美女,絕無半點恭維的成分,不信你看看我的眼睛,是不是很真誠?
賈先生說著,就把一張臉傾了過去。
曾的嘴貼近了賈的耳??墒琴Z先生,我怎么只看到那種——就是得了肝炎的那種顏色?說完為自己的小幽默咯咯地笑。
曾美女香而熱辣的氣息,小螞蟻似的輕咬著賈先生的耳朵,撥弄得他的心像觸了電一樣麻酥酥的,渾身好一陣燥熱。他也拿話去啃曾的耳朵,你錯了,不是那種顏色,是紅色,心頭起火了,你是縱火犯,你得負全責來滅火!
曾美女就仰起了頭來,一頭酒紅色的卷發(fā)亂顫。
晚飯后,賈先生和曾美女走進了酒店旁邊的咖啡屋。
咖啡屋布置得精致而浪漫,燈光朦朧柔和,鋼琴曲溫柔宛轉(zhuǎn)地將《愛之夢》低訴,三兩對情侶將腦袋抵在一起,壓低了嗓門,唧唧歪歪地說著情話。這樣的屋子,確實適合談情說愛,尤其是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的夜晚。
心中燃著欲火,咖啡就比酒還容易讓人醉。賈先生喝著喝著就喝麻了,將曾美女蛇信子一般顫抖著的舌頭喝到了嘴巴里。
兩人很快便厭棄了這適合情人待的地方,他們回到了更適合情人待的酒店的床上。
床上才是曾美女真正發(fā)揮才干的地方。事后賈先生這樣總結(jié):曾美女氣勢如虹地騎在他身上,搖漾著一身白肉,嘴里發(fā)出嗬呀嗬呀的類似吆喝的聲音,女騎手一般駕馭著胯下的一匹瘦馬。她不知疲倦地扮演著騎手的角色,他卻感到有些吃不消了。這些年,一本接一本的賬簿,一部接一部的作品,還有不好拿到臺面上說的這些那些,幾乎將他的身子掏空。他想討?zhàn)垼€是堅持著沒有舉起白旗,最后幾根瘦骨差點被壓斷。
那個夜晚之后,賈先生再看曾美女,就覺得她有點類似于那道有名的川菜——回鍋肉,肥而不膩,因此筆會結(jié)束時,竟生出些許惆悵。
回家后,賈先生向百度討得曾美女的幾篇文章,讀過幾行便哈哈地笑起來,果然是白胖型,冗長,臃腫,并且上了癮似的用四字詞,它們排著隊,能把人看得透不過氣來,華麗得非同一般,像她的服飾和精心修飾過的妝容。
若說心是一面湖,倘遇風過,總會漾起幾絲漣漪的,如遇上一粒石子,則蕩漾的時間更久,且石子也將沉于湖底。很顯然,曾美女不是那粒石子,而一縷路過的風帶給賈先生心湖的幾絲波紋,很快便會散去。
就在賈先生不再溫習筆會的場景時,收到一封征文大賽頒獎典禮的邀請函。
得了個三等獎,本不打算去領的,一掃獲獎名單,曾美女的名字赫然位列二等獎,不由得酸甜苦辣一齊涌上心頭,自我感覺還不錯的文字竟然在她之下,這無論如何也是令人懊喪的,但那晚為她當牛做馬的一幕,又讓他非常樂意在她之下。
也就半年多時間,曾美女就像提前得了阿爾茨海默病一樣,儼然一副不認得賈先生的樣子了,見面時并不看他,只對一只伸過來的發(fā)燙的手象征性地點了點頭,高冷得已在云端。對大家都這樣也就罷了,但面對其他男人,尤其是幾個有頭有臉的男人,立刻就落入了人間,且化身為一只翩翩起舞的花蝴蝶,滿臉春花地穿梭其間。
賈先生一時間莫名驚詫,腦海中一下子浮想起《圍城》里的鮑小姐來,發(fā)釵還留在方鴻漸昨夜的鋪上,就已把眼前的方先生當作了路人。
媽的,他一口唾沫啐在垃圾桶里,婊子!一邊低了頭,一邊抬眼從眼鏡上方的空隙里偷偷瞟了瞟那幾張紅光閃閃的面孔,今晚,誰又將成為一匹供她吆喝的馬?
晚上,賈先生沒有加入到喝茶、K歌、吃夜宵喝啤酒等消磨異鄉(xiāng)夜晚的隊伍中。他獨自蜷在酒店的房間里,可這時間確實不好打發(fā),會上獲取的各種請他雅正、雅存的書籍翻都懶得翻一下,手機玩了一會兒也被砸在了床上。
他瞪著那張床,還想當然地以為,曾美女又會做一次女騎手,床為草原他作馬,縱橫馳騁一番,完全沒想到她竟然翻臉不認人。
婊子無情。老話自有存在的道理。
不過為這種人毀壞腦細胞是不理智的,更是不值的。賈先生覺得該為這事畫個句號了,句號之前最理想的一句話無疑是:算起來我賈某某是占了便宜的。
然而,正如方鴻漸想的“反正自己并沒吃虧,也許還占了便宜,沒得什么可怨”,“可是失望、遭欺騙的情欲,被損傷的驕傲,都不肯倒伏”。再巧妙的詞句、再精密的計算也無法像一臺熨斗那樣,將方鴻漸波瀾起伏的內(nèi)心撫平。
賈先生烏青著一張臉,轟的一聲從沙發(fā)里站了起來,撿回手機,取出房卡,摔門而去。
已經(jīng)十點了,不過那魅惑的霓虹燈,奔走于茶樓、酒肆、大排擋的情歌與玫瑰,讓城市的夜生活拉開了帷幕。
一個模具中出來的城市夜景。賈先生向右拐進一條小街,或許要安靜些吧。小街破舊,傷痕累疊的水泥路、石板鋪就的人行道、不知建于何年的木質(zhì)結(jié)構(gòu)的老房子,已經(jīng)有些陳舊了。很靜,異樣的靜。
幾步便逢得一家發(fā)廊,并不似通常理發(fā)店一般時尚、張揚,一色的粉紅紗縵羞答答地遮住門臉,因此,看不到一個顧客和頭頂各色頭發(fā)的發(fā)型師。
先生,請問需要服務嗎?這時有聲音從路邊飄來,嬌嗲媚甜,把賈先生胳膊上的雞皮疙瘩都喚醒了。
哈哈,竟誤入花街。今天是個什么好日子,怎么處處可遇婊子?賈先生的嘴巴控制不住地扯了一下,想笑,卻實在笑不出來。
假如婊子也流行走職稱路線,那么這條破敗小街上的婊子,絕對是游離在中高級職稱以外的。但是,那位會寫白胖型文章的婊子就一定要高級些嗎?賈先生突然靈光一閃,既然實質(zhì)都一樣,睡此婊子不就相當于睡彼婊子了嗎?不也同樣有一個不寂寞的異鄉(xiāng)夜晚了嗎?他為自己的這個新發(fā)現(xiàn)擠出了一絲笑容,可惜路燈昏黃,那樣的笑便顯得有幾分詭異。
先生,不進來玩一會兒嗎?沒走出幾米,又有更直接的召喚撩撥著賈先生的耳朵,就想進去玩一會兒了,可不知怎的,雙腿沒能停得下來。
大哥,上我家去歇會兒吧。
賈先生猛地停住。大哥,聽到這稱呼的時候,一股濃郁的泥土味兒撲鼻而來,他竟然很愜意地打了個噴嚏,恍惚起來,就像是重返遙遠的鄉(xiāng)下老家。
稱他為大哥的女人站在路燈下,偏矮,偏瘦,長相還算過得去,看不出實際年齡,三十幾歲吧,也有可能不到。并不似做這行的妖冶暴露,搔首弄姿,是才做不久?是有意為之,還是像寫文章要講究個另辟蹊徑,就不得而知了。如今這人和事與那霧霾的天氣一樣,誰看得清?
大哥,那就去我家歇會兒吧。見賈先生駐足打量,女人的聲音驀地輕快起來。
歇會兒?歇會兒得多少錢?。抠Z先生也揚起了嗓門,像與田埂對面的某個姑娘搭話。
很便宜的大哥,就一百塊。
確實便宜,一筆交易干脆利落地成交了。女人領先半步帶路,又生怕后面的人跟丟了似的,不時側(cè)過頭來瞄一眼。賈先生心中覺得好笑,我又不是鬼,走路沒有聲音,這腳步聲就在你背后響著,有什么可擔心的。
賈先生問女人叫什么名字,不知是客人們沒有問小姐名字的習慣,還是警惕性使然,女人愣了一下,說,從前在家里,他們都叫我霞妹。說完輕聲笑起來。
霞妹,嗯,這名字好聽。賈先生點著頭。這名字,讓賈先生再度想起了鄉(xiāng)間那些叫做芳妹、鳳妹、菊妹的兒時玩伴。
女人所說的家并不在那粉紅紗幔蒙面的房子里,拐進去的一條巷子,窄而衰敗,并無門面來容納那樣的一幅紗幔,賈先生心底涌起一點意外之喜。沒有路燈,走路全憑兩排房子之間的縫隙中透進來的絲縷天光。
女人打開了手機上的手電筒,并過來拉住了賈先生,巷子黑,大哥小心些。
只要你白就可以了。賈先生張口就想來一句,不過他沒有張口。
到了,大哥。
面前一扇掛著明鎖的木門,吱嘎一聲推開后,一股濁重的味道當胸給了他一拳,逼得他連連后退。
這味道,有股老房子的陳腐味,隱隱約約的尿騷味、中藥味,以及什么東西捂久了不見陽光發(fā)出的說不出的什么味,更要命的是,這種種怪味被廉價的香水雜糅著散發(fā)出更怪的怪味。
他頓時打起了退堂鼓。
大哥,來都來了就別走?。∨酥绷?,拽住賈先生的胳膊,我這兒條件是有些差,不過待一會兒就習慣了,我絕不會讓你花冤枉錢的,我……我會讓你滿意的。這樣吧,大哥,我只收你八十怎樣?
賈先生眉毛一皺,什么八十九十,我沒事做啊和你談價錢?話沒說完就隨女人進了屋子。
女人摸到燈繩,啪嗒一聲,喝退了塞滿一屋的黑暗。屋子不大,卻身兼客室、臥室、廚房數(shù)職,屋中間攔腰掛一道看不出花色的布簾,布簾邊是一張一米二寬的床,就這小床,依那曾美女的狂浪必然會跌下馬背,滾出草原。
大哥,歇會兒吧。女人開始給賈先生寬衣解帶,她溫熱的手撫過他的肌膚,那褲襠間的物件兒就得了令似的站了起來。霞妹,霞妹,他一把箍住了霞妹,不住口地低喚,所有令他厭惡的味道統(tǒng)統(tǒng)消失,嗅覺里,全是來自鄉(xiāng)村的霞妹的味道。
眼看兩人的衣服就要褪完了,布簾子那一面卻不合時宜地傳來嗚哩嗚嚕的聲音。
對不起啊大哥,你稍稍等我一會兒。女人抱歉地起了身,披了件衣服,消失在布簾子的另一面。
賈先生一把拉開了布簾子,瞬時木雞一般,如同被重雷所擊。
與這張床并列的,是一張由木板搭成的地鋪,一個人(但更像鬼),一動不動地躺在上面,臉煞白,一雙眼睛尤其的黑,深陷的雙頰或許可安放兩枚雞蛋,一雙眼睛尤其的突出。被子不算薄,卻仍可看出所蓋的基本就一副骨架。那人喉嚨像被什么堵住了,很難受地扭動著脖子,嗚嚕著。
賈先生也很難受,全身上下,每一根汗毛都癱軟下來。他一言不發(fā)地看著女人跪伏在地鋪上,用紙巾擦拭著那人的嘴巴。
女人感覺到了頭頂上方那道神色復雜的目光,她抬起頭來說,對不起啊大哥,這是我男人,命不好,送貨的時候摔了,躺了好幾年了,我也想出去找份正經(jīng)工作,可實在是沒啥本事,他也沒誰來照顧。女人擦了擦眼睛,囁嚅道,大哥,其實也沒什么,他不礙事的。
賈先生放下了布簾子,開始穿衣服。女人一下從地鋪爬到了床上,大哥,大哥,他真不礙事的,除了吃喝拉撒,其他都跟死人一樣的。
這一聽更是瘆得慌,那衣服也就越發(fā)穿得快。
大哥,別這樣啊大哥!女人撲了過來,仰著臉,討好地望著賈先生,我只收你五十,好不好,大哥?
賈先生忽然覺得自己無比猥瑣,也無比骯臟,他真想如街頭的潑婦那樣,捶胸頓足地大哭一場。他猛地推開女人,唰的一下,拉上了茄克的拉鏈。那女人嘴里的“大哥,大哥”,也漸漸像垂死者的臨終遺言,越來越低,越來越無力,最終咽了氣。
賈先生快走到門邊時,從錢夾子里取出一疊錢來,一數(shù),手氣真他媽好,剛好是今天得的三等獎獎金,一千塊,不多一張,也不少一張。他把錢遞到女人跟前,拿著,去買點營養(yǎng)品。
從天而降的鈔票——或數(shù)不清的餡餅,頓時將女人的嘴巴砸成了“O”型,她驚異得一連喊了數(shù)個不,她說怎么能白白收下這么多錢呢?
拿著!俯視的角度很容易讓人提高音量。
女人仍然像被嚇傻了似的,只會一個勁地搖著手。
拿著!賈先生的聲音里又添了幾分不耐。心想,你做這行不就是為了錢嗎?裝什么裝。卻又莫名地希望她能再推一推,如是,他就要拉過她的手,將錢鄭重地放在她的手心,用很認真也很溫和的語氣說,霞妹,收著。然后,將她的手緊緊地合攏。
不過這次女人沒有再推,她恭恭敬敬地接過了錢,連聲道謝。又轉(zhuǎn)身拿了支手電,我送送你吧,大哥。
兩個人無語地走著,巷子沉悶而濃稠的黑仿佛有千斤重,壓得賈先生頭痛。可能要下雨了,或者會來一場暴雨。雨還沒來,但偶有一陣嬰兒的夜哭和三五聲狗吠傳來,尖利,巷子忽地亮了一下又忽地恢復了沉寂。賈先生想,這個異鄉(xiāng)的夜晚,難道不就是一篇小說嗎?標題都是現(xiàn)成的,《賈先生在異鄉(xiāng)的夜晚》,哈哈。黑暗中,賈先生黑著一張臉,猙獰一笑。
已過巷口,女人說,大哥,我就不送你了。她的聲音有些低啞,聽起來像是有些不舍。
賈先生嗯了一聲,兀自往前疾走。
大哥,慢走!幾步后,背后又傳來女人變得脆而亮的聲音,是拖長了嗓門喊的,聽上去有一份客走主安的輕松。
賈先生頭也沒回,繼續(xù)大步向前走,他無法慢走,他只想趕快離開這里,趕快回到酒店,蒙頭睡一覺后,就已踏上了回程的飛機。
起風了,地上的黃葉快速地打著旋兒。賈先生縮起了脖子,將手伸向了衣服口袋,哪知手剛一放進去,就好像被什么東西蟄了一下,臉上聚起很是怪異的表情。他摸到了一卷錢。他將錢拿了出來,剛好一千元,不多一張,也不少一張。
他逃命一般的腳步,終于慢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