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陳煒,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就職于衢州日報報業(yè)傳媒集團。有小說發(fā)表于 《江南》 《星火》 《短篇小說》 《黃河文學》 《百花園》 《天池小小說》 等刊物。
午后,一個消息傳遍了勒瓦爾村:吟游詩人來了。人們期待著傍晚勞作結束后,聽吟游詩人彈著豎琴吟誦英雄傳奇。勒瓦爾是個漁村,離西羅王國最大的港口城市泊拉多只有半個鐘頭的路程,但人們不喜歡已在城市嶄露頭角的戲劇,依然對傳統(tǒng)的吟游詩人情有獨鐘。
傍晚,村民們陸續(xù)來到村中心小廣場。名叫皮斯伯格的吟游詩人銀白的須發(fā)寥寥無幾,說話有點漏風,少說也有八十歲。
等小廣場上有了一半人,皮斯伯格就從背囊里取出小小的豎琴,開始彈琴吟唱。他唱的是老霍拉斯侯爵出生入死為國立下大功的疆場傳奇,詩句華美,場面動人。但聽眾略顯失望,這個故事他們已聽過多遍,眼下他們想聽的是最近庫圖拉將軍臨危受命出山大破敵軍、凱旋后功成身退的故事。還有一點讓他們感到困惑,皮斯伯格似乎并不投入,吟唱時目光四處掃射,好像在尋找什么。
一個鐘頭后,皮斯伯格唱完了,人群漸漸散去。
皮斯伯格收拾好豎琴,與留下的幾個老人攀談起來。閑聊幾句后,皮斯伯格問道:“各位兄弟,梅麗莎今天怎么沒來?”
一個缺了好多牙的老漢說:“梅麗莎肯定不會來,她可不喜歡聽這樣的英雄傳奇?!?/p>
“怎么了?難道她改變很大嗎?”皮斯伯格驚道。
一個胡須很長的老漢說:“她倒是一天一個樣,前兩天學會走路了。”
“不不不,”皮斯伯格說,“我問的是老太太梅麗莎,八十來歲?!?/p>
“沒有,我們村沒有叫梅麗莎的老太太?!比毖览蠞h說,“我們村只有一個梅麗莎,就是那個剛學會走路的小女孩?!?/p>
“真的嗎?”皮斯伯格難以置信。
皮斯伯格的語氣讓老人不高興,“這還能有假嗎?我活了這么多年,村里人叫什么名字我還不知道?”
“那……”皮斯伯格愣了愣,“那么,這個村是叫勒瓦爾吧?”
“是啊!”長須老漢說,“一直叫勒瓦爾,沒有別的名字?!?/p>
“你們聽我說,”皮斯伯格平復了一下情緒,“五十二年前,我三十歲的時候到過這里,給大家唱過老霍拉斯侯爵的傳奇,你們還記得嗎?”
缺牙老漢說:“以前每年都有吟游詩人到村里來,也就這幾年才少了。我記得吟游詩人很多次在這里唱過這個,但我不記得你,畢竟年頭太久了?!?/p>
“好吧,我說說那年來時的情形?!逼に共裾f?!澳悄晡业搅诉@里,唱了一晚上,當夜就生病了,發(fā)熱得厲害。村民把我安置在一間空屋里,一個叫梅麗莎的女子每天都來照顧我,給我送飯送水。梅麗莎不是很年輕,看上去只比我小一兩歲。我意識到,她對我很有好感,很可能是愛上我了。五天后,我身體復原,梅麗莎進來送水,我摟住要親她。梅麗莎說,如果我留下來,她就是我的妻子。我猶豫了,雖然我也喜歡她,可做一個吟游詩人云游天下是我的追求啊!我沒有答應,想把她摟得更緊,梅麗莎很失望,掙脫后就跑了。我離開這里,五十多年里走遍了整個王國。去年冬天,我發(fā)覺身體不行了,隨時可能死去。我一直走著沒有停下,從沒想過在哪里終老。我想起了梅麗莎,她是我一生中在感情上最接近妻子的人,我希望能在她身邊死去,如果她已死去,我希望埋在她身邊。我忘記了這個村子的名字,就沿著海岸線邊唱邊找,到了泊拉多聽到勒瓦爾這個名字,一下就記起我就是在這里遇見了梅麗莎?!?/p>
沉默了好一會兒,長須老者抹了抹眼睛,“你的故事太動人了!可是,勒瓦爾沒有你說的這個梅麗莎,我非常抱歉?!?/p>
“不會啊!”皮斯伯格著急地從行囊里掏出一塊陶片給大家看,“梅麗莎跑出去時,把桌上裝水的陶罐撞掉在地,摔碎了。我走之前,撿了一塊水罐的陶片帶在身邊,說不定這上邊還有她的手印呢?!?/p>
缺牙老漢說:“老哥啊,不是我想打擊你,我們勒瓦爾村靠海,從海外來的錫器又多又便宜,村里人盛水都用錫罐,輕便又不易損壞,從來不用陶罐?!?/p>
皮斯伯格呆了半晌說:“可這里就叫勒瓦爾。”
“是的,就是勒瓦爾?!遍L須老漢說,“據我所知,王國的海邊只有我們這個村叫勒瓦爾?!?/p>
皮斯伯格小心地把陶片放回背囊,“再見了,兄弟,我再沿著海岸線找?!?/p>
“老哥,住一夜再走吧,已經很晚了?!崩蠞h們挽留道。
“謝謝,不用了。我走得慢,早一點出發(fā)也是好的。”皮斯伯格背著行囊,慢慢地消失在夜色中。
水? 妖
莫雷拉失望到了極點。他在若熱湖邊待了整整半個月,沒有見到水妖的一絲蹤影。
二十五年前,莫雷拉四歲的時候,第一次聽爺爺講起若熱湖水妖的故事。從那時起到成年,他聽許多人講過水妖的故事,水妖的名字不一定相同,有的在湖里,有的在海里,有的在江里。成年后,莫雷拉心中的水妖定型了,雖然面目還很模糊,但依然讓他覺得觸手可及。
莫雷拉先后讓父母失望。他的父親是醫(yī)生,在王國西部聲譽甚隆,一直希望獨子能從醫(yī),他卻偏偏選擇了學畫。他的母親希望兒子早日成婚,他卻毫無此心思,除了偶爾找女模特練習素描,幾乎不跟女性往來。
到了二十九歲,出師數年后,莫雷拉的畫技已有所成。他沒有接下教會的壁畫訂單,而是攜帶簡單的行李悄悄離開了家。
莫雷拉來到沉寂的若熱湖畔,每天沿著湖邊行走,不時從行囊中拿出畫卷看看,長時間盯著幽靜的湖面。夜晚,他就在湖邊的大樹下露宿,抱著畫卷而眠。
畫上畫的是水妖。從年少時起,莫雷拉畫過數百幅水妖圖,這是他新近畫的也是他唯一滿意的一幅。之前的水妖圖,都已被他付之一炬。
這半個月里,莫雷拉見到了若熱湖的陰晴風雨、霧靄波濤,見到了湖里的魚蝦、水藻,就是沒有見到水妖。他攜帶的糧食已經耗盡,不得不準備離開。
收拾完畢,莫雷拉背上扁扁的行囊,畫卷捧在手中。走出一段路,他又折回去,將手中的畫卷扔進湖里?!爸e言,一切都是謊言!”他大聲叫著,淚流滿面。
突然,湖水翻騰起來,白浪涌起,水霧漫天。等恢復平靜后,莫雷拉驚呆了:他投入湖中的水妖圖變成了立體的,他跟前站著一個既清純又妖嬈的年輕女子,他夢寐以求這么多年的人。
“我是依希娜,你打算離開再也不回來了嗎?”
“不不,”莫雷拉說,“我本來想回去再好好畫一幅,沒想到你終于出現(xiàn)了。當然,不可否認,這兩天我確實從心底里有些動搖了。”
“你現(xiàn)在感覺如何?”
“美夢成真?!蹦桌f,“現(xiàn)在,就算我死在湖邊,也心滿意足?!?/p>
依希娜說:“我不能理解你的想法。美夢成真的時候,為什么想著去死?”
“也許是太高興了吧,只能用這樣的語言來表達我的喜悅?!蹦桌f,“如果可以的話,我愿意一直看著你。”
“直到死的那一天?”依希娜說著,兩個人都笑了。
兩個人聊著聊著,不覺天色漸暗。依希娜腦袋靠著莫雷拉的肩膀,兩人看著湖面落日的余暉慢慢被月光的顏色替代。
“好了,你見到了我,也聊了這么多,該回去了?!币老D日f。
“不,我還沒在月光下聽到你歌唱呢?!蹦桌f,“你要知道,我期待這歌聲已經二十多年了?!?/p>
依希娜略有猶豫,“你難道不知道,被我歌聲誘惑的人,會失去他的靈魂?”
“我靈魂中的大部分,早已歸你所有。我不會害怕任何東西。”莫雷拉說得很堅定。
依希娜的歌聲響起,融進月光,融入湖面的水汽,讓莫雷拉覺得自己像是漂浮在空氣中。
歌聲停歇,莫雷拉如同微醺一般,半閉著眼,沉浸其中。
“午夜前我必須回到水下?!币老D日f,“你回去吧。”
莫雷拉說:“真不想離開?。∥覀冞€能再見面嗎?”
依希娜沉吟片刻,“如果你還有能將若熱湖激起巨浪的畫作,那么我們還會再見面的?!?/p>
依希娜消失了。
在唧唧的蟲聲中,莫雷拉離開了若熱湖,一步步向著家鄉(xiāng)的方向而去。
莫雷拉越來越沉默,簡直到了除了繪畫之外就與世隔絕的地步。他有時也覺得對不起親愛的父母,但是直到他們去世,他也沒有讓他們開心過。
花了十年時間,莫雷拉想忘掉依希娜的容顏,重新畫一幅水妖圖,但他一直做不到。依希娜的形象就像刻在他腦子里一樣。
人到中年后,莫雷拉終于放棄了再作一幅水妖圖的想法。他嘗試著畫若熱湖,那氤氳的水汽、幽靈般的水鳥、浮動的波光……
一次偶然的機會,鄰近的一位爵士到了莫雷拉的畫室,見到了大批關于若熱湖的畫作。他大為贊嘆,希望以高價收藏其中的一些。但莫雷拉拒絕了,他說這全是未完成的作品。
莫雷拉靠漸漸稀薄的家產生活著,步入老年。他還是每天待在畫室,拿著畫筆,有時幾天都不能落下一筆。在病倒之前,他毀掉了絕大部分畫作,只留下了一幅放在畫架上,這是他認為最接近完成的一幅。
雷雨后的一個夜晚,莫雷拉躺在床上,呼吸困難。他覺得自己的生命就在屈指可數的幾個呼吸間了,遺憾的是,這些年來沒有一幅自認為可以拿去見依希娜的畫作。他掙扎著起來,拿起調色板和畫筆,顫巍巍地站在畫架前。他抱著最后一試的想法,用畫筆在畫布上輕輕一點,若熱湖中多了一道暗白的筆觸。
這是水妖依希娜,遠遠的看不清面目的依希娜。畫作終于完成了。莫雷拉干枯的眼里落下淚來。他聽到了歌聲,聽到了若熱湖畔依希娜的歌聲。
次日,爵士見情形有異,帶人撞門而入。莫雷拉躺在地板上遺容安詳,畫架上空空如也。